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又重新回来了。他成了一个带着传染病菌的人,他到什么地方,暴力也跟随他到什么地方。像一个伤寒传播者,他要对所有素昧平生的人的死负责。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什么姑娘?”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一秘说。

“我想,”福布斯先生说,“我们最好还是走吧。”看上去他有些迷惑不解,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复杂了。

“您最好还是先不要走,”第一秘书说,“他们很可能要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行动。”

“我不走。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简直疯了……”罗丝说,“你可以对他们解释今天一整天你都到过什么地方吗?”

“噢,当然可以,”他说,“而且我今天每一分钟的行动都可以找到见证人。”他不那么悲观绝望了,这显然是个误会,他的敌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承认自己搞错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第一秘书提到死人的事不会是假的,在某个地方,肯定有某个人死了。这绝不是什么误会。他心中的感情更多的是怜悯,而不是恐惧。说起来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死亡场面,可以说已经习惯了。

罗丝说:“福尔特,你不相信这件事吧?”他从她这句话中又一次听出怀疑的语气。

“怎么说呢,”福布斯说,“我也不知道。这太离奇了。”

但是她又一次在极为关键的时刻说出了几句非常有分量的话:“假如他是冒充的,为什么还会有人向他开枪呢?”

“要是他们真的向他开过枪的话。”

秘书坐在门口,故意装作非常讲礼貌,不听他们的谈话。

“但是我亲手找到了那颗子弹头啊,福尔特。”

“依我看,一颗子弹头完全可以事先做点儿手脚。”

“我不相信。”D注意到她不再说她从来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了。她转过身去,背朝向他。“他们现在还要做什么?”

福布斯说:“你最好离开这里。”

“去哪儿?”她问。

“回家。”

她笑了起来——完全是歇斯底里的狂笑。除她以外谁都不出声,他们只是等待着。福布斯开始端详那些照片,就好像那些照片非常重要似的。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D一下子站起身来。第一秘书开口说:“别动。警察局的先生们会进来的。”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个是店铺老板,一个是店铺伙计。那个年纪大一些的警察说:“是D先生吗?”

“是。”

“你是不是和我们去一趟警察局回答几个问题?”

“就在这儿问吧。”D说。

“就随你吧,先生。”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等着其他人离去。D说:“我不反对这几个人在场。假如你们只是要了解一下我去过的地方,他们还会有些用处呢。”

罗丝说:“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今天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找到证人……”

警长有些左右为难,他说:“这件事很严重,先生。假如你去一趟警察局,不管对谁都会方便些……”

“那么就逮捕我好了。”

“我在这里不能逮捕你,先生。再说,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

“那就问你的问题吧。”

“我相信你认识一位克鲁尔小姐,是不是?”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恐怕不对吧。你就住在她干活的那家旅馆。”

“你说的不是爱尔丝吧?”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朝那个警长走过去,几乎是恳求地说,“他们没有对她下毒手,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他们’是谁,先生。但是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他喊道:“噢,天哪,这都是我的错。”

警长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就像是医生在对病人讲话:“我应该提醒你,先生,你说的话全部……”

“这是谋杀。”

“从技术性讲,可能是,先生。”

“你说技术性是什么意思?”

“你先不必注意这个,先生。此刻我们所关心的是——这个姑娘似乎是从顶层的一个窗户跳下楼的。”D记起从楼上俯视,下面的街道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样子。他听见罗丝说:“你们不可能把他扯进去。从中午起他就一直在我父亲家中。”他又忆起他妻子逝世的消息是如何传到他耳中的。他当时还认为这样的消息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他了。一个被火烧伤的人是不会害怕再挨一下烫的。但是这次他的感觉却像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去了一样。在她掉下去之前她肯定吓得魂不附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和那个姑娘是不是有亲密关系,先生?”

“不。当然不。这怎么可能,她还是个孩子呢。”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警长的嘴巴在令人敬畏的店铺老板式的上髭下面抿得紧紧的。他对罗丝说:“您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太太。案情牵扯到的一些事情不太适合女士们听。”

她说:“你们搞错了。我知道你们搞错了。”福布斯先生拉着她的胳膊把她带了出去。警察对第一秘书说:“您要是愿意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先生。这位先生可能希望自己的使馆为他出面。”

D说:“这并不是我的使馆,事情很清楚。现在不要理会这种事了。往下问吧。”

“有位印度客人,叫作穆克里,也在你住的那家旅馆住。据他说,早上他看见那个姑娘在你的房间里,正在脱衣服。”

“这简直荒谬绝伦。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对这件事倒不隐讳,先生。他偷看来着。他说是为了取得资料——我并不知道他要什么资料。据他讲,那个姑娘当时正在床上脱袜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现在明白了。”

“你现在还否认你们之间关系过分亲密吗?”

“我否认。”

“那么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头一天夜里交给她一些很重要的文件,让她替我收藏。她一直把这些文件放在袜子里随身带着。你要知道,我有理由认为我的房间可能被搜査或是我本人遭到攻击。”

“什么样的文件,先生?”

“我的政府交给我的文件,证明我的代理人身份,并且授权给我签订一项生意合同。”

那名警察说:“但是这位先生认为,事实上你并不是D先生。根据他的看法,你是用一张死人的护照到这儿来的。”

D说:“哦,是的,他这样看有他的理由。”罗网已经在他周围收口了,他被死死罩在里面。

那个警察说:“我能看看那些文件吗?”

“让人偷了。”

“在什么地方偷的?”

“在本迪池勋爵的家里。”他的这种解释别人当然是不相信的。他自己对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也感到很可笑。他说:“是本迪池勋爵的男仆偷的。”有那么一会儿大家谁都没有开口,那个警察甚至连记录都懒得记了。他的那个同事努着嘴唇,东瞧瞧西看看,就好像他对罪犯的供词早已失去了兴趣似的。盘问D的警察说:“我说,咱们还是回头说说那个姑娘吧。”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给D一个机会重新考虑他准备编造的故事。他说:“你能不能对这个自杀事件为我们提供一点儿线索?”

“不是自杀。”

“她不幸福吗?”

“她不是今天才不幸福的。”

“你是不是威胁过要抛弃她?”

“我并不是她的情人,老弟。我不能和孩子谈恋爱。”

“你是不是无意中对她说过,你们要一起自杀?”马脚终于露出来了:他们认为D曾经同爱尔丝订过一个一同殉情的誓约,警察刚才谈到的“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也正是指这个。他们臆断他把她带到一个深渊,自己却一走了之。这是极端懦弱的表现。天知道他们怎么会这么想。他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过。”

“我想随便问问。”那个警察说,目光随即转开,开始打量起墙上那几张照得非常糟糕的照片来。“你为什么要住在这家旅馆呢?”

“房间是在我到达之前就预订的。”

“这么说你以前就认识这位姑娘?”

“不,不认识,我已经将近十一年没来过英国了。”

“你选中的这家旅馆可是有点儿古怪。”

“是我的雇主挑选的。”

“可是你在多佛尔对海关检査员却说要住在滨河旅馆。”

他简直想举手投降了,自从上岸以后,他经历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这条绳索上加了一个死结。尽管如此,他还是固执地说:“我当时认为那只是例行公事。”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海关检査员向我挤了挤眼睛。”

那名警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表情看,他简直想把记录本一合了事。他说:“这么说你对于这起自杀事件提供不出什么线索了?”

“她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老板娘和一个名叫K的人。”

“出于什么动机?”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我想,你要是听说她留下来的自白,肯定会大吃一惊,对吗?”

“我不相信。”

警察说:“事情还是应该由你自己说出来,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省点儿麻烦。”他又用蔑视的口吻说,“订立自杀契约并不是判死刑的罪。我倒希望干这种事要判处死刑。”

“我能不能看看那个姑娘写了什么自白?”

“我可以给你念几段——如果这样做可以帮助你下定决心的话。”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清了清喉咙,好像是要朗读自己的一篇大作似的。D坐在那儿,两只手垂在身旁,目光停留在第一秘书的脸上。背叛使整个世界变得暗淡无光。他想,这简直是世界的末日了。他们不能就这样随便杀死一个孩子。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她跌到冰冷的人行道之前的恐怖过程。当一个人无望地跌落下去的时候,两秒钟的感觉会显得多么长呢?怒火突然在他心头升起。直到现在,他一直像只木偶一样让别人摆弄,时间也够长的了,现在该是他采取主动了。既然他们喜欢暴力,就让他们自己也尝尝暴力是什么滋味吧。第一秘书被他的目光搞得有些不安,身体动了动,他的一只手插到那只装着左轮枪的口袋里。枪可能是在他刚才出去向大使汇报的时候趁机取来的。

警察读道:“这样的日子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说今天夜里我们一同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他解释说,“她记有一本日记,你知道。写得相当好。”其实写得并不好,她使用的辞藻都是从她读过的那些廉价杂志上抄下来的,非常俗气,但是D却能听出那正是她的声音,这些拗口的词句在她的舌头上打着滚。他绝望地暗暗发誓:一定得有人为她抵命。在他妻子被杀死的时候,他也曾经发过这种誓,但是后来并没能做到。“今天晚上,”那个警察继续读道,“我以为他爱的是别人,但是他说我想错了。我想他不是那种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男人。我已经给克拉拉写了信,告诉她我们的计划。我想她听说以后会伤心的。”那个警察颇有感触地说,“她这么能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简直像写一本小说。”

“克拉拉,”D说,“是一个年轻的妓女。你找她不会太难。那封信或许可以把这一切解释清楚。”

“她在这里写的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所谓‘我们的计划’,”D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是我今天要把她从旅馆带走。”

“她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警察说。

“我还不至于是那种野兽。我曾请求库伦小姐给她找个工作。”

那个警察说:“你看这么说怎么样:你在许诺给她找个工作后,得到她的同意把她悄悄带走?”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可是从你嘴里说的。那个叫克拉拉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叫这个孩子到她那儿当她的女仆。我觉得这件事似乎不大——合适。”

那个警察写道:“一个年轻的女人曾经主动提供给她一个职位,可是我觉得此事似乎不适宜,所以我说服她和我一道离开……”

D说:“你写得还没有她好呢。”

“这不是在和您开玩笑。”

怒火像癌一样在他的身子里慢慢膨胀起来。他想起她的话——“大部分房客像发情的雄萨门鱼。”憧憬着未来,一个人留在旅馆里惊惧不安,可怕的不成熟的爱情。“我不是开玩笑。我是在告诉你这里面不存在自杀的问题。我要控告老板娘和K先生精心策划这次谋杀。她肯定是被推下……”

警察说:“起诉是我们的事。我们已经向老板娘调査过了——这很自然。她十分悲痛。她承认自己对她发过脾气,嫌她太邋遢。至于K先生这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旅馆里没有这么个名字。”

D说:“我提请你注意。假如你不做这项工作,我可要做。”

“够了,”警察说,“在这个国家里你不能再干什么了。我们该走了。”

“你们并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逮捕我。”

“不是因为这件事——现在看来证据还不充分。但是这里的这位先生说你使用的是一张假护照……”

D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好吧。我和你们去。”

“外面有我们的车。”

D站起身来。他说:“戴不戴手铐?”那个警察的口吻有些缓和,说道:“我想用不着。”

“还需要我吗?”第一秘书问道。

“恐怕您得和我们去一趟局里,先生。您知道,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权力——这是您的国家。万一哪位大政治家提出质询,我们可能需要您来证明,是您请我们到这里来的。依我看,我们的起诉不会仅此一项。彼特斯,”他说,“去看看车在不在外面?雾这么大,我们最好别在外面站着等车。”

非常明显,一切都完结了——不仅爱尔丝完了,而且家里成千上万的人也都完了……因为不可能再搞到煤了。她的死仅仅是开始,因为她是孤孤单单的,所以也许是最恐怖的。其他人将在地下掩体里集体死亡。他越来越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一直这样被别人耍来耍去……他注视着彼特斯走出屋子。他对留下的那个警察说:“那边那张照片拍的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就在大山的脚下。”警察转过身去看那张照片。他说:“风景很美。”说着D一拳打过去——正击在第一秘书位于白色高领上面一点儿的喉头上。第一秘书痛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摸索着把枪掏出来。这倒帮了D的忙。在警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把枪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急促地说:“别认为我不敢开枪。我是在执行任务。”

“我说,”那个警察开口了,非常冷静地举起双手,就是在他执勤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别这么轻率——你最多也不过被拘留三个月。”

D对第一秘书说:“到那面墙那儿去。从我到英国起就有一群叛徒想整治我。现在该轮到我开枪还击了。”

“把枪放下,”那个警察语气温和,似乎是在同他讲道理,“你现在太激动了。回到警察局以后我们会好好研究一下你提供的情况。”

D开始一步步退到门边。“彼特斯。”屋里的警察高声叫道。D的手已经抓到了门把手,他拧了拧,但是遇到阻力。外面有人想要进来。他撒开手,退到墙边,手里的枪对着那个警察。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正好挡住他。彼特斯说:“什么事,警长?”

“留神!”但是彼特斯已经走进屋子了。D把枪转向他。“你也退到墙那儿去。”他说道。

年纪大些的那个警察说:“你纯粹在干傻事。即使你从这儿跑了,用不了两个小时我们还会把你逮住。放下枪,我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

D说:“我可用得着这支枪。”

门是开着的。他慢慢地倒退着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无法锁上它,只好喊道:“谁开门我就对准谁开枪。”他现在置身于大厅里那些挂得高高的古老的油画和大理石支架中间。他听见罗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他飞快地转过身去,枪依然在手中端着。福布斯就在她身旁。他说:“没时间解释。那个女孩子被谋害了。得有人偿命。”

福布斯说:“把枪扔掉,你这个傻瓜。这是伦敦。”

他根本没去注意他。他说:“我是D,我没有骗人。”他觉得他有许多事情应该对罗丝讲。他似乎不大有可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愿意让她认为所有的人都在欺骗她。他说:“这些事肯定有办法搞清楚……”她正在满怀惊惧地注视着那支枪,她很可能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又说:“我曾经送给大英博物馆一本我的书——题有‘敬赠阅览室管理员,谨致谢意’。”有人在拧动门把手。他厉声喝道:“不许开门,不然我就开枪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夹着一只公文包顺着大理石台阶脚步轻盈地跑下来。他大声说道:“我说……”可是当目光碰到那支枪的时候他立刻全身僵在那里了。现在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都惴惴不安地等着发生什么事。D犹豫了片刻,他有一个信念,认为她总会说点儿什么,说一句意义深远的话,像“祝你好运”或是“千万当心”什么的。可是她却一声没吭,只是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那支枪。倒是福布斯开了口,他有些迷惑不解地说:“你知道警车就停在外面。”站在楼梯上的人又说了一句“我说……”,这个人好像不相信这里发生的事是真的。一阵铃声叮零零地响了一阵,又沉寂下来。福布斯说:“别忘了他们这里有电话。”

不是他提醒,D确实忘了这件事。他很快地退了几步,退到大厅的玻璃门旁,把枪塞进口袋,飞快地走了出去。警车就在那儿。紧靠路边停着。假如福布斯这时喊人的话,那他连十码的优势都不会有。他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尽量加快步伐,司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这才想起来他没戴帽子。雾中可以看清二十码以内的景象。他不敢撒腿快跑。

福布斯很可能并没有喊人。他回头望了望,警车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他所能看见的只是闪闪发光的尾灯。他踮起脚尖跑起来。后面突然传来响动,那是发动引擎的声音。他们追来了。他跑着——可是没有找到出口。他原来没有注意,大使馆前面的广场只有一个出入口。他拐错了方向,结果三面都是墙。没有时间了……他听见警车已经开动了。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掉过车头,汽车兜着圈子开过来。

难道又陷入绝境了吗?他几乎丧失了理智,顺着栏杆和警车同一个方向赛跑。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摸不到栏杆了:这里有一个缺口——是地下室台阶的入口。他一口气跑下台阶,缩在墙底下听着警车从头上驶过去。他得救了,在大雾的掩护下暂时得救了。他们弄不清他是否一直在他们的前边,或许在他们发动汽车的时候他并没有拐过来,而是超过他们跑到大街上去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上面传来一阵警笛声,接着就是绕着广场慢慢移动的脚步声,他们正在搜査这块地方。两个搜査的人肯定是兵分两路。警车则封锁住通往大街的出入口,而且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召来更多的援兵。难道他们不担心他这支手枪吗?要不然就是他们从警车里拿到了武器,英国的这类情况他并不了解。他们越走越近了。

周围没有灯光。这一点就构成了危险:如果这间地下室有灯亮,住着人,他们肯定不会认为D隐藏在这里。他从窗户往里窥视了一下,除了能看见一张长沙发的一角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很可能这是一套地下公寓。门上贴着一张启事:“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他把字条扯了下来。门铃旁边有一块小黄铜牌:哥洛文。他试着推了推门。毫无希望,除了插销之外还加了双道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们肯定搜索得非常仔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人们有时会粗心大意的。他取出刀子,把它插到窗子插销下面挑了挑,窗户打开了。他好不容易才挤着爬了进去,一下子掉在那张长沙发上,幸好没有弄出什么响动。上面广场传来搜索的声音,但是已开始移往别的方向了。D感到浑身瘫软无力,透不过气来,但他还不敢休息。关上窗子以后他拉开了电灯。

壁炉台上一只花熏炉里散发出来的玫瑰花香使人透不过气来,那张长沙发上铺着一条钩织的罩单,还放着几个天蓝和橘红相间的靠垫,此外屋子里还有一个煤气炉。他飞快地把这一切看过去,连墙上的几幅复制的水彩画和梳妆台旁的一架收音机也没有放过。这一切说明屋子的主人很可能是一位没有什么爱好又没结婚的老女人。他听见上面的脚步逐渐朝地下室前的这块地方走来。他绝不能叫他们认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不在家。他找了一下插座,把收音机接上电源。收音机立刻传出一个欢快的女人声音:“如果桌子只能安排四位客人,年轻的主妇又该怎么办呢?到邻居家去借很可能也不方便。”他毫无目的地打开一扇门,发现那是一间卫生间。“那为什么不想办法接一张同样高的桌子呢?铺上一块台布,拼接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但是从哪里去找台布呢?”不知道是什么人——很可能是警察——揿了揿地下室的门铃。“假如你的床上有块素色床单的话,那你就连台布都用不着去借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愤怒支配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摆布他,现在该轮到他给他们点儿颜色看了。他拉开小橱的门,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把女人用来剃腋毛的小保险刀、一块刮脸用的肥皂和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掖在领子下面,在胡子和下巴的那块伤疤上涂满肥皂沫。门铃又响了一下。一个声音说道:“刚才是‘年轻主妇顾问’节目的第二讲,由梅尔舍姆女士播讲。”

D磨磨蹭蹭走到门边,打开门。一个警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揉皱了的纸。他说:“我看见这上面写着‘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我认为屋里没人,却忘了关灯。”他仔细地审视D。D尽力把音发正确,仿佛在参加一场英语口试:“那是上个星期的条子。”

“你看见没看见附近有生人?”

“没注意到。”

“祝你早安。”警察道别后不甚情愿地走开了。突然他又回过身来,语气严厉地说:“你使的这把剃刀有点意思。”

D这才想起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女人用的剃刀。他说:“哦,这是我妹妹的,我找不到自己的了。怎么?”

警察是个年轻人,他一下子变得不那么自信了,只好回答:“噢,是这么回事,先生,我们总得加点儿小心。”

D说:“十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没关系,先生。”他眼看着警察爬上台阶,消失在雾中。这以后他关上门,回到卫生间。网口没封住,让他溜出去了。他洗去嘴上的肥皂,胡子已经没了。这使他的样子大大改观,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在他血管里流的已经不是血,完全是愤怒的情感。苦酒自饮,他经历了盯梢、毒打和子弹,现在也该轮到他们尝尝他的厉害了。假如他们经受得住,那就叫他们也把这一切都经历一番吧。他想起K先生、老板娘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回身又走进那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房间。屋里弥漫着干枯的玫瑰花的气味。他发誓从今天起他将做一个狩猎者,做一个盯梢者,做一个在僻巷放冷枪的狙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