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泊桑

事情发生在一个叫阿雅克的小镇上,小镇坐落在一个美丽的海湾里。当时,我在镇上任检察官。

那时候,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族间血仇。

这种私人战争由来已久,并且,还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仇恨与复仇,各种可怕的手段,恐怖的情节,血腥、野蛮的屠杀。

我在那里待了两年,整天听到的没有别的,只有氏族之间的仇杀。

当地,有一种名叫科西嘉血仇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一个人不仅要向敌人报仇,还要向下一代和亲友报仇。听说,有许多老人、孩子、表兄表弟等都为这样的教义而死。有关族间血仇这方面的故事,我耳闻目睹得太多了。

有一天,我听说一个英国人在海湾尽头租了一栋房子,租期是好几年。他随身还带着一个法国仆人。

不久,整个镇上都对他议论纷纷,因为他性格怪僻。他整天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出来打猎或者钓鱼。

他从不和任何人讲话,也从不进城。每天早上,他都花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练习左轮手枪和卡宾枪。

有人说他叫约翰,出身名门贵族,由于政治原因,被迫逃离了他的祖国。还有人说他犯了事,正在躲避处罚。大家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作为检察官,我有义务尽可能去了解这个人的情况。但是,想要了解得多么详细,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只能尽我所能,密切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然而,我并没有发现他的行为有什么地方值得怀疑。

外面,谣言还在继续传播,而且越传越凶,越传越广。

我认为,我有必要对这个外地人进行一次私下的接触。

怀着这样的目的,我开始经常在他家周围打猎,等候合适的时机。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等待,时机终于来了。

有一天,我打到了一只鹧鸪,正好掉在他家院子里。我的猎狗找到了它,我立即走了过去。我手里提着鹧鸪,为自己的失礼向约翰道歉,并请他收下我的猎物。

他身材非常魁梧,长着红头发红胡子,肩膀很宽,看上去像是个文静的大力士。

他一点也不像传统英国人那么刻板,对我的客气再三表示感谢。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英国口音。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在一起聊天就有五六次。

有一天晚上,我碰巧从他家门前经过,看见他坐在花园里的一把椅子上,嘴上叼着一个烟斗。我摘掉帽子向他打招呼,他热情地邀请我进去喝啤酒。

不用说,这当然正中我的下怀,我很乐意地进去了。他用英国式的礼节接待了我,喝了几杯之后,他开始对法国大声称赞,并声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国家,爱上了这段海岸。

我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起他的身世。他没有丝毫尴尬的样子,笑着告诉我,他曾经在非洲、印度和美国旅游了很长时间。

“我把整个世界都周游了个够。”他说。

然后,我又和他聊打猎。

他给我讲了许多他的奇特经历,还有他打到的猎物,有很多很多。比如河马、老虎、大象,甚至还有大猩猩。

“那都是很危险的动物啊!”我说。

他微微笑了笑,“但是,再危险也没有人危险。”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满足的笑声。

“这不算什么,我还杀了许许多多的人。”

接着,他把话头转到了火器上。他把我请到他的房间里,看他搜集的各种枪支。

他的起居室里,挂着黑色的窗帷。黑色的料子上布满黄色的大花图案,像一团团火焰在燃烧。

“这是日本布料。”他说。

在墙的正中间,一个奇异的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在一块红色的天鹅绒上,摆放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我走近了点才看清,那是一只手,一只人的真手。手上长着黄色的指甲,整个手已经皱缩枯萎,显得黑乎乎的。肌肉都暴露在了表面,骨头上面,有像血痂一样的痕迹。一看就知道,它是从小臂的一半处剁下来的。

手腕上有一个巨大的铁链。它被铆接在肢体上,有些不堪入目地被钉在了墙上。看上去非常结实,好像能拴住一头大象。

“那是什么?”我问道。

约翰毫不隐瞒地回答:“它以前属于我最恨的敌人。它来自美国,是我用军刀剁下来的,上面的肉皮,是用尖锐的石头剥下来的。在太阳底下暴晒了整整八天。可以说,把它弄到手我算是走运了。”

我摸了一下那只可怕的手。

我想,它一定属于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手指出奇的长,指头上面还附着一些皮肤。由于是用尖锐的石头剥下来的,手的模样完全被毁了。我感觉到,它似乎是某种残酷的复仇的结果。

我断定:“这个人一定很强壮。”

约翰非常平静地说:“是的,他的确很强壮,但是,我比他更强壮。我用那个链子把他制住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笑着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还用那个链子了。难道,那个手还能自己跑掉不成?”

约翰用非常认真的口吻说:“它随时都想跑掉,所以,我必须用链子把它拴住。”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我以询问的目光迅速扫了他一眼。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总显得那么不可思议,那么平静自若。于是,我话头一转,欣赏起他搜集的枪来。

我注意到,有三支左轮手枪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他似乎生活在紧张的气氛中,随时都警惕着会有人对他进行袭击。

后来,我又去拜访过他几次。以后就再也没去,因为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当地的老百姓逐渐对他习惯了,没有人再太注意他了。

可是,一年过去后,一天早晨,我的仆人把我叫醒,告诉我一个消息:约翰在夜里被人杀了。

我和警官来到他的家里。他的男仆在门前伤心地哭,他目光茫然,精神萎靡。走进起居室,我看见约翰的尸体躺在房间中间。

他的马甲被撕开,一只衣服的袖子也被扯了下来。很明显,在他死之前,曾有过一番激烈的搏斗。

约翰是被扼死的。他的脸肿着,呈铁青色,惨不忍睹,眼睛睁着,里面流露出极其恐怖的目光。他牙关紧咬着什么东西,脖子上,有好几处被人用利器刺入,鲜血淋淋。

随我们一同去的,还有一个法医。

他对死者脖子上的手印做了很长时间的检查,然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觉得,他好像是被一具骷髅扼死的。”

我听了感到背上一阵发麻。我看了一眼墙上,那只手已经不知去向。铁链也被打破了,空荡荡地挂在墙上。

我弯腰看了看尸体,发现约翰牙齿间咬着的东西,是那只手上的一个手指。

警官进行了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证据。门窗,还有家具上,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仆人说,几个月以来,约翰好像一直都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他经常出去打猎,脾气变得粗暴而狂躁。他还经常盯着墙上那只皱缩的手,表情很茫然。

但奇怪的是,那只手在事发后不翼而飞了,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仆人还说,他每天睡得很晚,睡觉之前,他总要把所有的门窗都锁上。而且,手头也总预备好几把枪。夜里能听见他大声说话,好像在和什么人吵架一样。

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却没出一点声。只是,当仆人打开他房间的百叶窗时,才发现他已经被谋杀了。

整个岛屿全被搜了一遍,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这件事过去三个月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我梦见了那只可怕的手,它就像蝎子一样,沿着墙壁和窗子飞快地爬。我被惊醒了好几次,然后又睡过去了。每次,我都看见那只手围着屋子飞跑,手指像腿一样运动着。

然而在第二天早上,居然有人把那只手送到我了这儿。

据他们说,它是在埋葬约翰的墓地里被发现的。

我知道,约翰在这里没有亲友,他很草率地被就地埋葬了。他的嘴里还含着那只咬断的手指。

人们都认为这无法解释。然而,有人却说,其实这很好解释,那只手上少了一根指头,而那指头正好和约翰被埋在了地下。它当然会找去,这合情合理。

但我认为,那只手的主人根本就没死,而是回来找他的手来了。而且,我认为整个这件事,都和族间血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