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摩郊区,建在乡间的游乐场里人潮汹涌,刺耳的喧嚣声简直闹翻了天。夏夜燠热难当,游乐场里所有地方的人几乎都是汗水淋漓,只有一部分游客例外:他们乘着过山车在尖叫声中猛然翻过坡顶,或是坐在鱼雷形的滑橇上大呼小叫,在又弯又窄的水道中随激流急冲直下。伴随着游乐场中心通道两旁疯狂闪烁的炫目彩灯,节奏强烈的音乐如砸锅卖铁般从一大堆扬声器里喷发出来,震耳欲聋——这边汽笛风琴吹出急板,那边进行曲奏响更急板。小贩们的叫卖声在一片嘈杂中跃然而出,他们一个个运起鼻音,用千篇一律的老套说辞来鼓吹自己的商品。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在空中爆开的焰火点亮了夜色,把无数瀑布似的火星洒向不远处黑黢黢的小湖。烟花弹一闪一闪地喷出耀眼的火球,划着弧线飞过夜空。
一排“大力士”游戏机吸引了一堆表情扭曲、粗脖子上青筋暴起的壮汉。这帮人气咻咻地要在这里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却经常失望而归;他们举起沉重的木制大头槌砸向平板,但那耍弄人的玩意儿往往就是不肯把小红球送上顶端,碰响铃铛。过道对面,开碰碰车的人们一边气势汹汹地高声大叫,一边往周围转来转去的其他碰碰车上猛撞。每一次撞击都是胜利,证明你比别人更凶;每个参与战斗的人一时间仿佛都化身为电影中的明星,所有的困难全不在话下。这就像一场发生在晚上9点27分的“OK镇大决斗”,引起决斗的冲突却毫无意义。
再往前走有个射击场,简直是一座专为“横死”而设的小型纪念馆。与州集市和农村狂欢节上那种无伤大雅、枪管子细而又细的打靶游戏相比,这个地方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之,现代武器库中最为致命的装备都汇集于此:以假乱真的MAC10冲锋枪和乌兹冲锋枪,装有钢制框架、分量十足的导弹反射器和反坦克火箭筒,最后还有一具可怕的仿真火焰喷射器:它喷吐着滚滚黑烟,还射出一道道笔直的刺眼光束。这地方也挤满了一张张大汗淋漓的脸,缕缕汗水不断流过人们疯狂的眼睛,再沿着伸长的脖颈淌下来——都是些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面目狰狞,五官扭曲得走了形,每个人似乎都在朝自己痛恨的敌人猛烈开火——“敌人”同样也是妻子、丈夫、父母和子女。所有人都在这场毫无意义、永不停止的战争中杀得难解难分——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九分,地点是一个以暴力为主题的游乐场。决不手软,也无需理由,人在与自己搏斗,和他心怀的所有敌意拼杀;当然,这其中最为可怕的敌意,还是他自己的恐惧。
一个右手握着拐杖的瘦瘦的身影,跛着脚从游戏亭旁边走过。亭里愤怒而激动的游客纷纷把尖头飞镖掷向气球,气球上都印着公众人物的面孔。这些橡胶脑袋一旦爆炸就会引起激烈的争吵,大家争的无非是几个泄了气、缩成一团的政治偶像残骸,以及究竟是谁投出飞镖干掉了他们。跛脚男人继续朝通道那边走,眼睛透过迷宫般漫步的人群凝视前方,仿佛是在忙乱、拥挤而陌生的市区中寻找某个特定的地点。他身穿夹克和运动衫,衣着随意却很整齐,好像根本不受逼人热浪的影响;那件夹克似乎是必不可少的服饰。他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脸上早早就有了皱纹,眼睛下方带着黑黑的眼圈,不过那主要是他的生活方式所致,而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他叫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中央情报局从事秘密行动的官员,现已退休。这一刻的他也紧张不安,满心焦虑。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也无法想像究竟是发生了何种灾难性的事件,迫使他来到此地。
他刚走近闹哄哄的射击场,突然间倒抽一口气,全身都僵住了。他两眼紧盯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同样年纪的高个儿秃头男子,那人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泡泡纱夹克。莫里斯·帕诺夫正从他对面的方向,朝射击场喧闹无比的柜台走来。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康克林飞快地扭头四下张望,目光在周围人的面孔和身体上扫来扫去,本能地意识到有人在监视自己和心理医生帕诺夫。现在要阻止医生走进碰头区域的中心地带已经来不及了,但他们两人全身而退也许还不算太晚!退休情报官把手伸进夹克,握住那把随时带在身边的伯莱塔小型自动手枪,蹒跚着快速向前走去。他在人群中一跛一拐地挥起拐杖,猛敲别人的膝盖,要不就往他们的肚子、胸脯或是后腰上戳,直到行人在震惊和愤怒中接连发出惊叫,眼看着就要引起一场骚乱了。然后他加紧向前赶,把自己虚弱的身体往不明所以的帕诺夫身上一撞,在人群的一片吵嚷声中冲着医生大喊。
“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和你一样啊,我估计。大卫,还是应该说杰森?电报上用的是这个名字。”
“这是个圈套!”
一声刺耳的尖叫盖过了周围的混乱。康克林和帕诺夫两人立即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射击场望去。一个胖女人脖子上中了枪,满脸痛苦之色。人群炸开了锅。康克林转动身子,想看看子弹来自哪里,但那正是众人最惊惶的时候;除了到处乱跑的人影,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抓住帕诺夫,推着他从尖声惊呼的慌乱人丛之中走过通道,然后又穿过一群闲逛的游客,来到游乐场尽头巨大过山车轨道的底部。
“我的天!”帕诺夫喊道,“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可能吧……也可能不是……”前任情报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们听到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和哨声。
“你刚才说这是个圈套!”
“因为我们俩都从大卫那儿接到了一份疯狂的电报,他用的还是那个五年都没用过的名字——杰森·伯恩!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收到的电报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家里打电话。”
“没错。”
“这是个圈套……莫里斯,你行动比我方便,所以你赶快走。离开这儿——跑,像个兔崽子那样玩命地跑,去找部电话。要找付费电话,别让人追踪到!”
“干什么?”
“给他家里打电话!告诉大卫,带上玛莉和孩子们赶紧离开!”
“啊?!”
“有人查到我们了,医生!这个人在找杰森·伯恩——找了许多年——不用枪瞄着杰森他绝不会罢休……当年你负责大卫那乱成一团的头脑,我则调动在华盛顿能攀上的所有关系,把他和玛莉活着从香港弄了出来……规矩已经坏了,有人发现了我们,莫里斯。你和我!要想找到地址、职业都查不着的杰森·伯恩,我们是官方记录上的惟一联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亚历山大?”
“我当然知道……是卡洛斯。‘胡狼’卡洛斯。快离开这儿,医生。找到你以前的那个病人,叫他赶快消失!”
“然后他该怎么办?”
“我的朋友不多,信任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可你有。把他的名字告诉大卫,比如说你在医院里的哪个伙计,常接到病人紧急电话的那种人。我以前就是这么跟你联络的。叫大卫安全了之后跟他或者她联系。给他定个暗号。”
“暗号?”
“天哪,莫里斯,动动脑子啊你!起个化名,琼斯或者史密斯什么的——”
“这些名字太常见了——”
“那就叫席克尔格鲁贝,或者莫斯科维茨,你爱起什么都行!你就跟大卫说,得让我们知道他人在哪里。”
“明白了。”
“你快走吧,别回家!……到巴尔的摩的布克榭酒店开个房间,名字就用——莫里斯,菲利普·莫里斯。我稍后去那儿找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干一件我非常讨厌的事……我准备不带拐杖,买张票去坐这该死的过山车。谁也不会跑到这玩意儿上头去找一个跛子。虽说坐过山车吓得我要命,但它却是个合乎逻辑的脱身之处,哪怕我整晚上都得坐在这天杀的鬼东西上头……快离开这儿!赶快!”
新罕布什尔州的乡间小路上,一辆旅行车正向南疾驶,穿过群山朝马萨诸塞州边界开去。开车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紧张,下巴的肌肉一跳一跳,明亮的浅蓝色眸子里满是怒火。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貌美动人,微微泛红的褐色头发在仪表板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醒目。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是八个月大的女孩;后座第一排上还有个孩子,是个一头金发的五岁男孩,蜷在毯子下面睡着了。装在坐椅上的便携式护栏挡着他,以防车子突然刹住。父亲名叫大卫·韦伯,是搞东方研究的教授,但一度是臭名昭著、从来不被人提及的梅杜莎组织成员,而且曾两次充当传奇人物——杀手杰森·伯恩。
“我们知道肯定会出这种事的,”玛莉·圣雅各·韦伯说。她生在加拿大,是个经济师,却在偶然间拯救了大卫·韦伯,“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简直太疯狂了!”大卫低声说,免得吵醒两个孩子。但他的紧张情绪并没有因为压低声音而减少分毫。“一切都已妥为掩藏、档案是最高机密,等等,好一套屁话!怎么可能有人发现亚历山大和莫里斯?”
“这我们不知道,但亚历山大会开始查的。没人比亚历山大更厉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现在被盯上了——他死定了。”韦伯打断了她的话。
“这么说为时过早,大卫。‘他是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这是你的原话。”
“他惟一一次输给别人是十三年前,在巴黎。”
“那是因为你比他厉害——”
“不是!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他是根据事先掌握的资料行动;这些资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估计是那个我在外头活动,我却不知道那个我是谁。所以我就不可能按照他的预想行事……他还是最厉害的。他在香港救了我们俩的命。”
“那你说的和我说的就是一回事,对吧?他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亚历山大,没问题。莫里斯可不行。可怜啊,这个好人死定了。那些人会抓住他,把他搞垮!”
“他宁可迈进坟墓,也不会透露我们的任何情况。”
“到时候他恐怕别无选择。他们会给他注射阿米妥催眠药,让他神游天外;他会把自己这辈子的事儿通通倒出来,一五一十地给录在磁带上。接着他们就会干掉他,再来找我……找我们,所以你和孩子们得往南走,南边很远的地方。去加勒比海。”
“我送孩子们过去,亲爱的。我不去。”
“你能不能别再争了!这事杰米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所以我们才在那边买下房子,连你弟弟的灵魂差不多也收买了,让他替我们照看着……而且他干得还真他妈不赖。在一座小岛上,在土路的尽头开一家红红火火的小酒店,如今我们俩拥有酒店一半的股权;这个岛以前谁也没听说过,直到那个加拿大小奸商开着水上飞机在那儿降落。”
“约翰一直就是那种类型的人。爸爸说过,他有本事把病怏怏的小母牛当成壮年公牛卖给人家,而且买主都不会检查零件。”
“关键是你弟弟爱你……也爱两个孩子。我还指望着这个疯小子——算了,不管怎么说,我信得过约翰。”
“你这么信得过我弟弟,不过可别太信得过自己的方向感。你刚刚错过去小屋的拐弯。”
“该死!”大卫喊了一句,踩下刹车调转车头。“明天!你和杰米、艾莉森都得去洛根机场,到岛上去!”
“我们再商量商量,大卫。”
“没什么好商量的,”韦伯深深地、平缓地呼吸了几次,有点奇怪地强行克制下来,“这种局面我经历过。”他平静地说。
玛莉看着自己的丈夫,仪表板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他突然间冷漠起来的面容。和那个叫“胡狼”的幽灵相比,她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人要可怕得多。她所看到的,已不再是和颜悦色的学者大卫·韦伯。他们俩本来都以为,她目光所注的这个人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攥着手杖,一跛一跛地步入弗吉尼亚州兰利中央情报局的会议室,在一张极有气派的长桌面前站定。巨大的桌子足以容纳三十个人就座,但这会儿却只有三个人,头发灰白的中央情报局局长坐在上首。见到康克林,他和另两位高级别的副局长似乎都不是很高兴。几个人之间的问候完全是敷衍了事,康克林也没往局长左手中情局官员旁边那个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上坐;他从长桌远端的另一头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来,然后“啪”地一声使劲把手杖靠在桌子边上。
“招呼已经打过了,废话咱们就省了吧,各位?”
“你这个开场既不礼貌也不友好啊,康克林先生。”局长说。
“长官,礼貌和友好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局里无视密不透风的‘四○’规定,为什么把最高密级的信息泄露出去,让好几个人遭到生命威胁,包括我本人在内!”
“这么说太过分了,亚历山大!”一位副局长插话说。
“根本就没这回事!”另一位副局长加了一句,“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你是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而泄密情况也确实发生了。我告诉你这事有多过分,”康克林愤愤地说,“有一个男人,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逃亡在外。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全世界的许多国家都欠着他的情,这份情谁也偿还不了。他在逃命,在躲藏;他和家人成了追杀的目标,这都要把他吓疯了。我们向这个人作出承诺,我们所有的人,关于他的官方记录将永不见天日,除非我们能够毫无疑问地确定一件事:伊里奇·拉米雷斯·桑切斯,也称‘胡狼’卡洛斯,已经毙命……是啊,我和你们一样都曾听到传言,消息来源可能跟你们相同,甚至更为可靠;传言说‘胡狼’在这里被杀掉,又说他在那里给处决了,但没有任何人——我再说一遍,没有任何人——能拿出不容置辩的证据……但那份官方文件里的一部分内容被泄露出去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我深为担忧,因为我自己的名字就在上头……我的名字,还有莫里斯·帕诺夫医生,官方的首席心理医师。这个无人知晓的男人化名杰森·伯恩,在许多方面——多得我们都数不清了——都被视为能与卡洛斯在杀人游戏中抗衡的对手;我和帕诺夫医生是官方记录中仅有的两个与他有过密切联系的人——我再说一遍,仅有的两个人……但这些信息都藏在这里,深埋在兰利的保险库中。它们怎么会泄露出去?按照规定,任何人如果想查阅这份档案的任何内容——无论他来自白宫、国务院,还是高人一等的参联会——都得通过这个地方,兰利的局长和首席分析师办公室。查阅申请的所有细节都必须向他们通报;即便这些人认为申请合乎规定,还要经过最后一个步骤:我。查阅许可签署之前,必须与我取得联系;万一我已经不在人世,就必须找到帕诺夫医生,我们两人都有断然拒绝查阅申请的法律权限……先生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规定,因为它们就是我写出来的——恰恰也是在兰利写的,因为这个地方我最了解。我干了二十八年搞弯弯绕的工作,这些规定是我的最后贡献——我有美国总统的全面授权,而且经过了国会众参两院情报事务特别委员会的批准。”
“好一通重炮猛轰啊,康克林先生。”灰白头发的局长说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平淡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大炮推出来。”
“我估计也是。有一门十六英寸舰炮还打中我了。”
“你说的一点没错。现在就得谈追究责任的问题了。我想知道这些信息是怎么浮出水面的,最重要的是,谁得到了这些信息。”
两位副局长同时说起话来,而且和康克林一样怒气冲冲。但一手握着烟斗、一手拿着打火机的局长碰碰两人的胳膊,打住了他们。“康克林先生,你先缓缓,冷静一点。”局长点起烟斗,温和地说,“看来我这两位助手你都认识,但我和你却从来没见过,对吧?”
“对。我四年半前就退休了,你上任是在那一年之后。”
“有许多人认为我是沾老伙计的光才坐上这个位置的——我觉得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你是不是也这么看?”
“你显然是这么上来的,但我对此没有意见。看来你还是个够格的领导。据我所知,你原是出身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上将,讨厌政治,主管海军情报工作。越战期间,你碰巧和舰队陆战队里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共事,后来此人当上了总统。你晋升的时候其他人给撇到了一边,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没什么过不去的。”
“谢谢。不过,你跟我这两位副局长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但我得说,他们俩谁也成不了外勤特工心目中的挚友良朋。他们是分析师,不是外勤人员。”
“你这种情绪,难道不是固有的反感和司空见惯的敌意吗?”
“当然是。他们在几千公里之外利用电脑和数据分析局势,可电脑的程序我们不知道是谁设定的,数据也不是我们传递过去的。你说得对极了,这就是一种固有的反感。我们处理的是人的因素,他们可不是。他们处理的是电脑屏幕上绿色的小字母,而且常常会作出不该作的决定。”
“那是因为对你这种人必须加以控制,”坐在局长右边的副手插话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干过多少次目无大局的事?到今天还是这样!全局策略,不光是你们自己管的那一块!”
“那在我们开始行动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提供更为完整的情况,最起码也得介绍个大概;这样我们才能去判断哪些事有道理,哪些事没道理。”
“这个大概要介绍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亚历山大?”局长左边的副手问道,“介绍到哪一步我们才能说,‘这个情况我们不能透露……这是为大家好’?”
“我不知道。你是分析师,我可不是。我估计这得视具体情况而定,不过如果这么做,沟通肯定要比当年我搞外勤的时候强……等一下。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不是我,是你们。”康克林盯住局长,“很高明啊,长官。但转移话题这一套我可不吃。我到这儿来,是要搞清楚哪个人弄到了哪些情况,又是怎么弄到的。要是你宁愿我把事情搞大,我就拿着证件找到白宫或者国会上去,等着看谁会人头落地。我想要答案。我想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是要转移话题,康克林先生,我只是想暂时岔开一下,好说明一个观点。显然,你很不赞成我这两位同事以前的行事手段和折中办法,但他们俩有没有误导过你,或者欺骗过你?”
康克林瞥了两位副局长一眼,“只有在他们不得不骗我的时候。那和外勤行动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可有点奇怪。”
“要是他们没告诉过你……他们应该说的,五年前我是个酒鬼——我现在还是个酒鬼,只不过不再喝酒罢了。我那时候是在混日子等着拿退休金,所以有什么情况谁也不跟我说。不说就对了。”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这儿所有的同事都告诉我你生病了,因此退休之前那段时间的表现不像以往那么出色。”
康克林又打量了两位副局长一会儿,朝他们点点头,说道:“谢谢你,卡塞特,还有你,瓦伦蒂诺。但你们用不着这么做。我是个酒鬼;不管是摊上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这种情况都不应该保密。这是你们俩在这儿干的最蠢的一件事。”
“亚历山大,我们听说你在香港本书写于香港回归之前。的活儿干得棒极了。”名叫卡塞特的副局长轻声说,“我们不愿抹杀你的出色成就。”
“一直以来你都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折磨了我们多久我都懒得去想了,”瓦伦蒂诺补充说,“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你喝酒出了点问题,就把你晾起来示众。”
“得了吧。咱们回到杰森·伯恩的问题上来。因为这事我才过来的;因为这事,你们才必须得见我。”
“康克林先生,我暂时把话题岔开也是因为这事。你和我的两位副局长在工作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我想你不会怀疑他们的忠诚。”
“如果是其他人,我会有疑心的。但卡塞特和瓦伦蒂诺我不怀疑。就我个人而言,我们大家都是在各尽其职;乱七八糟的是这个体制——它隐藏在一团迷雾之中。但这件事不能藏着掖着,今天可不行。保密规则定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容改动;既然没人通知我,肯定就是规则被破坏了,我受到了误导,而且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遭到了欺骗。我再问一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是谁拿到了这些信息?”
“这正是我想听的话,”局长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电话机,“请通知大厅那边的德索先生,让他到会议室来。”局长挂掉电话,转向康克林,“我估计你知道史蒂文·德索吧?”
“‘哑巴鼹鼠’德索?”康克林点点头。
“你说什么?”
“是这儿流传的一个老笑话,”卡塞特向局长解释说,“局里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哪儿史蒂文都知道,但就算他大限已到见了上帝都不会松口,除非上帝能拿出‘四○’密级的许可令来。”
“这么说来,你们三个,尤其是康克林先生,都认为德索先生是一位彻彻底底的专业人士喽?”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康克林说,“你必须了解的情况他都会告诉你,但仅此而已。另外,他也不会撒谎。他会缄口不语,或者明说他不能告诉你,但他不会对你撒谎。”
“这话也是我想听的。”门上有人短短地敲了一声,局长喊外面的人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略有点肥胖的男子走进会议室,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双大眼在镜片后面显得越发得大。他漫不经心地朝会议桌一瞥,发现亚历山大·康克林也在;看到这位退休情报官员显然让他吃了一惊。但他马上把吃惊的反应转换为惊喜的神情,穿过会议室走到康克林的椅子跟前,伸出手来。
“见到你很高兴,老伙计。咱们有两三年没见了,对吧?”
“好像都四年了,史蒂文,”康克林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分析师之中的分析师,掌管钥匙的人,你老兄近来可好?”
“如今可没什么好分析的,要锁起来的机密也不多啦。白宫简直是个漏水的筛子,国会也好不到那儿去。我拿的薪水应该减半,不过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我们还是有一些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没错吧?”局长微笑着插了一句,“最起码以前的行动是这样。也许那时候你拿的工资是现在的两倍。”
“哦,我估计是的,”德索松开康克林的手,幽默地点点头,“不过,设专人看管档案、荷枪实弹把文件护送到地下库房里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如今全都是计算机化的摄影扫描图片,由上头的那些电脑录入。我再也不能在军方人员的护送下踏上那些美妙的旅程,假想着自己会被玛塔·哈莉用链子把公文包拴在手腕上,这种事我都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做过了。”
“这样可要安全得多。”康克林说。
“但是老伙计,我也没什么故事可跟孙儿们讲了……‘爷爷,你当大间谍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啊?’……‘说实在的,小家伙,最后那几年里头我净玩填字游戏啦。’”
“小心啊,德索先生,”局长笑着说,“我可不愿意建议上头削减你的工资……话说回来,我也不能这么干,因为你那些鬼话我从来都不信。”
“我也不信。”康克林平静地说,但他的话里透着怒意。“你们这是安排好的。”他瞪着肥胖的分析师,又加了一句。
“这话说得有点重啊,亚历山大,”德索抗议说,“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上这儿来,对吧?”
“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哦,我明白了。你恰好待在‘大厅那边’,随时准备到会议室来,这还真省事儿。”
“我的办公室就在大厅那边。我得补充一下,离这儿还挺远的。”
康克林看着局长,“这一招也很高明,长官。你找来这么三个人,估计除了体制本身之外的问题我和他们没有根本冲突;你觉得这三个人我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因此他们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
“你说的基本正确,康克林先生,因为你听到的将会是真相。坐下吧,德索先生……最好还是坐到桌子这边来,这样在我们向这位前任同事解释的时候,他就可以好好地研究我们。我知道,这是外勤特工喜欢用的一种手段。”
“我可没什么鬼东西要解释,”分析师边说边朝卡塞特身旁的椅子走去,“但既然我们的前任同事说的话这么不中听,我倒是想研究研究他……你没事吧,亚历山大?”
“他好着呢,”名叫瓦伦蒂诺的副局长回答说,“他这番咆哮找错了对象,不过他没事。”
“不经过这间屋子里我们这几个人的同意和协助,那些信息绝不可能浮出水面!”
“什么信息?”德索望着局长问道,镜片后面的那一双大眼突然间睁得更大了,“哦,就是你今天早晨问过我的那件最高机密的事?”
局长点点头,然后望向康克林。“我们回顾一下今天早晨的情况……七小时之前,九点钟刚过一会儿,我接到爱德华·麦卡利斯特打来的电话。他原来是国务院的人,现任国家安全局主席。我得知,麦卡利斯特先生和你一起去了香港,这没错吧,康克林先生?”
“麦卡利斯特先生是和我们一起去的,”康克林干脆地答道,“他在一次秘密行动中和杰森·伯恩飞往澳门,后来在那儿遭到了枪击,险些送命。他很聪明,有点儿古怪,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
“详细的情况他一点也没提,只是说他去过那儿;他还说,就算我得把自己的日程表塞进粉碎机,也必须把和你的会谈当作红色级别的紧急事件来处理……结果我们挨了你一通重炮猛轰,康克林先生。”
“再说一遍:我有充分的理由把大炮推出来。”
“显然是这样……麦卡利斯特先生给了我几个最高密级的代码,它们能查清你所说的这份文件——香港行动的记录——处于何种状况。接下来,我就把这些代码交给了德索先生,所以还是让他来告诉你发现了什么吧。”
“文件没人动过,亚历山大,”德索平静地说,双眼直视着康克林,“到今天早晨九点三十分为止,它已经尘封了四年五个月二十一天十一小时四十三分钟,从未被侵入过。文件保密的状态能这么完美,也是有原因的,但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知情。”
“只要是文件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也许吧,也许不是,”德索温和地说,“你的问题是人所共知的,而帕诺夫医生在保密事务方面又不是很有经验。”
“你到底想说什么?”
“香港行动官方记录的查阅许可程序上,又加了第三个名字……爱德华·麦卡利斯特,这是他本人坚持要求的,而且得到了总统和国会的授权。他极力促成了这件事。”
“哦,天哪,”康克林有些犹豫地轻声说,“昨天晚上我从巴尔的摩给他打电话,他说泄密是不可能的。然后他又说这事得让我自己弄明白,所以就安排了这次会晤……我的天,出了什么事?”
“我得说,我们要向其他地方寻找答案,”局长说,“但康克林先生,在我们做这件事之前,你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你瞧,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份最高密级的文件里有什么内容……当然,这事我们已经谈过,卡塞特先生刚才也说你在香港的活儿干得很棒,可我们不知道那活儿到底是什么。我们从远东地区的各情报站听到过许多传言,说句实话,我们大都觉得这些事是越传越夸张。传言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两个名字:你,还有杀手杰森·伯恩。当时的谣言说,你抓获并且处死了那个据我们所知名叫伯恩的杀手;可是就在刚才,你盛怒之下说了一句‘这个无人知晓的男人化名杰森·伯恩’,还说他仍然活着,躲了起来。听到这一连串事情,我们可有点莫名其妙——至少我是糊涂了,天晓得。”
“你没把文件调出来?”
“没有,”德索回答说,“我没打算这么做。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一旦有人侵入最高密级的文件,文件被侵入的日期和时间就会被自动记录下来……局长告诉我,国家安全局对非法侵入文件的事一向如临大敌,因此我决定还是让它保持原封不动为好。这份文件将近五年都未被侵入,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看过它,甚至不会有人知晓它的存在;因此,这文件决不会被交给什么邪恶人物,无论他们是些什么角色。”
“你把自己的屁股护得好严实啊,一丁点儿都没露。”
“那是当然,亚历山大。那份文件上有白宫的标记。现在兰利的局面相对稳定,到椭圆形办公室里去惹是生非对谁都没好处。那张桌子后面是换了新人,但前任总统还活得好好的,而且那家伙固执得很。新人会去征求他的意见,所以我们干吗要惹祸上身?”
亚历山大·康克林端详着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轻声说:“那你们确实不知道这段故事,是吗?”
“确实如此,亚历山大。”卡塞特副局长说。
“百分之百的事实,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瓦伦蒂诺附和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可以为此起誓。”史蒂文·德索加上一句。他那双清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康克林。
“如果你希望我们帮忙,我们就应该了解一些实情,而不是那些自相矛盾的谣言。”局长往椅子上一靠,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帮上忙,但我知道一点:如果完全蒙在鼓里,我们什么也干不了。”
康克林又逐一把几个人打量了一遍,皱纹在他那神情痛苦的脸上变得愈发明显,仿佛抉择之艰难一时间让他难以承受。“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们,因为我对他发过誓——以后也许会说,但现在不行。这名字在文件里也找不到,那上面也没有记载;文件是一种掩护——这一点我也是发誓要保密的。其他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我确实希望你们帮忙,也希望那份文件能永远不见天日……我从哪儿说起?”
“就从这次会晤开始?”局长建议说,“引起它的是什么事?”
“好吧,这说起来很快,”康克林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心不在焉地握住自己的拐杖,然后抬起眼来,“昨天晚上,有个女人在巴尔的摩郊外的游乐场被杀了。”
“这事儿我今早在《邮报》上看到了。”德索点着头插话说,肥嘟嘟的脸蛋直颤,“我的天,你是不是——”
“我也看到了。”卡塞特插了一句,一双沉着的棕色眸子盯着康克林,“在一个射击场前面出的事。他们把那些枪都封起来了。”
“那篇文章我瞧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事故呢,”瓦伦蒂诺缓缓摇了摇头,“我都没怎么细读。”
“我今天照例拿到了厚厚一叠新闻剪报。不管是什么人,一早上这么多报道都够他看的,”局长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一篇文章。”
“老伙计,这事跟你有瓜葛么?”
“要是没瓜葛,那个女人就是白白地送了命……我应该说,如果跟我们没有瓜葛的话。”
“我们?”卡塞特警觉地皱起眉头。
“莫里斯·帕诺夫和我从杰森·伯恩那里收到了两封一模一样的电报,要我们昨天晚上九点三十分到游乐场去。电报说情况紧急,我们得在射击场前面和他碰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也不能和其他任何人联系……我们俩各自都以为他这是不想吓着妻子,可能他有什么不愿让她知道的事,要单独跟我们说……我们同时到达接头地点,但我先看到了帕诺夫,就觉得情况不妙。无论怎么分析,尤其是从伯恩的角度来看,接头之前我们两个人本应该互相联络,通过气之后再去游乐场;可是,电报上却告诉我们不要这么做。情况很不对头,所以我竭尽所能,让我们两个尽快离开那里。当时惟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分散注意力。”
“你把人群弄惊了。”卡塞特说。他这话是陈述,不是疑问。
“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除了能让我站直之外,这根该死的拐杖没什么别的本事,不过拿它轰人还挺好使。我照着游客的小腿和膝盖就敲,还猛戳了不少人的肚皮和奶子。我们俩跑出了圈子,但那个可怜的女人给打死了。”
“这事你怎么看——你现在怎么看?”瓦伦蒂诺问道。
“我不知道啊,瓦伦蒂诺。这是个圈套,毫无疑问;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圈套?如果我当时和现在的想法没有错,一个受雇杀人的神枪手在那种距离上怎么可能打不中?子弹从我左上方射来——这倒不是我听出来的——但从那个女人的位置,还有她满脖子的血来看,她是在转身时躯体摆动的瞬间碰上了那一枪。子弹不可能来自射击场;那里的枪全固定在链子上,而让她脖子上鲜血狂涌的那颗子弹,口径比射击场的那些玩具要大得多。如果杀手当时想干掉我或是莫里斯·帕诺夫,他瞄准镜里的十字线不会偏离目标那么远。这么干肯定是另有企图,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
局长插话说,“康克林先生,你的‘所料不错’指的是那个杀手——‘胡狼’卡洛斯?”
“卡洛斯?”德索惊呼,“天哪,‘胡狼’和巴尔的摩的一桩枪杀案能有什么关系?”
“杰森·伯恩。”卡塞特说。
“对,我想到了,但这一切简直就是乱七八糟!伯恩是个来自亚洲的杀手、人渣;他跑到欧洲去挑战卡洛斯,结果失败了。局长刚才说过,他后来回到远东地区,四五年前被人干掉了;可是听亚历山大说话的口气,这家伙好像还活着;他和一个叫帕诺夫的又接到了此人发来的电报……天哪,一个是已经死掉的混球,一个是全世界最难抓的杀手,他们跟昨天晚上的事能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还不在这儿,史蒂文,”卡塞特平静地答道,“显然,他们和昨天晚上的事大有关系。”
“那就请再解释一下。”
“康克林先生,我觉得你应该从头说起。”局长说,“杰森·伯恩是个什么人?”
“对这个世界而言,他是个从来不曾存在的人。”前任情报官康克林回答说。
3
“杰森·伯恩的真身是个人渣,他来自塔斯马尼亚,是个四处游荡的妄想狂。他想法子投身越战,参与了一项直到今天都没人愿意承认的行动。那支行动队里汇集着杀手、格格不入者、走私犯和窃贼,大都是逃出来的罪犯,许多人还背着死刑。但他们对东南亚地区了如指掌,并且在敌人的战线后方开展行动——由我们来资助。”
“梅杜莎,”史蒂文·德索低声说,“这些事都给深深掩盖起来了。他们是一帮禽兽,不分情由、不经授权地随便杀人,还窃取了数百万美元。全是些野蛮残暴的家伙。”
“大部分人是,但并非全部,”康克林说,“但伯恩的这位真身确实符合你所能想到的每一条卑劣特征,他甚至还出卖过自己人。有一次他们去执行非常危险的行动——危险,见鬼,简直就是自杀——行动指挥发现伯恩在用无线电向北越部队报告他们的位置。他当场处决了那家伙,还把尸首铲进淡关的一个沼泽,让它在丛林之中腐烂。杰森·伯恩从此在世上消失。”
“他显然又重现了,康克林先生。”局长往桌前倾了倾身。
“换了另一副躯壳,”康克林·亚历山大点头表示赞同,“为了另一个目的。在淡关处决伯恩的那个人用了他的名字,同意接受训练,参与一项被我们称为‘踏脚石七十一’的行动。它得名于纽约第七十一街上的一座建筑。他在那座房子里经历了一套极为残酷的训练计划。这项行动写在纸面上的时候很棒,但最终却失败了,因为发生了一些没有人预料到,甚至没有人考虑过的情况。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他扮演着全世界第二号致命杀手的角色,并转入欧洲地区——德索刚才说的一点不错——到‘胡狼’自己的地盘上向他发起挑战。这之后我们的人受了伤,失去了记忆。有人发现他半死不活地漂在地中海上,后来一个渔夫把他带到了黑港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自己精通各种功夫,会说几门东方语言,而且教育程度显然很高。靠着一位英国医生的帮助——那医生是个给放逐到黑港岛的酒鬼——这个身心都已支离破碎的人,开始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份——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那是一段炼狱般的可怕经历……而我们这些发起行动的人,我们这些杜撰出传言的人,却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帮助。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以为他已经变节,当真成为了那个我们为诱捕卡洛斯而凭空杜撰出来的杀手。而我呢,我本人曾试图在巴黎干掉他;他那时满可以一枪把我的头轰掉,但却下不了手。最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这全都是因为他在苏黎世结识的一位了不起的加拿大女人,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这位女士的勇气和智慧,我认识的所有女性里谁也比不上。如今,她和丈夫还有两个孩子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又得仓皇逃命了。”
局长那张颇有贵族气派的嘴张得老大,手里的烟斗悬在胸前的半空中。他说:“你坐在那儿讲了这么一通,难道当真是在说,我们认为名叫杰森·伯恩的那个杀手是杜撰出来的?他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杀手?”
“为了活命,他也在迫不得已时杀过人,但他并不是什么杀手。我们杜撰这个传言,是为了把他塑造成挑战卡洛斯的终极对手,以诱使这只‘胡狼’现身。”
“我的天哪!”卡塞特惊呼,“你们是怎么干的?”
“在整个远东地区散布大量虚假情报。不管是东京、香港、澳门还是首尔,无论在什么地方,但凡有重要人物被杀,伯恩就会被飞机送往那里;他会声称对事件负责,故意留下证据,再把当局耍弄一番——直到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三年间,我们的人生活在一个充斥着种种肮脏的世界里——毒品、军阀、犯罪;他一点点深入其中,只为了一个目的:到欧洲给卡洛斯布下诱饵,威胁他顶级杀手的地位,迫使这只‘胡狼’现身,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只要能把子弹射进他的脑袋就行。”
一桌人如遭电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德索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几乎和耳语差不多,“什么样的人会去接受这样的任务?”
康克林看了看分析师,然后以平板的语气答道:“一个觉得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人,也许是一个想寻死的人……一个正派的人,在仇恨与失望的驱使下披上了梅杜莎这样的外衣。”前任情报官说到这儿停住了,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接着说啊,亚历山大,”瓦伦蒂诺轻声说,“你可不能讲到这儿就算完了吧。”
“没有,当然没完,”康克林眨了几下眼,把自己拉回现实,“我刚才在想,如今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那些回忆,他所能记起的事情。有个该死的相似之处我原先没有想到。妻子,还有孩子。”
“什么相似之处?”卡塞特问道。他弓着身子往前倾,盯住康克林。
“多年以前在越战期间,我们的人还是个派驻金边的年轻外事官员。他是一位学者,娶了个泰国妻子,是他在国内读研究生时认识的。他们有两个孩子,一家人就住在一条河的岸边……有一天早晨他妻子和孩子正在河里游泳,一架从河内偏航飞来的喷气机对那一带进行了低空扫射,母子三人都死了。我们的人发了狂;他抛下一切,跑到西贡加入了梅杜莎。他一心想着要杀人。他成了代号‘三角洲一号’——梅杜莎内部从来不用姓名——并且被视为战争期间作战效率最高的游击队领袖。他不光带着暗杀小队与敌人作战,而且还屡屡违抗西贡司令部的命令。”
“不过,他显然还是支持战争的。”瓦伦蒂诺说。
“他对西贡和南越军队很厌恶,除此之外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在乎谁赢谁输。他有他自己的仗要打;他的战争地点是在深入敌后很远的地方,越靠近河内越好。我觉得,他其实一直是想找到那个害死他家人的飞行员……相似之处就在这里。多年以前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们就在他的眼前惨遭杀害。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妻子,两个孩子,而‘胡狼’则在步步逼近,不抓到他绝不罢休。这肯定都让他快要崩溃了。真他妈该死!”
会议桌另一头的四个人彼此对视了一下,让康克林突然爆发的情绪平静下来。局长又开口了,语气还是很温和,“考虑到时间跨度的问题,”他说道,“诱捕卡洛斯的行动想必是在十多年前开始的,但香港的事件离现在却要近得多。这两件事有关联吗?在这个当口,如果不向我们透露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姓名,香港的事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们多少?”
康克林答话时将拐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香港的事,是华盛顿筹划过的最为卑劣的秘密行动,无疑也是我听说过的最为出格的行动。有一点令我深感宽慰:身在兰利的我们和行动最初的策划毫无干系。为这个计划喝彩赞美的人都该下地狱。我到了后期才加入行动,结果发现的情况直叫我恶心。麦卡利斯特也是如此,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他之所以甘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兼具道德与智慧的他,决不能坐视一个正派的人因为行动策略而被牺牲。”
“你这番控诉很严厉啊。”卡塞特说,“出了什么事?”
“我们自己的人,找人绑架了伯恩的妻子,那个引导着丧失了全部记忆的伯恩找到我们的女人。他们一路留下踪迹,逼着他来找她——到香港去找。”
“天哪,为什么?”瓦伦蒂诺喊道。
“为了那个行动策略;它可谓完美无瑕,但也是极为卑劣的……我刚才告诉你们,名叫杰森·伯恩的‘杀手’在亚洲成了传奇人物。他在欧洲失踪了,但这反而让他在远东地区更具传奇色彩。后来,不知从哪儿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新杀手;他从澳门开始行动,让这个传奇起死回生。他用的是‘杰森·伯恩’的名字,受雇杀人的事件再度出现。不出一周,甚至才几天工夫,就会有人被杀;杀手留下的是相同的证据,也会照样把警察耍弄一番。一个假冒的伯恩重新干起了杀人的行当,而且还研究过真身用过的每一种手段。”
“要追踪冒牌货,谁也比不上那个凭空编造出这些手段的人——真身,你们的那个真身,”局长插话说,“要迫使伯恩的真身前去追捕,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他的妻子绑走。但为什么要这么干?华盛顿怎么会如此不择手段?这事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啊。”
“出现了非常糟糕的情况。新杰森·伯恩的主顾之中有一个狂人,他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打算把远东地区变成一片火海。他决意破坏中英香港协定,封锁香港,让整个地区陷入混乱。”
“陷入战争。”卡塞特轻声说,“北京会把军队开进香港,接管那里。到时候我们这些国家都得选择各自的立场……战争。”
“而且是在核子时代,”局长加了一句,“康克林先生,这件事当时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一位政要在九龙被秘密刺杀。冒牌货留下了自己的记认:‘杰森·伯恩’。”
“我的天,一定得阻止这家伙!”紧攥着烟斗的局长大声喊道。
“确实阻止了,”康克林说道,他松开了手中的拐杖,“完成这项任务的,就是惟一有本领追踪他的那个人,我们的杰森·伯恩……我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但有一点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的人现在带着妻子儿女回到了国内,卡洛斯则在步步逼近。这世界上能认出‘胡狼’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不把他置于死地‘胡狼’决不会罢休。所以,巴黎、伦敦、罗马、马德里这些地方,凡是有人欠着我们的情,就赶快和他们联系——特别是巴黎。肯定有人知道点什么情况。卡洛斯安插在美国的探子都是谁?他现在人在哪里?华盛顿这里就有他的眼线,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查到了我和帕诺夫!”前任情报官又心不在焉地抓住了拐杖,两眼盯着窗户。“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他轻声又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哦,我的天啊,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在这个情绪激动的时刻,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中央情报局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一言不发地达成了共识;三双眼睛都落在卡塞特身上。他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自己是在场者之中和康克林关系最亲近的人,然后开口说道:
“亚历山大,我也认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卡洛斯;但我们在欧洲采取行动之前,必须要做到确定无疑。我们可不能错拉警报,因为那样就等于拱手送给‘胡狼’一个他肯定会紧追不放的目标,向他表明与杰森·伯恩有关的事是中情局易受攻击的软肋。根据你告诉我们的情况,十多年来中情局没有任何一位特工和下线接近过卡洛斯的地盘,因此我们现在如果有所动作,他仅凭这一点就会回忆起那项已沉寂多年的‘踏脚石七十一’行动。”
已经退休的康克林,紧盯着查尔斯·卡塞特那张轮廓分明、透着忧虑的面孔,“你是说,如果我搞错了,这事不是‘胡狼’干的,那么我们就等于撕开了一道十三年前的旧伤疤,也为他提供了一个必欲杀之而后快的猎物?”
“我想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你这么想很有道理,查尔斯……我这是在根据表面迹象来行动,对不对?它们确实能激起人的直觉,但终归只是些表象啊。”
“我倒是宁愿相信你的那些直觉,任何测谎仪都比不过它们——”
“我也是,”瓦伦蒂诺插话说,“你曾在五六次区域性危机中拯救过我方人员,虽说当时所有的迹象似乎都表明你的判断不对。但是,查尔斯提出的这个质疑合情合理。假如不是卡洛斯呢?我们不仅会向欧洲发去错误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还会白白浪费时间。”
“那就别管欧洲,”康克林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仿佛又是在自言自语,“至少现在别去管那边……先对付国内的混蛋,引他们出洞。把这些家伙抓进来,让他们招供。既然我是目标,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康克林先生,如果这么干,我想为你和帕诺夫医生安排的保护措施可就得放松许多。”局长沉着声音说。
“那就不要那么安排了,长官,”康克林看看卡塞特,又看看瓦伦蒂诺,突然间提高了嗓门,“如果你们俩肯听我的,让我来开展行动,这事我们就能干成!”
“我们处在灰色地带,”卡塞特指出,“这事儿虽说主要发生在国外,但做起来却得归国内管。应该让联邦调查局知道——”
“绝对不行,”康克林大声说,“除了这间屋子里的人,谁也不能知道!”
“得了吧,亚历山大,”瓦伦蒂诺缓缓摇着头,温和地说,“你已经退休了。你在这儿可不能发号施令。”
“行,好啊!”康克林喊道。他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拐杖撑直了身子,“下回咱们就在白宫见,去找那个国安局局长麦卡利斯特!”
“坐下。”局长沉声说。
“我已经退休了!你没权力对我发号施令。”
“不敢,我只是担心你的生命安全。照我对局面的判断,你这个提议的基础只是个假设——昨晚无论朝你开枪的人是谁,他都是故意射偏的,而且根本不在乎是否会伤到别人;他一心只想着在枪响之后的混乱中把你活捉。我觉得这个假设值得商榷。”
“你这是跳跃式的结论——”
“我作出结论的基础,是自己参与过的几十次行动!有的在中情局,有的在海军部,还有好些地方的名字你念都念不出来、听都没听说过!”局长的胳膊肘紧紧压在椅子扶手上,声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充满了威严。“我告诉你,康克林,我可不是一步登天就穿上镶金边的将军制服,去主管海军情报事务的。我在海豹突击队干过几年,然后上了潜艇,到开城K执行任务,后来又跑过海防港,梅杜莎的那帮混蛋我倒是也认识几个,可这种人我见了就想朝着他脑袋来上一枪!现在你跟我说有这么一个梅杜莎成员,他成了你们的‘杰森·伯恩’,而你宁可丢掉自己的卵蛋,或是把心挖出来,也要保证他好好活着,远离‘胡狼’枪口的威胁……所以废话咱们还是省省吧,亚历山大。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合作?”
康克林慢悠悠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唇边渐渐展露出一丝笑容,“我说过,我对你当上局长没什么过不去的,长官。这只是一种直觉,不过现在我明白是为什么了。你是个搞外勤的人……我会跟你合作的。”
“行,好啊。”局长说,“我们要搞出一个控制监视方案,还得祈求老天保佑你所料不错,那帮人确实是想把你活捉。因为我们不可能照顾到每一扇窗户,每一个屋顶。这其中的风险你最好想想清楚。”
“我很清楚。要引食人鱼上钩,往池子里扔两块饵总比一块好,所以我想跟帕诺夫医生谈谈。”
“你不能要求他参与这种事,”卡塞特反对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亚历山大。他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因为他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而且我觉得最好还是让他参加进来。这事我如果不跟他讲,以后他给我打流感疫苗时说不定会换上满满一针管士的宁士,你知道,他当时也在香港——他去那儿的原因和我没多大区别。多年以前,我在巴黎试图杀掉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因为我犯下个可怕的错误,认为他已经变节,其实他是失去了记忆。没过几天,莫里斯·帕诺夫——国内最著名的心理医师之一,一位无法忍受时下流行的那些胡说八道心理学的医生,拿到了一份‘基于假设’的心理档案,而且必须马上作出评估。档案描述的是一名失控的潜伏特工,一个定时炸弹般的人物;他脑袋里装着上千个秘密,已经精神错乱。由于莫里斯当场对那份假设档案作出的评估——几个小时之后他产生了怀疑,觉得这份档案根本就不是什么假设,而是和坎贝尔牌汤罐头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全然无害的失忆者险些在纽约第七十一街政府设下的伏击中被打死。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男人活了下来,后来莫里斯就要求担任他惟一的心理医生。他始终都不能原谅自己。假设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是他,如果这会儿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我根本没告诉你,你会怎么办?”
“老伙计,我就跟你说针管里是流感疫苗,然后给你猛打士的宁。”德索点头回答说。
“莫里斯·帕诺夫这会儿在哪里?”卡塞特问道。
“在巴尔的摩的布克榭酒店,用的名字是莫里斯,菲利普·莫里斯。今天的病人预约他已经取消——他说自己得了流感。”
“那咱们就开干吧。”局长一面说,一面把一本黄色拍纸簿摆在面前,“顺便说一句,亚历山大,一个称职的外勤人员并不在意级别高低,而且不会随便信任别人,除非这个人见到他能诚恳地直呼其名。你想必知道,我姓霍兰,名字是彼得。从现在起咱俩就以亚历山大和彼得相称,明白了吧?”
“明白了——彼得。你在海豹突击队的时候,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既然我能坐在这儿——我说的是地理位置,不是这把椅子——应该说我还是蛮称职的。”
“而且是个搞外勤的。”康克林咕哝着表示赞同。
“还有,既然我们已经扔掉了搞这种工作的人常会说的一大堆废话,你就得明白一点:我可是个务实的家伙。我要求你拿出专业的东西来,亚历山大,而不是感情用事。清楚了没有?”
“我行动的时候正是如此,彼得。作出一个承诺也许是基于感情,这没什么不对;但实施行动的时候必须得冷若冰霜……你这个务实的家伙,我虽然没在海豹突击队待过,但就地理位置而言我也坐在这里,只不过跛着脚;所以这说明我应该也是称职的。”
彼得·霍兰咧嘴一笑;那是年轻人的笑容,不过被缕缕灰发道破了真相;那是专业人士的笑容,他可以暂时摆脱行政上的种种顾虑,重归自己最熟悉的领域之中。“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上朋友呢。”局长说。然后,仿佛是为了放下最后的一点局长架子,他把烟斗搁到桌子上,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叼上一根,用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着,在拍纸簿上写开了。“让调查局见鬼去吧,”他接着说,“我们这次只用自己的人,而且得抓紧时间把每个人都审查一遍。”
身材瘦削、一脸精明的查尔斯·卡塞特,显然是接任中情局局长职位的人选。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我怎么有种感觉,这次对你们两位先生都得严加看管呢?”
“因为你骨子里还是个分析师,查尔斯。”霍兰答道。
控制监视的目标,是要让跟踪他人者暴露出来,以确定他们的身份或是加以拘留,采取何种具体措施要视行动而定。当前这个行动的目标,是诱捕“胡狼”手下将康克林和帕诺夫骗到巴尔的摩游乐场的那些人。一整晚和次日的大半天时间,中情局的人都在忙,他们组成了一支包括八名经验丰富的外勤人员的小队,还反复研究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内康克林和帕诺夫两人要单独和共同行走的路线,一路上都有携带武器的专门人员暗中掩护,他们会迅速进行轮换;最后,中情局的人定下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约会地点,从时间和位置来看都可谓独一无二:凌晨时分的史密森学院1846年创建于美国华盛顿的博物馆机构,其主建筑前方视野开阔,有大片绿地……这简直就像一株维纳斯捕蝇草——是女神为昆虫设下的陷阱。
康克林站在自己那间公寓房窄小昏暗的门厅里,看了看手表。他眯缝着眼睛,好认清表盘上的指针。时间正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他打开沉重的大门,跛着脚走进黑魆魆的街道,空荡荡的街上杳无人迹。他按照计划向左边走去,一直保持着约定的速度;他得在尽可能接近两点三十八分的时候到达街角。突然,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右边昏暗的门洞里有个人影。康克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把手伸进夹克,去拿他那把伯莱塔自动手枪。行动方案可没在这一段街道的门洞里安排人!随后,就和刚才突然变得紧张一样,他又一下子放松下来,对自己意识到的情况既感到释然,又有些内疚。阴影里的人原来是个穷汉——一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头,在这片富足土地上流离失所的许多人之一。康克林继续往前走;来到街角的时候,他听到有人低低地打了个响指。他穿过大街,沿着人行道一路前行,经过了一条小巷。小巷。又一个人影……也是个衣衫不整的老头,他慢慢地走到街上,然后又缩回了巷子里。又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这是在把守自己居住的混凝土洞穴。假如是在其他时间,康克林可能就会走到那个不走运的人跟前,掏几块钱给他;但现在可不行。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得按预定时间到达。
走近十字路口时,莫里斯·帕诺夫还在为十分钟之前那一通奇怪的电话感到不安。他仍然在试着回想自己所要遵循的每一小步计划;他还不敢看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特定的时间段到达了某个特定地点——他们告诉他不要在街上看表……另外,他们为什么不能说“大约在什么什么时候”,而是非得用“时间段”这种叫人紧张的说法?搞得好像华盛顿马上就要遭到军事侵略似的。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穿过他们吩咐他穿过的街道,指望着有一只无形的钟能让他和那些该死的“时间段”大致保持同步。“时间段”是在弗吉尼亚州维也纳镇的一所花园式公寓后面确定下来的,他们叫他迈开步子,在一块破草坪上的两根桩子之间走来走去……让他为大卫·韦伯干什么都行——老天啊,什么都行!可这简直就是发疯……当然了,这并不是发疯。如果真是发疯,他们就不会叫他像现在这么干了。
那是什么?阴影之中有张脸在盯着他,这之前的另外两个人也是这样!这个人缩身坐在马路沿上,抬起一双蒙眬的醉眼看着他。都是些老头——饱经风霜、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老头——他们正盯着他。那一刻他不由得浮想联翩——城市中充斥着无家可归者,充斥着这些完全无害于社会、因为精神错乱或贫困而不得不流落街头的人。虽然他很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他真正能做的却极其有限,顶多是从自己的职业角度出发,对无动于衷的华盛顿软磨硬泡……又是一个老头!在两家店铺中间,街面凹处用铁门拦住的一块地方——他也在瞧着帕诺夫。够了!你这是在胡思乱想……真的是胡思乱想吗?当然,肯定是的。继续走,按预定时间行事,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天啊!那儿又有一个老头。在街对面……继续走!
史密森学院广阔的庭园上洒满月光,两个人影在其间显得分外渺小。他们分别来自相互交叉的两条小径,会合之后又朝一张长凳走去。康克林撑住拐杖,借着力坐下来;帕诺夫紧张地朝周围望去,一面侧耳倾听,仿佛在等待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四下里惟一的动静就是蟋蟀低低的鸣叫,还有夏夜和暖微风抚过树丛的轻响。帕诺夫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来的路上有没有什么情况?”康克林问道。
“我不太确定,”心理医生回答说,“我简直和当年在香港的时候一样晕头转向,只不过那时我们知道要去哪里,会见到什么人。你们这帮人简直是神经病。”
“你这么说可有点自相矛盾,莫里斯,”康克林微笑着说,“你说过,我的毛病已经治好了。”
“哦,你的毛病啊?只不过是强迫型躁郁症,近于早发性痴呆而已。这简直就是发神经嘛!现在将近凌晨四点,神经正常的人不会在凌晨四点钟跑出来玩这种把戏。”
远处的一盏泛光灯照亮了史密森学院巨大的石质建筑,康克林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帕诺夫。“你说你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意思?”
“这话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跟无数病人说过,他们会幻想出令人不安的情景,好以此解释自己的慌乱情绪,为自己的恐惧找到理由。”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这是移情的一种形式——”
“得了吧,莫里斯!”康克林打断了他,“有什么事让你不安?你看到什么了?”
“几个人影……有的弯腰曲背,走得很慢,很笨拙——跟你不一样,亚历山大,他们行动不便不是因为受过伤,而是年老所致。饱经风霜、衰老不堪的人,待在店面旁和小巷里的暗处。我从公寓房走到这里,一路上碰到了四五次。有两回我差点都要停下步子,喊你们埋伏的人出来了。然后我又跟自己说,天啊,当医生的,你的反应太过了;你错把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还看到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一点没错!”康克林加重语气低声说,“莫里斯,你看到的恰恰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因为我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就是你见到的那种老人。他们确实很可怜,大都穿得破破烂烂,行动起来比我还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想干什么?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脚步声。迟缓、犹疑的脚步。两个身材矮小的人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从阴影中走来——是两个老头。乍一看,这两个人的确属于那支规模与日俱增、由无家可归的穷人组成的大军,但他们身上却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是带着一种使命感。他们在离长凳约摸六七米开外的地方站定,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左边的老头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单薄,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两位穿着这么讲究的先生,却在一个奇怪的时间,跑到一个不寻常的地点来见面。你们占的地方,本该是给那些没那么有钱的人休息用的,这似乎不太公平吧?”
“没人占的长椅还有好多呢,”康克林和气地回答说,“这把椅子是给谁预留的么?”
“这儿没有保留座。”第二个老头答道。他的英语说得很清楚,但明显不是他的母语。“可你们为什么上这儿来?”
“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康克林问道,“这是个私人会晤,不关你们的事。”
“你们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谈事?”对他们横加干扰的第一个老人边说边环顾着四周。
“我再讲一遍,”康克林说,“这不关你们的事,而且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别来管我们。”
“谈事就是谈事。”第二个老头拖长了声音念道。
“我的天,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帕诺夫低声对康克林说。
“这地方可是引爆中心,会伤到无辜,”康克林压低了嗓门说,“你别出声。”退休的外勤特工转过脸,抬头看着两个老人,“好吧,伙计们,你们这就请便吧?”
“谈事就是谈事。”第二个衣衫破烂的老人又说了一遍。他瞟了同伴一眼,两人的脸仍旧隐在暗影之中。
“我们跟你们俩又没有什么事好谈——”
“可别说得那么肯定,”第一个老头摇着头打断了他,“我要是告诉你们,我们从澳门捎了个口信过来呢?”
“什么?”帕诺夫惊呼。
“闭嘴!”康克林低声对心理医生说,但他的眼睛还盯着这两个信使,“澳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平平淡淡地问道。
“有一位了不起的大亨想和你们见面。全香港最了不起的大亨。”
“为什么?”
“他会付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为他服务。”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
“我们得转告你们,有个杀手又回来了。大亨希望你们能找到他。”
“我以前听说过这种故事;你的话根本就靠不住,而且还是老生常谈。”
“那就是大亨和你们自己之间的事了,两位先生。跟我们无关。他等着你们呢。”
“他在哪里?”
“在一家大酒店,先生。”
“哪一家?”
“我们还是受命转告你们,这家酒店有一座极为宽敞的大堂,总是宾客盈门。酒店的名字和这个国家的历史有关。”
“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家,五月花酒店。”康克林说话时把头偏向自己左侧的衣领,那儿的扣眼里缝着一个麦克风。
“希望如你所愿。”
“他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登记?”
“就跟保留长凳一样,只不过预留的是房间。我们该找哪一位?”
“谁都不用找,先生们。大亨的秘书会在大堂里找你们的。”
“找到你们俩的人也是这位秘书吗?”
“先生?”
“谁雇你们来跟踪我们俩的?”
“我们没有权力谈论这些事情,况且我们也是不会说的。”
“行了!”康克林别过头朝身后高喊。在渺无人迹的小路周围,史密森学院的庭园突然被泛光灯照得通明,那两个大惊失色的老头原来是东方人。中央情报局的九个人从四面八方快步走进耀眼的光圈,手都拢在夹克里面。看来不需要使用武器,所以他们的枪都还没亮出来。
突然之间就有了使用武器的必要,但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外围的黑暗之中轰然响起两记大威力步枪的枪声,子弹撕裂了两名东方信使的喉咙。中情局的人纷纷扑倒在地,滚动着身子寻找掩护,康克林抓住帕诺夫,把他拽倒在长凳前面的小路上躲起来。兰利小分队的人跃起身;这些久经战场的老兵迅速行动起来,前突击队员、局长彼得·霍兰也在内。他们举着枪,借暗处作掩护,一个跟着一个以之字形路线朝枪声来处跑去。没过多久,一声怒吼打破了寂静。
“该死!”霍兰喊道。他手电筒的光束向下照着几棵树树干之间的地方,“给他们跑了!”
“你怎么知道?”
“看那片草,小伙子,上头有鞋跟的印痕。这帮混蛋简直太厉害了。他们埋伏下来,给了两个老头一人一枪,然后就跑了——瞧那些鞋跟在草坪上蹭出的痕迹。他们肯定跑得飞快。算了吧!现在没用了。如果他们中途停下来换个射击地点,早就已经把我们轰进史密森学院里头去了。”
“不愧是搞外勤的。”康克林说道,用拐杖撑着站起身来。不知所措的帕诺夫站在他旁边,吓得够呛。医生突然转过身,眼睛睁得老大,朝倒在地上的两个东方人奔去。
“我的天啊,他们死了。”帕诺夫跪在尸首旁边喊道,他看见了两人被打烂的喉咙,“天哪,游乐场的那个女人!她也是这么给打死的!”
“这是个信号。”康克林点着头说,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把亮晶晶的石盐撒了一路。”他又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理医生扭过头,看着前任情报官问道。
“我们还是不够小心,沿路埋伏的人太醒目了。”
“亚历山大!”灰白头发的霍兰吼了一声,朝长凳这边跑来,“我听见你说的地点了,但这个状况等于抵消了酒店接头的事,”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现在不能到酒店去。我不允许你去。”
“它抵消的——搞砸的——还不光是酒店。这不是‘胡狼’干的!是香港那边的人!表面迹象似乎能对上,但我的直觉却错了。错大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局长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康克林回答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我搞错了……当然,得尽快联系我们的那个人。”
“我和大卫——我和他通了电话,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帕诺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
“你和他通话了?”康克林喊道,“都那么晚了,你又是在家里。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你知道,我有个电话答录机,”医生说,“半夜之后那些疯子打来的电话我要是每个都接,早晨就别想照常上班了。所以我就让电话一直响着;那时候我正准备出门和你碰头,所以听到了留言。他只说了一句‘和我联系’,等我拿起电话他已经挂了。于是我就给他回电。”
“你给他回电了?就用你的那部电话?”
“呃……对,”帕诺夫有点迟疑地答道,“他说得飞快,显得很谨慎。他只想让我们知道现在的情况,还说‘M’——他叫她‘M’——一大早就会带上孩子离开。就这些。他一说完就挂了。”
“他们这会儿已经查到了你那个人的姓名和住址。”霍兰说,“可能连通话的内容也窃听去了。”
“大致的地点估计他们是查到了,通话内容也有可能泄露,”康克林插话说,他语调平静,说得很快,“但住址和姓名他们是搞不到的。”
“到了早晨,他们就会——”
“到了早晨他都在去火地岛的路上了,如果有必要跑那么远的话。”
“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心理医生喊道。
“处在你的位置上,谁都会那么做的,”康克林回答说,“凌晨两点,一个你关心的人给你留了言,他碰到了麻烦;你马上就给他回了电话。现在,我们得马上和他取得联系。追踪他的人不是卡洛斯,但还有另一个拥有强大火力的家伙在步步紧逼,而且取得了我们原以为不可能的突破。”
“用我车上的电话,”霍兰说,“我把它设成超驰模式。不会录音,也不会留下记录。”
“咱们走!”康克林跛着脚,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草坪,向情报局的车子走去。
“大卫,我是亚历山大。”
“伙计,你这时间掐得有点惊险。我们正准备出门。要不是因为小杰米得上厕所,我们这会儿都已经上车了。”
“这个时候走?”
“莫里斯没有告诉你吗?你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就打给他了。”
“莫里斯给吓得不轻。你自己跟我说吧。出了什么事?”
“这是不是保密线路?我估计莫里斯的电话恐怕不是。”
“这个电话再保密不过了。”
“我让玛莉和孩子们收拾起东西,到南边去——很远的南边。她跟我嚷嚷得天翻地覆,不过我已经在洛根机场包了一架洛克维尔喷气机。多亏你四年前做的安排,所有的事项都预先被批准了。电脑一运转,大家就都很配合。玛莉他们六点钟起飞,在天亮之前——我得让他们离开。”
“那你呢,大卫?你怎么办?”
“说实话,我觉得还是得到华盛顿来,和你待在一起。如果‘胡狼’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又来追杀我,我希望能知道我们这边采取了哪些措施。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我中午到。”
“大卫,不行。今天不行,你也不能到这儿来。跟玛莉和孩子们一起走。离开这个国家。到岛上去,跟你的家人和约翰·圣雅各待在一起。”
“我不能这么干,亚历山大。如果你是我,肯定也不会这么干的。除非卡洛斯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否则我的家人就永远不会得到自由——真正的自由。”
“不是卡洛斯。”康克林打断了他。
“什么?昨天你跟我说——”
“别管我跟你说过什么,我搞错了。这次的事是关于香港的,还有澳门。”
“这没道理啊,亚历山大!香港的事已经结束了。澳门也结束了。他们死了,早已被人遗忘;活着的人谁也没理由来追杀我。”
“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一位了不起的大亨,‘全香港最了不起的大亨’,这可是刚得到的情况,消息来源也是刚刚才死的。”
“他们已经死了。那一帮家伙全垮台了。一个都没剩下!”
“我再跟你说一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大卫·韦伯沉默了片刻,接下来杰森·伯恩说话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每一个细节。今天晚上出了情况。是怎么回事?”
“好吧,每一个细节。”康克林说。退休情报官描述了中央情报局安排的控制监视。他说了自己和莫里斯·帕诺夫在分头前往史密森学院的路上,怎样发现那些老头在一个传一个地跟踪他们;这些老头全都隐藏在暗处,直到史密森学院庭园阒无人迹的小径上的那场对质;两个信使当时提起了澳门、香港,还有一位了不起的大亨。最后,康克林说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两枪,两个东方老人就此永远缄默。“这是从香港来的,大卫。他们提到澳门,就证明了这一点。冒充你的那个家伙,他的大本营就在那里。”
线路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杰森·伯恩平稳的呼吸声,“你弄错了,亚历山大,”他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若有所思,有些飘忽,“这就是‘胡狼’干的——虽然走了香港和澳门的途径,但还是‘胡狼’干的。”
“大卫,你现在说的可没道理了。大亨、香港、来自澳门的信使,卡洛斯跟这些根本就没关系。那些老头是亚洲人,不是法国人,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德国人。这事儿来自亚洲,而不是欧洲。”
“那些老头是他惟一信任的人。”大卫·韦伯接着说道。他的声音还是很低,冷冷的,那是杰森·伯恩的声音。“‘巴黎老人’,这是他们的绰号。他们是卡洛斯的联系网络,是他遍布欧洲的信使。有谁会去怀疑一帮糟老头子?他们有的是乞丐,有的差不多都快动弹不得了。有谁会想到去审讯这帮人?更别说把他们绑到拉肢刑架上拷问了。即便是真的用了刑,他们也会一言不发。他们早就跟别人达成了交易——现在依然如此——而他们的行动也不会受到惩罚。这都是些为卡洛斯卖命的人。”
听着朋友那奇怪而空洞的话音,惊恐的康克林盯着仪表板,一时间无言以对。“大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心情很糟——我们也一样——但你还是得再讲清楚一点。”
“什么?……哦,对不起,亚历山大,我想起以前的事了。简单地说,卡洛斯在巴黎四处搜寻这些老头。他们有的就快死了,有的明知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已经时日无多。这些人全都有案底;他们曾犯下罪行,如今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几乎就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我们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些老人也要照料亲人和子女,不管是婚生的还是私生的。‘胡狼’会找到他们,作出承诺:只要他们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向他效忠,他会替这帮没几天可活的信使供养他们撇下的家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假如自己死了以后亲人们一无所有,只能惶恐地在贫困中度日,我们难道不会去为‘胡狼’卖命?”
“他们就相信他了?”
“他们有理由相信——现在也还是这样。每个月都会有数十张银行支票从多家不具名的瑞士银行账户发出,寄到遍及地中海到波罗的海地区的继承人手中。支付的这些钱无法追踪,但拿到钱的人都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又是为了什么……忘掉你那些年深日久的档案吧,亚历山大。卡洛斯到香港四处挖掘情况,他就是在那儿取得突破的,查到你和莫里斯也是在那里。”
“那我们自己也得搞点突破。我们会派人去华盛顿特区方圆八十公里内的每一座城镇,打入每一个东方人聚居区、每一家中餐馆和赛马登记点。”
“我到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不晓得该找些什么,可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寻常,真的。‘胡狼’并不知道我还有许多事想不起来,但他估计我已经把这些‘巴黎老人’给忘了。”
“也许他不是这么估计的,大卫。也许他就指望着你会记起这件事。也许这一套装模作样的把戏只是个前奏,要把你引向他设下的真正陷阱。”
“那他就又犯了一个错误。”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