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怎么突然就沉了?”萧邦觉得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这时候船还没有沉。”苏浚航说,“但船上的灯灭了,说明电路系统出了故障。人处在黑暗的环境里,最是恐惧,我甚至闻到了臊鼻的大小便的味道。这些可怜的乘客,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真的很严重。”

“我听说,当时的风力达到了11级。”萧邦说,“11级风是什么概念?”

“这个可不好形容。”苏浚航说,“前一分钟舱里还有温度,地面也比较干燥,可是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浪头扑过来,整个船舱就有了半米深的水。”

“我还听说,如果这条船一直往前开,顶风而行,会没有事的。但船长临时决定掉头行驶,遭到顺风,导致倾覆,最后沉船地点离出发港已经很近了,是真的吗?”萧邦问。

“这种说法太过主观。”苏浚航说,“事实上,当海上风暴越来越强后,船根本无法向前行驶。发动机的马力是有限的,无法冲破排山倒海的巨浪。后来,我经过冷静分析,觉得‘巨鲸’号在第一次爆炸后就开始逐步倒退了,只是在船上感觉不到是前进还是后退。一条万吨级的船,在这种百年不遇的大风浪中,简直就如一粒药丸一般,显得太渺小了。不过,调头这回事,是的确存在的。我想,很可能邵船长通过卫星定位系统,得知船离出发港并不太远,又鉴于船上连续发生爆炸,扑火工作看来收效甚微,于是就强行调头,意在冲滩或加速回港,寻求救援。”

“据说,‘巨鲸’号连续发出了三次求救信号,都没有求得救援。这是怎么回事?”萧邦问。

“据我所知,在第一次爆炸后,邵船长就发出了求救信号,可是附近海面没有过往船只,救捞部门的船又在其它海域,远水救不了近火。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从大港出发的船,只有我们这一条,其余的都被海监部门勒令停航,我才隐约感觉到事情要复杂得多。”

萧邦想了想,说:“看来‘巨鲸’号在出发前就已注定孤立无援了。就算不遇到超强风暴,船上的爆炸也必将使船翻沉。”

“是这样。”苏浚航说,“孤船航行,遭遇风暴,底舱爆炸,没有救援,等待那二百多人的,只有一条路。”

“不归之路。”萧邦接口道,“所有参与这起海难谋划的人和不负责任的管理者,都实在该死!”

“是的。”苏浚航冷冷地说,“实际上有的参与这场阴谋的人,自己就死在了船上。可笑的是,这些人自以为聪明,认为只要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巨鲸’号会遭遇那么大的风浪,而且在回航途中很快翻沉,让他们也成了冤死鬼。”

“是啊。”萧邦感叹,“大凡害人的人,最终却是害了自己。”

苏浚航哼了一声,没再往下接萧邦的话,而是继续讲述。


狂浪过后,舱内的水往外流。苏浚航在极度的紧张中忘记了疼痛。他将嘴里的海水喷出来,喘了一口气。

灯火在一瞬间又亮了起来。这时船上的广播响了,一个颤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声含混不清地告诉大家别慌,船长已采取果断措施,一定能够安全靠港云云。

苏浚航心里骂了声“混蛋”,是谁让播音员这么瞎说?稳定乘客的情绪当然可以,不过也应该让大家穿上救生衣啊。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才感到没了窗户的船舱是那样的冷。他想找个船员,让他转告邵剑雄,命令所有人员都穿上救生衣,而且要准备放救生艇,万一不行就先下人。可是,他刚一挪动,就被再次晃动的船体弄得差点摔倒。

船舱里一片混乱,不停地有人呕吐。有人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可是手机进了水,根本无法使用,气得那些人将手机扔在地板上。

苏浚航感到船体的晃动频率加大,根本无法站立。他努力地睁眼往外看去,见海浪如一座座大山层层地压过来。从海浪的侧面观察,苏浚航感觉船在掉头。这个邵剑雄,疯了吗?他心里直骂这个学弟真他妈糊涂,这个时候掉头,飓风正好从侧面扑来,不翻才怪!

果然,船身在剧烈的颠簸之后,船体开始严重倾斜。苏浚航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巨浪扑打过来,右舷迅速升高,船体斜度加大,快要竖了起来……

但听一阵阵爆炸声从货舱传来,“嗵嗵”有声,似乎非常遥远,但又十分清晰。紧接着,浓烟四起,一种让人无法呼吸的呛人味道在舱里迅速弥漫开来。苏浚航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下真的完了。


“看来,掉头后船真的就沉了。”萧邦说。

“其实船沉得比较慢,并不是瞬间就沉没的。”苏浚航说,“这一点,邵剑雄犯了严重错误。他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什么事情都想求个周全,不懂得丢卒保车的道理。也许,在他的心里,人船同样重要,所以拼命地想保住船。而实际上,事态恶化到这种程度,应该只顾人命,船和船上的财产,通通不要考虑。因此,在船体已呈45度角时,他可能还梦想让船恢复平衡。”

“看来,一个领导者必须要当机立断,不能患得患失。”萧邦说。

“是这样。”苏浚航说,“这一点,我们要向坏人学习。心肠狠毒的人,做事一旦确定了目标,不管情况发生什么变化,他都会快刀斩乱麻,决不更改。”

“那么,船下沉的过程,大约有多长时间?”萧邦问。

“我在受伤后,手表已不知丢在哪里了,所以没有时间可看。”苏浚航略一沉吟,接着说,“不过,我估计至少也有个七八分钟吧。”

萧邦点点头,将头往前探了探,又做出了倾听的样子。


“大家快逃命吧!”苏浚航声嘶力竭地喊。可是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呼喊毫无作用,因为多数乘客此时已神情恍惚。再加上船上的灯又灭了,四周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苏浚航摸准刚才那个碎了玻璃的窗户,用足力气艰难往外爬。爬出了窗口,他凭着记忆,觉得这个舱的旁边有一个梯子,他就拼命地寻找。当船倒过来时,他得反向逃生,也就是说这个梯子以前是往上走,这会儿得往下爬。终于,他摸着了梯子,一级一级地爬。每爬一级,海水就淹过一级。苏浚航感到自己是在和船沉没的速度赛跑。

终于,他爬到了尽头,挣扎着出了舱,用手吊着一根栏杆。此时的他感觉不到冷,而是一种燥热。他听到零星的哭声从海面传来,似乎有人跳到海里去了。

现在,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他突然感到,当一个人自身难保的时候,心里惟一想的事情就是如何活下去。别的人,别的事,都完全可以抛弃。

船在缓缓下沉。海水已经淹到脚脖子上。苏浚航做了一个深呼吸,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巨浪。这时,他听见船上鸣了两声笛,声音凄厉。他一扭头,被海面一片通红的景象惊呆了,那些燃烧着的车辆不知何时出了底舱,那么大的海浪也没有一下将火浇灭……“巨鲸”号,像一座倒塌的大楼砸向海面,激起了巨浪,产生了强大的漩涡……浪头打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一头扎进了海浪中……

但听耳旁“嗖”的一声,强大的漩涡像卷一片树叶一样把他卷向深海。苏浚航曾专门接受过海泳训练,但从未碰到过这样强大得连自己的手脚都无法伸展的漩涡。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响声停了下来,但无法呼吸让他的胸膛闷得似要爆炸。他实在憋不住,张嘴喝了一口海水,又使劲闭上嘴,开始运动四肢划水。这会儿,四肢终于可以活动了。

求生的欲望使他强迫自己冷静。身在何处,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被海水包围着。他奋力往上划水,但海面似乎在遥远的天边,难以到达。于是,他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海水。

当苏浚航喝到第四口海水时,突然感觉上半身一轻。“噌”的一声,他的头冒出了海面。

他立即张开嘴,呼吸了一口空气。这寒冷的空气一入胸腔,他的肺快活极了。这是苏浚航四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肺的存在。

借着救生衣的浮力和自己熟练的技术,苏浚航有了求生的信心。他努力地搜寻四周,但海面上什么也没有。滔滔的海浪奔涌而来,苏浚航已决定活下去!

也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这时,他看见一艘并不大的船开了过来。苏浚航真想大叫一声。但一瞬间,他犹豫了。这会儿,他边踩水边回想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如果自己上了这条船,那么,不仅无法查出真相,而且,自己是蓝鲸集团的总裁、云台轮渡公司的董事长,是第一责任人,无法逃避法律的制裁……

他的心冷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辉煌的人生,在踏上“巨鲸”号时已经结束了。什么总裁、董事长,都已成过眼烟云。牢狱之灾倒无所谓,可是自己精明一世,却让人设计陷害,无论如何都让他难以咽下这口气。

悲愤像海水一样包围着他。他咬了咬牙,决定独自逃生。

“苏浚航,记住,你已经死了!”他对着大海高声喊道。可是他的声音,连自己听上去都是那么微弱。

那艘船的探照灯向他扫过来。他赶忙将头压在水面上。探照灯一晃,就过去了。


“这艘船,就是惟一前来救援的海军998给养船?”萧邦问。

“是的。”苏浚航说,“其实当时我看不清楚,不知是哪里的船。我也是后来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据报载,这条船共救起17人,但只有2人活过来了,其余的都未能抢救过来。”

“真是一场惊世劫难!”萧邦叹道,“265人,只有6人活过来,这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我也没想到只活了这么几个。”苏浚航说,“我认为至少能有一半的人可以活下来。但这些可怜的乘客,一开始就没有引起重视,很多人到死都没穿上救生衣,大部分人连舱门都没出,活活地被海水闷死在里头。邵剑雄要是不死,怎么向大家交代!”

“听说,邵船长也失踪了。”萧邦说。

“叶雁鸣也失踪了。”苏浚航说,“我们三个人的失踪,一度引起各种猜测。但我实话告诉你,叶、邵二人断无生还可能。”

“为什么?”萧邦不解。

“因为性格。”苏浚航说,“我太了解这两个人了。叶雁鸣我已给你讲过,这是个好人,就算他逃生了,也会因为自己是管安全的,有负罪感而谢罪自杀;邵剑雄这个人,天生一副感恩心肠,谁要对他好,他就会舍命相待。出了这样的事,他会觉得对不起我。再者,他无牵无挂,不会留恋这个世界。因此,我分析,以他的条件和水性,他不是不会逃生,而是不愿逃生,决定以死谢罪。”

萧邦点点头。苏浚航的分析,不无道理。萧邦说:“我听说这个邵船长,对你们苏家感恩戴德。据说,当年他一贫如洗,连上学的钱,都是你们苏家垫付的,是吗?”

“是的。”苏浚航说,“这不足为奇。父亲这个人,虽然很固执,但他乐善好施。他资助上大学的人,不止邵剑雄一个人,连我都无法统计数目。”

萧邦又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到此为止了,便问:“那么,你是靠你的潜水技能,自行获救的吗?”

“不是。”苏浚航说,“在海军的那艘船开走后,我碰到了一个救生筏,漂移到了岸边。到了岸上,我才发现其实出事地点离岸,只有不到五公里的距离。”

这一点,萧邦听施海龙说过。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萧邦不问他也自然知道:心怀仇恨的苏浚航逃生后不敢露面,只得在朋友的帮助下做了面部手术,然后隐姓埋名,暗中关注这起海难。

但苏浚航在这两年中到底调查到了什么?这一点萧邦无从知晓。

然而萧邦深知,一个背负着仇恨和责任的受害者,一个突然变得一无所有企业家,一个隐姓埋名的逃难者,其内心的痛苦决非常人能够体会。同时,他的调查,自然会非常深入。

萧邦隐约感到,既然苏浚航愿意见他,就一定会将一些他想了解的内容告诉他。

所以他在等。

苏浚航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平静地望着小窗外阴沉的天空。苏浚航所住的小屋是一间独立的房间。房间的两边各有一扇小窗,窗外是杂乱的小院。冬日阴霾的天空使院子的能见度较底,苏浚航背对着的那扇小窗投射进的一束黯淡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更加落寞。

“萧先生,我知道你刚从青岛回来。”苏浚航又开了口,“你见着了我的父亲,是否很有收获?”

“是的,我见着了你的父亲。”萧邦说,“谈到收获,我想还是有的。至少,我听到了一堂令人热血沸腾的爱国主义教育课。”

苏浚航沉吟了一下,说道:“父亲是一位爱国人士,更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人。他一生所做的事,上对国家有利,下对人民有益。这些,已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萧邦点了点头:“是的。苏老船长给我的印象,的确如此。我未来大港之前,耳朵里就塞满了关于对老船长的赞美。有人曾说:苏老船长像所有人的父亲。”

苏浚航点点头,突然说道:“也许你觉得非常奇怪,我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去找我的父亲?”

终于扯到正题上来了!萧邦心里说。但他只是扬了扬头,说道:“也许,你的父亲太过刚直,会将你送到法庭,接受审判。因为,你是云台轮渡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法人。”

谁知苏浚航开门见山地说:“萧先生不要忌讳什么。我苏浚航本事有限,但决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王建勋不过也只是判了六年。就算对我严一点,最多也就是十年八年。因此,萧先生不必忌讳我们是父子,就不畅所欲言。实话告诉你,我和我父亲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甚至怀疑,这起海难,与我的父亲有很大的关系。”

萧邦装作一惊,说道:“这,怎么可能?”

苏浚航没理会他的惊讶,接着说:“这也是我一直不敢相信,也一直不愿相信的事。一个父亲要杀死自己的儿子,怎么下得了手?但经过两年的调查和思考,我越来越觉得父亲与这起海难有关。本来,我想让这些怀疑永远成为一个谜,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不得不告诉你。”

萧邦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苏先生的意思是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非常紧急的时刻?”

“是的。”苏浚航目光变得阴沉,“就在昨晚,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化。首先,叶雁痕遭到暗算,幸好凶手未得逞,持枪跳楼而亡;紧接着,靳峰副局长部署了警力,开始抓捕可疑人员,然而他没有成功,突然被控制了起来;再接着,我的行踪被人发现,只得躲到这里来;而你,刚一出机场就被警察控制。这一切变化说明,幕后操纵者开始收网了。”

萧邦大吃一惊。果然不出所料,昨晚大港的确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特别是靳峰突然被控制,使萧邦顿时陷入了更加孤立的境地。

但同时,萧邦也感觉出,面前坐着的这个苏浚航,亦非等闲之辈,居然在逃亡中能准确获悉这些秘密情况。

可是,苏浚航说自己的父亲与这起海难有关,但昨晚苏振海明明在青岛,难道大港这边的变化,也与他有关?

苏浚航当然看出了萧邦的疑虑,便道:“萧先生,此事千头万绪,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许我说出一件事,你就会将一切都联系起来。”

“什么事?”萧邦警觉起来。

“就是洋洋失踪。”苏浚航说。

萧邦脑子里电闪。苏浚航的这句话,果然将很多无关的东西串连起来了。洋洋失踪一案,差点让萧邦丢了老命,也差点让孟中华现出了原形。但这些,现在看来都不过是边缘的情况。那么大张旗鼓地打广告、登报纸,决不是慌乱中的决定,而是另有目的。

那么,这个目的有可能就是引出苏浚航。

因为苏老爷子怀疑儿子并没有死。

那么,为什么要用洋洋来引出苏浚航?除非洋洋是苏浚航的孩子!

道理就这么简单。

“萧先生想通了?”苏浚航问。

“基本想通了。”萧邦策略地说,“看来,洋洋与你有关。”

“洋洋,是我和林海若的孩子。”苏浚航说。

虽然萧邦心里早有准备,但当苏浚航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觉得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而正在这时,只听“噗”的一声,苏浚航的脑袋猛地向前倾了一下,接着,头上涌出鲜血。

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后脑。

苏浚航一头栽倒在地上。

萧邦只看了一眼,就如猎鹰般掠起,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后门。

院子里有冷风刮过,一条人影在院门外一闪。

萧邦冲出院子,院外是一条小街。只见一辆黑色的本田停在那里。一个蒙面黑衣人回头看了萧邦一眼,迅速上了车。车立即启动了。

萧邦拔腿追了出去。午后的小街上没有出租车。本田车迅速冲出小街,转眼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