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就剩下阿雄和堂哥的时候,阿雄发现堂哥的面部表情异常复杂,她急切想了解堂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所以对他复杂的表情就忽视了。

“当初你说赴省城乡试,却一去这么多年不归。”阿雄说,“我爹多次想派人去找你,可一会儿听说你在这儿,一会儿又听说你在那儿,没个准。其实我们都明白,即使找到你,你也不会回来的,你为了喝酒痛快,竟如此狠心!”

阿雄说着眼里又流出了一些泪。

“堂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嫁到这儿的。为何没跟秦钟成婚?当初你俩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天生一对啊!”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别再提了。”

王士毅为阿雄轻描淡写的语气而困惑。

“堂妹,我这次从巢州回来就是为了找你的呀!如果不是得知你没嫁给秦钟,我是不会来的。”

阿雄把小花猫放在地上时,小花猫又叫了一声。

“为什么?堂哥希望我嫁给秦钟?”

王士毅突然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在阿雄听来奇怪至极,难以理喻。

阿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万万没想到久违的堂哥会如此恸哭,堂哥的哭声奔放而又瘆人,阿雄隐然想到旷野上历经追杀与苦辛的某种野兽的哭嚎,她的心在堂哥的哭声中隐隐作痛。她想到这么多年堂哥像一个江湖流浪艺人一样的悲惨颠沛的生活,更觉得堂哥当初的出走荒唐至极。

而对王士毅来说,如此痛哭一番,正是他蓄谋已久的,万般辛酸隐痛只有在面对阿雄时的痛哭一场才能减缓,王士毅全然不顾这是在陈府,也不顾堂妹已身为小妾,他只想酣畅地哭一会儿,再哭一会儿。

豆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端着盘子进来时惊恐万状,盘子上放着瓜子、花生、桂圆,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心情激动的豆儿只能用此来招待久未见面的儿时伙伴。

阿雄冲着傻站着的豆儿说:“把盘子放在那儿,没你的事,你出去吧。”

豆儿出门时长长地伸了一下舌头,一种令她恐慌的预感倏然而至。豆儿不知自己的这种预感是如何产生的,她的预感跟她的某种隐秘的心事融在一起,这种预感起初还很抽象朦胧,只是觉得陈府将会因为王士毅的介入再起什么风波。而当她回到自己屋子躺在床上时,她甚至认为自己对这场风波来说,也许不完全是一个局外人。

豆儿出去之后,王士毅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了,停止了号哭,在他抽抽噎噎的时候,阿雄把搓好的热毛巾递给他。

阿雄见堂哥神情专注、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未看见她递的毛巾,便亲手给堂哥擦着脸。

“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许多苦,”阿雄说,“哭一哭心里也许好受一些。”

王士毅突然握住阿雄的手:“堂妹。”

阿雄在堂哥的这声叫唤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缩回手,心儿怦怦乱跳,她发现堂哥的眼神充满着一种故旧情深的东西,这东西迷场而又炽热,阿雄果然听到了她惧怕万分的话:

“我好想你呀,堂妹!”

堂哥说:“小时候,你只对秦钟好,我心里暗暗受了多少折磨,你知道吗?”

堂哥说:“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知道吗?”

堂哥说:“我仅是为了能无拘无束地喝酒?”

堂哥说:“我为什么那么贪酒,你知道吗?看到你和秦钟在一起,我不把自己喝醉,肯定会痛苦疯了。”

阿雄紧紧地攥着手上沾着堂哥泪水的毛巾,一种坠入深渊般的眩迷使她站立不住,她退了几步,在一个木椅上坐了下来。

堂哥隐藏至深的心事像阳光下的山峦一样奇崛而清晰,阿雄觉得自己像遭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虞之灾一样猝不及防。

多年后——在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以后,堂哥和盘托出自己深藏这么弥久的心事时,阿雄在后来的回味中只牢牢地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当时的震惊与迷惘。除此之外,她什么其他感受也回味不起来了。而实际上,这时候她也只有震惊和迷惘,确无其他心情,诸如欣喜、惋惜、痛苦等等。

阿雄明白了:堂哥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同样很小的她。

阿雄明白了:堂哥遭遇的一切全是为了她,包括嗜酒,包括在赌场为庄家唱曲,包括在妓寮为歌女创作歌词。

阿雄为自己当初对堂哥的心迹毫无觉察而反思不已。

阿雄记忆里的堂哥文弱而阴沉,就是这文弱而阴沉的堂哥怀着痛苦而不可告人的欲念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阿雄奇怪当初父母为何没想到把她嫁给堂哥,偏偏就想把她嫁给秦钟。如果当初把她许配给了堂哥,后来的一切该是多么不同啊!

阿雄很深沉地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命运是如何难以把握和不可逆转。

阿雄在看着终于袒露了心迹的堂哥的时候,觉察到神秘的命运再次对她袭击了。

阿雄记得她后来是这么对堂哥说的:

“堂哥,是阿雄害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阿雄罪该万死呀!当初阿雄哪里知道堂哥的心事,只知道堂哥那时不爱说话,喜欢喝酒。当初你打着赶考的幌子外出,我和爹妈都认为你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喝酒,不愿受约束,哪里就想到你是为了这一层。到如今,秦钟虽死,可我已嫁给陈掌柜了,生米已做成熟饭。堂哥还是回巢湖县找我父母,过一份好日子吧,再也别外出漂泊了。你看你,穿着、神态已像一个乞丐了,你再也不能这么生活下去了。”

“我是不会回巢湖县了。”

“那你打算去哪儿?”

阿雄忘不了堂哥当时那种哀怨欲绝的表情。

堂哥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