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柳田)(以下同)所出版的《远野物语》,每一册都有编号。
从第一号开始的几册,记得是送给了口述者佐佐木喜善。
当时也有许多出洋的朋友,并有几位友人即将出国,我打算赠书给他们,便在扉页写上“谨以此书呈献给外国诸人”。石黑忠笃在船上读了此书,写了详尽的评论给我,这封信应该也还保存在某处。因为有些书也送到了外国人手中,因此应该有七八本收藏在海外。
其余约三百本,也几乎都分赠给亲属和知音了。
因此《远野物语》这本书的出版,完全是一种消遣活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它出现在市场上。
世人会言过其实地重视《远野物语》,我想理由就在这里。它是出于消遣而出版的书,数量也少,结果因此受到过高的评价。
这次以增补版的形式将它紧急复刻出版,但动机是一样的。
对于《远野物语》,原本就不时有人要求抄录,因此我本来就在考虑要加以增订,出版第二版。
我请出版社的乡土研究社打出预告,并告知旧书商即将推出增补版的信息。而佐佐木那里,也请他若有更多材料,务必要提供给我。
佐佐木也非常欣喜,有一次将记在手帖中的内容,全部重新誊写到稿纸上带来,一大沓沉甸甸地放到我的书桌上。
读过之后,我深觉有趣。
但故事极多,也有一些内容重复,并掺杂着一些我尚不希望出版的故事。我认为必须经过挑选、分类,并订正、删减字句,等等,才能出版。因此我打算全部重新写过。
但就是这个主意坏了。也许直接修订佐佐木的原稿更快。我连一半都还没有写好,佐佐木就自行出版了《听耳草纸》这本书。他等不及了吧。
这《听耳草纸》是民间传说集。但读过之后,我发现里面收录了两三则我想要采用于《远野物语》第二版的民间传说,并且纳入了若干民间传说以外的口述故事。由于这些先被发表了,我更感错愕,工程也因此中断。
不久后,佐佐木辞世了。
没办法在他生前再次让他开心,至为遗憾。
这部增补版因为这样的经纬,一度挫折,但因为相隔一段岁月,同时出版环境也不同了,因此有人提议是否将二十五年前的《远野物语》直接重版就好?但佐佐木生前为了增补《远野物语》,搜集了许多传说故事,若是不收录进去,可能让故人辛苦采集的资料就此逸散。
因此我决定依照当初的计划,尽量采用不重复的故事,予以付梓。这便是《远野物语拾遗》。
这当中由我执笔改写的约一半,其余的遵循原定方针,偏劳铃木棠三负起删订整理之责。顺序和体裁以《远野物语》为准,同样交由铃木处理。此外,从佐佐木散见于《乡土研究》等杂志的专文报告中,挑选性质类似者纳入。
然而完成后一看,尽管主题相同,却只有原本的《远野物语》文体迥异,作为一本书来看,《远野物语》总显得格格不入,令人甚觉不妥。也觉得索性将原本的《远野物语》也重新改写、分类、编辑,或许更好。
但《远野物语》对我来说,也是一本纪念之作。若是改写,将冲淡它的意义。不仅如此,我认为若是重新修改,人们对旧版无益的推崇将永无了局。为了广为告知世人,其实《远野物语》一书并没有那么大的价值,我认为还是该保留旧版的原型,因此没有更动《远野物语》。
回想起来,《远野物语》甫出版的时候,上面记载的内容全是未知之物,实际上亦有人视我聚焦于此的心态怪异,讥为好事之徒。
但现在时势截然不同了。《远野物语》想要做到的事,已经有人再三挑战,世人也逐渐认识到,它是某种学问的研究对象,至关重要。短短不到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应当进步的,必然地进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与这样的进步相较,我们的书斋生活数十年如一日,依然为了一见一闻的累积而劳苦。这种状况反倒应当引以为耻,并且叹息。
至少若远野的一溪一谷,能够比过去更容易说明就好了。
但先是伊能嘉矩先生谢世,佐佐木又客死异乡,当时的同好离散各方,消息不通,我也不得不放弃去完成从以前就一直酝酿的广远野谭。时代潮流不断前进,我们却反倒追不上那速度,顿挫于此。
如斯境况,显然应视为挫折之例。我认为这丝毫不足以向后人夸耀。
继承我们的少壮学徒,阅读此书之后,毋宁应引以为戒,寻找出更切实的出路。
这亦是我们最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