泡完温泉,范鸿宇陪尤利民到客房门口,没有再进门,挥手作别。
他也没回自己的房间,径直去了和尤利民所居贵宾房相隔不远的另一间豪华客房。
高兴汉住在这里。
范鸿宇进门之时,高兴汉斜倚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见到这本书,范鸿宇不由笑了。
《新五代史》!
也就是欧阳修编纂的《五代史记》。
见范鸿宇进门,高兴汉的眼皮抬了一下,说道:“坐吧。”随即眼神又落在书本上。
范鸿宇依言在一侧沙发里落座,秘书给范鸿宇奉上茶水。高兴汉的秘书三十几岁,很成熟稳重,相当对高兴汉的胃口。高兴汉和尤利民不同,比较倾向于使用老成持重的秘书人员。不过“老秘书”很清楚眼前这位“嫩秘书”的身份地位。撇开省政斧办公厅秘书一处的大牌子不论,据说是高书记未来的乘龙快婿。这样的消息,对秘书人员是保不住密的。
对范鸿宇客客气气。
高兴汉摆了摆手,说道:“你去休息吧。”
“好的,高书记。”
秘书微微鞠躬,轻轻退了出去。
范鸿宇笑着问道:“高伯伯,看哪一卷?是不是《晋本纪第八高祖》?”
后晋高祖石敬瑭。
高兴汉淡然答道:“卷五,安重荣传。”
安重荣是后晋成德军节度使,为人桀骜不驯,但为人精明,处事干练,勤于政务。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这句话,正是出自安重荣之口。
范鸿宇双眉微微一扬,随即恢复正常,笑着说道:“刚才在温泉池里,倒是和尤省长聊到了这位想当天子的安大帅。”
高兴汉没有去泡温泉,闻言合上书本,轻轻搁在茶几上,略略坐正了身子。尽管范鸿宇是他未来的女婿,既然提到了尤利民,高兴汉便不好再这么斜靠着了。高兴汉是学者型官员,恪守礼节,不愿意教给范鸿宇一个坏榜样。
这位准女婿,原本就够桀骜不驯的了,还是让他懂些规矩为好。
不过范鸿宇虽然学历不算太高,而且学的是刑侦,平曰里却也博览群书,于历史上颇有所知,能对得上高兴汉的脾胃。倒是陆月,首都大学高才生,与高兴汉说话之时,却一板一眼,相当枯燥无味。
看来一个人的学历,并不代表着学识。
范鸿宇便即掏出香烟,给岳父老子敬上,又忙不迭地给点上了火。
高兴汉抽了两口,问道:“怎么会聊到这个话题?”
范鸿宇夤夜前来拜访老岳父,并不让高兴汉意外,乃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提到尤利民,高兴汉就知道,此番怕不是单纯的请安问好。尤其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更是不简单。
“是这样,我们聊到了有关修路的资金来源问题……”
当下范鸿宇将和尤利民谈话的大致内容复述了一遍,但只谈到了资金筹措,有关“兵强马壮”的话题,自动省略了。
他是尤利民的秘书没错,是高兴汉未来的女婿也没错,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可以随意向高兴汉叹气和尤利民刚才那番对话的最后一段。要和高兴汉谈“兵强马壮”,也不是现在,需要另找时机,单独聊,半分都不能将尤利民牵扯进来。
“这个想法不错啊,有点道理。”
高兴汉顿时来了兴趣,完全端正了坐姿,说道。他长时间担任洪州市长,主持省城的经济建设工作,对于经济领域的新观念,比较容易接受。
范鸿宇苦笑道:“道理是有道理,但具体实施起来,风险不小。尤其是在全省实施,风险更大。搞不好就会涉及到路线问题了。”
在温泉池里,尤利民并未对他的“兵强马壮理论”发表看法,不过范鸿宇看得出来,这番话尤利民已经听进去了。然而这仅仅只是对大局的“预测”,在老人家采取断然措施之前,政治博弈将达到极其剧烈的程度,相当一部分高级干部会卷入其中,一步不慎,就有可能出问题。
步子迈得太快,胆子放得太大,也许不一定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是最悲惨的事。
这样的结果,绝对要避免。
既要保持路线正确,又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度真不好把握。
高兴汉淡淡说道:“在下面的地市实施,也不见得就没有风险。”
尤其他高兴汉,脑袋上顶着省委常委的大帽子,一样颇受高层的关注,纵算是邱明山,虽然只是地委书记,但早已名声在外,有最高层的大人物在关注着他。
范鸿宇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高兴汉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范鸿宇年轻的脸,眼里闪过一抹迷惑。他和范鸿宇交谈的次数不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阳光气息,和陆月截然不同,但总觉得不能完全看透这个年轻人。
如果说陆月的“城府甚深”写在了脸上,那么范鸿宇的城府,则深埋心底。此人胸中丘壑,绝不如他的外表那样阳光灿烂。
所幸,高兴汉不怀疑自己相人的眼光,纵算范鸿宇城府更深,但为人正直是确定无疑的。
“厚道”和“傻瓜”,绝不能划等号。
高兴汉因此才默许了范鸿宇和高洁处对象。
“那个乌曰新,是怎么回事?”
稍顷,高兴汉问道。
在下午的会议上,乌曰新频频注目范鸿宇,高兴汉有所察觉。在这样的会议上,乌曰新频频关注省长的神情,理所当然。但越过尤利民,将焦点落在范鸿宇身上,那就有点不大正常了。
这中间,必定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官场中人,尤其是有一定地位的领导干部,谁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范鸿宇就笑,说道:“在金吾山上碰到的……”
随即又简单描述了一下金吾山上“邂逅”乌曰新的故事,不过有关自己和康己德差点起冲突的细节,又过滤掉了。
这事真不能告诉高兴汉。
高兴汉老成持重,唯独子女是他的“逆鳞”,倘若他得知康己德竟敢搔扰他的宝贝闺女,康总就麻烦大了,高兴汉绝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范鸿宇还算厚道,不曾将高洁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康己德,不然,康己德只怕会当场吓晕过去。
在洪州市“讨生活”,却对市委书记的女儿“居心叵测”,那不是紧赶着找死么?
“乱弹琴。这个乌曰新年纪一大把,还是个领导干部,竟然是个封建迷信份子。”
饶是如此,高兴汉已经十分不悦了。
范鸿宇笑道:“迷信份子就迷信份子吧,只要他在这件事上做好了本职工作,也算他将功折罪吧。”
高兴汉轻“哼”一声,说道:“我倒是忘了,范处长以前做惯了一把手,喜欢总揽全局。”
范鸿宇不由搔了搔头,哈哈一笑。
高兴汉摆了摆手,说道:“好啦,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好的,高伯伯晚安。”
范鸿宇忙即起身,鞠躬告退。
来到门边,高兴汉忽然又说道:“时间不早了,明山同志那里,你就不要去打扰了。”
范鸿宇现在的身份是省长秘书,大晚上的到处串门子,在高兴汉和邱明山房间里跑来跑去,影响可不好,也有损尤利民的威望。因为他和高洁的关系,单单前来拜访高兴汉,倒是可以的,任谁也不能诟病。
“是。”
范鸿宇恭声应答,出门而去。
不过范处长依旧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下楼,去了楼下乌曰新的房间。
乌曰新倒是穿得整整齐齐,似乎一直都在等候着范处长大驾光临,见到范鸿宇,顿时满面堆笑,一迭声地邀请范鸿宇入内,又忙着给范鸿宇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和范鸿宇一样,乌曰新住的是标准间。在这里,乌厅长也就是普通干部待遇。
领导太多啊。
“范处长,请喝茶。”
乌曰新双手奉上茶水。
范鸿宇早已落座,接过茶杯,乌曰新便毕恭毕敬地站着,静候范处长指示。乌曰新倒也明白,这大晚上,范处长绝不是来串门子的。
“乌厅长,你们厅里那份可行姓报告,从施工技术角度而言,是比较完备的。不过,有关资金筹措方面的内容就是空白。交通厅是修建高速公路的正管部门,协助省里筹措资金,也是份内工作。”
范鸿宇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乌曰新忙即说道:“是的是的,范处长批评得对,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关键是时间比较短,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得太全面。”
范鸿宇瞥他一眼,说道:“乌厅长,请坐吧。”
“好好……”
乌曰新连忙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就像面对上级领导一般,坐了半边屁股,望向范鸿宇,目不转睛,神情极其专注。
“乌厅长,有关资金筹措的问题,我们探讨一下吧。争取把事情考虑得更全面一点,拿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可行姓报告来。”
“好的好的,请范处长指点。”
“指点谈不上,一起探讨吧。”
范鸿宇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