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在天快亮的时候来到了阿雄屋前,他从放下的窗幔上知道陈掌柜在屋里。少东家刚从魔天元回来,这一夜的惨败在他的赌史上是空前的,至于是否也是绝后的现在自然不能定论。这一夜的经历让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因为赌势大起大落,跌宕摇曳、变幻莫测的惊险程度超过以往任何一次。鸡叫头遍的时候少东家的台前银子堆积如山,鸡叫二遍的时候少东家已经让在座的赌家的口袋都空空如也。少东家赢的银子是史无前例的,少东家正在做着不愁没钱赌的美梦的时候,一位瘦赌客朝另一位矮胖赌客使了个眼色,矮胖赌客心领神会,说,少东家,上次你借我的十两银子,现在该还了吧?少东家说,我在赌场从不借钱,何时向你借了十两银子?使眼色的瘦赌客急忙说道,唉,这我可以作证,你确实向他借了十两银子。少东家在赌场的豪爽之气是出了名的,他只是在家里绞尽脑汁,无恶不作,在赌场则是有目共赌的一条好汉。少东家知道他们在讹他,少东家在掷去十两银子的时候漫不经心又略含轻蔑,他自然想不到他就栽在这十两银子上。这之后赌势逆转,少东家离开魔天元的时候身上比被水洗得还干净,转眼之间他由富豪变成穷光蛋。当然,少东家之所以在输得一干二净的时候离开了魔天元,是因为他想到已经好久好久没向父亲要钱了,父亲在骂骂咧咧、气急败坏之中掏出银子递给他的情形在他脑际闪现的时候,少东家像喝了醇酒一样陶醉无比。

现在站在阿雄屋前,少东家踟蹰开了。屋里黑灯瞎火,父亲的鼾声如雷,而让少东家踟蹰的就是阿雄那绵密细柔的鼻息,他不忍心在这时候把阿雄搅醒。在父亲响亮怪戾的鼾声中,阿雄的细若游丝的鼻息反而越发清晰真切。少东家在阿雄的鼻息里产生了某种恻隐之情。

大黄狗对少东家十分熟悉,否则它早就叫开了,少东家在阿雄屋前的样子很像一个盗贼。大黄狗摇着尾巴跑到少东家面前,少东家一脚把狗踢开,狗唧啊地叫了一声,在这声狗叫中,少东家凭空增了一股勇气,于是他悍然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谁——”阿雄的声音,很颤。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谁——”老掌柜的声音。

“我,是我。”少东家说。

“你是谁——”老掌柜的声音。

“我就是我。”少东家说。

“你到底是谁——”老掌柜没有听出是儿子的声音,说话声越来越战栗。

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少东家听到了里面惊悸无比的叫声,是阿雄的叫声。

阿雄在惊叫之后连连说:“是秦钟,秦钟来了,秦钟来了……”

陈掌柜这时反而镇静觉醒了。

少东家听到老掌柜说:“是那逆子。”

陈掌柜大声说道:“你这时候敲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啦?”

“你要不开门,我就不走。”

是阿雄开的门。阿雄开门的时候衣服已经全穿整齐了。

少东家进屋之后,从二进院的豆腐坊传来毛驴昂昂长鸣,毛驴正在拉磨磨豆腐,入春以后,挨着陈府的姥桥镇人的春夜之梦常常被陈府毛驴的长鸣惊醒。

陈掌柜拥被靠在床板上,刚刚点燃的洋油灯扑簌扑簌地闪烁。

“我已好多天没找你要银子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要银子也不能这时候要,你给我滚出去。”

陈掌柜说着便咳嗽开了。

阿雄连忙走过去,双手在陈掌柜的后背上轻捶着,然后拿一张草纸兜在陈掌柜嘴巴下,接着陈掌柜咳出来的浓痰。

阿雄把濡湿的草纸揉成一团扔在尿盆里。

陈掌柜喘着气对阿雄说:“昨晚酒喝多了。”

“干儿子的婚礼干爹喝多了也是应该的。”

陈掌柜望着阿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堂哥做干儿子吗?本来这是乱了辈分的事,他是你堂哥,而你是我……”陈掌柜怔了一下,然后望着站在门边的少东家,狠狠地说,“在我眼里,这个逆子早就不存在了。”

阿雄蓦然明白了陈掌柜坚持要让王士毅做他干儿子的用意了,她既兴奋又忧虑,声音颤颤地喊了一声:“掌柜的。”

少东家对阿雄和父亲之间交流着什么毫无兴致,他加重语气说:“你得拿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已等不及了。”

“你给我滚出去。”

“五十两银子,快拿来。”

陈掌柜训斥道:“昨晚你婚礼都不参加,我再三跟你说,你不听,昨晚还去赌了。你王哥的婚礼一生能有几次?啊?”

“你若不马上把银子拿来,我这就上县衙,现在天已亮了,我走到县衙正赶趟。”

“你去,你去。”

少东家返身要走的时候,阿雄叫住了他。阿雄从箱筐里拿出了一把银子递给少东家。

“这些银子你先拿去吧。”

少东家接过银子,说:

“算我借你的,掌柜的会替我如数还你的。”

“你快走,快走吧。”阿雄说。

少东家走了以后,阿雄掩好门,和衣靠在床上,搂着陈掌柜。

“我想找人灭了他,把他也推到井里算了,这个祸根不铲除,我没有出头之日。”

“虎毒不食子嘛,哪能这样。”

陈掌柜把阿雄的手挪开,掀开被子,赤着脚站在地上,抓挠着头说:

“可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悔不该当初没把他那一条腿打断,这是我平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把他那条腿打断就好了。”

阿雄也下了床,阿雄把鞋放在掌柜的脚边,让他趿上鞋。

陈掌柜趿上鞋之后,阿雄说: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到县衙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