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苏振海毫无倦意,目光灼灼。萧邦感到这位老人的精力,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今夜听苏老船长纵论海事风云,剖析海难原因,真让萧邦佩服不已。”萧邦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微笑着说,“但不知苏老船长还有什么交代?也就是说,下一步除了注意张连勤外,我还该做些什么?”

“萧兄弟客气了。”苏振海说,“萧兄弟决非平凡之辈,既然调查这起海难,想必自有主张,我老头子只不过将我所知道的一些原委告诉你罢了。其实,我倒很想知道萧兄弟下一步将如何进行?是不是要继续查找必要的证据?”

“证据固然重要,”萧邦此时也变得精神抖擞,“但摸清事情的源头,恐怕更为重要。这起惊天动地的海难,看似迷雾重重,实际上可能就只有那么几个主因。而主因,无非是祸从心起。现在,我们如果一点一点去搜集证据,恐怕难以奏效。而对相关人等的研究分析,可能更实际一些。”

“相关人等?”苏振海的眼神闪了一下,“萧兄弟指的相关人等,不知包括哪些人?”

“我想分为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管理方面的人,譬如您、张连勤、叶雁痕、苏浚航、王建勋等;第二个层面,是直接阻止调查这起海难的人,譬如孟中华、马红军、孟欣等;第三个层面,就是情况不明的人,譬如靳副局长、王啸岩、苏锦帆、林海若、李海星和我。”

苏振海微微一怔,说道:“难道这里面所有的人,都与海难有关?”

“我想多少都有点关系吧。”萧邦微微一笑,“否则,大家为何都那么关心这起海难?”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道理。”苏振海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第三个层面的人,为何叫‘不明情况’?恕老头子愚钝,没听明白。”

“所谓不明情况,就是这些人到底欲意何为,不是很清楚。当然,也包括我。我自然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凡是盯上我的人,恐怕都不太明白:一个远道而来的人,为何要拼了老命查这起案子?再说靳副局长,他本是主管这起案子的,在两年前他等于已交差。可当这起案子沉渣泛起之后,他一直盯得很紧,似乎别有用心。其余的几个人,当前的表现都比较模糊,但显然各自都有其目的。”

“哦?”苏振海似乎来了兴致,“那么,萧兄弟是说,‘12·21’海难的罪魁祸首,一定在你所列的这三个层面的人之内?”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萧邦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萧邦认为,苏老船长所说的‘灾难在人的内心’一句,直指要害,可谓经典。一个人的行动,必然是受其内心所驱使;一个人做事,其动机无非是为情、为利、为权,极个别的人是为了信仰。而事实上,如果没有情、权、利、信仰做牵引,人的行为动力恐怕就变得消极,或是看破红尘,或是得过且过,进入无为状态,自然不会生出事端。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海难的发生?我想来想去,恐怕跑不出这个范围。当一个人做了某件事尤其是心中有鬼时,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种种迹象,或煽风点火,或故意掩盖,或制造混乱,或指鹿为马,或威逼利诱——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然而,纵观古今中外的案件,也正是罪犯在惊慌失措、人为制造假象的过程中反而暴露了自己,犯了掩耳盗铃的错误,才容易让人识破,最终加快了破案进程。因此,我想在老船长这句‘灾难在人的内心’后面加一句话,叫做‘罪恶的灵魂必将万劫不复’!”

苏振海浑身一震。但他却拍了两下掌,大声说:“萧兄弟妙论!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没想到我苏振海快进坟墓了,还能听到如此深刻的人性洞察,哈哈,真是让我豁然开朗啊!”

“苏老船长谬赞了。”萧邦说,“您刚才问我,是不是这起海难事故的制造者就在上述这些人之内,我不能肯定回答,但一定与这些人有关。这三个层面的人,相当复杂,有隐忍不发的,有坚持正义的,有借题发挥的,有浑水摸鱼的,有嫁祸于人的,各有各的用心,各自都在演自己的戏,而且演得相当精彩。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请萧兄弟直言,我老头子在这里头是个什么角色?”苏振海又笑了,“我看,我也就是个配角,弄不好还是个跑龙套的。”

“苏老船长真会开玩笑,”萧邦淡淡一笑,“您是著名航海家,德高望重,自然是坚持正义和真理的。如果这真的是一部戏,那么您至少也是一位重量级的特邀演员,为树立这部戏的正面形象起了关键作用。”

“哈哈,”苏振海大笑起来,“与萧兄弟聊天,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我腿脚不方便,不然陪你一醉方休。”

“谢谢苏老船长。”萧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夜深了,我怕影响您休息呢。”

“哦,你看我这人,一兴奋起来,忘了萧兄弟经过旅途劳顿,应该休息了。”苏振海露出了慈爱长者的表情,“这样吧,今天太晚了,就在寒舍住下。明天,我安排司机陪你逛逛青岛。工作和休息,都得兼顾到嘛。”

“谢谢。”萧邦说,“今晚我收获颇多,我想明天一早就回大港,继续进行调查。如果那边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会及时向您反馈。”

苏振海犹豫了一下,便道:“说实话,我非常舍不得你。对你,我真是相见恨晚啊。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萧邦问。

“听说,我们家雁痕很喜欢你。”苏振海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词,不待萧邦回答,继续说,“自从我们家浚航在海难中失踪以后,雁痕就是一个人过,又有那么繁重的工作,很孤单,她又不会照顾自己。你也知道,雁痕是故人之女,我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浚航失踪了两年,估计已无生还可能。我想,你离了婚,也是一个人过。恕我直言,你们在感情上都有过挫折,不妨汲取经验,重新组织家庭。当然,我只是建议,或许萧先生另有意中人也说不定。或者,你要是不愿意,请直说。我们都是男人嘛,不必像女子一样含蓄。”

萧邦迎接着苏振海慈父般的目光,静静地听完。这当儿,他突然感到一种眩晕。他想起了辞世的父亲,想起了他的老首长——刘素筠的父亲。在这种慈爱的目光中,萧邦感到自己是一棵草,在久历干涸后迎来了阳光和雨露。

“谢谢!”萧邦真诚地说,“我非常感谢苏老船长的美意,但目前谈这些,恐怕为时尚早。我看,等‘12·21’海难调查结束后,再谈这件事吧。”

他并没有拒绝苏振海。

“好!”苏振海想站起来,但当他的手扶在轮椅上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腿不方便。他伸出手,使劲握住萧邦的手,声音有些微颤,“我这样考虑,只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希望你成为苏氏家族的一员。因为,苏家需要男人,尤其像你这样的男人!”

这句话说得恳切,萧邦不由得心念一动。做叶雁痕的丈夫,对他的前程有什么影响,恐怕连傻子都知道。


靳峰目光冷峻,在扔了一地烟头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入城已多年,其他方面改造得都很好,只剩下乱扔烟头这个农民习性了。田局长每次进他的办公室前,都要提醒他打开窗户,否则这个烟雾弥漫的房间会把人呛晕。

他掏出手机,拨萧邦的电话。还是关机。看来,萧邦与苏老头的淡话,还没有结束。

他不由得想起,在萧邦与林海若离开大港前,他们间的一次对话:

靳:你认为我是一个好警察吗?

萧:不好说。但至少可以肯定,你不是一个单纯的警察。

靳:怎么解释?

萧:不需要解释。单纯的人,干不了警察,也干不好。

靳:想听听我对你的印象和评价吗?

萧:不想。

靳:为什么?

萧:评价这东西很害人。我只坚持做我认为应该做的,别人的褒贬,容易影响自己认识一个真实的自我。

靳:人们不是常说要虚心接受批评,谦虚接受夸奖吗?

萧:只有真正不自信的人,才需要在他人那里寻找安慰。

靳:你很自信?

萧:是自负。

靳:自负好像是人生大忌。

萧:但自负的人,通常都会将一些细节考虑周全,以事实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靳:此去青岛,有什么想法?

萧:听。

靳:不看?

萧:听比看管用。场景、表情可以伪装,但真实的心声和虚假的言辞,可以通过声音震荡空气的程度,直接感知表述人的心情,从而判断其内心世界,这是从声音震荡气流的变化来捕捉的;第二,可以从句式、顺序、语调等听出对方的思路,从而判断其表达的目的;其三,以逻辑推理来判断谈话者表述内容的真伪。大凡喜欢说话或口才好的人,都会有很多漏洞,而一些细微的漏洞,往往就是最有价值的信息。

靳:我听说,你的听力已达到极致。是在部队训练出来的吗?

萧:是。我可以闭上眼睛坐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分辨出熟悉的人在什么位置,也可以在百鸟齐鸣的清晨听出清晨露珠滑落枝干的声音。

靳:在侦查中,听是不是非常关键?

萧:在任何事情中,听都非常关键。

靳:你认为此行,你能听出新的线索吗?

萧:只要他开口说话,就一定有新的线索。

靳:但我好像知道你曾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听力而让小马打了一枪。

萧:那是因为他是小马。海军陆战队的训练,经常将自己埋在沙坑里,静止不动呆上几个小时。小马的这种功夫,在陆战队已练到一流,非我能及,所以我没听出来。

靳:这么说,各有神通啊。那么,老孟的神通是什么?

萧:老孟装傻的功夫,很少有人及得上。

靳:那我的特长是什么?

萧:你的定力,我、小马和老孟加起来都比不上。

靳:难得你这样夸奖我。

萧:不是夸奖你。除了你天生的心理素质特别好以外,恐怕更多的是见过和办过的案子太多,已心如止水。

靳: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认为我和你,是友是敌?

萧:我认为二者都不是。

靳:那是什么?

萧:你和我这样的人,无论性别,无论国籍,无论职业,只要我们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碰到,都会自然联手。

这是萧邦出发前对靳峰说的最后一句话。

靳峰每当想起这句话,心头就涌起一种温暖。

萧邦的这句话说明了一切:因为‘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并不认识,但他们的心,日月可鉴;他们做的事,天地撼动。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社会,无论远古还是今天,这样的人都是社会的脊梁,引领着社会发展的方向。

因此,萧邦对靳峰的救助,并没有过多的感谢。

现在,形势的逼迫让靳峰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状态。他知道,机会对于一个真正的警探,有时比生命更重要。

萧邦没有开机,他只得按原计划行动。


一个年轻警察敲门走了进来。

靳峰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盯着年轻警察。年轻警察站得很直。这是靳峰对属下的基本要求:汇报工作的时候,不许坐着。

“你说。”靳峰直截了当。

“报告靳局,涉嫌枪击叶总的杀手已当场摔死。据查,此人29岁,系大港市普安店区杨村人,名叫张保兴。”年轻警察说。

“家里还有什么人?”靳峰问。

“只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张保兴本人无业,有时做点小买卖,家里很穷。”年轻警察说。

“马上派人守在张保兴家。任何人去他家,都得调查。”靳峰下了命令。

“是。”年轻警察说。

“我要的关于今天下午‘辽远’号乘客情况的资料,准备好了吗?”靳峰问。

“准备好了,”年轻警察一边拿出一张A4纸,一边汇报,“一共是224名乘客,包括咱们的4名警员。三等舱161人,只有5人出舱,但都没有异常表现;二等舱49人,都在睡觉;头等舱14人,没有人四处走动,只是,萧邦和林海若在舱外甲板上聊了62分钟,才进舱。”

靳峰点点头,接过更为详细的表格,放在桌上,看了看表,问年轻警察:“王啸岩晚上在哪里活动过?”

“先在天天渔村同客户吃饭,后来就去了天香娱乐城。”年轻警察答。

“现在还没出来?”靳峰问。

“没出来。”年轻警察回答。

靳峰略一思考,霍地站起,对年轻警察命令:“通知特别行动小组,各就各位,今晚都别睡觉了,完成任务后,每人奖励一条玉溪。”

“是。”年轻警察立正。

“通知完后,马上跟我出发。”靳峰再次命令。

“是!”年轻警察快步出门去了。


萧邦此时已躺在苏家客房的床上。

床很柔软,屋里温暖如春。这间客房布置得比得上四星级宾馆,有单独的浴室。但萧邦并没有享用。

事实上,刚才的困意是装出来的。他此时的大脑,像用水洗过一般,清晰极了。

他打开手机,一条短信传了过来:


萧兄:张已约我喝酒,矛头直指老船,恐怕将有行动;我们必须抢先布置,免受被动。雁已安妥,请放心。正布网。如有收获,速回大港,须仰仗兄之力量,方有希望!靳。


萧邦看完,马上按拼音打字:


有收获。明日即回。


当他正要按回复键时,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便将短信删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

萧邦辨别出是有人用食指的第二关节轻轻叩了一下门。

他本来就和衣而卧,故起床很方便。

他没有开灯,轻轻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一张冷漠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像一具僵尸。

正是开车接他和林海若母子的那名壮实的司机。


靳峰带着年轻警察,驱车直奔天香娱乐城。

车刚刚停下,一名便衣便从暗处闪了出来,迅速钻进了车里。

“王啸岩在哪?”靳峰问。

“在三楼32号包房。”便衣回答。

“你确定?”靳峰问。

“是。”便衣一指停在左前方的一辆奔驰,“您看,他的车还在那里。”

“他在32号包房干什么?”靳峰问。

“我没敢进去,怕打草惊蛇。”便衣回答,“不过王啸岩喜欢在这里找女人,好像来过几次了。”

“怎么是‘好像’?”靳峰沉声说,“到底来过几次?”

“不……不知道。”便衣有些紧张了。

“跟你们讲过多少次了,调查要准确,不能用‘好像’、‘似乎’、‘也许’这样的词来搪塞我,明白了吗?”

“是!”便衣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好了。”靳峰很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就位吧。我和小陈上去。”

靳峰上了三楼,找到了32号房间。

32号房间在三楼最里边,门口站着一个标枪般的年轻服务生,表情木然,像个哨兵。

身着警服的靳峰走了过去,他居然视而不见。

他妈的,这个王啸岩也太狂了吧,泡妞还带哨兵!靳峰心里骂道。

但他还是强忍怒气,对那名服务生说:“把门打开,我要找人。”

服务生居然一点都不怕他:“客人吩咐过,无论是谁,都不见。”

靳峰当了几十年警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牛的服务生!

“让开!”跟在靳峰身后的年轻警察伸手过去推服务生。但不知为何,被服务生轻轻一带,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靳峰突然出手,一记勾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服务生的下颌上。但那服务生也十分了得,在靳峰的胸脯上还了一拳。

靳峰连半步都没有后退,接着就像抓小鸡似的把服务生扔了出去。

他一脚踹开了门。

他正要骂出声来。但当他看到一幕场景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三个人,围在一张麻将桌旁,各自的面前都整整齐齐地码好了牌。对着门的位置空着,也整整齐齐地码着牌,似乎在等人。

这三个人是王啸岩、张连勤和大港市公安局局长田光。

三个人看见他,都像见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对他热情地一笑。张连勤一挥肥手,笑呵呵地说:“靳峰同志,正好三缺一。明天是周末,咱们几个,玩几把怎么样?”

靳峰拼命地挤出一丝笑。

但这笑实在无法牵动整个面部肌肉,只好活生生地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