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上度假别墅那扇沉重的大门,头靠在门板上休息,从洛肯家离开之后,我的脑袋就昏昏沉沉的,我有些想要看到住在一楼公寓的那家人,只是为了让自己知道,在这座老旧的建筑里,我并不孤单,哪怕能听到碰撞管道的声音或者不明原因的吱吱嘎嘎声也好,然而,除了那天坐在丹尼尔的车上瞥见的那个老女人之外,我再也没遇到过别的住客。

昨天晚上,在被婴儿的尖叫声吵醒后,我蜷缩在沙发上,等待安眠药起效,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虽然外面狂风呼啸,窗框摇摇晃晃,但那个声音是在风停下来喘息的时候传到我的耳朵里的,很明显是地板在一个人的重量压迫下发出的声响。那时婴儿已经停止了哭泣,我凝神细听,努力分辨脚步声的去向,猛然意识到那声音来到了我的公寓门外。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把羽绒被裹在身上,蹒跚着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向外窥视,外面很黑,看不清楚。从小在旅馆长大的我知道,老房子可以发出各种各样的奇怪的声音,于是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幻觉,不久之后我就睡着了,但连续两晚没睡好对我的情绪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楼下,鞋跟踩到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又一个看上去很眼熟的棕色A4信封静静地躺在门垫上,我弯腰捡起它来,不出预料地再次看到信封上印着我的名字。

这封信和前面两封不太一样,它更重,似乎装着大件的东西。

我把它撕开,夹层里露出金属物体的闪光,我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又坚硬的东西——一对狗牌从信封里掉进了我摊开的手掌里。


我跑进卧室,匆忙拿出衣柜里的衣服,塞进旅行箱,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我来到客厅的飘窗前向外张望,你哥哥站在砾石车道上,就在我的路虎揽胜前面,表情阴冷可怕,我知道他是来阻止我离开的,然后我看清了他在看什么——我的发动机罩上被人扔了生鸡蛋,蛋黄在黑色的金属涂料的衬托下异常扎眼,我愤怒地转过身去。

我按动楼上的开关,敞开大门让丹尼尔进来,自己在公寓门口等着,楼梯上传来他的脚步声。

“我收到你的短信了,你不能回伦敦。”一来到我面前,他就说。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哦,对了,看来有些孩子用臭鸡蛋轰炸了你的车。”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公寓,他跟着我来到客厅,我的脚冻僵了,不得不套上好几双袜子。玻璃咖啡桌上搁着那只棕色信封,狗牌压在信封上,我在沙发上坐下,指指咖啡桌上的东西,蜷起腿来塞到屁股底下取暖。“我回到这个镇上,他们就拿这些东西来迎接我。”

他皱起眉头走过来,拿起狗牌反复端详,“狗牌?我不明白。”

“杰森的。”

“这是杰森的狗牌?”他难以置信地问。

“呃,我当然不指望这还是他……的时候……戴着的狗牌,”我没法说出那几个字,“但它们非常相似,他一直戴着这样的东西,记得吗?”

他眯起眼睛,好像在挖掘深埋脑海的关于杰森的记忆。“好像是的,我当时也想要一对来着,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他们都很愤怒。”他盯着手中的狗牌。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抢过他手里的东西。“这个镇上,有人把我当成了靶子,故意针对我。”我把狗牌放回咖啡桌上,“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送给我?”

“为了吓你,显而易见,”丹尼尔说,他来到飘窗前,“而且看起来似乎挺成功,你被吓得打算逃回伦敦了。”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鼻子和下巴的轮廓。我很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透过飘窗看到你站在远处的老码头上,于是踱到他身边,因为有他在,我觉得自己勇敢了一点,可以直视老码头了——然而你走了,码头空空荡荡,冻雨变成了纯粹的雨水。

“我回去不是因为这个。”我很烦躁,他竟然认为这就是我想回家的原因,“想吓到我,这几封信还远远不够,现在又往我车上扔鸡蛋,简直可悲。”

“那可能只是孩子们捣乱……”

“狗牌肯定不是小孩的恶作剧,他们就是针对我,丹尼尔,他们一定认识杰森。”

我没告诉他,我是看到了你才吓得想回伦敦的,索芙,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我竟然在码头上看到了你,你还跟着我回家,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事,也许是要警告我?听起来荒谬极了。我不信世上有鬼——你却总是相信,真是讽刺。你一直想离开这个小镇,现在却永远困在这里,阴魂不散,缠着它也缠着我。

丹尼尔重重地坐在沙发上,皮革被他压得嘎吱作响。“如果没有被吓到,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房租你已经付到了星期五,你可以留下来。”

“我有工作要做。”

“你有权享受假期。”

我翻了个白眼。“什么破假期。”我坐在他旁边,身上还穿着大衣,我把它裹得更紧了一点,丹尼尔起身点燃壁炉,橘红色的火焰惬意地翩翩起舞,温暖的琥珀色光芒驱散了灰色的暗影,整个房间的面貌为之一变,看起来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我们小时候总想知道这些度假公寓的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你一直更喜欢镇子的这一侧,还有这边的老码头,你觉得码头上的破旧木板和生锈的金属条就像老去的电影明星,年衰色弛却依然美丽,那里象征着对往事的怀恋:爱德华时代的游客、戴草帽的男人、穿及踝长裙的女人,斜撑着褶皱遮阳伞,优雅地穿梭来去。你在老码头看到了浪漫,我看到的却只有丑陋。

丹尼尔拿起我的手,轻轻地揉搓着。“你的手真凉,弗兰琪,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只是想到了索菲。”

他握紧我的手,突然非常认真地看着我。“别走,求你,留下来,至少再待几天,我……”他尴尬地吞了吞口水,脸红了,“我需要你。”

“我不知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说,声音越来越高,“把这些东西寄给你的人,显然想把你赶走,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正在接近真相。”

我苦笑起来:“可我们没有。我们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探听到,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我想我们应该放下,继续各自的生活。”

他靠过来一点,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我感到一股欲望之火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他的脸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我能闻到他嘴里的薄荷味和身上的麝香香水味,像暖热的葡萄酒,我渴望抚摸他、亲吻他,但我不敢,现在不是时候。

“你应该留在这里,让那些人不安,弗兰琪,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再给我几天时间,好吗?”

“假如我有危险怎么办?”

他的语气变温和了:“你在公寓里很安全,而且还有我在。”

“这座房子又大又空,这一带也很偏僻,连个人影都没有,孤零零的,我很孤单。”

“有一家人住在楼下。”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除了昨天那个老太太,还有晚上听到的孩子哭声。”

“他们很可能经常不在家,就像你一样。至少你知道他们也住在这里,你并不完全孤单。”

“哎呀,真是谢谢你。”我讥讽道,他当然觉得无所谓,他可以回家找他的女朋友,晚上有人给他暖床。

我真想回伊斯灵顿,回到正常的状态,再也不去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立刻开始忙碌的工作,筹划新酒店的开业。然而,我答应过迈克,同意他在我家待到周末,这意味着假如现在回去,我将不得不面对他,这实在有点尴尬,而且我的决心也有可能动摇,甚至与他旧情复燃,重新拾起那段没有前途的关系……迈克说得对,我是胆小鬼,不敢面对他,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待在这里。

老实说,我留下来还有别的动机,现在我知道你哥哥有了女朋友,如果我这时候走掉,那就意味着要永远和丹尼尔说再见了。

他劝诱道:“你说你星期三会跟我一起去警察局,现在还是那个王八蛋警察负责这个案子,你还记得他吗?霍尔兹沃思警督。”

“就是她刚刚失踪时找我们问话的那个?”

他点点头,“当然,那时他还不是警督。”

霍尔兹沃思,我记得很清楚:高个子,相貌英俊,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他调查了我们每个人,有针对性地盘问我们——直到他们找到了你的鞋,警察才放松了调查,好吧,是其他警察放松了调查,霍尔兹沃思警长除外。有一次我回到家,发现他在厨房和我妈妈喝茶,他一看到我眼睛就亮了起来,足足审问了我一个小时:你离开夜总会时,我在哪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是几点?哪些人对你有意见?这些问题他过去就问过我无数遍,我发现他向镇上的其他人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包括我父母。过了几周,上司命令他停止调查,案件不了了之,直到现在。

“他像一条追逐骨头的狗,他似乎希望索菲是被谋杀的,好像这样调查起来就能更有乐趣似的。”

“但他的推测是对的,不是吗?”丹尼尔幽幽地说。

我吞了吞口水,喉咙火辣辣的,“我们怎么知道,你告诉他你的怀疑了吗?”

他摇摇头。“不……还没有,但我现在觉得应该告诉他,尤其是你还收到了这些威胁性的信件,要不,我们星期三去警察局的时候顺便和他谈谈?”

我浑身僵硬。一想到警察要介入这件事,我就不知所措,他们总是让我烦躁不安,我更加意识到,现在还不能走,不能让丹尼尔独自面对,我欠他的,我必须留下来,他希望我能陪着他,不是米娅——是我,这一定意味着什么,对不对,索芙?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警方介入,”我说,“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如果真的有人想伤害我的话,肯定早就动手了。”

我站在壁炉旁,斟酌着吐出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认为,这个给我写信和送来这些东西的人——”我朝桌上的狗牌点点头,“是不是也知道索菲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是的,没错。”

“那这个人肯定是莱昂,毕竟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知情?除了他的表弟,还有谁在乎杰森?莱昂就喜欢在这种事情里面找乐子。”

自从我警告你他不是什么好人之后,莱昂就恨上了我,索芙,而且,我们在你失踪后第二年发生一夜情的时候,从他对我的态度来看,他的恨意始终不曾消减半分。

丹尼尔耸耸肩。“也许吧。我不知道。索菲可能把你们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我皱起眉头。“那么海伦呢?上学的时候她就喜欢针对我,有一次我们打架,她打得我流鼻血,明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还把我锁在一个小橱里,也许索菲向她坦白了,以此来惩罚我,她总是黏着索菲,想成为她最好的朋友,把我挤走,索菲却太善良,看不出海伦的居心。”

丹尼尔将信将疑。

“她一定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什么人,否则……”我故意吞下后面的半句话,反正泄密的不会是我。

他迟疑道:“你爸爸。”

我仿佛被他打了一拳,“你什么意思?”

“他会告诉别人吗?”

我冷笑道:“当然不会,是我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任何人的,我们向他保证了,反正我没有违背誓言,但我无法肯定索菲能不能一直保密,丹尼尔,她当时在和杰森的表弟约会!你知道索菲是多么的善良,她没法对他也保密,她一定感到非常内疚,很可能迫于压力说了出来。”

我们两个里面,你总是更明智、更有道德感,索芙,是你让我成为更好的人。

丹尼尔皱眉道:“有可能,但她和他交往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六个星期?最多两个月?”

噢,丹尼尔。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我记得你有多么喜欢莱昂,你们的确可能没有交往多久,但你们的关系简直是干柴烈火。

“她失踪前的几个小时,他们刚刚分手,”我回忆道,“我问起她这件事,她拒绝回答我,还溜进厕所偷偷地哭,莱昂也从家里跑了出去。”

丹尼尔变得心神不宁。“你认为她会不会告诉他杰森的事?因为这个他才和她分手?”

“我不知道。索菲说他爱她,但对我来说更像是痴迷。谁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怎么了,又为什么会分手?不过,假如是她先提出分手的,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他说他有不在场证明,但是……”

“任何人都可以伪造不在场证明,比如斯蒂芙和洛肯,他们会互相保护,人心隔肚皮,与我们最亲近的人也可能伤我们最深。”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怎么这么愤世嫉俗,过去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没错,好吧,我变了。”他站起来走向窗户。失去你之后,他变得比我想象的更多。我想这并不奇怪,你们两个总是很亲密,我很羡慕你们的关系,你们两个互相取笑,也互相照顾和彼此保护。那天晚上没能保护你,他一定痛苦万分。

我走进厨房烧水,回到客厅时,丹尼尔正在低头看手机,嘴里骂骂咧咧。

“怎么了?”

他抬起头,面色疲惫。“米娅的短信,我告诉她我在上班。我知道,我知道……”看到我的表情,他补充道,“我不应该对她撒谎,但她有时候有点占有欲,不希望我花太多时间和你在一起。”

他看起来很尴尬,我耸了耸肩,有些兴奋,她竟然把我视作威胁。

“她知道你是在撒谎吗?”

“肯定知道,”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因为海伦去我家找我了,她显然想起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米娅告诉她我在这里。”

海伦“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我总是告诉你,不能信任她。我知道她昨天在跟我说谎。

海伦知道什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