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

北国海边的冬季,寒风像刀片一样锋利。

萧邦站在风里,任凭寒风在脸上刮来刮去。他看了看表,时针正好指向20:00。在约会时从不迟到,是他多年的习惯。

一辆暗红色的丰田跑车从夜幕中钻出来,停在他的面前。

车门打开。穿着浅蓝色羽绒服的苏锦帆一步跨了出来。萧邦连忙上前,帮她关上车门。

凭借暗淡的星光,萧邦的瞳人里映出一个柔弱的身影。她的那双眼睛尤其亮,使人不敢逼视。

萧邦主动伸出了手。苏锦帆急忙脱掉柔软的皮手套,迎上了萧邦的手。萧邦感到一阵寒意沁入自己的手掌。

“你好。”萧邦说,“我来了一个多星期,直到今晚才约你出来,真对不起。”

苏锦帆笑了一下,说:“这都怪我。应该是我尽地主之谊。昨天我才接到素筠的电话。她好像知道你来了大港,要我照顾你。没想到你先打了电话。”

“素筠知道……我来大港?”萧邦很诧异。

“你们虽然分开了,但她没有忘记你。豆豆好吗?”苏锦帆问。

“我也不知道。”萧邦叹了口气,“她住在外婆家,我连电话都不敢打!”

“唉,你们本来是天生一对啊!”苏锦帆叹了口气,“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吗?”

萧邦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十年前。盛夏。大港海滨浴场。

新婚不久的萧邦跟着妻子刘素筠到大港度蜜月,被素筠的初中同学苏锦帆安排在海员俱乐部酒店住下。那时苏锦帆还没有结婚,清纯美丽。

碧蓝的海水衬托着苏锦帆雪白的肌肤,十分耀眼。萧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被刘素筠狠狠地踹了两脚。当然,这个动作是在水下完成的。素筠露在水上的脸依然笑靥如花。

大港曾是刘素筠成长的地方。当时她的父亲是个海军上校,后来被北京的老领导调离大港。在初中的同学中,刘素筠和苏锦帆最铁。

那时的萧邦相当英武,尤其是穿上泳装,浑身上下全是腱子肉,惹得苏锦帆不断地瞟他。三人游得累了,坐在沙滩上休息。苏锦帆嘴里和刘素筠应答着,手里却把饮料递向萧邦。萧邦正要去接,被刘素筠劈手夺过,狠狠瞪了一眼。

本来准备在大港住一周。不到三天,刘素筠就折腾着要回北京了。那是一个凉爽的清晨,素筠一早就收拾好行李,将睡梦中的萧邦拍醒,急急忙忙离开了酒店。

“为什么那么着急?日本鬼子进村了?”萧邦大惑不解。

“哼!再呆下去,你就会留在大港,被人招了女婿!”那时的素筠,萧邦就是她的命。

然而他们始料未及的是,酒店门口居然站着苏锦帆。她木雕般地站着,似乎自从有了人类,她就一直站在那里。

雾气凝结在她的发梢。她的眼里也有雾,很浓的雾。

萧邦和刘素筠怔住。

“我知道你们要走,所以我就在这里等,只为向你们送别。”苏锦帆柔弱的声音像从辽远的海上飘过来,萧邦感到一阵眩晕。

刘素筠突然扔下包,扑过去抱住了她,哭着说:“帆帆,小时候,我有的东西你也一定有,可是,这次不能给你……请你原谅!”

萧邦不敢看她们。萧邦不理解这种感情。他只不过是觉得妻子的这位发小,曾让他产生过要保护她的冲动。而且,这种冲动非常强烈……

在火车上,刘素筠开始审问萧邦:“你是不是喜欢苏锦帆?”

“怎么可能?”萧邦奇怪地看着她。

“那你的眼神里为什么出现怜悯?”刘素筠不依不饶。

萧邦笑了一下。他不理解妻子为何会无端地吃醋。他觉得这个莫须有的问题,自己无须回答妻子。

刘素筠依然火气很大:“警告你,不许再来大港!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大港,也是最后一次!”

萧邦只能点头。

十年匆匆过去,霸道的刘素筠已离他而去,而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大港。


“萧邦,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苏锦帆幽幽的声音传来,切断了萧邦的思绪。

“还不错。”萧邦回过神来,“你呢?”

“日子嘛,怎么都是过。”苏锦帆说,“唉,无忧无虑的日子早就烟消云散了。你和素筠度蜜月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你们啊!萧邦,今天你找我出来,恐怕不是为了叙旧吧?”

叙旧?有什么旧可叙?萧邦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喜欢回忆过去,但他没表现出来,依然微笑着说:“当然是有事找你。不过,想起当年你的热情款待,我至今仍然很感谢!”

“你真的还记得当年的事?”夜幕中,苏锦帆的眼睛如星般闪了一下。

当年有什么事?萧邦真的想不起来。但苏锦帆激动的眼神让他含糊地应道:“那是美好的日子,怎么不记得?可是,现在,你已经是蓝鲸的财神爷了。而且,你的先生又是航运界的知名人士。”

“别挖苦我了。”苏锦帆说,“萧邦,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因为‘12·21’海难才找我的,对吗?”

萧邦没有否认。

苏锦帆叹了口气,说:“你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老实,还是没学会撒谎。”

“我对说实话的人从不撒谎!”萧邦认真起来,“这并不说明,我就是个老实人,我就不懂得撒谎。”

“可是,你怎么判断对方是在说实话还是在说谎?”苏锦帆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这是我的工作。”萧邦说,“我就是研究这个的,并且,凭它混口饭吃。”

“据我所知,你现在是真相公司的副总裁。”

“是的。”

“你真是为了调查我哥哥的死而来?”

“是的。”

“你找我,是有事要问?”

“是的。”

“什么事?”

“家事。”萧邦突然盯住她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苏锦帆轻轻咳嗽了一下,“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调查的案情已经进展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时刻,但有一些地方想不通,对吧?”

“是的。”萧邦承认。他迅速移动目光,看着脸庞已被冻红的苏锦帆说,“要不要到车里去坐着谈?”

苏锦帆摇摇头:“不用。有时,寒冷会使人清醒一些。”

萧邦没再坚持,继续说:“实话实说,我研究过你们家族。‘12·21’海难,的确与你们家族关系很大。”

苏锦帆沉吟了一下,说:“我也实话实说。这两年,我也在默默研究这起海难。不仅仅因为这起海难是蓝鲸下属的公司出了责任事故,而是因为260名无辜者的性命葬身大海,这其间包括我的哥哥。当然,说得再具体一些,这起海难看似已风平浪静,而实际上在两年后的今天,直接影响着蓝鲸集团的命运。”

萧邦没想到苏锦帆居然这么爽快就直接进入了主题。他掏出烟,背着风点了火,深吸一口,说:“你能够认识到这一层,我真感到高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12·21’海难人为因素要占80%以上。我查来查去,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们这个家族。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苏锦帆居然很平静。她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怀疑我嫂子,甚至怀疑我丈夫啸岩和我。我只能告诉你,我也在怀疑,甚至怀疑我自己。”

萧邦说:“很可能这起海难跟你们都没有关系。但现在,我最想知道你们家族的内在关系。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就不说。本来,我无权问及隐私。”

苏锦帆说:“我们家族的内在关系的确比较复杂,不知你想知道哪一些?”

萧邦说:“那好。我说得不对,你别怪我。就先谈一个问题吧,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并非你父亲苏老船长亲生。”

苏锦帆怔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正常。她点了点头:“是的。但这件事普天之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邦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四十年前,印尼发生大规模的排华动乱,中国政府决定派遣远洋船只去印尼接侨。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真正的远洋航行。那艘船名叫‘光华’轮,船长陈宏泽。你父亲以前搞过航海,便自告奋勇去当了船员。在接侨过程中,一对印尼华侨夫妇不幸死亡,你父亲就将那对夫妇的一个男孩收养了。他就是苏浚航。”

苏锦帆在听。

萧邦接着说:“你父亲对苏浚航视同己出,疼爱有加,决心将他培养成杰出的航海家。苏浚航也非常争气,年纪轻轻就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闯出了天下。可是,你父亲在后来似乎对他很不满意。一个将原来的公司做得更大的继承者,为什么会让创始人不满呢?”

苏锦帆说:“很简单,因为我父亲不赞成公司上市。这是两代经营者在观念上的不一致,没有什么。”

萧邦说:“好。那就说说你嫂子叶雁痕。叶雁痕同你哥哥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样是航海世家出身,按说是天作之合。但不知为什么,你哥哥和你嫂子貌合神离,基本没有爱情,却能够相互配合,夫唱妇随。这又是为什么?”

苏锦帆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很简单,我父亲和嫂子的父亲是结拜兄弟,因此安排了这桩婚姻。而他们虽然淡不上什么爱情,但都是事业型的人。至少,在事业上,他们还算志同道合吧。”

萧邦说:“好。那就说说你。你与王啸岩是自由恋爱,而且王啸岩也非常优秀,你也很爱他,可是你父亲似乎并不喜欢王啸岩,但又让他拥有蓝鲸的股份,这又是为什么?”

苏锦帆轻叹了一声,说:“难为你夸奖我丈夫。是的,我曾经爱过他,但结婚七年,我才发现这种爱是种错觉。坦白地说,我是想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你那时已经结婚了。没办法,我总得嫁出去。女人,只要不想当尼姑,早晚都得嫁出去的。”

萧邦避开这个问题,说:“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王啸岩的爱是一种错觉。”

苏锦帆面露愠色,急促地说:“萧邦,我能不能不回答你?”

萧邦笑了一下,说:“那就由我来说吧。你与王啸岩结婚之后,发现他爱的是你们家族中的另一个女人,对不对?”

苏锦帆苦笑了一下,说道:“萧邦,你连这个都调查,不觉得挺没意思的吗?”

萧邦突然把脸一沉,说道:“我无意了解别人的隐私,但当个人的隐私有可能危害公众的时候,我就逼迫自己去调查分析。是的,表面看来,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但我认为这些情感因素直接或间接地与‘12·21’海难有关!”

苏锦帆一震,说:“与‘12·21’海难有关?你有什么依据?”

萧邦说:“实话实说,依据并不全面,但这种奇怪的情感关联必定会产生某些不正常的反应。也许你置身其中,反而被淹没了。”

苏锦帆抬起头,说:“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萧邦并没有客气:“这里面疑问很多。第一,你父亲在培养苏浚航方面,几乎耗尽了毕生心血,甚至将他当成了自己,但苏浚航在后来为什么有意疏远你父亲?第二,苏浚航和叶雁痕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喝过洋墨水的人,为什么要接受一桩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第三,你父亲并不喜欢王啸岩,却还是让你们结婚,而且给了王啸岩可观的股权,并委以重任。本来,这股权应该给自己的女儿的,这是为什么?第四,苏浚航在‘12·21’海难中失踪,极其关心蓝鲸命运和儿子生命的苏老船长却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倒是与丈夫貌合神离的叶雁痕在海难事故已经平息的今天显得十分着急,这是为什么?第五,苏老船长当前正准备让自己不喜欢的王啸岩掌舵蓝鲸,而你的意见又让他举棋不定,这又是为什么?”

一阵寒风刮过,苏锦帆感觉头皮一阵发紧。她使劲地咳嗽了一声,良久才说:“萧邦,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邦沉声说:“想说的其实只有一点,就是:到底是谁制造了‘12·21’特大海难?”

“那你认为是谁?”苏锦帆的眼神闪了一下。

“不能肯定。但至少现在就有两个可疑的对象。”

“谁?”

“王啸岩和叶雁痕!”萧邦加重了语气。

苏锦帆的身体晃了一下,说:“你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萧邦说,“但或许很快就有。”

“证据在哪里?”苏锦帆问。

“就在他们自身!”萧邦肯定地说。

“他们?”苏锦帆大惑不解,“他们自己怎么会是证据?”

萧邦看了看表,微微一笑,说:“一会儿带你去看场好戏吧,保证是你看过的戏中比较精彩的。”

看戏?苏锦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活动了一下已快僵硬的四肢,拉开了车门。

两辆汽车掉头向市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