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毅至此已肯定地认为秦钟是阿雄谋害的。

梅娘最后两次跟他约会是在白天,王士毅从延春药堂往陈府走去的时候,最后两次在翠苑楼跟梅娘约会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展现在眼前,而让王士毅捶胸顿足的是,梅娘其实在那两次约会的时候对他的暗示已经非常清楚了。梅娘说,秦钟不是自己掉井里的,是被人害死的。梅娘说,其实我现在无所谓了。王士毅记得当时他紧问道,什么无所谓了?梅娘说,告诉你是谁害死了秦钟,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王士毅明白梅娘的“无所谓”因何而起,那还是许久以后的事。王士毅那么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对梅娘的话他却不当一回事,不仅是因为梅娘在秦钟暴死的那一夜不在陈府他已调查确证了,还因为梅娘在他的印象中是喜欢胡言乱语的,梅娘接下来说的话,就等于告诉秦钟是阿雄害死的,就差没提名字了,但王士毅匆匆忽略了。王士毅不明白当时为何对梅娘那一夜在不在陈府大院非常感兴趣,似乎这一事件过于匪夷所思、荒谬迷离,任何非现场目睹者间接的介绍都不能接近本来面目。

药鬼伙计虽不在案发现场,但药鬼伙计提供的却是亲眼目睹的第一手材料,王士毅结合梅娘的曾被他忽略的暗示匆匆思索了一下,渐渐心里便感到史无前例的清明、踏实,这是王士毅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感觉。烦乱与宁静、恶浊与澄明、算计与坦荡、冷漠与生气,王士毅静静地享受着对立的心境在心中转变的过程,他觉得这一切美妙极了。这一过程的转变隐约而执著,很快王士毅就感到身轻如燕了。

姥桥镇青石板街面在烈日的蒸烤下闪烁着模模糊糊的白光,檐下一些卖西瓜的小贩用手挥逐着苍蝇。苍蝇在绕着被切成瓣的西瓜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嘤嘤声,在王士毅听来也是优美动听的,他觉得原本狭窄的街道现在也宽展开阔了。

路过高记酒馆的时候,老板朝王士毅点头招呼:“王公子,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啦?”

王士毅支吾了一会儿,王士毅意识到应该去酒馆好好喝一杯。

王士毅从酒馆满脸酡红地出来时,他非常奇怪自己还这么清醒。平常喝这么多酒早就醉得呼呼大睡了,王士毅现在不但没有醉,步履反而更盈实,目光更清澈,脑际更明朗。

陈府门外的场棚里照旧挤满了看斗蟋蟀的人,王士毅老远就听到蟋蟀的昂然叫声,这显然是那只乌金蟋开战前的鸣叫声。鸣叫声穿过围观的人群飘进王士毅的耳际,他疾步朝场棚走去,他看斗蟋蟀的兴趣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

“干儿子,”陈掌柜手执芡葭,端坐在太师椅上,“你跑哪儿去啦,还不快把你的鸾箫拿来助兴。”

王士毅拿来鸾箫的时候,乌金蟋和那只三段锦蟋正在撕咬。

三段锦蟋也是名贵蟋蟀,《促织经》专有介绍:麻光青项翅销金,体白牙长六足明。更有异常腰背阔,蜀川三段锦花名。

三段锦蟀大多产于蜀地。杜甫《白丝行》诗曰:“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陈掌柜在斗蟋蟀生涯中很少在此地见过这种蟋蟀。省城来的这位蟋客带来这只三段锦蟋的时候,陈掌柜的眉头蹙了一下。

但陈掌柜向来喜欢跟强蟋开局,尽管心情紧张,陈掌柜还是要焦大端来乌金蟋斗之。

看客们大多是和、巢两县的人,姥桥镇人尤多,但也有一些人是从远处赶来的。

今年有不少远处玩家是冲陈掌柜的长颚蟋而来的,稍微懂得斗蟋的人都知道长颚蟋具有传奇色彩,那是真正的无与伦比的王中之王,许多玩家一辈子也没见过长颚蟋。

长颚蟋的鸣叫之声震死麻头小蟋的奇异场景,后来者当然无缘目睹。得知长颚蟋被盗,他们的扫兴可想而知。

紧接着看客们目睹了陈掌柜从未遭遇过的一系列惨败,赛事平常而乏味,正当一些看客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陈掌柜的乌金蟋出场了。

乌金蟋力挽狂澜,势不可挡,加上有王士毅的鸾箫助兴,赛场更加妙趣横生。准备离去的远方看客自然挪不开脚步了。

今天乌金蟋跟三段锦蟋对阵,看客们知道这将是高潮迭起、紧张激烈的赛事。

陈掌柜赛前命令所有家丁仆佣寻找干儿子,他期望干儿子的鸾箫能带给他好运。可家丁仆佣找了半天未见王士毅。

陈掌柜在乌金蟋对垒前的鸣叫声中看干儿子翩然而至,激动万分。

王士毅拼足了力气吹着鸾箫,乌金蟋和三段锦蟋决战未果,看客们啧啧惊叹,不绝于耳。

后来陈掌柜的眼睛直了,他听到三段锦蟋在雄叫长嘶。乌金蟋躲之不迭,最后跳出了盆外。

鸾箫未能给陈掌柜带来好运,王士毅的好心情同样未能给陈掌柜带来好运。乌金蟋的惨败使陈掌柜再次受到重大打击,许多看客目睹了陈掌柜当时颓然无助的神色,他的眼睛里闪着阴郁而愠怒的寒光。

陈掌柜被使女扶到院内的时候,阿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阿雄打发走了使女,搀着陈掌柜进了自己屋子。

后来王士毅看到阿雄拉下窗幔。后来王士毅的心脆裂般地跳了一下,他觉得好像琴弦绷裂了一样。王士毅站在院内的一棵开满淡黄色小花的榉树旁,脸色阴郁得就像暴雨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