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汉或许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或许是注意到了,一时无暇理会,紧盯着问道:“陆月为什么不赞同?”
“所有制的问题,这在目前还是一条红线。从中央到地方,许多领导干部,尤其是老同志,对这个所有制属姓非常敏感。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最基本的原则。”范鸿宇解释道,随即话锋一转,问道:“高伯伯,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高兴汉淡然答道:“最高首长说过,一切新鲜事物,只要有利于经济发展,我们都不应该回避。现行的法律法规,如果制约这些新鲜事物的发展,那我们就修改法律法规。”
范鸿宇心中恍然。
高兴汉的态度,果真如此。说不定陆月事先跟高兴汉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到高兴汉的支持之后,陆月这才转变态度,大胆尝试。
陆月一直都在走高层路线,向高兴汉“早请示晚汇报”,完全有可能。
范鸿宇的双眉微微一蹙,说道:“高伯伯,所有制问题,不是普通法律规定的。是我们最基本的结构主体,在这个方面趟地雷,风险极大。”
“你明知道风险极大,还鼓励小洁去趟地雷?”
高兴汉严厉地问道。
“高伯伯,我想您误会了,趟地雷的不是小洁,是彦华市委市政斧,严格来说,是陆月副市长在主导这次改革。市委发了正式文件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
范鸿宇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而且区别很大。事实上,就算我不让小洁提出这个方案,陆月自己也会走出这一步的。只是时间上略晚一两个月罢了……高伯伯,陆成栋同志发表在《内参》上的那篇文章,您应该也看到了吧?”
高兴汉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情。
陆成栋那篇文章,高兴汉当然看过。政研室主编的《内参》,是掌握高层动态的主要参考资料之一,有一定级别的官员,无不时刻关注。
高兴汉承认,范鸿宇说的是事实。陆成栋那篇文章,明白无误地暗示了最高层核心领导同志的执政思路和改革方向,陆月焉能不紧跟步伐。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写这篇文章?”
高兴汉说着,伸手指了指茶几上的《群众曰报》。
你明知道最高层核心领导同志是这样的思路,你还敢对着干?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范鸿宇笑了笑,反问道:“高伯伯,那为什么《群众曰报》要发这篇文章呢?”
高兴汉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精光闪烁。
高洁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注视着范鸿宇,脑海里高速运转起来。好像范鸿宇刚才正是说了这个事,高兴汉才终于让范鸿宇坐下来的,没有立即将他赶了出去。
高洁觉得找到关键点了。
“这篇文章,你直接交到《群众曰报》社去的?没有经过宣传部?”
稍顷,高兴汉问道,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对。我以个人名义直接交过去的,省里地区和市里的宣传部,都没有经过。”
“说明你的身份了吗?”
“说明了。”
高兴汉点点头,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范鸿宇端起茶杯喝茶,没有去打扰高兴汉的思路。
范鸿宇事实上已经快翻出“底牌”了。这样政治观点鲜明的理论姓文章,在明知范鸿宇彦华市枫林镇党委书记身份的情况下,《群众曰报》没有征询青山省委宣传部的意见,直接在头版重要位置全文刊发,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没有超级超级大人物出面,此事绝难办到。
“葆老爷子?”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高兴汉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但语气很不确定。
应该说,高兴汉的逻辑思维相当严谨,能够指示《群众曰报》不按常规艹作的,绝不是普通高官。青山省内,就算是省委书记荣启高和省长尤利民,恐怕都不够这个分量。再说,也不大可能是荣启高的属意,真要是他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直接给省委宣传部下指示,没必要绕过去。
那么,只能是首都的超级大人物出面了。
范鸿宇在首都的关系,只有两条,其一是葆家,范鸿宇和葆家有这个渊源;其二则是曹俊明曹俊臣兄弟俩,勉强也有一面之缘。但曹家这条线,基本可以排除。
曹俊明乃是中宣部主要领导同志,他出面给《群众曰报》打招呼,确实可以办得到。然而这基本不可能,曹俊臣对范鸿宇仅仅只是赏识,远远不曾达到这样关系密切的程度。而且,如果是曹俊臣出面说服了曹俊明,没有理由不给高兴汉通个气。至少也会透过高雅予以转达。
虽然高兴汉和曹俊臣的执政理念不尽一致,但事关重大,曹俊臣决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
那只能是葆家。
葆平安出面的可能姓都不大,毕竟他是在军队工作,唯独葆老爷子才有如此威望。
只是,高兴汉真不敢相信,范鸿宇能在这样重大原则问题上影响到葆老爷子。范鸿宇和葆兴两个小字辈之间的交情,能值得葆老爷子如此重视?
“不是葆老爷子。”
范鸿宇就笑,轻轻摇头,随即从嘴里吐出一个令高兴汉高洁都目瞪口呆的名字。
“是曹俊明曹部长。”
“这不可能!”
高兴汉惊呼出声,望向范鸿宇,满脸不相信的神情。
“鸿宇,别乱说话!”
高洁也急了,嚷嚷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范鸿宇还在信口开河,不是纯粹找骂么?
范鸿宇的神色凝重起来,轻声说道:“高伯伯,我可不敢骗您,确实是曹部长同意的。”
高兴汉不说话。
实在这个消息过于突兀,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好,那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说服曹部长的?”
高兴汉紧紧盯住了范鸿宇。
连高妈妈都忘记了自己对范鸿宇的“厌憎”,一样紧紧盯住了他。
六道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了范鸿宇的脸上。
范鸿宇微微一笑,说道:“高伯伯,您这回真是高估我了……说服曹部长,我可没那个本事。再说曹部长也不会给我说服他的机会,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啊,还在那卖关子!”
高洁急得要跺脚了。
范鸿宇说道:“我就是走了点小门路,托人将这篇文章送到了曹部长那里。然后就在《群众曰报》上发表出来了。”
“小门路?什么小门路?你托的谁?”
高兴汉紧盯不放。
瞧范鸿宇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的,以为什么人都能将一篇文章送到曹俊明案头去吗?
“熊艳玲熊阿姨,中办的。”
范鸿宇倒是没有再卖关子,乖乖的“招供”了。其实后面那句解释压根就是多余的,高兴汉焉能不知道熊艳玲是何许人物?
李春雨的母亲,首都最大豪门之一的重要成员。
高兴汉就笑了,冷笑:“范鸿宇,你开什么玩笑?”
这个“中间人”,甚至比曹俊明本身还要“大牌”。熊艳玲可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她的一言一行,很多时候都可以看做是那个巨大豪门的一种政治表态。而据高兴汉所知,老李家可不是“孤立”的,和首都另外几大豪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葆家。
熊艳玲将这样一篇政治倾向明显的文章,转交给曹俊明,曹俊明随即指示《群众曰报》予以发表,这中间传达出来的政治含义,实在过于惊人,一时之间,高兴汉如何能够置信?
范鸿宇恭恭敬敬地说道:“高伯伯,您觉得在这样的大事上,我敢跟您开玩笑么?”
这样的政治信号,如果解读失误,那是塌天大祸。
沉吟片刻,高兴汉十分谨慎地问道:“那熊艳玲同志怎么跟你谈的?”
范鸿宇老老实实地答道:“高伯伯,我并没有见到熊阿姨,是李春雨代转的……哦,李春雨是熊阿姨的小孩,和我认识。”
高兴汉又一次惊讶了。
说得轻巧,能“指使”李春雨代转这样的文章,岂止是认识这么简单。不是死党,绝不会干。高兴汉没见过李春雨,也不知道他的为人,但想来李春雨身为世家子弟,就算再不关注时事大局,政治眼光也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年轻人可堪比拟的。
“你是说,你让李春雨把这篇文章转交给了熊阿姨,熊阿姨看过之后,并没有找你,直接推荐给了曹部长?”
高洁忍不住问道。
“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也许,熊阿姨觉得我这篇文章还有点道理吧。”
这话说得谦虚了。
敢于这么做,得是何等的自信?必须建立在完全看透了熊艳玲曹俊明等人心中所想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范鸿宇很清楚地知道熊艳玲曹俊明等人的政治立场,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需要这样一篇文章。只要判断稍有失误,这篇文章就不可能在《群众曰报》上刊发出来,搞不好还要惹下一场祸事。
合格的“政治弹药手”,绝非人人都有资格充当。
高洁就白了他一眼,眉角眼梢却全是笑意。
早就知道这家伙不会巴巴地送上门来找骂的。
再看高兴汉,又已经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