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风住。大港的早晨在娇艳的阳光中宛若一个羞怯的少女。

萧邦起得很早。长街已被清扫过,显得很干净;寒冷的空气仍然很割脸,早起的人们吐着长长的白气,各自忙碌着。

萧邦走到报亭。不出所料,报亭里的大小报刊上都刊登了一张巨幅照片。一个五岁孩子的照片。

萧邦掏出一枚硬币,买了一份《生活快报》。在A叠头版的右上方,一个面目俊秀的男孩正在向他微笑。照片下面只有几行小字:


我叫苏洋洋

我来大港玩

我走丢了

您要是看见我

请您拨打这个电话

我的父母会谢谢您

电话:1390112****


萧邦摸出一个精致的烟斗,叼在嘴里,吧嗒了一口,嘴里就喷出了一口烟雾。这是宣传得很厉害的“如烟”,据说能够帮助瘾君子戒烟,萧邦便买来一试。

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通常都借助一些习惯动作来集中精力。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苏洋洋,一个五岁的小孩,突然失踪了。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这并不稀奇。但这个小孩的失踪,却让萧邦觉得比洪文光和王建勋的死更离奇。

——苏老船长说要来,而且惊动了大港市高层领导,可老头子为何没来?

——苏洋洋和妈妈林海若刚刚落脚香格里拉酒店,就离奇失踪,是谁绑架了他?

——孩子刚刚失踪,大港市警方就组成专案组,而且由主管刑侦的靳峰副局长亲自带队,很不合常理,这是为什么?

——昨夜,大港电视台连续播放孩子失踪的消息,今天又在本城各大媒体上刊登寻人启事,看样子是想让每一个大港市民都知道这件事,这又是为什么?

——警方已主动请缨,保证昨夜能够将孩子找到;可是,今天早晨各大报刊都纷纷刊登出寻人启事,而报刊排版需要一定的时间,难道刊登者能够断定警方不能在昨晚之前破案?

——绑架洋洋的人,既不要钱,又不索命,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切,是那么不合逻辑,甚至根本说不通。但萧邦断定,小孩苏洋洋的失踪,一定另有隐情。

他决定去找林海若。


林海若静静地坐在套间的客厅里,一脸倦容。

她好像一夜没睡。

一个突然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又如何能睡得着?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林海若慢慢站起来,轻轻地将门打开。她看到了身穿普通羽绒服的萧邦。

“打扰了,林女士。”萧邦看见林海若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便礼貌地说,“我叫萧邦,叶雁痕的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林海若嗓音有点哑,使本就柔弱的她显得愈加楚楚动人,“我听雁痕说起过萧先生,真是幸会啊!”

萧邦便进了房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林海若给他倒了杯热水。萧邦注意到她的头发有些纷乱,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是绝美的,如同雾气弥漫的天空有两颗闪烁的星星。她显然没化妆,但那柔嫩的肌肤透出一种慑人的亮色。她的嘴唇是那么湿润,被天然地勾勒出几近完美的唇线。这张美丽的嘴,倘若放在任何一个女人的鼻子下面,都会让人产生扑上去亲吻的冲动。但遗憾的是,这张嘴长在她的鼻子下面,就显得庄重,圣洁,让人不敢侵犯。

“萧先生来,有什么事吗?”林海若迎接着萧邦的目光。在视线交汇的一刹那,萧邦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如同手电的光线投向了夜空,而对方的目光长驱直入,似乎已经照到了自己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是关于洋洋的事。”萧邦并没有将目光收回,继续看着她,“我想找到洋洋,并把他交给您。”

“太感谢了!”林海若说,“整整18个小时过去了,洋洋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真担心他会出事……”

“请放心,我一定能够查出洋洋的下落。”萧邦郑重地说,“当然,我也知道您已经委托了其他人,警方也正在全力追查。但我想,多一条路也没有什么坏处。”

林海若等他说完,才缓缓地说:“那就先谢谢您,萧先生。我听雁痕讲过您,据说您帮了她不少忙,而且继续为查出浚航的死因而努力地奔波着。不过,凡事都有因果,我还是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帮我们苏家?”

萧邦感到她的瞳孔正发出一种慑人的亮光。但萧邦依旧没有回避她的眼神,而是淡淡地说:“因为,叶总给了我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充分?”

林海若收回了目光,看着窗外,点了点头:“看来,我可以相信您。不是因为雁痕,是因为苏先生。”

“你是说苏老船长?”萧邦有些吃惊。

“是的,”林海若说,“昨天晚上,我与苏先生通了电话。他让我今天通过雁痕找到您,请您辛苦一趟。我正要给雁痕打电话,没想到您就来了。”

“难道说,苏老船长知道我?”萧邦做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那萧某真是太荣幸了!”

“萧先生不必客气。”林海若细语柔柔,“我家先生虽然远在青岛,但对大港的事还知道一些。苏先生认为,萧先生在调查‘12·21’海难这件案子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因此一直热切地盼望能够见您一面。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在方向上是一致的,都想弄清事情的真相。”

萧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在我来找您之前,我还有一些顾虑。没想到林女士竟然如此爽快。太好了!萧某本事有限,但自信能够完成任务,找到洋洋。我看,大家都是爽快人,我就直说了。现在,我想请林女士将洋洋失踪的情况再讲一遍。”

林海若显得非常郑重。虽然同样的过程,她已对警察和亲人们讲了好几遍,但对萧邦讲述时,就像讲第一遍那样认真。

这个过程,萧邦已经听叶雁痕转述过两遍。听当事人讲第三遍,萧邦也没听出任何新的内容。

但萧邦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说:“请问林女士,您怎么看待洋洋的失踪?”

“我?”或许是有人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林海若微微有些诧异,“我从来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做母亲的,孩子失踪了,脑子全乱了。”

“我是说,您认为洋洋是自然走失,还是被绑架?”萧邦仍然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是绑架,您是否接到过要挟电话?”

林海若摇了摇头,说:“我现在是六神无主,越想越乱。自从洋洋失踪到现在,我没接到什么要挟电话,因此也感到非常奇怪。”

“所以您就登了广告,希望全城的人都知道洋洋失踪了?”萧邦突然从羽绒服里拿出一张报纸,放在茶几上。

林海若定睛一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个锦帆,我说过不要弄出声势来嘛!”她显然有些生气了,“昨天下午,锦帆来找我,说现在是信息时代,应该在媒体发布消息,让大家帮助找,线索会多一些。我是不同意的。我相信警方很快就会破案。唉,这个苏锦帆,尽添乱!”

萧邦静静地看着一个美人少有的愠怒。这种愠怒就好比雪后的骄阳,使一个原本素淡的世界变得鲜活起来。

“报纸上留的这个电话是谁的?”萧邦又接着问。

“我的。”林海若说,“您看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苏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的。”

萧邦看了一下表,对林海若说:“林女士,时间也不早了。我要是有孩子的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

“好吧。”林海若站起来,伸出柔若无骨的手与萧邦相握。萧邦轻轻地意思了一下,顿时,一股沁骨的寒意从萧邦的手上传递开来。

当萧邦走出房间,林海若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手机,急匆匆地拨着电话号码。


萧邦出了电梯,拨通了叶雁痕的电话。

“叶总早,我是萧邦。”萧邦不等她说话,继续说,“我刚刚见过你的林姨,现在正出酒店。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又请我做了一回私人侦探?”

“什么时候?”叶雁痕没听懂。

“刚才,在你林姨那儿。”萧邦呵呵地笑了两声,“我要去找洋洋了,我对你林姨说了,是你花钱雇我的。”

这回叶雁痕算是听明白了。“知道了。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也不知道。”萧邦说,“也许,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你要保护好自己。”

萧邦感到电话那头的叶雁痕呼吸急促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也要保重。我等你!”也许,她感到这句话有些不妥,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我等你的好消息。”

萧邦挂了电话。

出了酒店的大门,萧邦正准备打车。恰好,一辆出租车就停在旋转门前。萧邦拉开前门,坐了进去。

“先生去哪?”一个满脸胡子的出租车司机看了他一眼,问。

“去大港海事局。”萧邦用手搓了一下脸,顺便做起了眼保健操。看来,昨夜他也没睡好。

那司机也不答话,熟练地挂挡。出租车驶上大街,向海边驶去。

十五分钟后,汽车驶过大港港,还一直往大海方向疾驰。

积雪铺满沙滩,碧海就在眼前。

“喂,师傅,是不是走错了?”萧邦提醒道。他看过地图,大港海事局就在港口二号门。

“如果你是萧邦,就没有错!”那司机应了一声,猛踩油门。汽车像疯了一样驶向海边。

萧邦觉得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车门的把手上。

“不要乱动!”那司机说,“你到海事局去找李海星,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看来,碰到你老兄一定会有意外收获。”萧邦将手放在怀里,很舒服地往后一靠。他并没有问司机是谁。显然,这样做是个愚蠢的行为。这个人既然“找”到了自己,一定有话说。现在,萧邦就安静地等着他说话。

而这位司机却闭上了嘴巴,一心一意地开车。汽车驶出堆满积雪的柏油路,下了一个小坡,钻进了沙滩上的一片小树丛。

出租车就停在小树丛的深处。

那人掏出一盒红塔山,自己点了一根,一口接一口地抽。车窗关着,呛人的烟味熏得萧邦差点流了眼泪。自从前两天开始戒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吸二手烟是多么痛苦。

五分钟过去了。那人的烟已燃到烟嘴。他打开车窗,扔掉,又掏出一根,继续吸。

十分钟过去,第二根烟又将燃尽。萧邦实在忍不住了,侧过脸说:“难道,你拉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你抽烟?”

那人再次将烟扔掉,说:“以沉稳干练著称的萧邦,居然就这么点耐性?”

“再有耐性的人,也禁不住你老兄的烟熏啊。”萧邦笑了,“如果你找我没什么急事,我是不是可以下车溜达一下?”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那人问。

“我猜,你会告诉我,对吧?”萧邦说。

“好吧。”那人说,“算起来,你来大港已有十来天了。这段时间,你真没闲着,四处打探,明查暗访,很辛苦啊。但是,据我所知,你似乎并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索性先将一大堆问题搁起来,反而对一个孩子的失踪感兴趣了,对吧?萧神探?”他边说边将放在挡风玻璃后的一叠报纸对折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萧邦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在查别人,别人也在查我。哈哈,原来大港藏龙卧虎啊!听老兄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本不该卷入这个漩涡?”

“那倒也不是。”那人说,“这件事你不干,迟早也会有人干。只不过,你心中的一些疑团,也许我可以帮你解开。”

“哦?”萧邦似乎来了精神,“我倒想听听。”

“不过,我帮你解开疑团,你也应该有所回报才是。”那人淡淡地说,“你虽然不是生意人,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对吧?”

萧邦说:“好!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办。”

那人叹了口气,说:“我相信你。也许,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相信的人,就是那些陌生人。我调查过你,你的经历和行为的确值得人信服。”

“谢谢夸奖。”萧邦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在‘12·21’海难中,到底谁是主谋?”

那人沉吟了一下,说:“我就料到你会提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你的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不能回答你。如果你问点具体的,或许我可以回答。”

“那好。”萧邦说,“叶雁痕是不是有嫌疑?”

“有。”那人答。

“王啸岩是不是有嫌疑?”萧邦问。

“有。”那人答。

“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货舱起火导致‘巨鲸’号丧失动力?”萧邦问。

“是。”那人答。

“有没有气象因素?”萧邦问。

“有。”那人答。

“究竟是自然因素大一些,还是人为因素大一些?”萧邦问。

“应该说,是四、六开。”那人答,“自然因素占四,人为因素占六。”

“孟中华为什么要参与这起海难的复查?”萧邦问。

“这才像个问题。”那人哼了一声,“其实前面那几个问题你都很清楚,但孟中华为何要搀和进来,你拿不准,我可以透露一点,孟中华与靳峰,都不是好鸟。孟中华野心很大,他想染指蓝鲸。参与这起事故,在里面搅浑水,无非是想混淆视听,以便浑水摸鱼。”

萧邦突然笑了:“说真的,老兄,你的回答我并不满意。”

“难道不是这样?”那人侧脸看着萧邦,“你知道孟中华的目的?”

“我不能告诉你。”萧邦仍然面带微笑,“不过,刚才我问的问题,其实等于没问。因为我突然发现,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难道,你觉得我是在吹牛?”

“你没有吹牛。”萧邦突然紧盯着他,“你的确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但今天你来找我,并不是要跟我谈‘12·21’海难,而是急于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那人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洋洋到底在谁的手上!”萧邦的目光直直地逼视他。

那人的目光果然缩了回去,直直地看着前方,缓缓地说:“你怎么知道?”

萧邦不紧不慢地掏出烟斗,吧嗒了两口,说:“我在你中途突然将车往海滩上开时,猛然想到在一个小时以前,我就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的停车场上。车窗开着,一个人在抽烟。自然,这个人就是你。你一直在等我下来,然后将我拉到这个无人的地方,想跟我单独谈;而在跟我谈话时,你事先绕了一下弯,说我先将一堆问题搁起来,末尾才说我对一个孩子的失踪感兴趣。当你提到孩子失踪时,你不经意间拿眼角瞟了我一下;这时,你突然发现今天的《生活快报》上正刊登着洋洋的照片,便下意识地将它折起来。这几个细节说明,不是我对孩子的失踪感兴趣,而是你最感兴趣。你装着挺有耐性的样子,而实际上心急如焚,想尽快知道这个孩子的下落。”

那人叹了口气,说:“真不愧是萧邦!是的,我关心洋洋的下落,也相信你能够尽快找到洋洋。只要你能帮我办这件事,我会回报你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萧邦说,“但我现在想知道一件事,就一件。”

“什么事?”那人一愣。

“你是谁?”萧邦提高了音量。

“我是谁?”那人浑身一震,又摸出了一根烟,但火机的火苗总是找不着烟嘴。不过,他终于还是点上了。他深吸了一口烟,说:“我不方便说。请你理解好吗?”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萧邦说,“我会为你保密。请相信!”

“你……知道?”那人夹烟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你就是苏浚航!”萧邦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