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颚蟋被盗之后,陈掌柜跟阿雄的性事完全中断了,陈掌柜的病弱之躯在门外场棚支撑一天,晚上已无任何精力。阿雄把熬好的中药端来——有时喂他喝,大多数时候他自己喝。陈掌柜在喝下阿雄精心熬制的中药后,躺下就不能动了。

阿雄这阶段一直睡在掌柜的身旁,陈掌柜以为已经根治的痔瘘病再次犯起的时候,总是在深夜变得更为严重。陈掌柜病痛中的哼哼唧唧声使阿雄无法成眠,更要命的是,阿雄不止一次地在掌柜的哼哼唧唧的时候性欲荡起。陈掌柜开始几次不明白阿雄在替他翻身或搓揉下部的时候为何那么用力,陈掌柜常常不耐烦地要阿雄轻一点,可阿雄神思恍惚,依然用力很重。

陈掌柜后来意识到阿雄的动作充满了性意味。

陈掌柜在心中忖道:真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陈掌柜在摇曳的灯光里看着满脸潮红的阿雄的时候,眼神饱含歉意。

更深的那一层陈掌柜是无法知道的,陈掌柜的哼哼唧唧在阿雄的心中已经演变成她母亲茹毓太太的呻吟,遥远的那个蜂蝶纷飞的春日午后的呻吟,像响尾蛇的毒信子一样绞杀着阿雄,她感到周身的血液翻江倒海般激荡不已。可是,面对憔悴、枯瘪、哼哼唧唧的陈掌柜时,阿雄的叹息虽轻若游丝,却又来自心灵血肉的深处。

这个雨夜阿雄没有跟陈掌柜睡在一起。

陈掌柜觉得阿雄过于疲劳了,要她回自己屋子好好睡一觉。

陈掌柜也没有要家丁仆佣陪他,大太太肥胖得连走路都困难,根本经不住折腾,几次要来陪他均让他叫人把她搀扶回去了。陈掌柜今晚叫来了干儿子王士毅。陈掌柜让王士毅搭一个小床陪他一夜,陈府的人都知道陈掌柜是想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慰藉,尽管是虚拟的天伦关系,陈掌柜还是想体会一下。

王士毅自然无法推脱。王士毅也想借此机会显示一下他的清白,如果盗案与他有关,陈掌柜是不会要他来陪他过夜的,这一点浅显的道理王士毅觉得家丁仆佣是没有不明白的。

陈掌柜由于心情萎靡不振,今夏开局以来没有外出捉一只蟋蟀,蟋蟀房自生的蟋蟀常遭来客所携的野生蟋蟀斗败,唯今天焦大在蟋蟀房捉的一只乌金蟋战无不胜,陈掌柜心情大有好转。让干儿子来陪他,陈掌柜除了想和王士毅亲近亲近,还想消除消除干儿子的怨气。陈掌柜在心情好转的时候倏然想到王士毅作为重要嫌疑对象所受的委屈,虽然真相尚未大白,但巫侦探最终未查出王士毅作案的任何证据,这一点让陈掌柜觉得干儿子大概是无辜的。

最重要的一点,陈掌柜已经好多天未听干儿子吟诵他崇拜至极的那位宰相所撰的《促织经》了。

陈掌柜想借此机会再聆听一番,他对自己的玩蟋生涯中横生的这一爱好既惊叹又沾沾自喜。陈掌柜的沾沾自喜,他知道含有附庸风雅成分,而惊叹却是由衷真切的。陈掌柜没想到《促织经》会让他产生那么多一厢情愿而又秘不可宣的迷人情绪。对干儿子吟背的《促织经》他还似懂非懂,正因此,他的遐想才很少受到羁绊而格外陶醉其中。

阿雄把熬好的中药端去后,陈掌柜就要她回屋了。陈掌柜已让人挨着他的大床搭了一个小床。王士毅出现在陈掌柜眼前时,脸上布满矜持之色,神情释然。

“不凑巧,今晚下雨,不然的话,我就让你和我一起住在听蟋屋。”陈掌柜拉着王士毅的手,说,“干儿子,快坐到我跟前来。”

“干爹,”王士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你的病好了吗?”

“多亏了阿雄调养,好多了。这是老毛病,去年我在省城住了几个月,专门治这个病,回家时已全好了。没想到……又犯了。”

想到长颚蟋,陈掌柜的隐痛又泛起来,他那喜悦的眼睛陡然生出钻心钻肺的痛苦之色。多少天来,这种眼神成了陈掌柜面部的一个固定的特征,王士毅已经很熟悉了,但这种痛苦至极的神色出现在他原本喜悦含笑的眼睛里,王士毅还是第一次目睹。

王士毅暂时还没想到干爹倏然如万箭钻心的来由,痔瘘病的复发自然是由长颚蟋被盗引起的,王士毅由于尴尬而变得迟疑木讷。

“干爹这段时间千万别住在听蟋屋了,我知道这种病最怕受寒,尤其是暑天受寒。”

陈掌柜从最初的虚眩中稍稍恢复之后便要去听蟋屋过夜,听蟋屋四面漏风,痔瘘病的复发是不是由于在听蟋屋染了风寒,没人能确定,但陈掌柜知道自己的身体非常虚弱,根据以往的经验,此病总是在他身体虚亏的时候东山再起。在听蟋屋,由于兴奋难眠,第二天斗蟋的时候有时拿英葭的手都虚弱得颤抖,陈掌柜知道这是睡眠过少的缘故。本来身体好时,听了一夜蟋鸣,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参加格杀,遭到这等打击,陈掌柜意识到再不听阿雄劝阻依然睡听蟋屋,无疑等于自取老命了。所以陈掌柜在听蟋屋住了两夜,第三天晚上被阿雄拉到屋里时,不仅没有发脾气,反而默然顺从了。

陈掌柜在干儿子坐在他的床沿时,说:

“今晚看到你,我非常想去听蟋屋了。唉!可惜下雨。”

“在这里不也能听到蟋蟀鸣叫吗?”王士毅说。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蟋鸣,苍凉而幽然的叫声,陈掌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神色凄然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离得远所有的蟋蟀听来都是一种叫声,我在听蟋屋里,能分辨出每一种蟋蟀的叫声,从叫声里我能想象出各种蟋蟀翅膀振动的姿态。”

王士毅说:“这么细微的区分,非你们行家莫能。”

陈掌柜似乎来了精神,但声音依旧喑哑。

“今天焦大在蟋蟀房里捉的那只乌金蟋,叫声宽阔舒展,因为它是齐膂翅,双翅很长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而像蜘蛛蟋,双翅既短又细,声音自然软弱拖沓,但它的翅膀振动的时候非常好看,悠悠柔柔的,就像风中飘落的梅花,所以蜘蛛蟋又叫梅花蟋。蜘蛛和梅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一丑一美,但会赏蟋的行家,从不把一只蟋蟀孤立来看,而是把蟋蟀的神、形、色、声、姿等各方区分开来,细细玩味,这样才能发觉妙趣。”

“干爹不愧为行家。”

“这么多天了,唯有今晚心情好了一些。”

“今天那只乌金蟋为干爹重振雄风了。”

“乌金蟋本来我并不看重,没想到今天它却大放异彩。焦大开始要让这只蟋跟那只琵琶蟋斗的时候,我还很犹豫。”

“琵琶蟋是不是张道士带来的那只蟋蟀?”

“就是。张道士常居鸡笼山,经常捉到蟋蟀。琵琶蟋仅次于长颚蟋,没想到竟让我的乌金蟋斗败了。”

“干爹,今年你为何不去鸡笼山捉蟋蟀啦?听说往年斗蟋季节,你经常带着焦大上鸡笼山捉蟋蟀。”

陈掌柜怔愣愕然的表情王士毅似乎没有发觉,又说:

“你身体不好,为何不让焦大上山捉去?说不定还能捉到一只长颚蟋。”

陈掌柜的爱妾珠珮在今年夏季时常闯进他的梦中,他知道跟自家蟋蟀房出现的那只长颚蟋有关,已经淡忘的噩梦由于这只长颚蟋的出现而频繁出现在他的脑际。陈掌柜后来打发巫侦探走是有着一个隐秘的原因的,他隐隐意识到巫侦探纵有三头六臂也破不了此案。陈掌柜骇然觉悟长颚蟋不是为人所盗,是在一个噩梦初醒,盗汗淋漓的深夜,珠珮在被响尾蛇追击时的悸叫如炸雷灌耳,陈掌柜浑身战栗不已,就是那一会儿,他意识到长颚蟋是被珠珮拿去了,同时也意识到长颚蟋也是珠珮送进他的蟋蟀房的,已成了冤魂的珠珮是在向他施与一种报应,一种折磨。

有了那样的觉悟之后,陈掌柜觉得自己怀疑这怀疑那是很有一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他深藏着这一可怖的意识,不敢向任何人诉说。巫侦探后来煞费苦心的查来查去,在陈掌柜看来是相当滑稽的。

陈掌柜表面上却装出很盼望巫侦探尽快查出案犯的样子,直到巫侦探在心力交瘁而毫无确凿线索之中被他打发走了,陈掌柜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伪装。

陈掌柜不知道冥冥之中恐惧什么。陈掌柜自己不去鸡笼山捉蟋蟀固然是由于身心受到摧残,致使旧病复发,身体弱亏,但他不知为何坚决不让焦大去鸡笼山捉蟋。

焦大自长颚蟋被盗之后,几次要求去鸡笼山捉蟋,均遭陈掌柜拒绝。

陈掌柜在拒绝焦大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闪烁不定而又痴呆恍惚的神色,整个陈府似乎只有焦大捕捉到了陈掌柜内心的某种恐惧。

王士毅不知道干爹为什么又骇然愣神,王士毅觉得干爹在长颚蟋被盗之后心绪瞬息万变,喜怒无常,无从把握。

风声飓戾,雨也下大了,风卷着雨水拍打着窗户,发出嗒嗒咚咚的声响,陈府大院充满着雨水流淌着寻找出路的萦回激荡之声。

陈掌柜想到当初对阿雄的怀疑,眼角的皱纹便拧紧了。陈掌柜的内疚还在于他那次贸然打了阿雄,贤良的阿雄一如当初地对他,任何人也看不出他们之间发生过龃龉。

陈掌柜沉溺于自己沉沉心事之中,似乎忘了干儿子的存在。

“干爹,你不想听《促织经》了?”

陈掌柜幡然醒豁。

后来陈掌柜在听干儿子吟《促织经》的时候,也常常走神,他脑子里叠映出两个画面,他奇怪脑子里为何不断出现这两个画面。干儿子吟《促织经》时他居然开小差,这对陈掌柜来说是没有先例的。

一个是珠珮浸满响尾蛇毒汁的身子膨胀在特制的大棺材里的画面。

另一个画面则布满了阿雄那哀怨的眼睛。陈掌柜开始觉得阿雄的哀怨的眼神是在受到他的怀疑和试探之后倏然出现的,后来陈掌柜觉得阿雄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哀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