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是被饿醒的。

昨天晚上,如意倒是拿了一盘馒头到里间屋来,可是初荷想起如意说要慢慢毒死自己,便不敢吃。陆云卿看着她笑了笑,自顾自捡了个馒头吃,吃罢闲闲感叹:“有时候快要死也是好事,就没那么多担忧。”

吃完了陆云卿回床上睡觉,又带着一丝坏笑问初荷:“就一张床,要不一起睡吧?”

初荷的脸立时腾起两抹红霞,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挥向他面门。陆云卿一躲,在床前闪出条路,初荷趁机上去抢了一条被子,然后三两步跑到屋子的另一头,往地上一铺,坐上去,警觉地盯着陆云卿。陆云卿却只是笑,不再说什么,自顾自睡去了。

早晨起来,初荷实在饿得慌了,便蹑手蹑脚走到陆云卿床边,将手放在他鼻子下方,感觉到平稳的呼吸,确认这个家伙的确没死,这才回到桌子那儿,拿起一个凉馒头,就着凉茶吃了。

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床上的陆云卿忽然发出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不停,初荷吓得扔了手中那最后一口馒头,跑到床前不知所措地瞪着陆云卿。

陆云卿却在此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绯红,说:“真是个惜命的小东西啊,有趣。”

初荷这才明白他是装样子吓唬自己,气得一跺脚,又逃回自己的地铺去了。初荷坐在地铺上,看着陆云卿便觉心里有气,她平日里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并未觉得自己因此就在和别人的交往中落了下风,可是对着这个陆云卿,如若不能一张口就骂他,那必然是要被他欺负到死的。

陆云卿从床上坐起来,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初荷,便下得地来,也不穿鞋,赤着脚走到她面前,一屁股坐在初荷旁边,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对你怎样,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能如何?”

初荷心里奇怪,一直不明白他常挂在嘴边的“快要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惜身边无纸无笔,只得用眼睛望着陆云卿,希望他能讲清楚些。

陆云卿看着初荷满脸疑惑的模样,会心一笑,说:“我和你讲过我是一个炼金术士对吧,炼金不是单纯为了找到黄金,而是为了寻找这世界的秘密,那些物质变化的秘密,你懂吗?”

初荷努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我是化学家也对,不过是更好听的名字而已。但我更喜欢叫我自己Alchemist,因为我的祖先住在郴州,你听说过郴州吗?”

初荷略微想一想,摇一摇头。

“郴州在湖广行省的南部,那地方的人,很早很早以前就掌握了提炼贵重金属的秘术,可以从那些不纯的金属物件或者低等级的金属杂矿石中提取出白银和黄金,但是后来岁月变迁,历史上发生了无数变故,掌握这秘术的人只剩下我的家族,所以有大约一百年的时间吧,我的家族富甲一方,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是但凡这样的大富之家,总有很多钩心斗角之事,也搭上了不知多少性命,一百年下来,秘术早已经失传。我所谓的失传,说详细些,就是哪怕按照先人所书的法子,我们也提炼不出黄金了,到底是为什么,无人能解答。因为这秘术其实是一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就像你拿着的那块cau-uchu树胶片,那东西是我制造出来的,按照同样的方法我可以再造一次,至于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变化,我无法解释,但我坚信,炼金术的终极之术,一定可以解释这些。既然学理数科,你就一定知道牛顿了,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之一,是最接近世界真相的那个人。”

陆云卿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跑题了,笑一笑,微顿之后才说:“家族到了我这一代,连最后的老本也吃光了,最后偌大一个家就那样散掉,说起来真是唏嘘得很。我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做过很多事情,但始终没有放弃炼金术,这是一个很花钱的嗜好,所以,虽然我曾经赚过不少钱,可到最后,还是个穷光蛋。不过现在想来,最糟糕的嗜好不是炼金术,而是我有个习惯,我总是喜欢尝一尝我炼制出来的不知名东西的味道。在我想来,对于任何一个由我新制造出来的、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我的责任就是要记录下它的颜色、状态、性质、生成方式,以及味道等细节,所以不尝一尝怎么知道味道呢?我想,我现在这病多半是由于长期沾染这些有毒的东西吧,究竟是哪一样最致命,我也不知道,因为尝得太多了。”

陆云卿说完,低低地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双肩震动,脸色涨红,喉咙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呼呼”的粗喘声。初荷看着他,害怕起来,仿佛眼前男子的肉体会在这样的狂笑中瞬间四分五裂,灰飞烟灭,于是刹那间便明白,这个人的确是要死了。

门被突然推开,如意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里面笑到不能自已的陆云卿。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停下来,疲累虚弱地倒在地铺上,急促地喘着气,长发披散开来,像蔓生植物般纠结在身体上。

“公子不要难过,如意不会让公子一个人上路,定会让你最喜欢的人陪你一起走。”如意说完,看了看初荷,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取了初荷的炭笔和本子,扔到她面前,说,“你死前有什么想留下的话就写吧。”说完,锁上房门便去了外间。

初荷终于得了笔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看着本子好一阵发呆。陆云卿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同她一起盯着空白的本子出神。

“给你最重要的人写点儿什么吧,不能陪着那人走到最后,要向人家道歉。”陆云卿突然说道。

初荷被他这话说得心里一酸,只觉得陆云卿真是个坏到底的坏人,总是能让自己心里不好受,于是干脆把本子一扔,不去费脑筋了。

陆云卿却继续道:“如果你能活着,可不可以替我向莺莺和宁霜道歉啊?”

初荷转过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

陆云卿不顾她的疑惑,继续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也挺恨你的,还有你那位表哥薛怀安。因为你,我们没有跑出城;因为你那个表哥,我的银子全都没了。你不知道,那天在海上,我看见你那位表哥悠闲地坐在甲板上,而其他锦衣卫却拿着望远镜在船舷边走来走去,四处观望,我就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一次又没有机会了。后来你拿着cau-uchu树胶追查的时候,我便知道,迟早他会找到我,最终我还是败了呢。唉,好可惜啊,如果我能活下去,真希望和他还有那个崔执再做一次对手。不过,其实严格地说,我也不算是败了,我在确认自己活不了多久的那天,就已经不想再斗了,否则的话,就算崔执那样挤压式的盘查搜索,我也不见得想不出法子应对,是我自己先放弃了,才会想着干脆换一些现银,然后和莺莺逍遥江湖,也就能瞑目了,剩下的钱,大约还能再帮她还掉不少债。怎么样,我是个好男人吧?”

初荷想一想陆云卿前前后后说的话,只觉越听越迷惑,于是拿起本子,写道:“你为什么要抢银号,既然你喜欢宁霜,她也喜欢你,你向她借钱不是更简单吗?”

陆云卿看着本子上的字,低低笑起来,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

“看你们弹琴唱戏还有说话时的样子。”初荷写道。

陆云卿摇摇头,又笑:“你还小呢,男女间的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么说吧,我和宁霜互相欣赏,也许我有时候会和她显得有些暧昧,但是,我和她始终只是朋友而已,我爱的人只有莺莺一个。不过这事,别说你不懂,就是傅冲或者莺莺也不见得能懂,尤其是那个傅冲,最是个不懂情之人。”

“我明白你不向叶老板借钱的苦衷,可又为什么不去向宁霜借钱?”

“你知道我要用多少钱啊?说起来,那次抢银号所得的现银,再加上以后慢慢变卖那些珠宝字画所得,我估摸刚刚够我在找到炼金术秘法之前的所有花销。而宁霜她,别看是德茂的少东家,大事却全要她爹同意,商场官场能纵横捭阖的是她爹又不是她,那样一笔钱,她根本没有权利往外借。所以,她协助我抢了自家银号。”

初荷听了,还是觉得不明白,又写道:“即便是不能借,也可以想想别的法子,为什么一定要抢自家?”

“因为宁霜有自己的心结。你不了解宁霜,她啊,有这世上最自由的性子,却过得这般不自由,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她叛逆的行为吧。你活着出去的时候,把这讲给你表哥听,他会懂的,他认识过去那个自由的宁霜。”

陆云卿说到这里,闭上眼睛,显得很是疲累,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表哥曾经说过,你跑得非常快,常人莫及,是不是这样?”

初荷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下面和你讲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初荷心中一紧,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做过的实验记录都放在外间屋的大红木橱子里,送给你,你要替我保管好。现在看来,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将来却说不定。比如那个让cau-uchu树胶不发黏的法子,本是我意外所得,因为当时匆忙要做气囊,所以没工夫再做第二次实验,但是将树胶和硫黄按比例混合这路子一定是对的。如若将来你因为这些实验得了大笔财富,记得给莺莺分一些,就当是替我还债,我这辈子对她实在是不够好。”

说到这里,陆云卿停下来,静静看着初荷,初荷只觉仿佛同他瞬间心有灵犀,拿起纸笔,写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办到。”

陆云卿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这才继续说:“昨夜我趁着撞桌子的时候,将一个我从硫酸里提炼出的东西给打开了,这东西如果人吸入很多,就会昏睡,但是吸入量小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头晕难受,行动也会迟缓。本来这东西因为有股子气味,不好用来对付如意,可巧她自从那次大病之后鼻子就不灵了,所以她这一夜下来,在外间已经不知道吸入了多少。一会儿我会找时机叫她进来,她开门以后,你要找机会逃跑。”

陆云卿说完,似是觉得还不放心,又道:“昨晚看你劈我那掌,你应该是学过些粗浅功夫的,可是你要切记,不要和如意相斗,她武功甚好,快跑就好了,切记,快跑才有可能保命。跑出去给莺莺报个信儿,叫她不要来。还有,别忘了刚才我和你说的,替我向她们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