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先生,你要搞清楚,你在跟谁说话!”张连勤脸色倏变,但仍然能控制住情绪,“你可以对叶雁痕、王啸岩和孟中华信口开河,但我大小也是一个地方领导,你再敢乱咬,我会依法制裁你!”

“就你这种假人民公仆,还有资格提到‘法律’二字?”萧邦陡然起立,一掌拍在桌子上,顿时,有杯盘飞起。“老子最恨你这种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恨不得一枪崩了你!你还想给我耍威风?怕是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就以为天下没人动得了你?!今晚我就不信邪,偏要摸摸你的老虎屁股,看你还能把我吃了?”

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在叶雁痕和靳峰的心目中,萧邦是一个非常文明的人,从未见他发过火,说过粗话。今晚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显然心里对张连勤恨到了极点。

张连勤居然没有动怒。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苏振海,说道:“老船长,您看见没有?萧先生暴跳如雷了,连基本程序都不懂,他以为他是谁啊?”

谁知苏振海淡淡地说:“张书记,我现在是一介平民,无权过问官方的事。”

张连勤碰了个钉子,才将目光迎上萧邦愤怒的目光。“萧先生,如果大家只是聊聊,说过就算完,我可以奉陪;但如果你想调查我,你需要亮明自己的身份。懂吗?”

“公民有检举揭发的权利。”一直未说话的靳峰冷冷地说,“况且,我是执法人员,我愿意在此监督萧邦先生的检举揭发!”

张连勤一拍桌子,大声喝道:“靳峰,你别欺人太甚!你眼里还有我这个领导吗?”

“我眼里有领导,更有法律。”靳峰迎上张连勤的目光,“领导首先是公民,然后才是领导。别忘了,领导的权力是公民给予的,领导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张连勤气得双手发抖。他终于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不用打了,我在这里。”突然,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大家扭过头,就看见公安局的田光局长走了进来。

“老田,你……”张连勤太吃惊了。因为,平时很少穿制服的老田,今晚不仅帽子戴得很端正,连风纪扣都扣得很好。

张连勤吃惊,叶雁痕更吃惊。今晚接二连三从厅外走进不速之客,她的家简直成了戏台,各色人等纷纷登场。

“张书记,你别责怪靳局长。”老田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他是职责在身,请容许他办案吧。”

张连勤大为光火,气呼呼地说:“老田,你也跟靳峰一样糊涂吗?要谈,咱们私下谈,今天这个场合,不合适!”

老田突然立正,沉声宣布:“根据省纪委刘书记的指示,对‘12·21’海难的调查,今晚在叶雁痕家现场办案,所有相关人员,一律不准私自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次,连苏振海都大吃一惊。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连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连勤终于闭上了嘴巴,坐了回去,掏出烟,点火。但那打火机的火苗,总也够不着烟嘴。

没有人管他。没有人动。

靳峰搬了一把椅子,请田局长坐下,然后对萧邦说:“萧先生请继续。”

萧邦清了清嗓子。今晚他说话太多,但声音依然洪亮:“刚才讲到,岱家胡同戏剧性的一幕,令人费解。可是,当我看到孟欣留下的资料后,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张连勤书记捣的鬼。张书记不是一般人,凡是跟他接触的人,都是单线联系,便于他好把控。在获悉孟中华被逼得走投无路后,张书记主动找到了孟中华,告诉孟如果按他的意思办,可以保他无恙。孟中华知道政法委书记,权力很大,上层关系盘根错节,贴上他等于找到了救星,自然对张书记的指示奉若神明。他哪里知道,张书记此前已经找过了马红军,并以同样的方式对马红军做了承诺。马红军因为在海边对我实施过枪击,自知罪责难逃,在大港,如果还有人可以想办法保他,这个人就是张书记。于是,马红军对张书记惟命是从。在这种情况下,马红军找到孟欣,要她杀了萧邦,条件就是他承诺可以帮孟欣干掉孟中华,使孟欣成为真正的真相集团总裁。孟欣当然不傻,但孟欣吃过马红军的亏,对马红军很是害怕,因为马红军的武力和那种野狼一样的嗅觉让她感到自己无法摆脱马红军,她甚至认识到马红军比叔叔孟中华更狠毒,更可怕。

“而正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张书记找到了她,清楚地告诉她,她必须杀掉孟中华、小马和萧邦,她才能获得保护,同时,她不但可以当上真相总裁,而且可以帮她融资200万。张书记对孟欣开出的价码,比马红军高得多,也容易兑现得多。孟欣陷入了绝望,她知道凭她的本事,无法从这个漩涡中挣脱出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只要一杀了马红军和孟中华,自己也是死路一条,身居高位的张书记总有办法收拾她。那一晚,她痛苦极了。她恨叔叔,恨小马,恨张书记,恨这个世界。很可能,惟一让她觉得有一点点温暖的,是我从来都没有歧视她、利用她。她心中仅存的一点点良心,唤醒了她的正义。于是她将资料整理好,放进铁盒里,藏在自家卧室的灯架上,再把钥匙藏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写好了一首打油诗作为遗言,便开始行动。其实,从她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不再活在这个世上,她要报复。她报复的人,首先是叔叔孟中华,因为叔叔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其次是马红军,因为马红军逼得她走投无路;第三个就是张书记,因为张书记让她感到了绝望,也就是无论她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于是,她并没有真的在医院杀我,而是在岱家胡同向叔叔和马红军开了枪,随后自杀。而在自杀前,她捏着那张纸条,向靳峰副局长暗示自己有秘密。她知道靳副局长一定会告诉我,我一定能够找到这个秘密。而找到了这个秘密,张书记的真实嘴脸就会显露出来,她也算报了仇。”

说到这里,萧邦叹了口气,接着说:

“孟欣这个女孩,其缜密的思维和智慧,绝不比会装傻的叔叔差,只是她太弱小了,受的伤太多了。如果换一种环境,她会成为像叶总一样杰出的人。可惜她的成长环境决定了她的一生,只能是个悲剧!”

忽然,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人活着,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是苏振海的声音。

萧邦点了点头:“苏老船长所言极是。”他顿了顿,继续说:“张连勤书记一石三鸟,无非是想让马红军和孟欣叔侄互相残杀,同归于尽,顺带将我也捎上,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这条毒计,不可谓不高明啊!”

“萧先生,你不要血口喷人!”张连勤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就凭孟欣那丫头留下的资料,你就能断定是我所为吗?我倒想问问你这个凭空推理的侦察专家,我作为大港市的领导,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理由吗?”

“问得好!”萧邦朗声说道,“理由很简单:因为‘12·21’海难!”

叶雁痕和苏锦帆等人都张大了嘴巴。怎么把张书记都扯进来了?

“真是疯狗乱咬人!”张连勤怒道,“这么说,是我制造了‘12·21’海难?”

“是的。”萧邦说,“在‘12·21’海难事件上,你动的心思和所犯下的罪行,恐怕比叶雁痕、王啸岩和孟中华加起来的还要多!”

众人又是一惊。这太不可思议了。

张连勤的脸都青了,开始喘息。

萧邦不待他说话,接着说:“如果说叶雁痕是因为情,王啸岩是因为权,孟中华是因为钱,那么,你张连勤就是因为官。”

因为“官”?难道张连勤的官还不够大吗?这是大家思考的问题。

“要说,张连勤的官当得也不小了,就算在云台市当副市长,也是副厅级官员了,为何还要在这上头琢磨?”萧邦环视了一下大家,继续说,“这里头有个原因,因为张连勤爬到云台市副市长的位置上时,已经56岁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想再升一级。张连勤是个官迷,可是他在官场上出道较晚。当年他退役时,已经二十五六岁,好不容易才到苏老船长的船上当了个船员,眼看一辈子就没什么前程了。但他碰到了贵人。苏老船长见他聪明能干,就是缺张文凭,便花钱让他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苏老船长又通过关系,将他安排到大港市港务局工作,慢慢从基层干起。就这样,他通过苏老船长的帮助和自身的努力,终于干到了港务局局长,后来就调到云台市当副市长。而他的同学、大港市原主管交通的副市长郭凤潮,却比他官高一级,当上了计划单列市的副市长,这使他耿耿于怀。大港与云台不同,云台是地级,在中国多了去了;而大港是副省级,享受中央的经济特惠政策,干起工作来要痛快得多,想捞好处也比较容易。张连勤在大港港务局当副局长时,郭凤潮也是副局长。时过境迁,郭凤潮比他官大,张连勤心里就不服,死活都要回大港来,而且就盯紧了郭凤潮的位置。但郭凤潮为人正派,官声不错,不容易撼动。张连勤走了上层路线,希望领导能够调走郭凤潮,由他来干。上级领导批评了他,说做官不是买卖,哪能随你的意?当然,上级领导也知道张的能力,当个副市长绰绰有余,只是张的要求不合组织程序,除非郭凤潮突然犯了严重错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有张的机会。张连勤记住了这一点,便动了心思。一方面,他是主管云台经贸的副市长,因此下了很大的力气,将本市经济搞得有声有色,特别在港口建设和航运方面加大了力度,媒体上也加大了宣传,一时成为新闻人物;另一方面,他开始为郭凤潮设套。郭凤潮主管交通,一旦出了特大海损事故,必然下台。因此,他就开始秘密谋划‘12·21’海难。

“在这一点上,应该说张连勤做得比叶雁痕、王啸岩和孟中华都高明,因为谁也想像不到他会为了提升一级、如愿回到大港而不惜以民众的生命和财产作为代价。也就是说,他的这个动机,连老同学郭凤潮都被蒙在鼓里,更不用说别人了。但他在操纵这件事情上,还是颇费周折的。因为,如果他谋划的这起海难太小,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对郭凤潮也形不成威胁。于是,他下了狠心,想整就整出个惊天大案!

“在这方面,张连勤的条件可谓得天独厚。首先,大港市港务局是他的老巢,虽然被调离到云台上任,但根子仍在大港,很多他一手提拔的部下仍然听他的,所以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在港航监督、安全检查方面,他一个电话就可以指挥;其次,云台轮渡公司就是他一手操办的,包括总经理王建勋,都是他亲自点的将,所以对这个公司,张连勤有绝对的控制权;第三,他虽然不分管云台的交通,但毕竟是云台市的领导,对救助部门也能实施控制。这样一来,在‘巨鲸’号开航前,我们的张副市长就选定了‘巨鲸’号。他首先给大港方面的港航管理部门打了招呼,说其他船舶可以不放行,但‘巨鲸’号上有云台市政府所需的重要物资,必须放行。因此,在出事那天,只有‘巨鲸’号孤船出海;随后,他重金收买了船上的船员,一方面引爆早就在汽车上放置的炸药,另一方面恶意破坏船上的动力系统。苏浚航先生在被杀前,亲口给我讲过‘巨鲸’号失事的全过程,我这里有录音,在此就不多说了。事实上,船上发生的第一次爆炸,就是张连勤安排的人所为。第一次爆炸对船体的破坏很大,但没有引起船长邵剑雄的足够重视。之后,船舱又发生爆炸,又遇到大风浪,孤立无援,终于沉没。张连勤真是狠毒啊,他知道如果仅仅是沉船,人死得不多,对郭凤潮的影响也有限,因此早就利用自己的权力,将云台市搜救的船只调出去了,说是支持政府的经济建设。这样一来,在那么冷的冬天,200多号人活活被冻死在船里或海水里,真是惨绝人寰啊!

“然而,张连勤在出事那天,却在组织人员对云台市各航运公司进行安全检查。按说,这事本不归他管,但恰恰是出事那天,他出了风头,上级认为他这个人很有安全意识,表彰了他。随后,这起惊天海难掀起了层层巨浪,很多人受到牵连,而张连勤却在省报上刊登了早已写好的署名文章,强烈谴责主管当局漠视人命,并总结了海上运输管理的若干经验,又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这样,在郭凤潮被撤职后,张连勤被特别调动,担任了大港市副市长,终于如愿以偿。不久后,大港市换届,张连勤‘因为抓安全生产有功’,被市人大提名担任大港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对吧,张书记?”

张连勤耐着性子听完,哼了一声,问萧邦:“萧先生乱咬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你讲了那么多,简直破绽百出,我都懒得回答你。现在我只问你一个关键问题:你说是我安排了船员在船上引爆炸药和破坏船舶动力设备,这个船员是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他既然是船员,怎么会不顾自己的性命,引火烧身?咱们先就说说这个,你认为说得通吗?”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萧邦。

萧邦淡淡一笑,说:“这个问题,我想请靳副局长来回答。”

“张书记少安毋躁。”靳峰说,“你收买亡命徒为你服务,又不是一次两次,就别装得那么像了。”

“靳峰,你说话要有根据!”张连勤愤怒地指着他,“什么一次两次的,你找出证据来!”

靳峰就对外喊了一声:“带证人许四!”

两名警察带着面无表情的许四进了客厅。

张连勤一下傻眼了。

在座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知靳峰要搞什么名堂。

“昨晚十点零八分,一个名叫张保兴的人在大港市海城宾馆对面的居民楼上伏击入住该宾馆的叶雁痕。当时叶雁痕手机响了,俯身去看手机,子弹从她耳边飞过,击中了电视机。当张保兴再次瞄准叶雁痕时,我们的公安人员冲进张保兴所在的房间。张保兴见自己无处可逃,跳楼自尽。其实,在此之前,我们的特别行动小组成员已监听到张书记与张保兴的谈话。张书记要张保兴杀了叶雁痕,给他五万元;如果被抓获,张书记让张保兴自杀,那么张书记就会马上给张保兴的瞎眼老母亲送去20万元。张保兴住在本市普安店杨村,这个人下过岗,整天游手好闲,但却是个孝子,20万元对他诱惑很大。他知道一旦自己失败,就要坐牢,老母亲也就没人管了,不如自杀,母亲还能拿到20万元,自己也算尽了孝心。可是,黄泉路上的张保兴万万没想到,我们的张书记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只派许四送去了一万块,被我当场抓住,已经录了口供。”

叶雁痕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原来,昨晚自己差点送了小命!

张连勤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灰白。

“在‘巨鲸’号上,张书记用同样的手段,买通了一个名叫刘小华的机工,首先向他支付了一万元‘定金’,并说事成之后再给他50万元。张书记担心刘小华执行不力,便要求刘小华一定要看见船沉了再逃生。刘小华水性极好,曾是云台市民间游泳比赛冠军,因此对自己的水性很自负。但当‘巨鲸’号真的沉没之时,刘小华被那种惨烈的景象吓呆了。他虽然上了一个救生艇,但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因此他拿出事先做了防水保护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四个字:我真该死。然后,他投水自尽了。”

张连勤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他挣扎着说:“你……你亲眼看见了吗?你怎么知道他说了这四个字?”

“因为几个幸存者中,那个名叫李子仪的司机还活着,他就在那个救生艇上,亲眼看见的。”靳峰冷笑,“我们的张书记没兑现承诺,根本没有给刘小华家属50万。刘小华家属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样,也只得到了政府支付的六万元。我曾去刘小华家探访过,他的妻子流着泪,告诉我刘小华死前说的,正是这四个字。”

张连勤嘴唇颤抖,努力地蹦出一句话:“那……我为什么要杀害叶雁痕?她……她跟我又没有利害关系。”

“叶雁痕跟你是没有利害关系,但有一个人跟你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萧邦仍然目光灼灼。

“谁?”张连勤眼前一黑。他已经彻底败了。

“就是一直沉稳冷静的苏老船长!”萧邦沉声说道。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