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光将一张50元面值的钞票递给了收费保安,说了声“不用找了”,然后启动他的帕萨特,离开大港国际海员俱乐部酒店,沿着滨海路风驰电掣而去。

汽车很快爬上了位于大港北郊的老山,然后再沿着蜿蜒的盘山路往下行驶。路上没有一辆车,连一个人都没有。洪光文喷出一口酒气,睁开微红的双眼看着下面美丽的海景,很惬意地笑了。

盘山路很陡,车速越来越快。洪文光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点一点踩着刹车。突然,他感觉刹车没了。他使劲地踩,但车如离弦之箭,不受控制,前面又是一个急转弯。

他拼命地打着方向盘,但车速太快,未能奏效。帕萨特疯了一样蹿出路面,翻滚着摔下陡坡,撞在一块岩石上,被弹起老高,然后掉进了海里,激起了冲天水柱。

一个小时后,三辆警车停在海边,警察开始组织人员打捞。洪文光的尸体很狰狞,颈椎折断,双眼外翻,满嘴淤血。警察从残车里仔细检查了他的物品,是一个皮包,包里有现金五万元,银联卡八张,身份证一张,信用卡一张,手机一部(已短路,无法再用)。

经法医鉴定,洪文光血液里含有大量酒精。因此,大港市公安局滨海路派出所认定洪文光系酒后开车,不慎坠崖而亡。于是就通知了他的家人,以便处理后事。

洪文光突然死亡,让萧邦感到惊奇。

同孟欣回到大港后,他已按孟中华的指示将这些天的资料整理完了。孟中华还没有跟他见面,但已特意交代,晚上一起到叶雁痕家里去。

叶雁痕已搬回家中。

今晚,叶雁痕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她穿了一件低领口的粉红色毛衣,看上去她的胸脯更挺,脖子更长了。

孟中华带着萧邦,进了客厅。

孟中华喝着茶,连声道歉,说自己去上海出差,这些日子一直没来看叶总,很不好意思。幸好案情有了进展,今晚来,一是看看叶总,二是将案情的进展汇报一下。说完,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套化妆品,送给叶雁痕。

“叶总是著名企业家,应该用高档的化妆品。咱们大港市场上的化妆品也不错,就是品种太少。这次,我专门到淮海路为您挑了一点,是香奈儿,不知叶总喜不喜欢?”孟中华看上去神采奕奕。

“谢谢孟总。”叶雁痕站起来,收下了礼品包,转手交给了徐妈,并示意她回避。

客厅里剩下三个人。萧邦除了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一直没有说话。

孟中华打了个哈哈,说:“叶总啊,您交代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现在就请我们萧总向您汇报吧。”

萧邦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它放在茶几上,先将采访三位幸存者的资料播放给叶雁痕看。

叶雁痕戴上眼镜,很认真地看着。当她看到洪文光时,浑身震了一下。

萧邦察觉到了这个细节,便将文件暂停了一下,问叶雁痕:“叶总,这个人你见过?”

叶雁痕点点头,说:“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老鸦嘴见过这个人。他想敲诈我,但我告诉他,我没有做错什么,一分钱都不会给他的。”

“这个人昨天已经死了。”萧邦淡淡地说,“据警方确切消息,洪文光酒后驾车,在滨海路老山嘴连车带人掉进海里,车毁人亡。”

说完,他拿出了20多张死者的现场照片。照片还散发着一种清香,显然是冲洗出来不久,也不知萧邦是如何弄来的。

叶雁痕一张一张地看着照片,呆了半晌,说:“继续往下看吧。”

萧邦便又开始播放文件。

叶雁痕仔细地看完资料,点了一根烟,轻轻地说:“萧大侦探真不简单,弄得如此详细,很专业啊。现在,请您对这件事做个总结吧。”

萧邦清了清嗓子,看了孟中华一眼。孟中华说:“既然此案是萧总一手抓,就请萧总说说吧。叶总日理万机,早一点知道结果,也好早点安心。”

萧邦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叶总和孟总都看了资料,应该是心里有数了。但既然要我说,我就简单介绍一下吧。其实,这件案子的焦点就在船舵上。这个船舵是叶总送给苏总的礼物,而苏总遇难后和叶雁鸣一起失踪,引起了叶总的怀疑。当然,怀疑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是一种对亲人的思念。叶总的目的,是想确认苏总和叶雁鸣是死是活。这一点,资料里有三个幸存者都证明了,可以断定苏总和叶雁鸣已经死了。那么,叶总怎么会受到威胁呢?就是这个洪文光在作怪。按照他的讲述,他与叶雁鸣同住一室。当‘巨鲸’号遭遇台风后,叶雁鸣又与洪文光在一起。但这里面有疑点,就是洪文光说了谎。他说叶雁鸣有遗愿,但按他第一次的说法,却是要他照顾好皮筏子上的两个陌生女乘客,显得很牵强。而且,他以前对媒体一直不提这件事,一定是想极力隐瞒真相。现在,请叶总和孟总看看我第二次采访洪文光的资料。”

萧邦熟练地打开另一个影音文件,场面仍然是在旅顺文光建材店洪文光的办公室里。画面只有洪文光一人,但可以听得出与洪文光对话的是萧邦的声音,只是声音变粗了一些。

萧邦:洪先生,我觉得你对我撤了谎。通过我的采访,我发现你漏掉了一个情节,就是叶雁鸣先生在临死前交给了你一样东西。你不肯说,是因为你别有用心。

洪文光:(很生气的样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能拿了恩人的东西而不说出来?你是什么意思?

萧邦:你别激动。实话告诉你,你威胁叶雁痕总裁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

洪文光:(睁圆眼睛)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邦:我是私人侦探,是叶总请我来的。你前几天打电话威胁叶总,我们都知道了。如果你不想蹲监狱,就请你说出实情吧。我保证,叶总只是需要知道真相,决不会怪你的。

(洪文光沉默着)

萧邦:人人都想发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看,叶总的弟弟救过你的命,还在临终前托付你为他办事,是多么相信你啊!可是你呢?恩将仇报,你不感到惭愧吗?

(洪文光突然哭了起来,那眼泪像被打开了闸门的水)

洪文光: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就直说了吧。那天,叶雁鸣在皮筏子上,将一个手包塞给我,说要我去找他的姐姐叶雁痕并把包交给她。他说包里有一件东西,她一看就明白。我匆忙中接过手包,将它塞进内衣,他就沉下去了……我获救后,打开皮包,见里面有一个船舵,一个钱包。钱包里有3000元现金,四张储蓄卡,一张身份证,还有一张塑封照片,照片背后是一首小诗……我一看身份证,才知道这个包不是叶雁鸣的,而是苏浚航的。

萧邦:所以你见财起意?

洪文光:(脸色很难看)萧先生,好歹我也是个老板,3000块对于我算什么?唉,我一开始真的去找叶雁痕了,可是那时蓝鲸上下一片混乱。我有个朋友正好在蓝鲸上班,他告诉我,公司不少人都怀疑叶雁痕在这次海难中做了手脚。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亲眼目睹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海难,我为那么多死者抱不平!于是,我决定先不把这个手包交给叶雁痕,我要私下调查真相!经过差不多两年的调查,我渐渐搜集了一些证据。于是,我便开始了行动……

萧邦:什么证据?

洪文光:我不能告诉你!

萧邦:那杀死叶雁痕家的狼狗,打电话威胁她是你所为吧?

洪文光:(面部表情僵硬)如果叶雁痕心里没鬼,她怎么会害怕?我威胁她有用吗?

萧邦:那你到底想怎样?

洪文光:既然你们都知道是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要解决这件事,我有一个条件。

萧邦:什么条件?

洪文光:此事我必须与叶雁痕单独私了。既然你是她请来的,你给她带个话,我会将那个手包交给她的,但她也不要再找我的麻烦,否则,大不了把所有的事情公开。

萧邦:好吧。这件事等我跟叶总交换意见后再来找你。

画面到此结束。

萧邦发现,叶雁痕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叶雁痕没有说话,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她又神色如常了。

她微笑着看着孟萧二人,说:“这个洪文光的出现,用悬念小说家的话来说,就是‘结局在意料之外而又属情理之中’。”

孟中华似乎没有听懂。他说:“萧总,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萧邦思考了一下,说:“那我接着说。我从云台回来后,马上找到洪文光,挖出了这个细节。洪文光倒也爽快,答应私了。因此,整个案子实际上就是洪文光所为。他想一夜暴富,便苦心设计了这个局,企图让叶总就范。没想到叶总不吃他那一套。现在我想问问叶总,您说前几天晚上见过洪文光,到底是哪一天?”

“四天前。”叶雁痕想也没想,“萧总是三天前与洪文光见面的,是吗?”

“正是,三天前的下午。”萧邦说。

“那这事越来越巧了。”叶雁痕目光闪了一下,继续说,“四天前洪文光敲诈我未遂,刚好在三天前就接待了萧总,被萧总问出了真相,而又在一天前突然死亡。两位专家,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很巧合吗?”

孟中华接过话头,说:“事实跟巧合没有关系。反正,现在已经有了结果。洪文光死了,而您的丈夫和弟弟也确定死了。再复杂的过程,其结果往往很简单。”

“孟总!”叶雁痕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您觉得这个结果能让我信服吗?您说得很轻松,一个死字三条命,到底不是您的亲人啊!”

孟中华尴尬地笑了笑,说:“叶总生气了?别误解,我不是这个意思。结果就是这样嘛,我们也尽力了。”

叶雁痕又点了根烟,吐了一个指环大小的烟圈,看着二人说:“二位老总不会真的以为我设计害死我的丈夫和亲弟弟吧?”

孟中华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叶总,您多想了。我们又不是公安机关,我们只是在为雇主服务,一切都会保密的。况且,我相信这是洪文光在胡说八道。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与萧总都是有职业道德的人,不会乱讲的,请您放心!”

叶雁痕看着萧邦,说:“那萧总呢?”

萧邦耸了耸肩,说:“孟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叶雁痕捻灭烟头,说:“看来,该结案了。孟总,对吗?”

孟中华摊了摊手,说:“您是我们的雇主,您说了算。”

叶雁痕沉吟了一会,身体前倾了一下,严肃地说:“孟总,实话实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们是费了心思的。付出了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还剩下的70万,我明天就汇到您的账户上。不过……”

孟中华警觉了一下,连忙问:“不过什么?”

“我还有些事情想委托萧总单独办理,可以吗?”叶雁痕认真地说。

“这得问问萧总。萧总是我们真相的常务副总,我可不能支使他!”孟中华反应挺快。

“好吧。萧总,您同意吗?”叶雁痕平静地看着他。

“愿意效劳。不过,不知又是一起什么案子?”萧邦说。

“二位老总都是聪明人,难道一定要我说破吗?实话告诉二位,你们整的这堆材料,丝毫没有破绽,但我还是不能确定我丈夫和弟弟是否真的死了!”

“为什么?不是……不是已经有人证明了吗?”孟中华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行了,孟总,”叶雁痕说,“我凭女人的直觉判断,这三个人的讲述只有一半可信,另一半也就是各自巧遇我丈夫和雁鸣的情节,是经过高明的导演精心排练过的。”

她怎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萧邦心里一激灵。

孟中华干笑了两声,说:“叶总当然有权怀疑,我也不便多说什么。既然叶总不相信,那就等于我们真相公司白忙了一场。明天,我就安排人将30万预付款给叶总划过来,那70万也不要了,免得叶总认为我们真相骗人!”

叶雁痕突然笑了,她说:“孟总,钱还是要给的,我已经表过态了,并不是说你们工作上有问题。您想想,就算有人导演这场戏,谁知道这个导演是谁?又有何居心?再者,虽然洪文光死了,但他的死因真是酒后驾车吗?如果是,他怎么恰好这两天跑到大港来喝酒?而且喝成那样还敢开车?难道一个人会自己喝醉?如果有人与他一起喝,那同他一起的人难道不会叮嘱他不要开车?如果不是,那这幕后的策划者又有什么企图?孟总,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许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强调一点,我是信任你们真相公司的,不然我也不会再次请萧总帮忙,请你们不要把我的真心当作假意!”

叶雁痕一席话,说得二人哑口无言。

孟中华又点了根烟,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那叶总准备什么时候再请萧总出马?”

“就从现在起!”叶雁痕说,“这次我出500万,不过我要与孟总约法三章。”

孟中华的肉包子眼闪了一下,微笑着说:“请讲。”

叶雁痕脱口而出:“第一,萧总必须随时配合我的工作,说俗点就是随叫随到,甚至要住在我的家里,负责我的安全;第二,时间不能少于三个月。也就是说,如果三个月内能够让我满意,萧总就算交差了;如果三个月还不能达到我的理想状态,满三个月就可以自行离开;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条,这次孟总不能干涉萧总的行动,不能与萧总见面,也不能与萧总通话或发任何信息,总之您与萧总不能有任何交流。如果能满足这三点,我们就成交。”

孟中华在思考。几分钟后,他转头看着萧邦,亲密地说:“老萧,你看呢?”

萧邦想也没想,说:“只要孟总同意,我没意见。”

孟中华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叶雁痕说:“好吧。既然叶总说从现在开始,那我就马上离开,免得叶总怪我不遵守约定。”

他居然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萧邦和叶雁痕。

萧邦端坐在沙发里,头都没抬一下。

叶雁痕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进了厨房,端了一盘水果出来,放在茶几上,微笑着看着萧邦,说:“吃吧!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水果,就是不给那个老狐狸吃。”

萧邦说:“谢谢!”

叶雁痕突然盯着萧邦,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萧邦摇摇头。

叶雁痕说:“其实,那天晚上在老鸦嘴,我见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洪文光,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想。”萧邦依然头都没抬。

“就是你!”叶雁痕的眼睛像两把刀子,简直就要刺穿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萧邦居然没有否认。

“因为我是女人。要知道,女人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

“尤其是你这样的女人!”萧邦补充道。

“因此,我要花钱将你单独留下,按我的意思调查。”叶雁痕的眼角也笑了。

“为什么?”萧邦忍不住问。

“因为你的演技比老狐狸要强得多!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叶雁痕温柔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原因?”萧邦很糊涂的样子。

“因为你不但是个好演员,还是一个有趣的男人。要是提前10年,我说不定会爱上你!”叶雁痕连嘴角都在笑。

“为什么要提前10年?现在就没有这种可能吗?”萧邦做出疑惑的样子。

“没有,连一点可能都没有。”叶雁痕收住了笑,眼里突然变得空洞。

“为什么?”萧邦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叶雁痕的眼里更空,几乎完全失去了光泽。

萧邦突然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只要身体还活着,心就不会死!有时,即使身体死了,心却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悲观呢?”

叶雁痕一怔。

萧邦看见,那已经消散的光泽又重新在她那美丽的瞳仁里汇聚。最后,一种晶亮的液体裹挟着那种光泽,慢慢地向她美丽的脸庞滚落。

萧邦不敢再看。他只感到心脏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