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在联邦贸易委员会司空见惯的侧面打听,证实了一件事:委员会主席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确实患有胃溃疡和高血压;按照医生的吩咐,他只要觉得不舒服,就可以随时离开办公室回家。

因此,亚历山大·康克林特意在主席用完一顿很不节制的午餐(这也是打听出来的)之后给他打了电话,通告蛇发女危机的“最新情况”。和初次致电时(正碰上安布鲁斯特在洗澡)一样,康克林没说自己是谁,只是对大惊失色的主席说,今天晚些时候有人会跟他联系——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家里。联络人表明身份时会自称“眼镜蛇”。(“把所有老一套的敏感词都用上,只要你能想得出。”圣人康克林的《福音书》是这么说的。)与此同时,他还吩咐安布鲁斯特不要向任何人谈起此事。“这是第六舰队的命令!”

“我的天!”

于是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就招来自己的座驾,忐忑不安地坐车回了家。不过,让主席更不舒服的事还在后头,因为杰森·伯恩在等着他。

司机扶住打开的车门,主席费力地走下豪华轿车。“下午好,安布鲁斯特先生。”一个陌生人和气地向他致意。

“嗯,怎么了?”安布鲁斯特马上就作出了反应,显得很没把握。

“我只是说了句‘下午好’。我叫西蒙。几年前,我们在白宫为参谋长联席会议举行的招待会上见过面——”

“那个会我没参加。”主席断然截住了他的话。

“哦?”陌生人挑起了眉毛。他的声音还是很和气,但显然带着疑问。

“安布鲁斯特先生?”司机已经关好车门,殷勤地转向了主席,“您还需要——”

“不,不用,”安布鲁斯特又打断了司机的话,“你没事儿了——我今天不需要用车……今晚不用了。”

“那明早还是老时间,先生?”

“对,明天——除非他们让你不要来。我不太舒服;到时候你先问一下办公室。”

“好的,先生。”司机举起手碰碰自己的遮阳帽,又钻进了轿车前座。

“真遗憾啊。”陌生人说。豪华轿车发动起来开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什么?……哦,是你。我根本就没去白宫参加那个该死的招待会!”

“可能我弄错了——”

“对,好啊,见到你很高兴。”安布鲁斯特急切而不耐烦地答道,快步走上乔治敦自己那栋房子门口的台阶。

“不过我可以肯定,是伯顿上将介绍我们——”

“什么?”主席猛然转过身,“你刚才说什么?”

“这是在浪费时间,”杰森·伯恩继续说道,他声音里和脸上的和气已毫无踪影,“我是‘眼镜蛇’。”

“天啊!……我不太舒服。”安布鲁斯特哑着嗓子低声把刚才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遍,随即猛地抬起头朝自己屋子的正面望去,看了看窗户和大门。

“咱们要是不谈一谈,你还会更不舒服的。”伯恩补充说,他的眼睛跟随着主席的目光,“我们要不要上去说?到你家里去?”

“不行!”安布鲁斯特喊道,“她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叫个不停,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她都想打听,然后就在城里到处胡扯,夸张得要命。”

“我估计你说的是你老婆吧。”

“女人全都这样!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

“听起来她们好像很渴望找人说话啊。”

“你说什么……?”

“我的车停在这个街区边上,跟我去兜一圈怎么样?”

“见鬼,我最好是去兜一圈。我们到前面的那家药店停一下。他们的记录里有我的处方……你他妈是什么人?”

“我告诉过你了,”伯恩答道,“眼镜蛇。蛇的一种。”

“哦,天哪!”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低声说。

药剂师很快就开好了药,伯恩驱车快速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吧。这是他一个小时之前选好的地方,以备需要时使用。酒吧里光线昏暗,到处都是阴影,包厢很隐秘,座位后的隔板又高,会面时可以挡住闲杂人等的好奇目光。环境很重要,因为他询问情况时必须得紧紧盯着主席的眼睛,而他自己的双眼则要保持冰冷、苛刻……咄咄逼人。三角洲回来了,伯恩也再度归来;杰森·伯恩完全控制着局面,而大卫·韦伯已被放到脑后。

“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酒端上来之后,眼镜蛇平静地说道,“从损害控制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我们得先搞清楚,在阿米妥的作用下,会给我们每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危害。”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安布鲁斯特一口把那杯加了汤力水的金酒喝掉一大半,皱着眉头捂住了肚子。

“药品,化学制剂,让人吐露真相的液体。”

“什么?!”

“这跟你平常打棒球可不一样,”伯恩想起了康克林的话,“必须守住所有的垒,因为咱们的这场‘联赛’里没有任何宪法权利可言。”

“那你究竟是谁?”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打了个嗝,猛地把杯子举到唇边,手直发颤,“单枪匹马的暗杀小队?某个人要是知道了什么事,就会在哪条巷子里被你干掉?”

“别犯傻了。这样的做法完全是适得其反,只会让那些试图找出我们的人火上浇油,还会留下踪迹——”

“那你到底要说什么?”

“拯救我们的性命;当然,也要拯救我们的名誉和生活方式。”

“你真是个冷酷的混蛋。怎么个拯救法?”

“咱们就拿你的情况来做个假设,怎么样?……你自己也承认了,你的身体不太好。你可以遵照医嘱提出辞职,我们会照顾你——梅杜莎会照顾你。”伯恩尽可能发挥着想像力,在现实和幻想之间来回穿梭,快速搜寻着圣人亚历山大福音中可能使用的词语,“你是个出了名的有钱人,所以我们也许能以你的名义买一栋别墅,或者是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你住在那儿绝对安全。没人能找到你;不经你同意,没人能和你通话,这意味着任何会见都将事先经过核查,以确保其结果不致产生危害,甚至能带来好处。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可能。”

“在我看来,这种活法太乏味了,”安布鲁斯特说,“整天就我跟哇啦哇啦两个人待着?到头来我恐怕会把她掐死。”

“一点儿也不乏味,”“眼镜蛇”接着说,“消遣会持续不断。由你选定的客人,会被飞机送往你所在的任何地方。还有其他女人:由你来挑,或者让那些熟知你品味的人代为选择。生活和过去基本一样;可能会有不便之处,但也会有意外的惊喜。关键是你将得到保护,谁都别想碰到你,这样一来我们——我们其余的人——也就得到了保护……但正如我所说,目前这种选择还仅仅是个假设。坦白地讲,对我来说这种选择是必须的,因为几乎就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过几天就得走。在那之前,我得决定谁走谁留……你知道多少,安布鲁斯特先生?”

“日常的事务我自然不会参与,我处理的是全局问题。和其他人一样,我每月会收到苏黎世银行发来的加密直通电报,那上头列出存款的数目,还有我们即将控制的公司名称——就这些。”

“那你到现在都还没弄到别墅。”

“那鬼玩意儿我才不想要呢。就算我想要,也会自己掏钱买。我在苏黎世差不多有一个亿。是美元。”

伯恩克制住自己的震惊,就那么盯着主席。他说:“要是我,这样的话就不会再随便说出口。”

“我又能跟谁说去?难道是那帮哇啦哇啦的娘们?”

“其他人里面你直接认识的有几个?”“眼镜蛇”问道。

“班子里头几乎一个也没有,不过他们也都不认识我。见鬼,他们什么人都不认识……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话题,就拿你来当例子吧。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我估计你是替董事会工作的,别人让我等着你来找,可我不认识你。”

“我受雇的原因非常特殊,我的背景属于高度机密。”

“我刚才说了,我估计——”

“那‘第六舰队’呢?”伯恩插了一句,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我时不时会见到他,但我们俩说的话恐怕不超过十句。他是军队的,我是个老百姓——彻头彻尾的老百姓。”

“以前你可不是老百姓啊,在这一切开始的时候。”

“妈的,谁说我不是?穿过制服难道就是兵了?我可没变成兵。”

“那两个将军呢?一个在布鲁塞尔,一个在五角大楼。”

“他俩是职业军人,一直留在军队里头。我可不是,也没继续往下待。”

“消息泄露、谣言四起,我们必须对这些事作好准备。”伯恩这话说得简直有些漫无目标,两眼也在四处乱看,“但我们决不允许透出半点军方操作的风声。”

“你的意思是军人集团之类的事情?”

“绝对不行!”伯恩答道。他又盯住了安布鲁斯特,“这样的事会掀起龙卷风来——”

“得了吧!”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压低声音,愤愤地打断了他,“第六舰队——按照你对他的称呼——只能在国内发号施令,而且那也只是因为这么干方便一点而已。他是个野蛮残忍的将军,服役记录非常棒,在我们用得着的地方很有影响力,但那也只是在华盛顿,不是随便到哪儿都行!”

“这一点你知道,我也知道,”伯恩加重了语气,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困惑,“但有个在保护计划下过了十五年多的家伙,却自己把情况想明白了,而且还是从西贡开始的——西贡司令部。”

“也许事情确实是从西贡开始的,但绝对没有停留在那个层次。那帮小当兵的跟不上形势,这我们都知道……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旦把五角大楼的高级将领和我们这种人联系起来,狂热分子就会上街闹事,国会里那帮假模假式的圣人也会趁机大做文章。突然之间,就会有十来个小组委员会召集会议。”

“这种事我们绝不能容忍。”伯恩补充说。

“同意,”安布鲁斯特说,“那个想明白了情况的杂种叫什么名字,我们现在有没有头绪?”

“有点儿头绪,但不太确定。他和兰利方面一直有联系,可我们还不知道是在哪个级别。”

“兰利?我的天,我们在那边有人啊。他能突破规定,查出这狗杂种的身份!”

“德索?”“眼镜蛇”直接说道。

“没错,”安布鲁斯特把身子向前一倾,“你不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多。这个关系很隐蔽。德索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我们不能和他接触。”伯恩答道,突然间他有些慌乱,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一个可信的答案。他成为大卫·韦伯已经太久了!康克林说的没错,他的脑子转得不够快。接着词儿就来了……部分的真实,真实到危险的程度,但是很有说服力;他不能让人起疑心,“他觉得自己被监视了,我们得和他保持距离。我们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触,除非他让我们这么做。”

“出什么事了?”主席把眼镜紧紧抓在手里,鼓着一双直直的眼睛。

“有人在兰利的地下档案库里发现,布鲁塞尔的蒂加登有一个直接与德索联系的传真权限密码,能绕过常规的保密通讯。”

“该死的,这帮小当兵的可真蠢!”安布鲁斯特骂道,“给他们挂上金绶带,他们就兴奋得和一帮初入社交界的小妞一样,到处蹦来蹦去,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拿来玩玩!……传真,权限密码!天哪,他说不定是按错了号码,把东西发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去了。”

“德索说他正在设法掩饰,而且能摆平这件事情。但现在他不能四处打听情况了,特别是在这个方面。他会尽可能悄悄地打探,要是有什么发现就会跟我们联系,但我们不能去找他。”

“你难道没想到吗?肯定是哪个差劲的小当兵让我们陷入了险境。要不是那个蠢驴和他的权限密码,我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所有的一切本来都能妥善解决。”

“但他这个人确实存在,而问题——应该说是危机——也不会凭空消失。”伯恩的语气很平淡,“我再说一遍,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必须离开——至少得消失一段时间。这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坐在火车座里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又往后一靠,忧心忡忡的表情很是难看。“好啊,让我告诉你一点事情,西蒙,不管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问错了对象。我们是生意人;我们之中的一些人由于钱挣够了、自视很高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甘愿去拿着政府的一丁点儿薪水工作,但我们首先是在各处都有投资的生意人,而且我们是被任命的,不是被选举出来的,这意味着谁也不希望把自己的经济状况完全公开。你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吧?”

“我不太肯定。”这句话一出口,伯恩马上就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局面,从而丢掉这条线索。我离开太久了……而阿尔伯特·安布鲁斯特也不是个笨蛋。一开始他确实有点慌乱,但接下来他就比较冷静了,思考问题时也更有条理。“你想要说什么?”

“把咱们那帮小当兵的弄走。给他们买些别墅,要么就在加勒比海买它几个岛,让别人找不着他们。划几片小院子给他们,让他们在里头扮国王好了;他们本来也就爱干这个。”

“撇开他们行动?”伯恩尽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

“你说的没错,我也同意。一旦传出任何与高级将领有关的风声,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报刊上会登出‘军事工业综合体’的大标题,而这名字诠释得活一点就等于是‘军事和工业串通一气’。”安布鲁斯特向前一倾,又靠到了桌边,“我们再也不需要那帮家伙了!把他们弄走。”

“这可能会引起强烈的抗议——”

“不可能。那帮将军的卵蛋可攥在我们手里!”

“我得想一想。”

“没什么好想的。再过六个月,我们在欧洲所需的控制就全到手了。”

杰森·伯恩盯着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什么控制?他暗自思忖着。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

“我送你回家。”他说。

“我和玛莉通话了,”康克林在弗吉尼亚的中情局花园公寓里说,“她在酒店,不在你们的房子那儿。”

“怎么会这样?”伯恩在马纳萨斯郊外的一个加油站,用的是付费电话。

“她说得不太清楚……我觉得那时候他们不是在吃中饭,就是在午睡——在这种时候当妈的总是稀里糊涂。我在电话里能听到你那两个小家伙的声音。伙计,小家伙们的动静可真大。”

“她说什么了,亚历山大?”

“看来是你的内弟要这么安排的。她没有详细说。听起来当妈的玛莉有点焦头烂额,不过除此之外她正常得很,还是我熟悉和喜爱的那个玛莉——也就是说,她只想知道你的情况,别的啥也不问。”

“这也就意味着,你跟她说了我好得很,对吧?”

“见鬼,那当然。我说你受到保护了,躲了起来,正在研究一大堆电脑打印件。这也算是事实吧,加工了一下而已。”

“约翰肯定是跟她谈过了。她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所以约翰就把他们全转移到他那个高级地堡里去了。”

“他那个什么?”

“你从来没去过宁静酒店,对不对?说实话,你去没去过我都记不起来了。”

“帕诺夫和我只见过建筑方案和店址;那是在四年前。以后我们再没回去过,至少我是没有,没人邀请我啊。”

“这话我不跟你计较;店刚开起来我们就说过,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总之,你知道酒店在海滩上;除了水路之外,想去那儿只有一条土路可走。那条路上全是石头,普通的车连一个来回都跑不了。所有的物资都是飞机送来的,要不就用船运。根本就没有什么进城采购来的东西。”

“海滩上还有人巡逻,”康克林插话说,“约翰不会冒任何风险。”

“所以我才把他们送到那儿去。我过后给她打电话。”

“现在的事情呢?”康克林说,“安布鲁斯特那边怎么样?”

“咱们这么说吧,”伯恩答道,视线转到了上方付费电话亭的白色塑料罩上,“一个在苏黎世银行里有一亿美元的人对我说,梅杜莎——它发源于西贡司令部,重点在‘司令部’上,不是什么平民老百姓——应该把军方的人甩掉,因为蛇发女再也不需要他们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信,”退休情报官低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他不可能这么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甚至称他们为小当兵的,而且也没给他们唱什么赞歌。他攻击他们是一帮挂着金绶带、初入社交界的小妞,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拿来玩玩。”

“参议院军事委员会里的某些议员会赞同这种评价。”康克林同意说。

“还有别的呢。我提醒他,蛇发女是源自西贡的——源自西贡司令部。他的答复非常明确,他说组织确实是从西贡开始的,但绝对没有停留在那个层面上,因为——这是他的原话——‘那帮小当兵的跟不上形势。’”

“这话会把人激怒的。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跟不上形势?”

“没有,我也没问。这个答案我本应该知道啊。”

“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你说的这些听着让我越来越不舒服;这个组织规模庞大,而且十分丑恶……那一亿美元是怎么说起来的?”

“我跟他说,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梅杜莎可以在国外的某个地方给他买栋别墅,别人是找不到他的。对此他兴趣不大,还说如果他想要别墅,就会自己掏钱买。他在苏黎世有一个亿,是美元——这件事我本来也应该知道。”

“就这些?只有这小小的一个亿?”

“不尽然。他对我说,他跟其他人一样,每月都会收到苏黎世银行发来的直通电报——是加密的——上面列出了他的存款情况。显然,款项一直在增长。”

“庞大、丑恶,而且还在增长,”康克林补充说,“还有什么情况?倒不是因为我多么想听,我已经吓得够呛了。”

“还有两件事,我希望你的胆子还没完全吓破……安布鲁斯特说,通报存款数目的电报上还附有一个名单,列出了被他们控制的公司。”

“什么公司?他在说什么啊?……我的天。”

“当时我要是问他,我的老婆孩子也许就得去参加一场私人葬礼。棺材是不会让人看的,因为我早已尸骨无存。”

“你刚才说还有一件事。快讲。”

“咱们那位著名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说,无处不在的‘我们’可以把军方的人弄走,因为再过六个月,‘我们’在欧洲所需的控制就全到手了……亚历山大,是什么控制啊?我们要应付的到底是什么?”

电话没断,但线路上一片沉默,杰森·伯恩没有插嘴。大卫·韦伯想不顾一切地乱喊乱叫,但这么做没有意义;大卫这个人不存在。康克林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这件事我们没有能力应付,”他低低的声音在电话里只能勉强听见,“必须往上报,大卫。这样的事我们不能掖着藏着。”

“该死的,现在和你说话的不是大卫!”伯恩并没有高声怒骂;他没必要那么干,因为他的声调就足够表达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除非我说可以;而且这话我也许永远不会说。搞外勤的,你要明白,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尤其是华盛顿那帮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招来的风风雨雨把我妻子和我害惨了,所以在事关我们俩性命,或者是孩子们性命的问题上,我决不会作出任何让步!我会利用自己能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来达到目的,我惟一的目的:引出‘胡狼’之后把他干掉,这样我们才能从自己的地狱中爬出来,继续生活……现在我知道,这才是解决的办法。安布鲁斯特说话时挺硬气,也许这家伙还真是个硬汉,但内心深处他很害怕。他们都害怕;照你的说法,是恐慌——你说的没错。向他们介绍‘胡狼’,提出让杀手去解决问题,这个方案会让他们难以拒绝。与梅杜莎这样一个富有而强大的客户合作,‘胡狼’也会觉得难以抗拒——他得到了国际大人物的尊重,而不仅仅是一帮人类渣滓,或者是左右两派之中的狂热分子……不要挡我的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阻拦我!”

“你这是威胁,对吗?”

“行了,亚历山大。我不想这样说话。”

“但你刚才的口气就是这样。十三年前巴黎的局面颠倒过来了,对不对?现在变成你要把我干掉,因为我成了丧失记忆的人,忘记了我们对你和玛莉做过的事。”

“正在外头逃命的可是我的一家子!”大卫·韦伯吼道。他的声音绷紧了,发际直冒汗,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们远在几千公里之外,在躲着。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因为我不能冒险让他们受到伤害!……是被杀,亚历山大,‘胡狼’一旦发现他们,他们就没命了。这个星期他们躲在岛上,下个星期又到哪儿去?还要再逃几千公里?就算继续逃,他们又能去哪里——我们又能去哪里?我们很清楚自己掌握的情况意味着什么,所以不能停步——他在追我;那个天杀的、肮脏的变态狂在追我,而我们从了解的所有情况中都可以看出,他肯定是要取得最大的杀伤效果。他那膨胀的自我驱使他这么做,他猎杀的对象也包括我的家人!……搞外勤的,你别让我去操心那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事——只要跟玛莉和孩子们无关的事,我一概不管——他们至少还欠着我这个情。”

“你的话我听见了,”康克林说,“我不知道说话的是大卫还是杰森·伯恩,不过我听见了。好吧,巴黎的颠倒就不说了,但我们必须快速行动;我这会儿是在和伯恩说话。下一个目标是谁?你在哪里?”

“估计离诺曼·斯韦恩将军的房子有九十公里吧,”伯恩答道,他深深地呼吸着,压下一时的痛苦,逐渐恢复了冷静,“你打电话了吗?”

“两小时之前打的。”

“我的代号还是‘眼镜蛇’?”

“不好吗?它是一种蛇啊。”

“我跟安布鲁斯特就是这么说的,他听了可不太高兴。”

“斯韦恩可能会更不高兴的。不过我打电话时察觉到了点东西,可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太肯定,但我感觉他好像在听命于某个人。”

“五角大楼的人?还是乔纳森·杰克·伯顿?”

“可能是吧,但我不知道。斯韦恩刚才吓得都快瘫掉了,但他那种支支吾吾的反应就像是个旁观者,一个有点牵连但并未直接参与游戏的人物。有几次他说漏了嘴,跟我讲‘我们得考虑考虑’,还有‘我们得商量一下’。和谁商量?我们那是一对一的通话,我还照例警告他,不能和任何人提起此事。也许他的反应就和社论里那种假模假式的‘我们’一样,其实指的是这位著名的将军要自己跟自己商量一番。不过这个解释我可不相信。”

“我也不信,”伯恩赞同说,“我要去换装了。衣服在车里放着呢。”

“什么?”

伯恩在付费电话亭的塑料罩里转过半个身子,朝加油站四周望了望。他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加油站的侧面有个男厕所,“你说斯韦恩住在马纳萨斯西边的一个大农场里——”

“纠正一下,”康克林插话说,“他称那地方是农场,但在他的邻居口中和他的税单上,那地方都被称为一座占地十一万平方米的庄园。对于一个出身内布拉斯加的中下阶层、三十年前在夏威夷娶了个美发师做老婆的职业军人来说,这地方可真不赖。据说,这座豪宅是他十年前靠着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买下的,但赠与者却查不出来;我根本找不到他那位不知其名的有钱叔叔。这一点让我好奇起来。斯韦恩在西贡负责指挥陆军军需兵,还为梅杜莎提供给养……他的庄园和你换衣服有什么关系?”

“我想四下看看。我准备趁着天亮的时候过去,从路边观察一下情况,然后等天黑以后给他来个突然造访。”

“效果应该不错,但你干吗要去四下看看?”

“我喜欢农场。它们很开阔,占地又广;而且我想像不出,一个职业军人明知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调往世界各地,为什么还要投资买下这么大一片土地把自己捆住?”

“你和我想的一样。不过我关心的是怎么买来的,而不是为什么买。你的角度可能更有意思。”

“咱们走着瞧吧。”

“小心点。他可能装了警报器,还有狗什么的。”

“我有备而来,”杰森·伯恩说,“离开乔治敦之后我买了点东西。”

夏日的太阳低垂在西方的天空中,伯恩减慢了租来的汽车的速度,放下遮阳板,免得被那颗黄色的火球照得两眼发花。很快太阳就会落到谢南多厄群山的后面,暮色也会降临,预示着黑暗的到来。杰森·伯恩渴望的就是黑暗,黑暗是他的朋友和助手,他能在其中迅速行动。他那坚定的双脚、警觉的两手和臂膀就像是感应器,向他提醒自然界之中的一切障碍。以前丛林曾欢迎过他;丛林知道这个人虽然是闯入者,但却心怀尊重,并且在利用丛林时把它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对丛林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信赖,因为丛林保护着他,允许他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无论是何种任务)而取道其中;他和丛林是一体的——他也会和诺曼·斯韦恩将军庄园两旁的茂密丛林融为一体。

庄园的主要建筑位置靠后,离乡村道路起码有两个橄榄球场的距离。一道栅栏隔开了右侧的入口和左侧的出口,这两个地方都装着铁门,分别与长长的车道相连,车道的形状基本上就是一个被拉长的U形拐弯。紧挨两个开口的地方都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等于是栅栏向左右两侧的自然延伸。这地方戒备森严,就差在入口和出口处设岗亭了。

他的思绪回到了东方,回到了东方的那个野生鸟类保护区。他在那里设下陷阱,捉住了假扮“杰森·伯恩”的杀手。当时那里有一座岗楼,密林之中还有一队队带枪的人在巡逻……还有那个疯子,那个控制着一大帮杀手的屠夫,假冒的“杰森·伯恩”就是所有杀手之中最厉害的角色。他悄然摸进那个致命的保护区,弄垮了一个由卡车和汽车组成的小车队——所有的轮胎都被他用刀子戳通了;接下来他又干掉了京山森林之中的每一个巡逻兵,最后找到了林间点着火把的一处空地,那个得意忘形的疯子和他手下的一帮狂徒就在那里。他今天也能做到这些吗?伯恩一边想,一边开着车第三次缓缓驶过斯韦恩的庄园,将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细节纳入眼底。东方的五年之后,巴黎的十三年之后?他试图去评估现实情况。他已不再是当年在巴黎时的年轻小伙,也不再是香港、澳门时正值壮年的汉子。他如今五十岁了,这年纪他能感觉到,每一岁带来的变化他都能感觉到。他不能总想着这些。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去考虑,而诺曼·斯韦恩将军这个占地十一万平方米的庄园,也不是保护区里的原始森林。

不过,他还是像当年在郊外的莽林中那样,把车开出了乡间的道路,驶进一片乱蓬蓬的长草和树叶之中。他钻出车外,然后用折断的树枝把车子遮起来。迅速降临的黑暗能帮他把自己彻底伪装起来,而在黑暗之中他也能开始行动了。他已经在加油站的男厕所换好了装:黑裤子,紧身的黑色长袖套头衫;黑色的厚底运动鞋,鞋底上有很深的花纹。这就是他的工作服。摊在地上的东西是他的装备,是在离开乔治敦之后买的。有一把长刃猎刀,刀鞘他穿在腰带上;装在肩挎尼龙枪套里的一把双管二氧化碳气手枪,可以无声无息地射出麻醉飞镖,对付来袭的动物,如斗牛犬;两根供驾驶员在汽车抛锚被困时使用的信号火炬,能吸引或阻止其他开车的人;一副8×10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用维可牢尼龙搭扣绑在裤子上;一支笔形电筒;生牛皮做的带子;最后还有一把可以放进衣袋的小剪线钳,以防庄园里装着铁丝网。这些装备(还有中央情报局提供的那把自动手枪)不是拴在他的腰带上,就是藏在衣服里。黑暗降临,杰森·伯恩走进了树林之中。

大海中一道白色的浪花直冲上珊瑚礁,看起来仿佛悬浮在空中;加勒比海深蓝色的海水成了浪花的背景。天近黄昏,漫长的日落马上就要来临;此时的宁静岛沐浴在热带变幻不定的色彩之中,橘红色的夕阳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沉落下去,岛上的片片阴影也随之不断变化。岛上由珊瑚礁构成的巨大天然堤坝之间有一片狭长的海滩,海滩上方三座相距不远的小山布满了岩石,宁静酒店这座观光建筑仿佛就是从山岩中直接开凿出来的。两排带阳台的粉红色别墅盖着亮红色的陶瓦屋顶,从酒店的中心建筑向两侧延伸。中心庞大的环形建筑用沉重的岩石和厚玻璃建成。所有的房子都俯瞰着海水,别墅之间以一条白色混凝土铺成的小径相连,路两旁是修剪得很低的灌木丛,还装了地灯。身穿黄色瓜亚贝拉衬衣一种宽松舒适、胸前打褶的四兜衬衣。的侍者推着滚动式客房服务桌在路上来来去去,为宁静酒店的客人送上酒水、冰块和开胃薄饼。客人们大都坐在各自别墅的阳台上,品味着加勒比海白日将尽的时光。随着阴影变得越来越明显,另外一些人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沙滩和伸出水面的长码头上。这些人既不是游客,也不是服务人员;他们是带枪的警卫,每个人都身穿深褐色的热带制服,而且系着皮带的腰间同样不动声色地吊着一把MAC10冲锋枪。每个警卫制服外套的另一侧都挂着一副8×10的蔡司依康双筒望远镜,他们不停地用它来扫视暗处。宁静酒店的主人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地方宁静得名副其实。

在最靠近主建筑和附属玻璃餐厅的那栋别墅里,硕大的圆形阳台上有位身子虚弱的老妇人坐在轮椅里。她细细品味着那杯一九七八年的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沉醉在落日的美景之中。她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染得不纯的红色头发的刘海,侧耳倾听着。她听到自己的男人在屋里和护士说话,然后就是他不那么有力的脚步声——他出来陪她了。

“我的天,”她用法语说,“我可要喝个烂醉了!”

“那有什么不行?”“胡狼”的信使反问道,“这儿正是让人喝醉的好地方。现在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都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位大人为什么要派你——派我们俩过来?”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是个信使而已。”

“我可不相信。”

“你就信吧。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但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好享受吧,我的小可爱。”

“你只要有什么事不肯明说,就会这么叫我。”

“那你根据经验也能知道,这个问题就不该问嘛。对不对?”

“不是这样,亲爱的。我就要死了——”

“咱们别再说这个了!”

“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事实;你没法为我阻挡它。我倒不担心我自己;你知道,那时候痛苦就结束啦。但我担心你。米歇尔,你总也碰不上好的境遇,——不,不对,你现在是让·皮埃尔,这我可不能忘记……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这么漂亮的地方,这么高级的住处,这么多的关注。亲爱的,我觉得你会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切都好尊贵。太尊贵了。有点不对头。”

“你担心得太多了。”

“不是,是你太容易自欺欺人。我弟弟克洛德老是说,你从大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总有一天账单会送到你面前。”

“你弟弟克洛德是个好老头儿,但他脑袋可不太好使。出于这个原因,大人交给他的都是些最无足轻重的任务。你要是派他到蒙巴纳斯取份文件,他能跑到马赛去,还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的。”别墅里的电话铃响了,打断了“胡狼”信使的话。他转过身来。“咱们的那位新朋友会接的。”他说。

“她是个怪人,”老妇人加了一句,“我不信任她。”

“她为那位大人工作。”

“真的?”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她会转达大人的指令。”

身穿制服、浅褐色头发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圆髻的护士出现在门廊里。“先生,是巴黎打来的。”她说道。她低低的声音显得很轻描淡写,但那双大大的灰眼睛里却含着一种话音里听不出的紧迫。

“谢谢你。”“胡狼”的信使走进房间,跟着护士来到电话旁。她拿起话筒递给了他。“我是让·皮埃尔·方丹。”

“祝福你,神的孩子。”几千公里之外的那个声音说道,“一切都还满意吧?”

“好得无法形容,”老头回答说,“这一切都……太尊贵了,我们简直不配消受。”

“通过你的行动就配得上。”

“愿为您效劳。”

“要为我效劳,就得遵照那个女人给你的命令。严格按照命令行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明白吗?”

“当然。”

“祝福你。”咔嗒一响,话音就断了。

方丹转过身要和护士说话,但她不在他旁边。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正在开桌子抽屉上的锁。他走到她身旁,眼睛被抽屉里的东西吸引住了。里面并排放着一副手套,一把手枪,枪管上旋着圆筒形的消声器,还有一把刀锋收起的折叠式剃刀。

“你的工具都在这儿。”那女的递过钥匙,用一双毫无生气和表情的灰眼睛紧紧盯住他,“目标住在我们这排别墅的最后一栋。你这样的老头儿为保持循环通畅经常会出去遛弯,所以你就在那条小路上多走走,搞清楚地形,然后把他们杀掉。办事的时候戴上手套,照着脑壳开枪。必须打在脑袋上。然后把几个人的喉咙都割断——”

“天啊!那两个孩子也得这样?”

“命令就是这样的。”

“这太残忍了!”

“你想让我转达这句评语么?”

方丹向阳台门望去,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不,当然不想。”

“我看也是……还有最后一条指令。你得用鲜血——谁的血最方便就用谁的——在墙上写下这几个字:‘杰森·伯恩,胡狼的弟兄。’”

“我的天啊……我会被抓到的,肯定。”

“那就得看你自己了。去下手的时候跟我说一下。我会赌咒发誓说,你这位伟大的法兰西战士当时一直待在别墅里。”

“时候?……是什么时候?这事要在什么时候办?”

“现在起三十六个小时之内。”

“然后呢?”

“你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等到你的女人死掉为止。”

9

布伦丹·帕特里克·皮埃尔·普里方丹又大吃了一惊。尽管他没有预订房间,宁静酒店的前台却把他当成名人来对待;他刚订下一栋别墅,没过多久就被告知他已经有了一栋,人家还问他从巴黎飞来一路是否顺利。混乱持续了几分钟,宁静酒店的服务员想询问老板却找不着人;他不在自己的住处,酒店的其他地方也看不到他的踪影。到了最后,服务员只好半带沮丧半带恳求地摊开双手,前任法官则被带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俯瞰着加勒比海。他在偶然之中(完全不是有意为之)摸错了衣袋,把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递给了前台经理,感谢他殷勤接待。普里方丹立时变成了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打响指的声音此起彼伏,召唤服务生的铃铛被急急拍响。这位令人迷惑的陌生来客突然间乘水上飞机从蒙塞特拉飞来,对他的服务无论怎么周到都不为过……他的名字把宁静酒店前台的所有人都搞糊涂了。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巧合吗?……不过直辖总督——保险起见,就算弄错了也没事。赶快给他弄座别墅。

等他安顿下来、把便服放进衣橱和柜子,荒唐的事情仍在继续。一瓶冰镇的一九七八年卡尔邦女庄园葡萄酒、一捧刚刚采摘的鲜花和一盒比利时白丽人巧克力送到了他的别墅,结果一个晕头转向的客房服务侍者又跑回来把巧克力拿走了,道歉说巧克力应该送到路这头的另一座别墅去——不是路这头就是路那头。

法官换上百慕大短裤,看到自己那双难看的瘦腿不禁直皱眉,然后又穿上一件样式低调、带佩斯利涡旋纹图案的运动衫。再穿上白色的便鞋,戴上白布帽子,他的热带装扮就齐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他想去散散步。这么做有好几个理由。

“我知道让·皮埃尔·方丹是谁,”在前台后面看登记表的约翰·圣雅各说,“他就是总督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关照的人。但这个B.P.普里方丹又是谁?”

“是一位著名的法官,来自美国,”一口英国腔的高个儿黑人副经理宣称,“我叔叔,就是移民局的副局长,大概两小时之前从机场那边给我打了电话。真不巧,刚才发生混乱的时候我在楼上,不过我们的人处理得挺好。”

“法官?”宁静酒店的老板问道。副经理碰了碰约翰的胳膊肘,示意他离前台和服务员远一点。两个人走到了一旁,“你叔叔怎么说的?”

“与我们这两位贵客有关的事情,一定要绝对掩秘。”

“客人的事当然要保密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叔叔非常谨慎,不过他透露说,他看到那位尊敬的法官去了岛际航空公司的柜台,买了一张票。他还破例透露了一句: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那位法官和法国二战英雄有亲戚关系,他们希望私下会面,商讨极为重要的事宜。”

“如果是这样,这位尊敬的法官为什么没有提前订房?”

“看来有两个可能的解释,先生。据我叔叔说,他们本打算在机场会面,但直辖总督召集了一队人来欢迎,这样他们就见不成了。”

“第二种可能性呢?”

“也许是法官自己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工作人员出了点差错。据我叔叔说,当时法官就他手下的法律职员简单谈了几句,说他们老是出错;他还说那帮家伙如果在他的护照上弄出了差错,他就要让他们全体飞过来道歉。”

“如此看来,美国法官的薪水比加拿大法官可要高得多。这家伙真走运,我们还有空房。”

“现在是夏季,先生。这几个月我们通常都有空房。”

“不用你来提醒我……好吧,我们这儿住着两位有亲戚关系的著名人物,他们想私下会面,但却把事情搞得非常复杂。也许你可以给法官打个电话,告诉他方丹住在哪一座别墅。还是叫普里方丹?见鬼,管他叫什么呢。”

“先生,这个想法我说给叔叔听了,他坚决反对。他说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言语。据我叔叔讲,伟大的人物全都有秘密;我叔叔可不想让别人揭破他这番杰出的推断,除非是当事者本人。”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给法官打这个电话,他就会知道透露信息的肯定是我叔叔——蒙塞特拉机场移民局的副局长。”

“我的天,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还有别的事要操心……顺便告诉你,我把路上和海滩上的警卫增加了一倍。”

“那我们的人手会很紧张的,先生。”

“我从别墅的小路上抽了几个人过去。酒店住着些什么人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还有谁想摸进来。”

“我们是不是会碰到什么麻烦,先生?”

约翰看了看副经理,“现在不会,”他说,“我刚才一直在外头,检查了酒馆周围和海滩的每一寸地方。对了,我住在二十号别墅,跟我姐和孩子们一起。”

二战时期法国抵抗军的英雄让·皮埃尔·方丹缓步走上混凝土小路,朝路顶头的那一栋临海别墅走去。这座别墅和其他的房子差不多,也是粉红色水泥抹灰的墙壁,屋顶上铺着红色的瓦片,但别墅周围的草坪要大一些,草坪边上的灌木丛也更高更密。住在这里的宾客应该是首相、总统、外长、国务卿之类的人物;这些具有崇高国际地位的绅士淑女,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来是为了尽情享受,寻求一份平静。

方丹走到小路的尽头,那里砌起了一堵一米多高的白色水泥抹灰围墙,再往上就是杂草丛生、无法逾越的山壁,一直向下延伸到海岸线。围墙本身向两边伸展开去,环绕着别墅阳台下方的山丘,它既是一道分界线,也是一重保护。二十号别墅的入口是一扇漆成粉红色的锻铁大门,用螺栓固定在墙壁上。透过铁门的栏杆,老头能看到一个穿着游泳裤的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没过多久,一个女人出现在别墅敞开的前门口。

“快点儿,杰米!”她喊道,“该吃晚饭啦。”

“妈咪,艾莉森吃过了吗?”

“吃饱啦,睡着啦,亲爱的。她不会冲哥哥大喊大叫的。”

“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那座房子。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杰米,船也在这儿呢。他可以带你去钓鱼啊,出海啊,就像去年四月放春假的时候那样。”

“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

“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坐着卡车到处跑,可好玩了!”

“吃饭啦,杰米。快点进来吧。”

母子俩走进了别墅。方丹想到“胡狼”的命令,想到自己发誓要执行的血腥杀人任务,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随后他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有母亲的回答: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他刚才偷听到的这短短几句对话,可能有好多种解释,但方丹察觉出警报的速度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快,因为这东西在他的生活中本来就无处不在。如今他觉察到了一个警报;出于这一原因,老头子就要在深夜多走几趟,以“保持循环通畅”。

他从围墙下转过身,沿着混凝土小路往回走。一心想着事情的他差点就撞上了另一个客人。此人的年纪最起码也和他差不多,戴着一顶傻里傻气的小白帽,穿着双白鞋。

“请原谅。”陌生人说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方丹让路。

“抱歉,先生!”法兰西英雄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冒出了自己的母语,“Jeregrette——我该请你原谅。”

“哦?”陌生人听到这几句话之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就好像他认出了什么,又急忙隐藏起来,“不用不用。”

“抱歉,先生,我们有没有见过?”

“恐怕没有。”戴着傻气白帽子的老头回答说,“不过我们都听到消息了。酒店的客人里有一位伟大的法兰西英雄。”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不过是战争中的偶然事件,当时我们都年轻得很。我叫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我叫……帕特里克。布伦丹·帕特里克——”

“认识你很高兴,先生。”两个人握了握手,“这地方可真漂亮,对吧?”

“实在是太美了。”方丹心想,这个陌生人似乎又在端详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总不和自己长时间接触。“那好吧,我得接着走了。”穿着一双崭新白鞋的老年客人又说道,“医生的吩咐。”

“我也一样,”让·皮埃尔说话时故意用了法语,这显然对陌生人产生了影响,“当医生的总爱指手画脚,不是吗?”

“一点没错。”长着一双瘦腿的老头唯唯答道。他点点头,做了个挥手的样子,转过身沿着小路快步走去。

方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在等待,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那个老头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远远地交汇在一起;这就够了。让·皮埃尔微微一笑,沿着混凝土小径继续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他想,这又是一个警报,而且要致命得多。因为有三件事是明摆着的:第一,这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老年客人会说法语;第二,此人知道“让·皮埃尔·方丹”其实另有身份——是被别人派到蒙塞特拉岛来的;第三……他的眼睛里有“胡狼”的印记。我的天啊,大人的行事手段岂不正是这样?!安排刺杀行动、确保任务完成,然后清除一切有形的踪迹,让人无法追查出他行动时采取的手段,尤其是他那支秘密的老人军团。难怪护士说,等他执行过命令之后,他们俩就可以待在这个人间天堂,直到他的女人死去——不管怎么讲这也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胡狼”的慷慨大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高贵;他女人的死期,还有他自己的死期,都已经安排好了。

约翰·圣雅各在办公室拿起电话,“喂?”

“先生,他们已经见面了!”前台副经理激动地说。

“谁见面了?”

“伟人和他的亲戚啊,那位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名人。我本想马上给你打电话的,但刚才出了点乱子,有一盒比利时的白丽人巧克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先生,几分钟之前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们了。他们在小路上说话来着。我那位尊敬的副局长叔叔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那好啊。”

“直辖总督办公室会非常高兴的,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得到表彰。当然了,还有我那位了不起的叔叔。”

“皆大欢喜,”约翰有点不耐烦,“这下咱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对吧?”

“眼下我觉得是不用了,先生……不过,这会儿尊敬的法官正在小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走呢。我看他是要进来。”

“我估计他不会来咬你;很可能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不管他怎么说你都照办就是了。巴斯特尔那边有风暴过来,万一电话断了,我们还需要直辖总督府施加影响呢。”

“先生,我会亲自为他提供所需的任何服务!”

“那也得有个度,可别去替他刷牙。”

布伦丹·普里方丹匆匆穿过大门,走进用玻璃墙围起的圆形大堂。他等到法国老头拐进第一栋别墅才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主建筑走来。他不得不迅速思考问题——过去三十年来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而且往往是边逃边想——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可能性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同时也要顾及其他不那么明显的可能。他刚犯了一个无可避免但却十分愚蠢的错误。无可避免,是因为他没准备在宁静酒店前台留下假名,万一他们要看证件就会穿帮;愚蠢,是因为他向那位法兰西英雄报的是假名……其实,也不算愚蠢;他们俩的姓太相似了,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他此次蒙塞特拉岛之行的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敲诈——他要搞清楚是什么让伦道夫·盖茨害怕成那样,以至于拱手送出了一万五千美元;探听到实情之后,也许他还能再多弄点钱。不对,愚蠢是因为他没有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这会儿他就要去补救。他朝前台走去,那儿站着个瘦高个子的职员。

“晚上好,先生,”酒店职员简直就像是在喊话,法官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暗自庆幸大堂里没几个客人,“无论能为您帮什么忙,我都会做到最好,您尽管放心!”

“小伙子,你声音轻一点我就放心了。”

“那我就窃窃私语。”职员的声音低得都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能帮您什么忙?”那人拖长了声音贼兮兮地说。

“你轻点声说话就行了,好不好?”

“没问题。我感到非常荣幸。”

“是吗?”

“那当然。”

“很好,”普里方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都行!”

“嘘!”

“哦,当然当然。”

“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常常会忘事。这一点你能理解,对吧?”

“我觉得,像您这么睿智的人什么事都不会忘的。”

“啊?……算了。我现在是微服私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清楚不过了,先生。”

“我登记时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普里方丹——”

“没错没错,”职员插嘴说,“我知道。”

“我搞错了。我跟办公室和要找我的那些人说过,让他们报‘帕特里克先生’的名字,就是我的中间名。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花招能让我休息得好一点,我太需要休息了。”

“我能理解。”职员在柜台上凑过身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真的?”

“那当然。要是别人知道您这样的著名人士是敝店的住客,您可能就休息不成了。和另一位客人一样,您也需要绝对的‘掩秘’!您请放心,我完全理解。”

“掩秘?哦,我的天……”

“我会亲自把登记表改过来,法官。”

“法官……?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法官啊。”

那人尴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红色,“我说漏嘴了,先生,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太想为您效劳。”

“还有别的原因——别的人。”

“先生,我向您发誓,除了宁静酒店的老板,这儿再没有别人知道您此次旅行是严加保密的,”职员又在柜台上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一切都是绝对的‘掩秘’!”

“天啊,机场的那个混蛋——”

“就是我那位敏锐的叔叔,”职员没理会普里方丹的低声嘀咕,充耳不闻地接着往下说,“他交代得非常清楚:能接待两位需要绝对私密的著名人士,是我们的荣幸。您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好了,小伙子,我现在明白了,也很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确保把我的名字改成帕特里克就行;这里要是有任何人问起我,你就报这个名字。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吧?”

“简直是明察秋毫,尊敬的法官!”

“我可不希望这样。”

四分钟之后,忙得不亦乐乎的副经理接起了振响的电话。“前台。”他把声音拖得老长,简直就像是牧师在祈求赐福。

“我是十一号别墅的方丹先生。”

“您好,先生。我很荣幸……我们……每个人都很荣幸!”

“谢谢。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大概一刻钟之前,我在小路上遇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国人,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我想哪天邀他来参加餐前聚会,可刚才我好像没听清他的名字。”

副经理心想,这是在考验他了。伟大的人物不仅有秘密,而且还总是不放心那些替他们保守秘密的人。“从您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您遇见的是那位极有风度的帕特里克先生。”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其实这是个爱尔兰名字,不过他是美国人,对吧?”

“是一位非常博学的美国人,先生。他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住在十四号别墅,是您西边的第三座。您直接拨七一四就行。”

“好的,非常感谢。要是你见到帕特里克先生,我希望你什么也别提。你知道,我妻子身体不舒服,只有在她感觉比较好的时候我才能发出邀请。”

“尊敬的先生,我什么也不会提的,除非您另有吩咐。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守直辖总督的秘密指示。”

“真的?这很值得称赞……再见。”

副经理放下电话时心想:成功了!伟大的人物都能领会微妙之处;而他刚才运用的微妙手段,连他那位了不起的叔叔都会赞赏。他不仅立刻报出了帕特里克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他还用“博学”这个词传达出了一个学者的特点——或者说一位法官的品质。最后,他还表明自己决不会吐露任何情况,除非得到直辖总督的指示。通过这些微妙的手段,他巧妙地使自己跻身于伟大人物的秘密圈子之中。这种经历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得赶快给叔叔打电话,分享他们共同取得的胜利。

方丹坐在床沿,电话听筒虽然搁在座机上,却没离开过他的手。他凝望着外头阳台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轮椅之中侧面朝着他,那杯酒搁在轮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让她的头勾了起来……痛苦!这个可怕的世界到处都是痛苦!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对此他心知肚明,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宽恕。但他的女人不该遭到报应。合同上从来就不包括这一项。没错,他自己的命当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没有。她那虚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这样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这样的!

如此看来,“胡狼”的老人军团现在已经扩展到了美国——这是意料之中的。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爱尔兰裔美国佬、一个博学多识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门下,此人就是要送他们俩上路的刽子手。这个人在仔细端详他,还假装不会说法语,可他的眼睛里带着“胡狼”的印记。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辖总督的指示。给直辖总督下指示的,就是那个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为大人效力五载并取得卓著成果之后,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里处阿让特伊的一个电话号码。除非碰到极为紧急的情况,否则绝对不能使用这个号码。以前这个号码他只打过一次,不过现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细查看了国际长途代码,拿起听筒开始拨号。将近两分钟之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战士之心’。”一个平板的男声说道,背景中有军乐传来。

“我必须和黑鸟联系,”方丹用法语说,“我的身份是巴黎五号。”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满足,这只黑鸟该怎么和你联系?”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报出了地区代码、电话号码和十一号别墅的分机号。他挂断电话,沮丧地坐在床边。内心深处他知道,也许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时光只剩下这最后几个钟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和他女人就能见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杀过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他伤害或杀害过的,全都是曾对别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例外:这些人可以称作无辜的旁观者,他们给卷进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圣经》难道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反过来说,怎样的一个上帝才会容忍如此暴行?该死!别再想这种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电话铃响了,方丹一把抓起听筒拽到耳边。“我是巴黎五号。”他说。

“神的孩子,有什么事这么紧急?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你只用过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觉得我们必须重新明确一下我们的合同。”

“怎么明确?”

“我这条命听凭您任意处置,您怎么慈悲都行;但合同里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人,一个从波士顿来的饱学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详我。那双眼睛告诉我,他另有企图。”

“那个傲慢的蠢货竟然自己飞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他知道一些情况。我会按照您的命令行事,但我恳求您让我们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最后请求。”

“你请求我?我已经给过你许诺了!”

“大人,那这位来自美国的饱学之士为什么在岛上跟着我?他脸上无表情,两眼却在四处张望。”

电话里的声音没再说话,沉默中只传来一连串厉害的空咳,然后“胡狼”才开口,“这位伟大的法学教授越了轨,把自己弄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广场一座雅致的城区住宅里,著名律师与法学教授伦道夫·盖茨的妻子伊迪丝·盖茨悄然打开了私人书房的门。她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笨重的皮质扶手椅里头,瞪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尽管外面波士顿的夜晚温暖宜人,屋子里也装了中央空调,他还是坚持要生壁炉。

瞧着丈夫的时候,盖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远都填不上,他思维的那些跳跃她总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时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却又不愿向她诉说,不愿通过诉说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三十三年前,这个颇有魅力的寻常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身量极高的笨拙男子,一个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的法学院毕业生。在一九五○年代末那种冷静而克制的时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于讨好别人的做法让大型律师事务所深感厌烦。这些事务所宁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图个安定的人,也不想请一个饱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处去的第一流脑袋瓜,何况这颗脑袋的主人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普雷斯和布鲁克斯兄弟这类名牌服装的便宜货,结果看起来却更糟糕:因为他的银行账户不允许他额外花点钱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没几个折扣店里有他那么大的尺码。

不过,新任的盖茨夫人却想出了几个主意,可以改善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前景。其中之一就是先不马上从事法律职业——与其去一个差劲的事务所,还不如不去;他要是去当私人执业律师(上帝保佑别让这种事发生),肯定会招来特定的一个客户群,也就是那些请不起知名律师的人。最好还是充分发挥他的天赋:他的身高令人过目难忘;他的头脑反应敏捷,能像海绵那样吸收知识,再加上他干劲十足,因此足以轻松应对繁重的学术工作。伊迪丝利用她那笔不算多的“信托基金”,为自己的丈夫重新塑造了外表。她给他购置合适的衣服,还请来传授舞台发声技巧的教练,教丈夫掌握戏剧性的演讲方式,培养引人注目的台风。这位笨手笨脚的毕业生很快就焕发出林肯一般的气质,还隐约带着几分约翰·布朗的风范。另外,仍置身于大学环境之中的他也逐渐成了一名法律专家。他一边给研究生上课,一边攻下一个又一个学位,后来他对几个特定领域的精通程度已无人能及。他发现,那些曾将他拒之门外的著名律师事务所,现在却追着撵着要聘他。

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这个策略才产生了切实的效果。起初的回报虽然称不上惊天动地,但至少算是一种进展。法律评论刊物(先是小报,然后是大刊)开始登载他那些颇有争议的文章。这不仅是由于文章的风格,也和内容有关。这位年轻副教授写出的文字很有诱惑力:既引人入胜,又深奥难解;时而辞藻华丽,时而干脆利落。不过引起经济界某些小群体关注的,却是他文中隐约浮现出来的观点。国家的气氛在变化,慈善的大社会已开始分崩离析,尼克松那帮人杜撰出来的各种代名词——如“沉默的大多数”、“吃福利的懒汉”,还有那个带着贬义的“他们”——引发了诸多弊病。平地而起的卑鄙之风在不断扩展,远非正直而有远见的福特总统所能阻止,水门事件的重创已削弱了他的力量;极有才干的卡特总统同样挡不住这股风气,因为他在细枝末节的琐事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无法以富于同情心的方式来领导国家。肯尼迪总统的那句名言“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能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伦道夫·盖茨博士踩准这股无情的浪潮登上了浪尖,学会了用悦耳动听的方式来表达意见,而他日益丰富的尖刻词汇也正配得上这来临的新时代。按照他如今已臻精妙的学术观点——涉及法律、经济和社会方面——大即是好,富足则要比匮乏可取得多。他对支持市场竞争的法律发起抨击,称它们会窒息更大规模的产业增长计划;他认为这些产业增长将带来各种各样的利益,能惠及每一个人——呃,差不多是每一个人吧。归根结底,这是一个达尔文式的世界;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能生存下来的始终是最强者。鼓点擂起,钹声敲响,操纵经济的人物找到了一个声援者,这位法律学者为他们大兼并大融合的“正直”梦想平添了一抹可敬的光彩;当然,淘汰出局、接管企业和廉价倒卖之类的行为全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

受到召唤的伦道夫·盖茨急不可耐地投入这些人的怀抱之中,用自己雄辩的技巧把一个又一个法庭震得哑口无言。他取得了成功,但伊迪丝·盖茨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她原先设想的当然也是一种颇为惬意的生活,但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身家数百万,乘着私人喷气机满世界飞,一会去棕榈泉晒太阳,一会又去法国南部游玩。丈夫的文章和讲演有时会被用来支持一些在她看来毫不相干或显然有失公允的事业,这也让她深感不安;他对她提出的论点总是置之不理,还说那些案例从知识层面而言完全是可以对应的。更重要的是,六年多来她都没有和丈夫同榻而眠,甚至都没睡在一间卧室里。

她走进书房,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扭过头来,严峻的目光中满是警觉。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你总是敲门的。刚才怎么不敲?你知道我集中精力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说了,对不起。我心里有事,刚才也没想。”

“这话有点矛盾。”

“我是说,没想着要敲门。”

“我问的是你心里的事情。”著名律师问道,好像对妻子长没长脑子颇有些怀疑。

“请你别跟我耍聪明。”

“是什么事,伊迪丝?”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盖茨假作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我的天,莫非你起疑心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在丽思酒店,和一个多年前认识的人会面。我不愿把那人请到家里来。你都到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去证实我的话?打到丽思去问好了。”

伊迪丝·盖茨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就那么瞧着丈夫。“亲爱的,”她说,“就算你约的是风月场上最淫荡的娼妇,我他妈的也不在乎。事后有人恐怕得灌她几杯酒,好让她恢复自信。”

“你这句话挺厉害啊,臭婊子。”

“在那方面你可算不上什么猛男,狗杂种。”

“咱们谈这些有意义吗?”

“我觉得有。大约一个钟头之前,就在你从办公室回来前一小会儿,有个男人跑到家门口来了。当时丹尼丝在擦银器,所以是我开的门。我得说,他看起来很有派头;他穿的衣服贵得吓人,开着一辆黑色保时捷——”

“然后呢?”盖茨插了一句。他在椅子上猛地向前一倾,两眼突然睁大了,眼神直愣愣的。

“他说让我告诉你,有一位大教授欠着他两万美元,而且‘他’昨天晚上没有在约定的地方出现。我估计那地方是丽思酒店吧。”

“不是的。出了点事情……哦,天啊,他不明白。你怎么说的?”

“我不喜欢他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的态度。我告诉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他知道我在撒谎,不过他也没办法。”

“你真行啊,偏偏拿他知道的事情来骗他。”

“我实在想不通,两万美元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啊——”

“不是钱的问题,是付钱的方式。”

“付什么钱?”

“没什么。”

“伦道夫,我觉得这就是你刚才说的矛盾。”

“闭嘴!”电话铃响了。伦道夫·盖茨从椅子上蹦起来,瞪着话机。他没往桌前挪动半步;相反,他哑着嗓子对妻子说:“不管是谁打来的,你都说我不在……就说我出去了,到外地去了——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伊迪丝走到电话前,“这可是你最私人的专线。”她一边说,一边在铃响第三次时接起了电话,“盖茨府。”伊迪丝开口说道。这是她使用多年的一个手段,朋友们一听就知道她是谁,别的人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对……啊?对不起,他到外地了,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盖茨的妻子拿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她转向丈夫,“是巴黎的接线员……奇怪啊。有人要和你通话,可我说你不在家之后,她连在哪儿能联系上你都没问。她直接就挂断了——挂得很突然。”

“哦,我的天!”盖茨喊道,他的身子明显在发颤,“出事了……出了问题,有人撒了谎!”说完这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律师猛然转过身奔到房间对面,手直往裤子口袋里摸索。他走到高达天花板的落地书橱前,那里有一段齐胸书架的中部被改成了类似保险箱的柜子,褐色的钢板柜体上加着一块雕花木门。突然又想起的一件事让律师越发惊惶,他慌乱地转过身,冲着妻子喊道:“赶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伊迪丝·盖茨慢慢朝书房门走去,在门口转过身轻声对丈夫说:“伦道夫,这都是因为巴黎的事,对吗?七年前的巴黎。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惊胆战,忍受着痛苦却不愿告诉我。”

“快出去!”法学教授尖声大叫,眼神里透着疯狂。

伊迪丝走出书房,关上了身后的门,但却没松开把手。她的手拧了一下,这样锁舌就不会碰上。片刻之后,她把门打开了窄窄的几厘米,瞧着自己的丈夫。

眼前惊人的景象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这个和她共度了三十三年的男人,这位从不吸烟、滴酒不沾的法律界巨擘,正在把一支皮下注射器的针头扎进自己的前臂。

10

黑暗降临了弗吉尼亚州的马纳萨斯。这里的乡间,随处可以听到潜藏在夜色中各种生灵的动静。伯恩悄悄爬过诺曼·斯韦恩将军“农场”周围的树丛,被惊起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栖息的暗处飞出;林间醒来的乌鸦呱呱惊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就像是被什么同伙拿吃的堵住了嘴。

他来到“农场”边,心想会不会真的设有那种东西。一道围栏——围栏很高,绿色的塑料网之中纵横交错地嵌着粗铁丝,顶部还加了一圈向外倾斜的环形带刺铁丝。禁止入内。祖山保护区。东方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有秘密要隐藏,所以政府才会修起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加以保护。但是,一个拿着军饷整天坐办公室的将军,为什么要在弗吉尼亚马纳萨斯的一座“农场”周围竖起这样的围栏,建立这么一道耗资数千美元的障碍?它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牲畜拦在里面;事实上,修建它是为了把人挡在外头。

和东方的保护区一样,这儿的铁网上也不会接电子警报器,因为它们会频频被林中的鸟兽触发。出于同样的原因,围栏处也不会设置肉眼看不见的感应报警光束;相反,这种警报器可能会安在靠近房屋的平地上。如果真的有警报,那么光束的高度会与人腰齐。伯恩从后裤袋里掏出小剪线钳,开始剪最贴近地面的铁丝。

手握剪钳每用一次力气,都让他意识到了明显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实,而他粗重的呼吸和发际冒出的汗水更证明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想方设法保持身体的状态——虽说没有疯狂地锻炼,至少也是很刻苦的——他现在毕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身体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这种念头同样也只能在脑子里转转,不能想个没完。现在还有玛莉和孩子们,那可是他的家人;只要能狠下心,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卫·韦伯已经从他的心灵之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捕食者杰森·伯恩。

通了!铁网上剪开了竖直的两条边,靠着地面的铁丝也剪断了。他抓住围栏,把剪开的一小块铁网朝自己这边拽,费尽力气十厘米十厘米地把口子掀开。他钻进这个戒备森严的奇怪地方,站起身侧耳聆听,眼睛迅速地四处扫视,在黑暗中搜寻着——但那并不是一片漆黑。开垦过的土地周围层层叠叠地长着高大的松树,透过浓密的枝叶,他看见大房子里有灯光在闪动。他慢慢朝环形车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车道就在那里。他来到柏油路面的外缘,在一棵枝叶开展的松树下趴了下来,一边调整思绪和呼吸,一边端详面前的景象。突然,他右侧的远处闪起一束亮光;光线来自农场深处那条直路的尽头,路面由沙砾铺成,是从环形车道上岔出来的。

一扇门打开了;看起来那道门开在一座小房子上,要不就是一间比较大的小木屋。房门一直开着。两男一女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在说话……不对,他们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激烈地争吵。伯恩从维可牢尼龙搭扣里拽出那副小巧的高倍望远镜,举到眼前。他迅速把焦距调节到那三个人身上。他们的嗓门提高了,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显然都是怒气冲冲。模糊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他审视着三个人,马上认出左边正在抗议的男人是五角大楼的斯韦恩将军,他身量中等,体型不胖不瘦,腰杆挺得笔直;那个胸脯丰满、黑发中略带杂色的女人是将军的老婆。但让伯恩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出神的,却是那个行动笨拙的胖子,此人离敞开的门最近。他认识这个人!伯恩记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当然很寻常;不过他看到这个人时的本能反应却不寻常。那是一种立即产生的憎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想不起过去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种厌恶和反感的情绪。常常在他脑海中的屏幕上亮起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时刻或是场合,都到哪里去了?它们并没有闪现出来;他只知道望远镜里焦点所注的这个家伙是自己的敌人。

接着,胖男人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把手伸向斯韦恩的老婆,用肥硕的左臂搂着肩膀护住了她,右手则在空中对着将军指指戳戳,仿佛是在责备他。不管他说了什么——或者是吼了什么——斯韦恩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显得隐忍而又坚决,还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他转过身,以军人的姿态大步穿过草坪,向着房子后面的一个入口走去了。伯恩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又把望远镜转回门口灯光下的那两个人。胖男人放开了将军的老婆,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追着丈夫去了。显然是“真命天子”的胖子回到小屋里面,砰地关上门,灭掉了灯。

伯恩把望远镜绑回到裤子上,思索着他刚才观察到的景象。那就像是在看一部去掉了字幕的默片,但这些演员的动作要真实得多,不像戏剧表演那么夸张。这个用铁丝网围起的农场里显然生活着一个三角家庭,但这根本就不是竖起铁丝网的理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必须找出来。

另外,直觉告诉他无论这原因是什么,肯定都和刚才愤然走回小屋的大块头胖子有关。他必须到小屋去;他必须找到这个和自己被遗忘的过去有某种关系的人。他慢慢站起身,借着一棵又一棵松树的掩护走到环形车道的尽头,然后沿着沙砾小路种了树的那一边继续向前走。

耳边突然传来一种声音,那并非林间枝叶的轻响。他停下脚步,猛地扑到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有车轮在旋转,碾到石子上又把它甩出来;他打了几个滚躲进暗处,藏到了一棵松树低垂舒展的枝干之下。他扭过身,要确定这阵骚动来自何处。

没过几秒钟,他看见有个东西从环形车道的暗影中疾驶而出,在沙砾铺成的延伸道路上飞奔。那是一辆形状奇特的小车,有点像三轮摩托车,也有点像微型高尔夫球车。轮胎很大,带着深深的花纹,既能高速行驶也能保持良好的平衡。这车的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好兆头,因为车上不仅有一根旋转极为灵活的天线,四面还装着弧形的普列克斯有机玻璃,遭到枪击时驾驶员在这种防弹玻璃窗的保护下不至于受伤,同时还可以用无线电向住宅里面的人发出遇袭警告。诺曼·斯韦恩将军这座“农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了……紧接着,古怪突然间变成了恐怖。

第二辆三轮小车从小屋后方的暗处转出来——屋子的外墙上装着从中剖开的原木——在沙砾路上距第一辆车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下。两名驾驶员的脑袋以军人的姿态转向小屋,仿佛是两个公开陈列的机器人;接着,看不见的喇叭里传出了声音。

“关好大门,”那个放大了的声音说道,一副指挥官的派头,“把狗放出来,你们继续巡逻。”

就像编排好的一样,两辆车齐刷刷地开动了,分别朝相反方向驶去;两个驾驶员同时加大油门,两辆奇形怪状的小车向前疾驶,冲进黑暗之中。一听到有狗,伯恩就摸出了后裤袋里的二氧化碳气手枪;然后他快速朝旁边爬去,穿过树下的灌木丛,来到距离长长的铁丝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如果狗是成群结队的,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爬上铁丝网格,再翻过带刺的环形铁丝到另一面去。他的双管飞镖手枪只能解决两条狗,再多就不行了;他根本没时间再重新装填。他蹲在那儿等着,随时准备跃上铁丝网;从底层树枝的下方看去,视线要相对清楚一些。

突然,一条黑色的多伯曼猎犬从沙砾路上跑了过去。它没嗅到什么气味,步子不慌不忙,看来它惟一的目标就是要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去。接着另一条狗又出现了,是一条长毛牧羊犬。它笨拙却本能地放慢了步子,仿佛是按照计划要在某个地方停留一般;它停住脚步,路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动。伯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明白了。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雄性攻击犬,每条狗都有自己的一块领地。狗会不断在它的领地上撒尿,让那里永远成为自己的地盘。这是东方农民和小地主爱用的一种行为训练方法。他们很清楚,喂养这些畜生来保卫自己赖以维生的尺寸之地得花许多钱。训练几条狗(要尽可能地少)各自守卫一块地盘,以防盗贼侵入;一旦有狗示警,其他的狗也会聚拢过来。东方。越南……梅杜莎。他想起来了!模糊的、朦胧的轮廓——画面。一个身穿制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开着一辆吉普;他跨下车——在伯恩脑海中的屏幕上——大声呵斥所剩无几的突击队员,那些人刚截断一条与胡志明小道相当的武器运输路线。同一个男子——如今他上了年纪,也发胖了——片刻之前刚刚在伯恩的望远镜里出现!多年以前,这个家伙曾保证把给养送来……弹药、迫击炮、手榴弹,还有无线电,结果他什么也没送!他只带来了西贡司令部的抱怨:“你们这帮杂牌军带来的情报全是垃圾!”实情并非如此。西贡的行动太迟缓,反应太慢,导致二十六个兄弟毫无意义地被杀,或是被俘。

伯恩想起来了,那简直就像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前,一分钟之前。当时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己的点四五手枪,没给任何警告就对准了走上前来的士官,把枪管顶在他脑门上。

“再说一个字你就死定了,军士。”那个男的以前是个军士!“要么你明天早上五点钟把物资送来,要么我就到西贡去,亲手开枪把你崩到妓院的墙壁上,随便你最爱去哪一家!我说清楚了没有?你想不想给我省点事,免得我去西贡那个只会搞宣传的地方跑一趟?坦白说,考虑到我们的损失,我倒是想现在就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