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内心的震惊。难道林海若说的老头子遭遇车祸之事,就是张连勤所为?既然是暗害,一定比较隐秘,老头子又为何那么肯定?
苏振海及时消除了他的这种疑虑:“我老了,也没有萧兄弟这样的专业背景,对于侦破推理,可以说一窍不通。但我的直觉还算灵敏。因为,这个世界上,真正想要我这条朽命的人并不多,我得罪过的人,也屈指可数。按常理,我帮助过张连勤,也算他的恩人吧。可他为什么会恩将仇报?也许,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迫不得已。张的事情,我比较清楚,尤其是‘12·21’海难发生后,他就没有一日安稳过。而我,这两年看似毫无动静,实则也有一些调查。张嗅到了这种气息,寝食难安。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真正能够威胁到他的人,不外乎三个:萧兄弟算一个,靳峰算一个,老朽算一个。而这三人当中,你远道而来,又不直接与他接触,费的周折要大一些,还得一点一点地查找证据,才能对他构成威胁,因此他一开始并没有除掉你的意思,而是让人威胁你,见你不吃那一套,才下决心杀你;靳峰是他的部下,就算怀疑到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调查他,因为靳的政治生命线掌握在他手中,官大一级压死人,比较好控制;而我呢,对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目前还挂了个全国政协委员的衔嘛,别说是他,就是书记和市长,也还得给我三分面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我决心为浚航报仇,势必将他牵扯进去,所以他最是忌惮。
“我可以向萧兄弟交个底:张在云台当副市长的时候,正是由于他的干预和操作,才出了‘云台轮渡’这样的怪胎公司,他是直接捞了好处的。这里头的猫腻,不用我多说,萧兄弟自然也猜得出来,将来会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我再提示一点,就是原大港市副市长郭凤潮,与张有些过节,张一直想取而代之,曾走通了上层关系,想到大港来。但上面的人说了,郭的政绩尚可,而且上面也有人在护着他,不好办,除非郭自己犯错误,张才有机会。就这样,在‘12·21’海难后,郭受到牵连,被免去职务,现赋闲在家。还有,大港市海事局副局长李海星,与张过从甚密,在这起海难事故后不降反升,由船舶处处长升任副局长。这些情况,我只能讲到这里了,请萧兄弟理解。
“当然,上述这些只是内因,而具体到我个人的情况,有以下几点:第一,我前段时间要到大港去,只给他打过电话,连我的家人都不知道,但就在我准备出发前,突然遭了车祸,说明他怕我去大港见了其他市领导,说出他的秘密,所以痛下杀手;第二,在我出发的前一天,他打电话给我,拜托我代他去看望他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并约好了时间,而我就是在去往张大爷家的路上遇到车祸的;第三,那辆肇事的越野车是云台市的车牌,当时从对面的坡道上越过马路分界线直冲下来,而且专门撞我坐的副驾驶位置,就是想置我于死地。幸好我命大,只是伤了腿,保住了老命。”
“您是说,张连勤的老父亲也在青岛?”萧邦不经意地问道,“他以前不是在云台工作吗?怎么老父亲在青岛?”
“说起来,这事也是我帮的忙。”苏振海说,“他父亲本来在乡下,我老早就劝他在城里为他的父亲买一套房子,找个小保姆照顾,便于安心工作。他同意了。于是我派人为他找了一个风景比较好的地段,买了一套三居室,供老爷子居住。老爷子86岁了,头脑清醒,但下半身根本动不了。”
“是不是离这里很远?”萧邦问,“我想,肇事者一定算准了您前去的路线。”
“大概是这样吧。”苏振海说,“张大爷就住在本区的新海景小区,也就十公里左右吧。”
“肇事者抓住了吗?”萧邦问。
“他当然跑不掉。”苏振海哼了一声,“现在被拘押在看守所。这是个亡命徒,声称自己喝了酒,不是故意的。经血液检测,这家伙血液里的确含有一定的酒精量,但怎么会那么巧?所以,警方以‘酒后驾驶’论处,只是拘留了他。而我又不能将我的怀疑向警方讲,怕打草惊蛇,只能忍了。”
“我听说,林海若女士代您去大港,市政府很重视,好像张连勤副书记和江枫秘书长还亲自到机场接站。市委出动两名常委亲临机场,规格很高啊。”萧邦说。
“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苏振海说,“我还在大港工作的时候,就是省政协常委,又跟大港市历任主要领导都有些交情,无论于公于私,接待我一下,形式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关键的问题是,张连勤心中有鬼,怕我到了大港后直接与其他市领导透露对他不利的秘密。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会善罢干休的。我腿脚受了伤,呆在家里,他也派人盯我,甚至买通了我的人。说一句你很难相信的话:今天咱们的谈话内容,如果我老头子稍不留意,就会直接传到张连勤的耳朵里。”
萧邦又一惊。但见苏振海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窃听器,将它放在桌子上。
“萧兄弟是行家,自然知道这玩艺儿是最新的配置了。不过,请放心,在我们谈话之前,我已经将它破坏了。比起船舶电路系统,它还是要简单得多。”苏振海把玩着,对萧邦微微一笑。
他的笑里有某种说不出的狠劲,让萧邦不由得心里一寒。
靳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张书记是说,这三个人是苏老船长豢养的打手?”
“岂止是打手!”张连勤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又转移了话题,“兄弟在大港,年头也不短了,可对苏老船长这个人有所了解?”
“没有什么接触。”靳峰小心地说,“我对他的了解,就如同大众对他的了解一样,只是从媒体上知道一些而已。”
“恐怕不见得吧?”张连勤眉毛跳了一下,笑道,“据我所知,你是蓝鲸老总叶雁痕的亲舅舅哟,叶总亲人死得早,你是母舅当娘,说起来,与苏老船长还是亲家嘛。”
靳峰微微一震,马上说:“是亲家倒不假,但叶雁痕这孩子跟我不亲。虽然都在本城,但我与她很少来往,更别说她的公公了。再者,谁都知道,苏老船长是实业家,又是全国政协委员,我没敢高攀。”
张连勤哈哈大笑,看着有些紧张的靳峰,说道:“看把你吓成那样!实话告诉你,我与苏老船长一直很亲,就跟父亲与儿子那样亲。跟他来往的人多了去了,你怕什么?这又不是封建王朝,谁要是犯了重罪,得株连九族。你办案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谁犯罪谁承担法律责任,即使亲娘老子,也各说各的。”
靳峰这才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谢谢书记点拨。我倒不是怕什么,只不过事实如此,我又如何敢向张书记撒谎?”
“好了,不提这个。”张连勤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向你说明一个道理:道貌岸然的人,往往包藏祸心,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靳峰听出了张连勤的弦外之音,但在张连勤没有直接表明之前,他不敢贸然发问。
见靳峰毫无反应,张连勤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兄弟,恕我直言,你这个人有个弱点,就是在上级面前不够大胆,顾虑太多。我们作为共产党的干部,要分得清大是大非,敢于追求真理。是的,党内有些干部,为了保全自己,干起工作来缩手缩脚,其结果是让人民饱尝冤屈,这是要不得的。”
“张书记批评得是。”靳峰不住点头,但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张连勤实在没有性子再等他发问了,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湖涂。苏老船长的人,在大港作案,我却把他放了,你也不问问原因吗?”
“我想,张书记让我放人,自有张书记的道理。”靳峰说。
“那是自然。”张连勤对这句话似乎比较满意,“实话告诉你,那是苏老船长打电话让我放的。而我放人,不仅仅是为了他对我的恩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放长线钓大鱼。直白点说,是我已经了解到,我的大恩人苏老船长,有制造‘12·21’海难的嫌疑。”
靳峰的身子抖了一下。来了!他心里暗暗喊了一声。
他张大了嘴,惊讶地问:“这怎么可能?苏老船长,可是苏浚航的父亲啊!”
“对于一些特殊案情,不能用常理去推断。”张连勤冷笑,“再说,苏浚航并非他的亲生儿子,只不过是当年他去印尼接难侨时抱养的孤儿。你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难道没有办过父亲杀死儿子或者儿子杀死父亲的案子吗?”
靳峰当然办过。对于一个深资警探,什么千奇百怪的案子都办过。
“可是,似乎没有什么证据啊。”靳峰说。
“苏老船长是什么人?岂能轻易让人抓住把柄?”张连勤的眉毛又跳了一下,“他是搞船出身,对船舶和海况的了解,就跟了解自己器官一样。事实上,在陆上所有的案子中,只要是杀人,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可是大海能够淹没一切证据,只要是沉船事件,调查起来都非常麻烦,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如果苏老船长与此海难无关,他的儿子失踪了两年,他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除非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死或亲自安排了这起海难;第三点,在这起海难的鉴定结果出来后,先后又有几批调查人员来大港,然而都有头无尾,最后不了了之,试问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我看就连咱们的书记市长都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第四点,当萧邦出现在大港以后,先是遭到你放的那三个黑社会分子的袭击,再就是在海边遭到枪击,而枪击萧邦的最大嫌疑人,就是苏老船长的养子马红军;第五点,他曾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大港,可是却没有来,而是派他的娇妻林海若带着小儿子前来,来了之后,小儿子又神秘失踪,这分明是故布疑阵,别有用心。你是刑侦专家,我说的这些事情,你也比较清楚,你说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阻止有人对海难进行调查,好让自己逍遥法外。”
靳峰认真听完,做出猛然醒悟的样子,说:“唉呀,经张书记这么一提醒,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以前一直不敢往这上面想。像苏老船长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呢?”
“当然,今天我们的谈话,只限于我们两人知道。”张连勤郑重地说,“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位老船长,是位通天人物,很多人受过他的恩惠,并不见得能像我这样拎得清。至于他为什么要制造这起海难,我就不得而知了。”
“张书记,我明白了。”靳峰说,“现在,马红军在我手里,我会严加审问,争取让他招出幕后的指使者,进而顺藤摸瓜,查出海难的原因。”
他说完,赶紧给张连勤倒了一杯酒,等待上司的肯定。
然而,张连勤却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急不缓地说:“兄弟啊,你没明白,你真的没明白。”
“那,请张书记指示,靳峰一定执行。”靳峰倒完酒,又坐得很直了。
“我刚才是说怀疑苏老船长制造了这起海难,并没有说一定是他,明白了吗?小马之流,只是其门下走狗而已,打死他又能怎样?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苏老船长在大港以及全国的势力,是超乎你想像的,没有那么容易就可以扳倒的。弄不好,你这顶小小的乌纱帽,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摘掉,懂吗?”
“那,请张书记明示,我该怎么做?”靳峰小心地问。
“四个字。”张连勤微弯拇指,亮出四个指头,“停止调查。”
停止调查?靳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知道这起案子已到了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怎么可能停止调查?再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放长线钓大鱼吗?
“小靳啊,你还年轻。”张连勤突然改了称呼,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我问你,就算你查出了这起案子是苏老船长所为,又能怎么样?”
“至少,可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为那些死去的冤魂昭雪,这是祖国和人民赋予我们人民警察的职责!”靳峰说得义正辞严。
“你说得没错。”张连勤端起酒杯,主动碰了靳峰迅速举起的杯子,又干了一杯,才接着说,“但我问你,如果照你所说,查出了真相,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让罪犯伏法,让正义伸张。”靳峰说。
“哈哈,”张连勤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靳峰的耳膜生疼,“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察?你也太天真了吧!实话告诉你,一旦你查清了这起案子,必将引起巨浪狂潮。你也不想想,这是一起什么案子?在两年前,国家已对此案作了最终结论,你想挑战权威?这是其一;其二,一旦这起案子不是原来的那个结果,势必引起强烈的震荡,到那时,我敢打赌,大港市的领导,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的,新闻媒体一片骂声,也必将引起那些死难者家属的悲伤,发生民变也未可知;第三,你也脱不了干系。那时,新闻媒体会问你:两年前你干吗去了?为何现在才查出来?是不是另有隐情,等等等等,未知的因素太多,但没有一样是对稳定社会秩序有利的。我就搞不明白,你是想当个人英雄?还是想将已经灭了的死灰重新点燃?你忘了两年前,大批群众在海滩上集体上坟、哭声震天的场面了吗?你成天学习文件,忘记了‘稳定压倒一切’的指示精神了吗?你认为只要查出真凶,就可以让260个遇难者死而复活吗?你到底懂不懂政治?到底有没有大局意识?”
说到最后,张连勤的手挥了起来,俨然是领导训斥下属的架式。
靳峰的热汗滚滚而下。张连勤发的连珠炮,将他震晕了。
半晌,他才颤抖着手给张连勤倒酒。张连勤却一把夺过酒瓶,反而给他倒上,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地与靳峰碰杯,脸色也缓和下来。
在干了这一杯之后,张连勤才和颜悦色地说:“兄弟啊,你我在一条战线上,我不得不为你考虑,也不得不为大港考虑。刚才,我激动了点,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毕竟比你痴长几岁,看的文件比你多几份,受的罪也要比你多一些,这才给你说实话。你这样蛮干,最好的结果是你出了名,但一旦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懂了吗?”
靳峰用肥手抹了一把汗,使劲地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我约你来,一则请你喝酒,二来不愿看到我的兄弟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你只要办好其他案子,一样会得到晋升。这起该死的海难,就让它沉睡吧,反正你我又没接到命令,一定要查办此案。”张连勤见靳峰吓成那样,又来了点安慰。
“可是,要是萧邦仍然坚持继续调查此案,怎么办?”靳峰问。
“这才是你要抓紧解决的问题。”张连勤眉毛又跳了一下,“我说过,这个萧邦身份极其可疑,弄不好是上面派来的警探,不然,一个小小的记者,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在大港活动?但我认为,只要你把住这一关,我再找机会与苏老船长沟通一下,封住萧邦的退路,任他怎么查,都很难找到实据,自然就会无功而返。”
“那马红军和孟中华二人向萧邦开过枪,怎么处理?”靳峰又问。
“你怎么什么事都问我?”张连勤有点不高兴了,“这是另一回事,他们要杀萧邦,有实证,该拘就拘,该上法庭就上法庭,到时候我给院长说明一下情况,判了算了。”
“您确定苏老船长那边,能够沟通好吗?”靳峰仍然有些担心的样子。
“我曾是他的手下,比较了解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张连勤自信地说,“况且,这件事情,一旦兴风作浪,对谁都没有好处。苏老船长是一位智者,我想他会听取我的意见。毕竟,他帮过我,我也应该帮帮他。”
他帮你,你就帮他?靳峰从心里冷笑。他感觉最后这两句话,哪像一个政法委书记的口吻?简直和市井之徒毫无两样!
但他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点了点头,对张连勤说:“张书记说得对极了。我这个人,以前就是不知道感恩,所以错过了许多机会。今天听您这么一说,才明白了:不管做官也好,执法也好,首先要学会做人。”
“说得好!”张连勤居然站了起来,使劲握住了下属的手,“靳兄弟啊,原来你也是明白人。看来,我是早该约你一起唠唠了。来来来,咱哥俩再干它几杯!”
酒又上来,二人连连撞杯。第三瓶酒干完,张连勤见靳峰已有些目眩,知道他酒劲上头了,才关切地说:“好了,今晚就先喝到这,我还要回办公室加班,你回去好好睡个觉吧。”
靳峰红着眼,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却一头向墙上撞去。
“门在这边,兄弟。”张连勤扶住了他,就听见靳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打开了门,向远处角落里坐着的司机招了招手。司机会意,便过来扶住靳峰,出了包房,往楼下走去。
这是香格里拉饭店的特殊餐厅,专门供高级客人用的。到了楼下,靳峰使劲地推张连勤的司机,嚷着要送张书记回家。张连勤见他真的醉了,便准备让靳峰坐他的车。但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警察从大堂里出来,扶住了靳峰,对张连勤说:“张书记,还是我送靳局长回家吧。”
张连勤回头认真地看了一眼醉了的靳峰,才上了他的奥迪,一溜烟走了。
等张连勤的车消失在长街尽头,靳峰一把挣脱小警察的手,红红的眼睛突然变得有光泽了。“雁雁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摸出已关闭的手机。
“叶总脱险,被安排在招待所里住下了。她脾气很大,老是嚷着要见您。”小警察说。
“甭理她,别把她娇惯坏了!”靳峰冷冷地说,“就让她在那里呆着吧。把车开过来,马上回局里。”
“是!”小警察接过靳峰递来的钥匙,迅捷地向警车跑去。
靳峰站在那里,本来肥胖的身体,此时居然站得笔直,像一座雕像。他眨了眨毫无困意的眼睛,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