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这厢和祁天达成了协议,带着邀功之色回头去看初荷,却见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地递上一张字条。只见字条上以炭笔潦草地写着:“马上问祁天刚才那三人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本杰明不明所以,但他从未见过神色这般仓皇的初荷,只觉一定事关重大,转头便问祁天:“请问,刚才那三个来看蒸汽机的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那三人是清人,大约是不想引人注目,辫子都藏在斗笠里。至于从哪里来的,这位姑娘到底想问什么?”祁天转而对初荷说。

本杰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得又望向初荷。初荷顾不上祁天探究的眼光,拿出纸来写道:“为什么其中一个人说话声音那么特别,就是叫我闪开的那人?”

“特别?”祁天看向初荷,并未回答,似是在等待她的解释。

初荷口不能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声音的“特别”之处,那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可是音调却又多了分什么,与寻常听到的男子声音略有不同。她一生中还听过一次类似这样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杀了她全家。

祁天等了一会儿,但见朱少爷的这位哑巴丫鬟神情又急又慌,掏出炭笔在小本上写了什么却又画去,似乎无法找到恰当的形容词,看上去忙乱得让人心生怜爱,终于答道:“那里面的确有个人声音稍稍有些不同寻常,我猜,那八成是个阉人。”

“阉人是什么人?”本杰明追问了一句。

祁天看着这对古怪主仆,无奈笑笑,道:“阉人就是被去了命根子的男人。”“命根子又是什么?”本杰明继续问道,脸上迷茫之色更盛,又回头问了初荷一声,“初荷,你可懂了?”

初荷是家人捧在手心的独女,又在年幼时遭了灭门之灾,被薛怀安这么个年轻锦衣卫收养,自然从来没有人正面给她讲过这些男女之事,加之平日里她只看理数一类的书籍,闲暇时则一心研究造枪术和锻炼身体,故而听得半懂不懂,便也摇了摇头。

祁天能明白本杰明大约是汉话还不够好,不懂“命根子”这样的俚语意指何物,但眼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十四五岁年纪,已到了及笄待嫁之龄,更何况看这主仆二人关系,说不定还是个通房丫鬟,怎生连这个都不懂?当下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故作纯真,便又多看了她几眼。

这一细瞧,才发觉这小姑娘除去容貌秀致之外,眼中更是有种精灵明澈的光彩,人虽小,却已气质非常,即便是站在容貌如此漂亮出众的本杰明身旁,也不能掩其光华。只是她神情的确是一派懵懂之色,难不成当真是未听懂?

就算是祁天这样的老江湖,要在如此一对琼花玉树般的少年男女面前解释这事,也觉得颇有些头疼,斟酌一番后才道:“阉人是皇宫里的人。男人去宫里当差,宫中人为了好管束他们,便会将他们身上一个地方割去,从此不能生儿育女,我这么说你们两个懂了吗?”

“懂了。”本杰明点点头,却是并未显出尴尬之色。祁天本担心他还要追问诸如“割去的是什么地方”这般难答的问题,却不知本杰明头脑简单,根本不是个会追根究底的性子,一点儿也没有追问的意思。祁天于是转而问初荷:“你还有要问的吗?”

初荷的反应亦在祁天意料之外,她脸上不见任何扭捏之色,那骤然解惑的神情简直犹如新学到一个数理知识一般,人也不再是方才那般惶急的模样,眼帘半垂,不知道在心中做何打算。少顷才又写了一句问话:“除去这种人,寻常人说话可会是那样的嗓音?”

祁天瞧瞧初荷的本子,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世界这么大,嗓音可谓各式各样。姑娘问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方便的话说来听听,说不定在下能帮得上忙。”

初荷却只是摇头谢过,不再追问。

随后几天,初荷继续去各家书院应考,直到第四天上午,本杰明果然收到了伪造的学籍文书,不论纸张和印信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第二日,初荷拿了文书换上男装,便去最后一家西湖书院应考。

之后几日,之前各家的考试结果陆续出来,初荷全都名落孙山。本杰明看了替她着急:“初荷,要不然我们再去考一些别的小书院吧?”

初荷却是一脸笃定,静等最后一家西湖书院的结果。

西湖书院发榜那天,本杰明陪着初荷又去看榜,走到那张贴在墙上的大红纸前,本杰明忽然心虚起来,一拽初荷胳臂,说:“我替你看,我替你看。”

初荷笑着甩开他的手,指着榜上第三名的位置给他瞧。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夏楚河”三个字。

初荷算算从离开泉州到发榜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便准备打点行装回去,但恰巧西湖书院发榜当天叶莺莺从泉州回来,初荷寻思一见着主人家就离开总是有些不礼貌,便多留了一日。

第二日一早,初荷去拜别叶莺莺,那封已经写好的感谢信还没拿出手,就见一个丫鬟领着个店伙计打扮的人匆匆走进来。

那人向叶莺莺行过礼,道:“叶老板,我是泉州德茂的伙计孙山,这是我们少东家让快马加鞭赶着送来给您和夏初荷姑娘的信。”

初荷一听这信还和自己有关,心下有些奇怪,抬眼去看正在读信的叶莺莺,但见她神色一点点暗沉下去,眼睛扫到信尾的时候,定了定,似乎有刹那犹豫,才抬起眼睛,将信递到初荷面前,道:“初荷你还是自己看看吧,我觉得你全部知情比较好,薛三儿这回有麻烦了。”

初荷心头一紧,接过去读起来,只听叶莺莺的声音在耳边响着:“那崔执把事情捅得很大,再加上薛三儿是锦衣卫总旗,这案子泉州府衙门不能管,估摸很快就要送来帝都的刑部。不过这样也好,我和宁霜在帝都还算认得些人物,何况傅冲也牵连其中一并被收押,宁霜她爹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婿出事,到时候一定有斡旋的余地,你不要太担心就是了。”

初荷读完信,只觉脑袋发涨,再听见叶莺莺说起“刑部”这样高高在上的名字,更觉似有大石压在胸口,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叶莺莺见她面色难看,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又看这小姑娘只是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并不回应,静默得让人担心,便怕她待在家中无事可做会胡思乱想,于是带她去了自己的戏园子。

初荷早年也同父母进出过几次戏园子,泉州城是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地,大戏院当然也富丽堂皇,她原以为那时候见的戏院已是登峰造极,但见了叶莺莺开的戏院方知天外有天。

戏院从外面看是仿照欧洲罗马风格以巨大白石砖和立柱与拱门组合成的三层建筑物。与简约的希腊风格不同,罗马人喜欢华丽的艺术风格,所以这大戏院本身的外部装饰就已经很是繁复,但是叶莺莺似乎还嫌不够,在一些装饰处又贴了金箔,远远一看,在南方夏日的强光之下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

叶莺莺甚为得意地对初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搞成这样吗?本来我没想着做这种西洋玩意儿。可是啊,帝都的豪华大戏院家家都是那金龙金凤描金漆的样子,我就是要改一改,又要金光闪闪气派十足,又要不用那些东西。”

本杰明对着闪闪的金子垂涎三尺,问:“盖这个一定要很多钱吧?”

叶莺莺点点头,道:“是,多得难以想象,如今欠了一屁股债,所以这才要马不停蹄地四处演戏不是。可是毕竟,我有了自己的大戏院。”说完,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又补了一句,“告诉你们,这可是全南明,不,估摸是全世界最豪华的大戏院。”

初荷他们进到戏院里面一看,只觉得这里面比外面还要让人晕眩。

戏院里是中西合璧的风格。西人殿宇的结构配了中式的装潢,两者搭配得相当巧妙,没有一丝一毫冲突,尤其是大堂正面墙上用七彩玻璃拼成的马赛克壁画,虽然是西洋的东西,可画的却是佛家的飞天舞乐图,所有玻璃的用色全部依照中国画的传统重彩设色,浓郁的中式靡丽之美让人神迷。

过了大堂就是真正的剧场部分,仿照西人的剧院将观众席造出坡度,三面都有两层包厢。但这些在叶莺莺看来都不算什么,她指着后台以毫不掩饰的骄傲口气说:“那后台才是最厉害的地方。一会儿你们可以去看看舞台,整个台子是可以升降的,要是想部分升降也行。那后面的背景幕布有十二重,这样啊一出戏的布景就可以每折都不同了。乐班还有一个专门的大乐池子安排在台子下面,像曼陀铃、吉他、钢琴这些西洋乐器也可以加入进来。我光说你们还不明白,到时候开戏了,你们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了。”

初荷知道之所以这几十年粤剧压了昆曲,就是因为粤剧这样热闹的表演方式更合乎南明人喜欢奢华富丽的审美观。昆曲虽被认为“雅”,但基本只是士大夫欣赏之戏,而被认为“俗”的粤剧,却成为富人和一般市民百姓的钟爱消遣,而到了近些年,就连士大夫们也成了粤剧的拥趸。故此她虽然心上觉得这样的戏院不中不西且又过于华丽繁艳,并非自己所喜,但仍是知趣地用手语对这戏院赞美了几句。无论如何,叶莺莺的戏院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华美奢豪,当真是一时之冠,便是再多溢美之词也担得起。

离开戏还有很久,叶莺莺便带着初荷与本杰明先去后台玩儿,将两人丢在那里看一众戏子在脸上浓墨重彩地勾勒,自己则去了专用化妆间上妆。

本杰明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看着新奇有趣,初荷看了一会儿却没了兴致,扔下本杰明自己在后台随意溜达。走过一个房门紧闭的化妆间时,忽听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音,女声是叶莺莺的,男声则是陆云卿的。

只听叶莺莺的声音于怒气中带着些委屈和焦急:“……为什么不可以?过去你也帮忙救过场不是吗,缺了一把三弦你让我们怎么开戏?”

应对叶莺莺那着急上火声音的则是陆云卿清冷的声线:“过去是我闲得慌,现在这么多事情,哪里来的闲工夫?你的事情别老叫我掺和,我又不是你家的戏子。”

叶莺莺提高了声线:“对,你不是,我是你家的戏子行了吧。看不起戏子你别来找我啊,这婚事要不就算了,你何必委屈自己。”

陆云卿冷哼一声:“如何这般没意思,动不动就拿婚事出来要挟。当真要算了也随你。”

“哐当当”,似乎是什么东西砸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乒乒乓乓”好一阵摔砸的声音,还伴着叶莺莺尖声喝骂:“没良心的,你落魄的时候是谁接济你来着?现在有更有钱的主儿了,是不是?你看我没钱了,是不是?”

声音里的恨意与怒火,千刀万剑一样穿墙而来,初荷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正巧有一个戏院的人走过来,看她一眼,说:“小丫头别听这些。”

初荷脸上一红,指指那门,示意对方去劝劝架。那人会意,毫不在意地说:“劝什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了就没事,一样如胶似漆。”

那人说完就匆匆走了,初荷一听里面动静,似乎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好一会儿,她隐约听到叶莺莺夹杂着粗重喘息声的话语:“讨厌,最恨就是你。”

初荷只觉得叶莺莺这一句话说得娇软,自己虽然懵懂不明却已经红了脸。

“我也恨你,可是却没法子不喜欢你。”陆云卿说。

初荷不敢再听,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心虚地一回头,正看见陆云卿走出来。

在灯火并不明亮的后台夹道里,那人懒散地半倚在门边,挑眉看着初荷,脸上有游戏一般的清浅笑容。

初荷莫名觉得心“咚咚”跳着,她很是奇怪,眼前这个男人,分明脸色青白,眼眸幽暗,却让人想起书中的魏晋人物——面涂白粉并通过大量服食丹药和饮酒而变得神志恍惚,却有种病态的颓唐之美,就像流星在坠落之前的刹那灿烂一样,明明即将消亡,却让人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