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情和友爱拦截在悬崖边上的彭赛赛悲喜交迸,她徘徊在站前洒满阳光的小广场上,如饥似渴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这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

  初升的太阳很红很柔和,却把她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晒得生疼,车站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那首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歌儿“……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歌声如同一场季风吹散了彭赛赛心头的乌云,冰封着的心正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软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她在小站的售票处买了一张返回的车票。

  和死神打过一场对抗赛之后,彭赛赛觉得自己的心灵有了一个飞跃,最突出的感觉是,她已经把那些冰冷的影子统统扔到了身后。就像大病痊愈之后的人,虽然体力虚弱,却已经增强了机体的免疫力。

  母亲在彭赛赛失踪后的那几天里,没有洒过一滴眼泪。但当女儿突然风尘仆仆地从门外扑进来的时候,她惊呆了,象盯着陌生人一样,连眼珠都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猛然间把雨点般的拳头和雨点般的泪水一齐向女儿身上砸了过来。

  当天夜里,母亲就住进了医院,肺水肿合并心肺衰竭,经过两天三夜的抢救,总算保住了命,不幸的是,她患上中度的精神分裂症。虽然不打人不骂人,也不吵闹,可一天到晚总是说些不着边的疯话,要么就是不停地嘿嘿傻笑。

  彭赛赛悔恨交加,她知道母亲是因为她的离家出走,受了过度的精神刺激,才得了这样的病。

  彭赛赛不顾亲朋好友的劝说,坚决不肯把母亲送进疯人院,她相信让母亲充分享受亲情的慰抚,才是使之康复的唯一办法。

  一个性子倔强,从来不肯低头服输的女人,如今竟然常常带着忏悔和愧疚数说自己从前的过失。

  母亲总是反反复复叙说她这辈子做过三件对不起天理良心的恶事,全是彭赛赛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不过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可信度。

  有一个不幸的小姑娘很早就死了娘,父亲照顾不了年幼的女儿,把她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那家人对这个孤苦的孩子不错,尽量让她得到和自家孩子同等的待遇,以减少她心中那种寄人篱下的落寞。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小姑娘正上初中三年级,她糊里糊涂地把红卫兵带回来抄家,又幸灾乐祸地看着一家老小跪在院子里挨打,心里想着每次分吃水果的时候,拿到的苹果总比别人的小,想着所有衣服都是人家大女孩穿小了的剩货,十五岁的小姑娘心中竟然没有罪恶,反而充满了报复的快乐。

  这个女孩就是彭赛赛的母亲。

  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同在一家工厂,一个漂亮出众,一个相貌平平,工宣队进厂之后,相貌平平的女孩火速入党,还进了厂革委会。这件事在厂里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窃窃议论说这女孩子突然走红是和宣传队队长有了私情。

  女孩的未婚夫来找这个漂亮的小美女,小美女早就认识女朋友的未婚夫,并常常暗叹好男无好妻。那个男人想从小美女口中证实未婚妻的清白,小美女明知相貌平平的女孩儿是被人家泼了脏水,可刚要说出真情,心里却冒出深深的嫉妒。一念之差,竟然信口说所有的传言都是事实。

  后来,那对情侣分了手,再后来,作伪证的小美女做了这个男人的新娘。

  这个新娘,就是彭赛赛的母亲。

  另外的一件事有关赛赛和秦羽的恋情。

  在木渎的时候,彭赛赛一再追问秦羽当年为什么突然割断热恋的深情,一去不返。秦羽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话,解开了彭赛赛心中的疑团。

  彭赛赛直到秦羽大学毕业的时候,才把恋爱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听说秦羽的父亲刚刚因贪污受贿判了七年刑,进了大牢,秦羽受了牵连,没能分配在北京工作,彭赛赛的母亲一下子翻了脸。

  后来的事情,彭赛赛就不知情了。

  赛赛妈背着女儿来到秦羽的学校,在学生宿舍里找到了刚刚打球回来的秦羽。一听说是未来的丈母娘找上门来,秦羽乱了方寸,比做毕业论文答辩还紧张。

  赛赛妈看着眼前的小伙子也是越看越喜欢,可为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关键时刻决不能手软,她对秦羽开门见山地说,她不同意把女儿嫁给秦羽,就算他们好到了死也不分开的份儿上也不行。反对的原因有两条,一是女儿不能嫁进一个有污点的家庭,二是女儿不能嫁给一个外地人。看秦羽低头不语,赛赛妈指天发誓,如果秦羽不主动离开彭赛赛,她马上从学校的八层楼顶跳下去,绝无戏言。

  真相大白,彭赛赛再次饮下一杯浓浓的苦酒,此时此刻,她倒宁可母亲说的是疯话,不是事实。

  “是妈对不起你,妈该死!”母亲直着眼睛,痛心疾首地说。

  “妈,咱们不提这件事了,都过去了。我现在活得挺好。”彭赛赛竭力劝慰母亲。

  “看,打雷了,报应了!做坏事的人都要遭报应!求求你们,别伤害我的女儿,都是我不好!行行好,要罚就罚我!”

  彭赛赛哭了。她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

  人性的自私,母爱的深厚、生死的迷茫,缘来缘去的无奈,像一团千缠万绕的蚕丝,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余立儿在车站昏迷之后送到急救站,抢救五天后病逝,终年三十九岁零七个月。

  处理完余立儿的后事,方登月最发愁的是如何安排余小粤。

  余立儿至死都没说出余小粤是方登月的儿子,让方登月困惑之余又松了一口气。他竭力把血缘亲情压在心底的最深处,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公开这个事实的勇气。

  余立儿远在广西的老母和弟弟赶来之前,方登月已决定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他可以给他们一笔钱,然后每个月再给他们一点资助,穷困乡村的生活费用不高,每月能有一千块钱的进项,就已经算是吃穿不愁的富裕户了。

  那孩子从母亲去世之后一下子长大并苍老了,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忽然有一天晚上,那孩子抱着方登月那张上大学时老土的照片走进方登月的房里,站在床前问:“你就是这个人吗?”

  方登月看着从前的那个自己,没有回答。

  孩子又说:“这个人是我爸爸!”

  方登月的心格噔一下,他盯着小粤那双细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十一岁孩子不应该有的深沉的忧郁,就像一片月光下幽蓝的海域,正等待暴风雨来临时的咆哮。

  这一刻,方登月突然从孩子那对乌黑的瞳孔里看到蹲在土房屋顶抹灰补漏的老父亲,看到父亲一脸的皱纹和两行纵横的老泪……看到深圳那间堆满青蔑和竹席的小屋,看到毗邻着报社的那家卖云吞的大排档……

  这一刻,方登月也彻底明白了余立儿的苦心,这个倔强的女人之所以始终不肯对方登月说出小粤就是他的儿子,是因为她从重见方登月的一刻,就洞晓了对方内心的犹豫,或者说从当年认识方登月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出方登月全部的自私和懦弱。

  她一个人承受了全部的苦难,始终默默无语,是为了尽量不给方登月添麻烦,也是为了不让小粤听到那声绝情的“不”,她要为儿子保留下对父亲的最后期望。

  粤是月的谐音,小粤就是方登月的儿子!

  方登月紧紧地抱住瘦小干枯的儿子,泪如泉涌。

  彭赛赛安全归来的消息是关自云打电话告诉方登月的。与此同时,彭赛赛也得知了余立儿病逝的消息,发了一番兔死狐哀、生死无常的感叹,又着实地庆幸自己逃离了死亡的阴霾,接着竟又替虽然有父亲却成了孤儿的小粤愁怅不平。

  彭赛赛安然无恙让方登月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有了着落,不然,逼死妻子的恶名将让他的良心一生一世不得安宁。但他没勇气去四合院看望彭赛赛,四面楚歌的状态不但让他忧心忡忡,而且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犹疑和胆怯。

  离婚的事也拖了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起,一是因为彭赛赛的母亲正在重病中,不能拿这样的事情雪上加霜。二是因为方登月如今的处境每况愈下,彭赛赛就是再恨方登月,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候落井下石。

  方登月被太多的烦恼和忧虑缠绕着,挤压着,心绪缭乱,变得前所未有的焦躁、狂乱,夜里失眠合不上眼,白天如同梦游,神情怔忡。

  听说方登月要留下那个婚前的私生子,张雪一一脸的冰冷,她懒得和方登月谈论有关孩子的话题,只是一门心思地促成和香港老板的那笔大生意。

  生意倒是没费什么力气就谈成了,对方许诺的条件十分优厚,粗算下来,最后能拿到的回扣至少有六位数。谈判过于顺畅,反让一向处事小心的方登月心存疑惑。张雪一却一脸的的不以为然,垂着眼皮,用指甲钳精心地修剪着长长的红指甲,不咸不淡地说:“你有病呀,怎么这么多疑?人家那么大的公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要是出了漏子,有我海天公司给你撑着。”

  张雪一的傲慢激怒了方登月,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恶气,摔摔打打地大叫:“你他妈的说得轻巧,你撑着?你算什么东西?真要是被人套走一百多万,谁也别想推脱干系,到时候一块折进去!一块完蛋!”

  张雪一啪的一声丢下指甲钳,双眉立竖,指着方登月的鼻子喝斥道:“方登月,你把嘴给我擦干净点,这儿是我的家!没你撒野的份儿!真没见过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我张雪一,就凭你一个穷旮旯的乡巴佬,早就让人家挤成了一泡狗屎了!”

  两个人撕破了脸破口对骂,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

  几天之后,合同上有个小条目需要和对方进一步磋商,增加补充协议,电话接连不断地打到对方的公司,却一直找不到对方老板。秘书一会说老板太忙没有时间,一会又说老板去欧洲考察,要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这一下,方登月真的沉不住气了,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暗无天日的无底洞。硬着头皮去找张雪一,张雪一却冷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们两家公司的事,别来烦我。”那一瞬间,方登月杀了张雪一的心都有。

  为了照顾母亲的病,也为了永远离开医院那块让人伤心的是非之地,彭赛赛决定辞职。为了这件事,她和关自云商量了很久。

  关自云开始不太同意,觉得彭赛赛这么做有点意气用事,可彭赛赛说:“我实在不想在那个环境里呆下去。我想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哪怕辛苦些也愿意。”

  “你真的舍得打碎铁饭碗?”关自云问。

  “你还不是一样?出版社编辑的位置,让多少人羡慕,你还不是说扔就扔了?”

  关自云无话可说。她也是刚刚辞了职,正在东奔西跑,忙着成立她的“女人心情俱乐部”。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个愿望。

  “我想跟着你干。”彭赛赛坚定地说,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无数遍。

  “可是我的俱乐部还没开张,我不能保证我的员工有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

  “你不怕我就不怕。”

  “万一有一天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办?”

  “那我就和你一块饿着。”

  关自云沉默了,自己创办这个心理咨询中心刚刚起步,能不能成立起来,能不能发展下去,还没有定数,她不想让彭赛赛和她一块冒这个险。她本想说,万一搞砸了我还可以靠一靠乔治昊,可你靠谁?何况你家里还有个病弱的老母。但关自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样的话虽然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可真要是说出来,一定会狠狠地刺伤彭赛赛的疼处。

  彭赛赛一脸义无反顾的样子近乎悲壮,关自云狠狠心,拍拍了彭赛赛的手说:“好吧,人这一辈子,总得疯了似的干那么一两件事,咱们就来他个背水一战,争取马到成功。”

  关自云下决心辞职创业。

  原来所做的编辑工作一直让她提不起精神,出版社自负盈亏的运营方式也让她倍感压力过重。

  去年九月,她偶然在报上看到一篇题为《请关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短文,文章只有几百字,却激发了她关注社会、关注生命的热忱。

  你知道吗?自杀已经成为人类的一种流行病,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恶疾。目前,自杀是世界人口的第四大死因。

  在中国,平均每两分钟就有一人自杀,八人自杀未遂。

  据统计,容易自杀的三大人群分别为精神障碍者、夫妻矛盾者、经济困难者。有自杀倾向的人群中,女性明显高于男性。

  心理危机干预已经成为全世界关注的重大问题,世界卫生组织已于2003年将每年的9月10日定为世界防止自杀日。

  参加到心理危机干预中来,献出你的爱心,关心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

  关自云是学心理学的,她非常了解心理疾病对人类和社会的严重危害。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年代,人们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中国的女人,她们在超负荷的状态下承担着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她们永远是一个弱势群体。因此她们的心理问题远比男人们更复杂、更严重。好友彭赛赛的情感经历,就是一个鲜活的事例。

  后来,关自云认识了乔圣慈,两人一见如故,都有志为社会做一些有益的贡献,乔圣慈去世时,给关自云留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遗赠,关自云百感交加,觉得必须把这笔钱用在刀刃上,才不辜负乔圣慈的知遇。钱不算多,但作为一个心理咨询门诊的起动资金,应该差不多够了。

  但关自云不想把这个门诊搞成营业性质,高额咨询费会把那些真正苦难的人们拒之门外,那样一来,它的存在就成了有钱有闲人群的一个高档的摆设。

  可作为一个实体,如果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就无法运行下去。

  要想把俱乐部办成免费的公益事业,而且要长久的运行下去,可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关自云不是亿万富翁,她没有这个实力。没有钱,再美好的构想也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人间童话。

  后来还是乔治昊给关自云指点迷津,出了个两全齐美的主意,乔治昊让关自云把俱乐部的主题分成两半,一边做心理咨询,属纯公益行为,一半做瘦身美容,是盈利性质,用美容瘦身的收入,补贴心理咨询的经费,如此一来,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关自云茅塞顿开,喜出望外地给了乔治昊一个长达三分钟的热吻。

  这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女人,连夜写了一份可行性报告,第二天一大早就抱着材料,闯到了市妇联,接待她的是一位专门负责医疗卫生的宋大姐。

  宋大姐五十来岁,剪着齐耳的短发,朴素大气。

  关自云像是做论文答辩似的把有关“女人心情俱乐部”的设想说了一遍,然后又把默诵了好几遍的口号背了出来,说得阴阳顿挫,铿锵有力。

  “女人心情俱乐部无偿为社会大众提供心理咨询,以帮助每一个发生心理危机的人和家庭为宗旨,以树立绿色精神环保为目标,以提高全民族素质为方向,倡导文明向上的生活方式、追求无私奉献的精神境界。”

  看到宋大姐脸上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关自云就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对方的赞同。

  果然,宋大姐高度肯定了关自云的想法,并异常兴奋地说,“这是一个造福社会的好主意,我们要把它当作一项重要的公益事业去做。”

  两个星期之后,宋大姐打电话告诉关自云,已经替俱乐部联系好一处场地,对方同意平价出租,地点还不错,就在市中心繁华老街的家家乐超市旁边的院子里,房子原本是家家乐超市的办公用房,一座两层小楼,总面积大约有近三百个平方米。最近刚好闲置了下来,宋大姐让关自云抓紧时间快去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关自云一下子欣喜若狂。

  事后才知道,为了让家家乐超市同意平价租房给俱乐部,宋大姐先后找超市的负责人谈了四五次,再三说明成立俱乐部的社会意义,还分析了双赢的可能性,最后还答应将来媒体宣传俱乐部的时候,每次都给它们保留三十秒的画面,宋大姐的执着和免费电视广告的诱惑力终于让家家乐超市的负责人点了头。

  俱乐部的筹办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装修也已经基本完成,剩下来的重头戏就是招聘员工和购置瘦身中心的设备。

  关自云决定让彭赛赛做健康瘦身中心的主任。彭赛赛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说:“不行,除了当护士我什么都不会,我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

  关自云说:“天底下的事都是人干的,别人能干,你怎么不行?”

  一句话噎得彭赛赛没有话说,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她们走访了许多家美容美体中心,查阅了大量资料,决定把瘦身中心的主要项目放在水疗上。根据几位专家所做的市场预测和可行性报告,水疗这个项目投资风险较小,回报率比较可靠。

  水疗是近年来国外比较盛行的减肥方法,通过定期灌肠排毒,使积存在肠道内多余的脂肪和废物及时排出体外,达到美颜减肥的疗效,和其他各种按摩减肥、药物减肥、运动减肥、吸脂减肥相比更加安全可靠,而且见效快,减肥后如果能坚持合理膳食,反弹的情况也比较少。

  开展水疗至少要有两台进口水疗仪,加上安装配套,费用颇为可观。善于精打细算的彭赛赛想出了一个土法上马的主意。她请来火星蟑螂,让他参照昂贵的进口机型画了张改良图纸,用老式的物理给水排水装置代替电子微控技术,然后拿到工厂加工订做,这么一来,一下子就节省了资金好几万。

  从设计图纸到安装试运,火星蟑螂一直是友情服务,等水疗室机器安装全部竣工的时候,彭赛赛兴奋地对火星蟑螂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给我们帮了大忙。”

  火星蟑螂却神情冷淡地说:“听得出你是真心感谢我,谢谢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合作伙伴。”话语里透着一股怨气。

  这段日子,彭赛赛总是表现得若离若即,让火星蟑螂急不得恼不得,近不得远不得,情绪也就变得忽高忽低、忽冷忽热起来。

  彭赛赛听得出火星蟑螂是在埋怨她不够热情,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赛赛,你变了。”

  “……”

  “变得越来越有光彩了,我说过,钻石有五十八个面。”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赛赛有点尴尬地看着火星蟑螂。

  “走,一起去喝杯咖啡!”火星蟑螂说。

  “改天吧,这儿还有好多事没忙完……”

  火星蟑螂没等彭赛赛把话说完,已经一把抄起外套,黑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彭赛赛的心一片怅然。

  火星蟑螂多次向彭赛赛表明过他的心迹,他说他这辈子爱定了彭赛赛,他等她离婚,他等着娶她。

  彭赛赛却从未许诺过什么,虽然她也忘不了曾经的一夜激情,也深感火星蟑螂是个心地善良多才多艺的好男人。可她的骨子里是个传统女人,她羞于大张旗鼓地把一夜情继续下去,也不敢在一段婚姻还没结束之前,就确定新的婚姻候选人。

  她想对火星蟑螂说,忘掉以前的事吧,我们做朋友。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她忘不了在她生命最迷茫的时刻,是火星蟑螂给了她最大的温情和安慰。

  火星蟑螂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这句话让彭赛赛每一想起,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和感激。但历尽情感的周折,彭赛赛不敢相信一时一事一句话就能维系不变的一生一世。

  如今火星蟑螂已经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准老板,如果经营得好,他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别墅、自己的汽车,随之而来的也会有美女如云。真到了那样的时候,火星蟑螂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倾情于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更何况,彭赛赛的感情世界已经被从前的生活占去了太多的内存,经历过生死的往返,耗尽了所有的热情。彭赛赛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热度回报火星蟑螂的激情,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以全新的感觉走进一个全新的家庭。

  从这次分手之后,火星蟑螂也开始降温,他接连三个星期没给彭赛赛打过一次电话。

  彭赛赛依然矜持着,但每想起这只“外星无污染动物”,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才知道一颗爱恋的种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埋心底。

  转眼到了冬天,这一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就积了半尺多厚。

  彭赛赛穿着一件大红羽绒服,围着一条浅橙色的围巾,踩着积雪结成的半化不化的薄冰,向家家乐超市旁的一个绿色铁栏大门走来,大门边上挂着两块醒目的牌匾,分别写着“女人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

  穿过窄长的院子,里边有座两层的小楼,楼门口同样挂着“女人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的招牌。

  小楼的一层是个宽敞的大厅,厅的中央设置了一个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周边摆了一圈木椅,桌椅都是原木色,清新自然。正面的墙上贴着一行大标语,内容平实而耐人寻味:认识自己,开发潜力,精神环保,共创明天。标语下的一角,设有书报架,另一角摆了饮水机,整体布置简洁大方又不失温馨。

  图片和文字组成的墙报,环接在四面的墙上,内容涉及天下大事、焦点新闻,精英人物、环保故事、刑事案例、保健常识以及短信笑话、时尚流行……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彭赛赛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已有十来个年龄不同的女人等候在那儿。她们都是从晚报或者网上看到俱乐部成立的消息,特意赶来参加这个“女诸葛见面会”的。

  会议准时开始了,十多个女人围坐在会议桌旁,显得有点稀稀拉拉。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参加盛典般的欢快。

  关自云说:“感谢各位姐妹对俱乐部的支持,今天虽然来的人不多,但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期望值,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的俱乐部,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我们的努力。”

  关自云说话的时候,彭赛赛暗中注意观察这位老朋友,从来都洗尽铅华、不修边幅的“懒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大红花的薄呢上装,头发吹得整整齐齐,还系了一条玫瑰红的发带,脸上化了淡淡的妆,涂了淡淡的口红和胭脂,眼镜片后边一向冷静睿智的目光,也因兴奋,变得格外柔和而明亮。

  关自云简单地介绍了“女人心情俱乐部”创建前前后后的情况之后,就请妇联的宋大姐做指示。

  宋大姐在掌声中连连笑着向大家示意,然后转过头对关自云说:“小关同志讲得非常好,就是最后一句话用词不当,指示这个字眼未免太生硬,会让大家在感觉上不够亲切,这不符合俱乐部平等互爱的原则嘛。”

  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想先说说我为什么这么关心女人心情俱乐部。

  目前,我们国家在心理危机干预方面还没有一个完善的机构,所以小关的想法很有前瞻性。这个俱乐部的产生具有开风气之先的重大意义。

  小关把俱乐部成立起来的功劳推给我,这不对,真正的功臣是她自己,这个同志非常有想法,有闯劲,更重要的是有社会责任感,有奉献精神。为了成立这个俱乐部,她辞去了公职,推迟了婚期,并且把她得到的私人遗赠全部用于这项事业。

  我对这个俱乐部充满信心,不仅仅是因为关自云同志有远大的理想和博大的爱心,还因为她有经济头脑、有经营能力。为了能让这个俱乐部能稳步发展下去,她在俱乐部的楼上开设了健康瘦身中心,虽然规模不大,收入也不会太多,但它能为俱乐部的生存提供最起码的经济基础。

  像关自云这样一个智商超群、抱负远大的人,又有一定的商业头脑和经济基础,如果去搞私企,一定会业绩斐然。但她选择了做公益事业,选择了一条艰难崎岖的路,按圣经上的说法,她选择了一道窄门。

  啊,我今天真的很激动,很兴奋,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好了,不再罗嗦,再说最后的两句。

  第一句,小关的精神值得我敬佩,也值得所有人敬佩。

  第二句,我申请成为俱乐部第一批会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一点绵帛的贡献。”

  接下来是自由发言,一位四十五岁的单身富姐捐出了两万人民币,一位下岗的大嫂提出愿意做俱乐部的第一位志愿者,负责俱乐部和瘦身中心的保洁工作。

  关自云激动地站起来说:“感谢大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有了你们的支持,我就更有了自信。咱们的俱乐部不是盈利单位,除了义务志愿者之外,长期固定的工作人员会有相应的报酬,但数额比较低,属于半奉献性质。”

  又转过头对那位下岗大嫂说:“您下了岗,家庭生活一定并不富裕,欢迎您到俱乐部工作。您的工资暂定三百块一个月,您觉得怎么样?”

  大家一致赞成,那位大嫂已经热泪盈眶。

  两个星期之后,俱乐部和瘦身中心果然如预期的一样渐渐红火起来,前来咨询的人络驿不绝,一时间,门庭若市。

  这样的局面不但让关自云和彭赛赛兴奋不已,就连家家乐超市的老总也始料不及,据统计,家家乐超市近期的日销售额已经有悄然上升的势头。

  但也有让关自云无可奈何的事,在前来咨询的人群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来求职的,有下岗女工,也有应届的毕业生。可女人心情俱乐部不是招工单位,不是职介所。看着那么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关自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说彭赛赛当了健康瘦身中心的主任,机器猫只要一有闲空,就跑来“骚扰”,一会说要投奔彭赛赛的麾下当走狗,一会又问能不能走个后门为她免费做做水疗。玩笑归玩笑,机器猫确实给彭赛赛帮了不少忙,先是把她同学朋友中的小胖子全都撺掇到这儿来减肥,后来又找人在《商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介绍《女子心情俱乐部》和《美如水健康瘦身中心》的短文。

  关自云感谢机器猫的热心帮助,这小女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在商言商,我希望的是有偿服务,比如,你们可以象征性地给点回扣。”

  关自云认了真,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

  彭赛赛却打了机器猫一巴掌,笑着对关自云说:“别理她,这个鬼丫头一天到晚没正经,她是在开玩笑。”

  说着转过头对机器猫说:“等我们获了诺贝尔精神环保大奖,一定给你申请一个特别贡献奖就是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来女人心情俱乐部毛遂自荐的志愿者中,有一位是资深的心理学教授,一来就说自己已经退休,来这儿义务服务,不要报酬。

  还有一位心理学博士,要求在双休日来这里工作。

  有这两位专家级的人物加盟,俱乐部一下子显得兵强马壮。

  前来女人心情俱乐部咨询的人五花八门,有小资过了头的女大学生、也有腰缠万贯却活得没滋没味的中年妇女,有出卖青春却被玩弄抛弃的二奶,也有贫困无助的下岗女工。此外还有忧郁症患者、不想离婚的怨妇、被股市套牢的股民、破产的小老板、走下坡路的歌星,不能自拔的球迷、影迷……等等,等等。

  这一天,忙完一天的工作,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关自云翻看着厚厚的咨询日志,感慨地对彭赛赛说:“你看这些材料,多真实,多鲜活,它们让我萌生了想写一本书的愿望,如果真写出来,书名就叫《女人心情俱乐部》。”

  说着翻开一页记录念了起来:“这个时代真有点魔幻啦,大到房子,小到洗发水,都能遇上假冒伪劣产品,虚假的广告满天飞,总让你掏钱的时候心惊肉跳。买了注水猪肉认倒霉就算了,可要是征婚征来个劣质假货可就惨啦,我就上了这样的当,通过婚介认识了一个英俊的小老板,我还以为鸿运当头,终身有靠了,谁知他竟是个婚托……害得我现在不敢嫁人……”

  又翻开一页:“我是个结婚十年的普通妇女,在外人看来家庭美满,可没人知道我一肚子苦水,丈夫开公司,挣钱不少,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说的话越来越短,现在我们的谈话内容只剩了三句,吃了吗?今晚有事不回家,我先睡了。只要一问他在外边忙些什么,他就告诉我,守点规矩,别越过斑马线,这是现代文明的体现……哎,我可怎么办?”

  关自云轻轻地一声长叹,正想说什么,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哭着扑向了彭赛赛。

  彭赛赛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人竟然是几个月前抛弃了丈夫和儿子跟菜农私奔的杨桂香。

  杨桂香神情惨淡,脸色蜡黄,人比从前瘦了一圈,穿的衣裳又脏又破,看上去老了十好几岁。

  彭赛赛让杨桂香坐下来,给她倒了杯水。

  杨桂香哭够了,才擦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她是从废品收购站回收的旧报纸上看到了彭赛赛的照片,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俱乐部,于是就找到了这儿。说着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哀求彭赛赛说,她现在已经没有活路,只有彭赛赛能捞她一把,让她脱离苦海。彭赛赛扶起了杨桂香,不知所措。

  杨桂香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她私奔之后的经历。

  杨桂香抛夫弃子跟着那个自称死了老婆的菜农回到他的老家,没想到那男人的老婆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有三个差不多一般高的女儿,菜农对杨桂香摊了牌,他把杨桂香带了来,就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生个儿子,有了儿子之后,杨桂香愿意留下,就做他的二奶,大老婆不敢管,如果不愿意留下,他可以给她一笔钱,由着她爱去哪儿上哪儿。

  杨桂香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此白天在菜园子里给人家做苦工,晚上还得任菜农犁地播种。半个月之后,杨桂香趁着菜农又开车去长途贩运蔬菜,偷偷逃了出来,回到北京。

  可回来之后,已经是有家难奔了。不敢回婆家,也不敢回娘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肯定不会收留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

  现在,杨桂香在一个河南人开办的废品回收站当工人,每月的收入仅够自己的吃住。杨桂香说她现在后悔得恨不能去跳河,之所以没死是因为舍不下儿子蛋蛋。

  听了杨桂香的讲述,彭赛赛又气又恨又同情,气她的无知,恨她的无情,同情她的孤苦无助。

  关自云安慰了杨桂香一番,答应让彭赛赛去做柳四搏的工作,如果有可能,尽力说服柳家,促使他们夫妻破镜重圆。

  杨桂香走后,彭赛赛为难得直出神,她知道杨桂香给那个家庭造成的伤害实在太深重,柳四搏不会轻易原谅这个自私的女人。但为了可怜的蛋蛋,彭赛赛又觉得这件事义不容辞。

  元旦的时候,关自云和乔治昊举行了婚礼。

  乔治昊已经在某大学执教半年,回国后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让他十分满意,惟一不能适应的是饮食,从小吃惯了面包的假洋鬼子,至今还是不喜欢包子和馒头。

  他们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外面吃了顿饭,分了点喜糖,然后象征性地闹了闹洞房,就算成就了百年之好。

  举办这个简单的婚礼,关自云只休息了一天,花了六百块钱。新婚第二天的一大早,她就赶到俱乐部上班,这一天,她专门召集了十几位处在离婚边缘痛不欲生的妻子,和她们交流如何对待已经破裂的婚姻。

  听好几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痛说婚姻史之后,关自云开始了她的演说。

  她先给大家讲了一件奇闻轶事:美国十九世纪有一对连体人,就是众所周知的暹罗连体兄弟,兄弟俩一个暴躁一个安静,一个思维敏捷却兴趣狭窄,一个反应迟钝却兴趣广泛,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赌徒,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却不得不终生连在一起,尝尽了矛盾的痛苦。

  女人们听了议论纷纷,有人说,为什么不做分体手术?

  关自云说:“好,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当两个人全被对方折磨得生不生死不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们分开?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各得其所的机会?”

  众人这才明白关自云是在借连体人的故事讲述婚姻分合的道理。

  “上几辈甚至上几十辈的女人把结婚不叫结婚,叫嫁人,这里边有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味道在里边。可现代妇女,尤其是都市女性,有谁是单单为了穿衣吃饭而嫁人的?大多的婚姻是由相爱相知而组成的。因此,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双方情感的破裂,都应该先称称这份感情还剩了几斤几两,如果实在没有挽回的余地,为什么不客客气气地分手,轻轻松松地播种新的希望呢?”

  关自云娓娓道来,虽然她的论点并不能被所有人接受,但她给这些钻进情感牛角尖的女人们打开了一道天窗,让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她让在座的许多人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面对的现实,用一种全新的思维看待这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四合院里,彭赛赛正和柳婶在厨房忙着做饭,过节了,两家人要高高兴兴地一块聚聚餐。

  柳四搏现在有了新的工作,在后门桥的观光一条街上拉洋车,专门拉洋人走街串胡同,虽然是个体力活,但收入满不错,每月至少能赚三千以下,一千以上。

  几个月下来,柳四搏累得够呛,尤其是他那只受伤的脚,一到阴天的时候,坐着不动都痛得要命,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还得咬着牙拉着洋车去玩命。

  日子过得宽裕起来,柳婶几次催柳四搏再娶个媳妇,可柳四搏一提这事就来气,骂骂咧咧地说:“娶个屁,那个臭娘儿们还没跟我离婚,再找就是重婚罪。”吓得柳婶再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借着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彭赛赛委婉地说了杨桂香的事,没想到柳四搏一下子脸色铁青,把啤酒杯子往桌上一磕,急赤白脸地说:“她还有脸回来?她敢迈进这门槛一步,我就用斧子把丫劈成两半!”

  蛋蛋被四搏吓得大哭。

  彭赛赛心里一阵难过,看来心上的创口永远不像受伤的皮肉愈合得那么快。

  一直到吃完饭,柳四搏都没有再说话。

  大家正在收拾一桌子的杯盘狼藉,铁皮烟盒来了,手里还领了个孩子,是余小粤。

  铁皮烟盒带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方登月被拘留了,这回八成出不来了,得蹲大狱。

  也许方登月命中注定要遭遇七灾八难,躲过了贩毒嫌疑的罪名,闪开了把妻子逼上绝路的大恶,余立儿至死都没把私生子的丑闻公布于众,走钢丝似的一步步走来,虽然步步凶险,到底还算是没伤着什么皮肉。可最后的这一把,他失算了。

  自从和张雪一吵翻,方登月就再也没见过张雪一的面。为了生意的事打电话给她,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方登月开始还认为张雪一是成心和他赌气,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电话里传来“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方登月才骤然间嗅出大事不妙。

  急急地驱车赶到张雪一的家中,房子里已经住了新的房客,原来那房子本不是张雪一的私产,她也只是临时租住。再赶到海天公司,那里也早已人去楼空,连个人影儿也找不到。

  方登月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闷着头想了一天一夜,决定把余小粤托付给铁皮烟盒,然后去自首投案。

  经公安方面的查实,那个香港老板的公司和张雪一的海天公司都是在国外注册的“离岸公司”,做的是专洗黑钱的生意,玩的是空手道的把戏。他们通过各种手段与人勾结,骗取了银行的巨额贷款,还收买了一些企业职能部门的要人,操纵他们滥用职权,占用公款。被牵扯进这个案件中的人多达五十余个,方登月就是其中之一。

  目前,这桩严重的经济犯罪案已经正式立案审查。公安方面已经下了通缉令,追捕捉拿携巨款潜逃出境的主犯张雪一和那个香港老板。

  铁皮烟盒把事情经过讲完,又为难地抓了抓头皮说:“我今天来是想请赛赛帮帮忙,这孩子跟着我……”

  不等铁皮烟盒把话说完,柳婶头一个站了起来:“按理说,遇上个没人要的小猫小狗都得抱回家来养着,可是让赛赛收留这孩子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这孩子是……”

  彭赛赛本来一脸的茫然,一听柳婶要说出孩子的身世,立刻拉了拉柳婶的胳膊,声音有点沙哑地说:“柳婶,当着孩子,就别说大人间的恩恩怨怨了。”

  柳婶正要再说什么,就见一直呆呆愣愣坐在一边的赛赛妈露出了一脸的笑容,指着小粤说:“大外孙子来了。来,让姥姥看看。”

  孩子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走了过去。赛赛妈拉了拉孩子冰凉的小手,又抻起了袖子,小心地替他擦拭被泪水和泥水抹花了的小脸。

  这一刻,彭赛赛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蹲下身,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春暖花开的时候,女人心情俱乐部已经在全市有了不小的名气,得到社会各界的不少支持和赞助,关自云还被提名为全市杰出青年的候选人,并参加了市里的报告会。

  瘦身中心也业绩卓著,那间小小的水疗室常常人满为患,为了满足广大顾客的需要,彭赛赛她们正计划再开一到两家连锁店。

  柳四搏和杨桂香的问题却迟迟没有解决,柳婶同意杨桂香痛改前非回到这个家里来,她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蛋蛋就这么一个亲妈,换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不会比杨桂香更疼蛋蛋。可柳四搏却坚决要求离婚,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能丢下亲儿子跟人家私奔,这女人的心,早就让狗吃了,蛋蛋有没有这样的妈,没多大要紧。

  火星蟑螂开起了公司,购置了新房,装修的时候,他把彭赛赛请了去,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这房子应该装成什么样的风格,彭赛赛没有发表意见。临分手的时候她对火星蟑螂说:“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回答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几天后,彭赛赛带着小粤来到百里之外的市第二监狱,探望判了四年徒刑的方登月。

  彭赛赛卖掉了从结婚一直住了七年的房子,关自云和铁皮烟盒以及另外的不少同学也多少不等地凑了些钱,帮方登月退清了脏款,加上方登月是投案自首的,因此在量刑上得到了从轻处理。

  几个月不见,方登月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人虽然不太消瘦,可精神全都垮了,垂着眼皮,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气。

  三十七八年的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劳神费力,用尽心机,好容易堆出一座沙塔,一阵海潮过去,所有的一切就像幻梦般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今,被方登月作为一生追求和写照两句诗——乘风破浪八万里,纵情任性一百年也如秋风过耳,成了痴人说梦的虚话。

  方登月觉得自己又一次掉回了一无所有的贫穷和困顿里,那是他人生的原点。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方登月和彭赛赛近在咫尺,却像隔在生死两界那么遥远。

  彭赛赛一直牵着小粤的手。孩子紧偎着彭赛赛,瞪着一双无比忧郁的眼睛望着方登月。眼睛里除了忧郁,还有慌恐。

  “现在他跟着我过,我上班的时候,由柳婶帮我照顾他。他现在在我母亲家附近的学校上五年级。同学们对他都很好。”

  彭赛赛平平淡淡地说,语气里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悲喜。

  方登月无言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他现在的普通话比原来说得好多了,小粤,说点什么吧。”

  彭赛赛把对讲机交到孩子的手里。

  小粤拿着话筒,想了半天,突然低声叫了声爸爸。

  “爸爸,我现在已经改名叫方小粤了……”

  方登月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起来,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出双手,触到了那层冰冷的玻璃。玻璃外的亲情,如七月流火,灼疼了方登月的五脏六腑。

  他看到的不是八百里大漠中的海市蜃楼,是耐着干旱苦苦挣扎着的一棵小小的芨芨草。

  孱弱,却掩不住生命的绿。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