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办公室房门打开,陆月从里面走了出来,神色冷静,西装革履,结束整齐。
时间已经进入十月,天气刚刚开始转凉。年轻人身体强壮的,还穿着单衬衣,甚至有穿短袖衬衣的,陆月已经穿起了西装,黑色西裤笔挺,皮鞋铮亮,风度绝佳,隐然有凌人气势。
秘书忙即站起身来,等候吩咐。
“去宋书记办公室。”
陆月淡淡吩咐了一声,双手往身后一背,缓步而前。
秘书连忙拿起公事包,疾步跟了上去。
宋珉也很不平静。
陆月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宋珉刚刚拍完桌子,给市委宣传部陈部长打了电话,厉声质问他怎么回事,喝令他马上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然后陆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对陆月,宋珉的态度自是迥然不同,尽管胸中怒火熊熊,依旧还是尽量心平气和。陆月说要过来汇报个事情,宋珉也没有拒绝。
陆月缓步来到宋珉办公室前,身后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宣传部陈部长来了……”
跟在陆月身后的秘书压低声音提醒了陆月一句。只有他才最明了陆月外表谦和内里傲岸的姓格。
果然,听到这句提醒,陆月才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子,望向楼梯口。
从楼梯口那边疾步跑过来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白白胖胖的,怕不有一百七八十斤,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正是彦华市委宣传部陈部长。
陈部长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月,不由愣怔了一下,连忙放缓了疾奔的脚步,一迭声地给陆月打招呼:“陆市长,你好你好……”
肥肥的双手伸出老长,满脸敬重之色。
“陈部长。”
陆月淡然应答一声,等陈部长来到自己身边才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
别看陆月平易近人,但对待同志的方式其实相当讲究。比如陈部长,陆月就隐然以上级领导自居。陈部长也是市委常委,排名在陆月之后,级别相当,以职务而论,算不得陆月的下属。陆月之所以对他比较冷淡,倒还不是因为此番范鸿宇的文章“莫名其妙”上了《群众曰报》,关键在于陆月对陈部长不怎么看得上眼。
众所周知,陈部长乃是宋珉最亲信的嫡系。据说此人本身的能力并不如何出众,能够升迁到今天的位置,完全是出自宋珉的“恩赐”。陈部长别的本事也还罢了,稀松平常,最主要就是“听话”。对于宋珉的每一个指示,俱皆坚决执行,绝不打半分折扣。
就算只是为了给别的干部树立一个“榜样”,宋珉也该给陈部长一些好处。
陆月也很清楚,身在官场,自己也很需要陈部长这样的下属,但需要是一码事,心里头是否瞧得上这种人,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陆月深通驭下之道,深知对陈部长这种人,不能太客气。你对他太客气了,他就顺着杆子爬上来,自以为是,找不着北了。
陆月没有和陈部长多说,握一下手,便即继续向宋珉办公室走去。
陈部长呆了一下。
瞧这个架势,陆市长也是来找宋书记的,可是宋书记召唤自己那么急,陈部长可不敢等陆月和宋珉谈过话之后再进去。可是要他拦住陆月,说让自己先去见宋书记,陈部长却也不敢。
宋书记这段时间对陆市长特别客气,陈部长又不是不清楚。
当真是左右为难。
陆月似乎很明白陈部长的心思,来到门边,淡然说道:“陈部长,一起吧。宋书记找我们谈话,是同一件事。”
陈部长这才恍然大悟。
可不是吗?
都是哪个混账的范鸿宇,又惹出天大的事情来了。
陆市长前不久在《青山曰报》上发表了一篇肯定公有制企业改革的文章,范鸿宇转手就在《群众曰报》上明白无误地进行批驳。
直接打擂台啊!
叫宋书记和陆市长,还有李副书记等人,脸上如何挂得住?
范鸿宇也太混蛋了!
宋珉没有在待客沙发那边等候,而是端坐在办公桌后,黑着脸,犹如要滴下水来,恶狠狠地瞪了陈部长一眼,神色极度不善。
陈部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尚未平息的汗水再次狂涌而出,将本就湿透了的白色衬衣紧紧黏在胖乎乎的身躯之上。
“宋书记!”
陆月在宋珉办公桌不远处站定,淡然打了个招呼。
“陆市长!”
宋珉朝陆月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有让座,自己站起身来,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阴厉的眼神,死死盯住了陈部长白白胖胖的肥脸。
“老陈,怎么回事?”
稍顷,宋珉开口了,语气冰冷,没有丝毫暖意。
“宋……宋书记,我……我不知道……”
陈部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
陆月的双眉顿时蹙了起来。
陈部长这话,有点莫名其妙。
什么叫“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宋珉的语气依旧低沉,但任谁都能感受到他拼命压抑的无边怒火。如果不是碍着陆月在场,这当口陈部长只怕早已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宋珉对干部们比较和气,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对普通干部,他不轻易发火。但对自己最亲信的下属,却没有丝毫顾忌。
“宋书记,我……我是真不知道……范,范鸿宇这篇文章,没有通过我们宣传部,我刚才打电话问了,地委,地委宣传部的王部长,他们也不,也不清楚……”
陈部长努力向宋珉做着解释,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冷汗汨汨而下,也顾不得擦拭一下。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宋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猛地一拍桌子,怒吼起来,瞧那神情,恨不得一口就将陈部长给吞了。
这不可能!
范鸿宇难道连这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吗?
“宋书记,是,是真的……我们真的都不知道,范鸿宇,范鸿宇他这篇文章没有通过我们,直接就送上去了,我也是刚刚看到报纸才知道的。”
经过了最初的慌乱期,陈部长终于略略镇定了几分,说话也比较流利了,而且很“勇敢”地和宋珉对视,不再躲避他的眼神。
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
宋珉吼道:“这怎么可能?”
陆月也插口说道:“陈部长,这不对吧?基层干部这种理论姓文章,要刊登在《群众曰报》上面,没有市委,地委和省委宣传部的同意,怎么可能呢?《群众曰报》不会用这样的稿子。”
他是京官出身,对《群众曰报》发稿的流程,十分了解。
他老子还是政研室的主要领导同志呢。
陈部长委屈得不行,哭丧着脸,摊开双手,叫屈道:“宋书记,陆市长,这,这是真的。省委宣传部我还来不及打电话询问,但我们和地委宣传部确实都不清楚这回事……宋书记,我这个人您也是知道的,在您的领导之下工作了二十多年,就算我胆子再大,欺骗谁也不敢欺骗你呀!”
最后这一句,说得诚恳无比,就差涕泪交流了。
真要有比干那本事,估摸着陈部长会一刀将自己的心剜出来给宋书记瞧瞧,让宋书记亲眼看一下,自己对他是多么的忠心耿耿。
这句话很有效果。
宋珉的神色登时就缓和下来。
老陈说得没错,他绝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欺骗自己。如果是别人,宋珉或许还会对这话“存疑”,但老陈真的不会。没有自己的提携,老陈凭什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宋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如此说来,是范鸿宇自作主张将稿子送到《群众曰报》去了,瞒住了省地市三级党委宣传部。老陈被蒙在鼓里。
尽管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省地市党委宣传部的公章,《群众曰报》也会刊登这样的文章,但却不好再对老陈发火。
严格说起来,老陈也是“受害者”。
宋珉毕竟非同一般,马上就冷静下来,从办公桌后缓步转出,来到待客沙发区,对陆月和陈部长说道:“陆市长,老陈,过来请坐吧。”
自己率先在长沙发上落座。
虽然这段时间宋珉都在加意笼络陆月,对陆月十分客气,但在自己的办公室,当着老陈和秘书的面,基本的体统不能废。不能让大家笑话。
陆月缓步过去,坦然在左侧沙发落座,老陈则先朝宋珉哈了哈腰,待宋珉微微点头,这才在右侧沙发坐下了半边屁股,小心谨慎得很。
尽管宋书记相信自己被“冤枉”了,但难保不会再次遭受池鱼之殃,心情烦躁之际,莫名其妙朝自己发一通火,完全有可能。
时时刻刻准备充当领导的“出气筒”,也是一个好下属必备的基本条件之一。
秘书忙着给领导们奉上茶水。
“老陈,这个事,你怎么看?”
宋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宋书记,我认为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范鸿宇胆大包天,一定要严肃处理他。简直是胡闹……不严肃处理,不足以服众!”
陈部长立时挺直了胸膛,语调铿锵地说道,满脸正义之色。
估摸着宋书记这会,连吃了范鸿宇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