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隆新街十六号,叫做“路不通行”,只要是在赌城下层社会里混过的,都知道这个名字的典故。

它的主人窑姐桂枝,是赌城过去煊赫一时的名花,如今已是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赵老大也就捞了一票剩水,强将桂枝包下,作为禁脔。桂枝也是将就红颜已老,和赵老大鬼混,否则怎样也不会看上这个“半斤骨头八两肉”的老烟虫。

赵老大是亡命之徒,又兼上奸狡诡诈,手段阴险毒辣,谁也惹他不起,对他的这块禁脔,更是不敢沾染,趋避不遑。所以有人就将福隆新街十六号起了个绰号,叫做“路不通行”下句就是“请走后门”,因为赵老大到底是个穷措大,能给桂枝的也不过是足敷日常生活费用,桂枝是个欢场女人,惯于挥霍,怎耐得住这种清苦生活,所以不得不走后门,另寻补贴。

赵老大醋劲甚大,假如给他发现桂枝和谁走私,那准该谁人倒霉,无穷尽的麻烦。

这大清晨,因为侦缉队正在紧密搜索挖坟案凶手,不便回黑沙环磨房,冒着晨雾,来到福隆新街他的“行宫”,钥匙是自备的,这是谨防走私突击检查的好方怯,扭开门锁,厅堂上静悄悄的,穿进厢房,情形可就不对了。一阵阵男子的鼾声,出自那蚊帐低垂的古老红木大床上。

赵老大霎时脸色大变,脸上那痕刀疤露出红光,他摸出手枪使劲儿向云石桌上一拍,愤然叫嚣说:

“是那一个瞎了眼睛的狗贼,敢刷老子的门槛,还不快替我滚出来!”

蚊帐内起了一阵窸嗦声响,只听里面的人吃吃而笑。

“赵大哥,不必吃醋!你的桂枝替你款待客人呢!”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蚊帐掀开,那只刁钻的老狐狸仇奕森探出头来说:“她在厨房里睡觉,把床铺让给我休息了!”

“仇老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老大失声惊呼。

“在赌城里跑跑的,谁不知道,这里是你赵大哥的‘行宫’。”仇奕森双脚一抬,站起身来,“昨夜的情形怎样?一切还顺手吧?”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顺手?”赵老大惶然装着不懂。

“挖坟,挖章寡妇亡母的墓!”

仇奕森虽然说得很平和,但赵老大的脸色倏得苍白,烟瘾也趁机而发,冷汗、眼泪、鼻水、涎沫同下。

“你……你……你怎么全知道了?……”他问。

“当然,图样是我画的,还能不知道吗?”仇奕森答。“不过,我的原意是想请刨坟老鼠去刨的。现在你们义务替我效了劳,等于替我省下了不少的金钱。”

赵老大有苦说不出,猜测得一点也不错,果然就中了仇奕森“借刀杀人”的毒计。现在只有自认晦气,假如事情传闻出去,既得罪了章寡妇,而且还给江湖圈子留下笑柄。不由得脸上那痕刀疤又现出红光。

这时,桂枝姐在厨房里听得有人说话声音,赶忙跑了出来,赵老大因为这种事情不便给女人参与,旁生枝节,便打发她回厨房里去做早餐。

“十年前章寡妇的母亲病故,我花了七万余元的钜款给她厚葬,现在给她挖出来,是天经地义、至情至理的事。”仇奕森燃着烟卷,悠然自得说:“由我一手建成,由我摧毁,谁能说不合理吗?”

“赶尽杀绝是你个人的事,可是你不应该借刀杀人,让我们去替你做凶手……”赵老大忿然说。

“我没请你们去,是你们自愿效劳的!”

“……”赵老大被说得哑口无言,脸孔涨得通红,自怨自艾地解释说:“我假如不是为了印刷所短欠了本钱,才不会和龙坤山、刘进步合伙干这劳什子!”

“我早告诉你,我洗手为良,不投资作那种害人的事。”

“那么向警署告密的也是你了!”

“当然!”仇奕森不否认。“我的用意是叫叶小菁这小子亲眼看看章寡妇的母坟被挖,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多懂得一点善恶报应的真理,少和恶人接近,免得得到同样的报应!”

“哼,你出卖我们不要紧,陈烱可送在你手里啦!”赵老大见仇奕森并无怒意,反而进逼。

“怎么?陈烱被捕抓?”仇奕森问。“没关系,警探抓警探,自家人总有话好讲……”

“不,死了,被龙坤山乱刀戳杀灭口……”

“为什么?”

“因为他的脚被斧头劈伤行走不动。”

“定时闪光弹是我亲手埋放的,还不够时间让你们逃走吗?”

“闪光弹……”赵老大顿时有所领悟。“那么汽车也自然是你替我们雇来的了!”

“自然!”仇奕森闲散地答。“你们替我尽了义务,本应该大排筵席给各位压惊致谢意,无奈又怕各位不赏脸,所以只替各位雇了一辆汽车,帮各位提早脱离警探网,免得绞脖子,算是我给你们做了一点小事情吧!”

赵老大忽然哈哈大笑。“你棋高一着,我姓赵的在赌城混了大半生,算是栽在你手里了!”他愧恨交加,一肚子冤气无法发泄,回复常态后又恨声说:“赶尽杀绝是你个人的事,但不应该玩弄我们在掌握之中……”

“龙坤山是我的死冤家活对头!你硬要和他们扎把子,称弟兄,这能怪谁?”仇奕森仍然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到今天为止,我仍把你赵大哥当做自己的亲手足!不过,现在江湖上对配制蒙药的歹徒,视为公敌,请你以后还要多小心为要!”

“陈烱平白地牺牲在你的手里,而且死后脑袋被砸得血肉模糊,连个全尸也没有,将来传闻出去,你失尽江湖道义……”赵老大支开言语说。

“陈烱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况且杀人灭口的凶手是独眼龙龙坤山!”仇奕森理直气壮,撅嘴一笑,继续说:“我今天来不是和你找岔子的!实在是有事情拜托!”

“姓赵的命中注定替人跑腿,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耍弄朋友的事情你尽管说。”

仇奕森耸了耸肩膀,弹去烟灰,慢吞吞自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约近四万元数字,往桌上一掷。

“这里四万元,劳驾转交龙坤山,算是我投资他的伪钞印刷公司!”

“你投资了?……”赵老大惊诧。

“别忙!”仇奕森伸手将钞票按住。“不过我有条件,限两天之内,请他把梅嘉慧母亲所有的欠据、借据,全部退还。恢复她们母女两人的自由,以后不许缠扰,否则我请葡斯帮办给我做见证!”

“嗳,”赵老大扬眉瞪眼说。“梅嘉慧的母亲欠下独眼龙的全是借债、赌债,你只能说是购买,怎能说是投资呢?情理上说不过去,岂非叫我做难,赵老大向不做傻事,我不干!”

“说是购买,未免有损独眼龙的身份。梅嘉慧母亲的全部家当全送在他手里,所有的欠债、赌债,也全是用赌骗来,怎能购买,我姓仇的不能在江湖圈子里坍台,就当为投资吧!”

“哼!”赵老大又开始冷笑。“你别心高气傲,过份得意凌人,章寡妇亡母的坟墓被挖,而找不出其他理由,警署方面绝对会指定你是主犯!”

“放心!”仇奕森说。“昨夜我在葡斯帮办的公馆里打通宵‘扑克’,陪同的还有税务司赫屈尔、卜内门洋行司理彼得劳力士等几个洋大亨,他们都可以替我作证明!”

“好哇,你的手段确够高明,居然这几个洋显贵也给你攀上了朋友,”赵老大说。“不过‘嫌疑犯’三个字,你总逃不了!”

“嫌疑犯需要证据!”

这时,有汽车在门前停下,响了两声喇叭。

“时间不对了!”仇奕森忽然警告赵老大说。“相信警探不久就要来福隆新街扫荡检查,你身上的衣衫鞋袜尽黏染了黑沙环坟场的泥土,还是及早更换吧,近来我也自觉年老无用,熬上一个通宵就疲倦不堪,我得回酒店去睡觉了。”他举步未及出房,又停下脚步回头说:“梅嘉慧母亲的借据,可全赖赵大哥你的力量了,我两天以后来拿!”

“假如龙坤山不买账呢?……”

赵老大“呢”字还未说完,大门自动推开,一条大汉匆匆闯了进来,向仇奕森说:“仇大哥,汽车到啦!”

赵老大眼睛灵俐,一眼就认出这条大汉就是昨夜拦路载他们回来的司机,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仇奕森瞟了司机一眼,回答赵老大说:“不要紧!相信你和刘进步两人的力量,足可以使独眼龙就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梅嘉慧母女三人将永世不忘你的恩德;同时,请不要担忧我的嫌疑犯问题,嫌疑犯是不会绞脖子的!再见了,赵大哥!祝你们的印刷公司开张大发,鸿程万里!”仇奕森说完,和司机两人含笑鞠躬而退。

赵老大怔怔呆望着两人的背影离去,扣上大门,才忽然想起,那个司机正就是“利为旅”酒店的保镳打手,也就是老仇的死党。“糟糕了,证人是硬里子,仇奕森做事确够辣手,龙坤山不低头也得低头了!”他暗自忖度。

恰巧桂枝姐替他把早餐弄好端了出来,但赵老大来不及用早餐,换过衣裳,就匆匆外出找寻刘进步,预备磋商一个办法使龙坤山就范。


赌城的惯例,一到晌午时间,晚报就已经上市了。

“晚报,晚报……好消息晚报……黑沙环出现了挖坟贼,富孀章曼莉的母坟被挖……好消息晚报……”卖报童子以惊人的呐喊以招徕生意。

一个白衣仆欧自“利为旅”酒店窜出来,向报童买了一份晚报,复入酒店,匆匆赶上二楼,弯过通道,来到末端仇奕森的房间门前,递了进去。

仇奕森正光着身子,以毛巾裹身,一个妙龄的按摩女郎正在为他松筋骨。熊振东在旁坐着和他聊天。报纸递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熊振东大字不认识一个,顺手就把报纸抛给了仇奕森。

“我就不赞成你赶尽杀绝的行为!”熊振东说。虽然他不能阅读新闻的内容,但卖报童子的喊叫声响早已传遍了整个都市,还有谁个不知道章寡妇的母坟被挖呢!

仇奕森没有回答,只瞪眼向熊振东示意,眼珠兜回来向后一瞟,表示按摩女郎站在背后,不适宜谈论这种问题。

熊振东不管,依老卖老说:“只要在赌城圈子里混过,知你和章寡妇一段瓜葛的,谁个不会怀疑你是主犯?”

仇奕森无奈,只得采取缄默政策对付。他对挖坟案的一段新闻不感到兴趣,因为撰稿的记者全替章寡妇说话,虽然没有明确指明挖坟的主事者是谁,但言语中已暗示出是章寡妇的仇家,还加以批评指责,认为对方的手段过份卑劣毒辣,而且章寡妇在答覆记者的访问时,曾再三声明,决心重建亡母之坟墓,比以前更为宏伟,以表现她的孝心,使挖坟的贼子无可奈何。

在新闻下端的广告栏中,有着一块巨幅的“订婚启事”与挖坟的新闻正成对照。上面是:“叶小菁、章曼莉订婚启事。我俩徵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詹于X月X日,在赌城西望洋别墅举行订婚典礼……”

仇奕森咬牙切齿,狠狠捶了一拳,好狡狯的狐狸精,她突然把订婚典礼提早了,这一来,很能使人误会,挖坟案的主事者是为情场失败,因妒而报复,挖章曼莉的母坟泄恨,以混淆社会人士眼目。

“好狡狯的狐狸精!”他唾骂了一口,又咀咒说。“叶小菁不知死活,也别说我姓仇的心黑手辣了!”

“怎么啦?”熊振东问。“叶小菁又犯到你的头上不成?”

仇奕森没有回答,眉宇紧皱,尽情运用他脑海里的智慧去觅寻毒计,似乎要取叶小菁的性命而后才甘心。

熊振东又说:“叶小菁与你无怨无仇,何苦广结仇家,况且他是个有见识、有学问的人,深得社会一般人爱戴,你假如惹出意外枝节,给社会留下恶劣印象,就是不智之甚了。”

仇奕森无法制止熊振东的说话,只有打发按摩女郎离去,爬起来整理筋骨,又穿上他的绅士晚服,对镜目赏,确是够洒脱而英伟的一个绅士呢!从他的仪表,谁敢说他是个手段恶劣的流氓呢?

“我能以人头保证!”熊振东仍继续缠着说:“叶小菁绝对不清楚你和章寡妇的一段瓜葛……”

“做警探的不会打听也是庸才!”仇奕森有一意孤行的决心。

“被打听的人,不愿意得罪章寡妇!”

仇奕森哈哈大笑。“熊大哥,过虑了,姓仇的做事向有分寸,善恶分明,你不必为姓叶的小子多讲人情,走着瞧就是啦!”他伸手拍了拍熊振东的肩膀,给以安慰,然后启门外出。

“你现在上那儿去?”熊振东追出走廊问。

“我有点小事,我们暂且分手!”

“假如你对叶小菁有什么特别行动,可得要关照我这个无用的大哥一声,多少要有个商量,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我们采取一致行动……”

“你不必为叶小菁担忧。”仇奕森再加以安慰说。“你还是去办理我委托你的事情吧!”

“打听叶绮云母子的下落吗?”

“有头绪吗?”

“唉,”熊振东在他自己的秃头上拍了一记。“说也惭愧,芝麻大的一个赌城,任何角落都寻遍了,就无法找得到她们母子两人的音息。同时,她的家乡石崎方面,我也派出黄牛党去打听过,根本就没有踪影,她的乡亲说,她自从嫁给姓仇的以后,上二十年来,从来就没有回家乡去过一次。”

“这样说来,干包打听出身的熊大哥是束手无策了!”仇奕森取笑。

“不!”熊振东不肯认输。“还有最后一着,我已经请人在华民署的户口名册上查看有没有叶绮云的名字?今天晚上就可以有答覆了!”

“这是聪明手法,有头绪通知我!”仇奕森说。

他俩刚行到楼梯口,下面匆匆跑上来一个蓬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女郎,形迹非常慌张。

“仇先生……”

“梅小姐,你怎么又来啦?”

“仇先生……你害苦我们一家了!……”她喘着气息说。

“怎么回事?……”仇奕森知道情形不对,就向熊振东说:“你快去办你的事情,我们晚上见!”他不希望熊振东参与这件事情,意欲打发他离去。

“好的!”熊振东会意。“不过我不希望你多生枝节,同时今晚上章寡妇的订婚宴会也不希望你参加,这是我的最后忠告。”说完,他匆匆落到楼下,但没有即时就走,拨了个电话给他的爪牙,命令派出人跟踪仇奕森,暗中加以保护。

“出了什么事情?你说吧!”仇奕森请梅嘉慧在小会客室内落坐,请她说话。

“您昨夜画给我的地图是假的……”

“龙坤山要对付你么?”

“今天早上家中来了几个流氓,到现在还不肯走……”梅嘉慧珠泪簌簌而下。

“有什么目的吗?”

“他们硬迫着我母亲还债,限定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把全部欠债还清,否则要把母亲送官究办……”

仇奕森毫不动容,看了看腕表,计算过时间后,他问:“大概什么时候到你家的?”

“上午九点。”梅嘉慧讳莫如深答。

“现在下午两点了,”仇奕森说。“恐怕事情已经有变化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卧室的窗户爬出街巷,一直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假如我猜测不错的话,龙坤山可能已经收回成命啦!”仇奕森笑着说。“不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仇奕森为便于行动,自己包雇下一架出租汽车,司机也就是“利为旅”酒店的保镖洪桐。

洪桐是个老粗,对仇奕森是忠心耿耿的,只要有所遣使,就算赴汤蹈火也不会却辞。实际上,仇奕森在赌城煊赫称雄时,他还是在戏院里看闸的毛头小伙子。不过,粗人多半爱崇拜英雄偶像,酒店里的伙计们全对仇奕森爱戴拥护。这种影响,无怪使洪桐对仇奕森死心塌地卖命,认为能替仇奕森服务是无上光荣的了。

仇奕森和梅嘉慧行出酒店,洪桐早把汽车停在门前,拉开车门,让仇奕森、梅嘉慧两人进入车厢,梅嘉慧的家是住在镜湖马路中段,向洪桐报过地址后,汽车启动,行了不久,洪桐就在望后镜上发现有一架汽车一直盯在后面追踪。

“仇大哥,好像有汽车在向我们追踪呢!”他说。

“我早看见了,”仇奕森答。“你把速度加快,先在大马路上兜上两个圈子,然后找有横巷的地方停下,我会对付他们的!”

洪桐按照仇奕森的吩咐,加快速度在西环马路上疾驰如飞,果然后面的那架银色出租汽车穷追不舍。车上匪徒的人数可能是四人,仇奕森的脸色不变,态度自如,拔出手枪检验是否实弹,一面又吩咐梅嘉慧镇静处之,听洪桐的调度,不得轻举妄动。

“在疯堂斜巷找机会在岔巷停车!”他向洪桐命令。

汽车进入东望洋新街,忽然一个急转弯兜入横巷,洪桐的驾驶技术,相当高明,他转弯后就轻巧地把汽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口贴墙停下。仇奕森敏捷推开车门,发足向巷内飞奔。等到洪桐拉回车门扣上时,跟踪的汽车亦以急转弯追到尾后,驾驶者发现前车已经停下,急忙紧急刹车,因为手脚迟慢,两车几乎头尾相撞。车门启开,四个大汉自车中匆匆出来,但仇奕森早已自横巷兜了一个圈子,兜到他们的背后。

“好了,朋友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大家有话好说。”仇奕森高声招呼。他的手插在衣袋里,一件硬绷绷的东西翘起头来向四名大汉瞄准。

大汉们同时回头,惊诧这个被追踪的老狐狸出现在他们的背后,这一回头间,洪桐也趁机跳出车厢,手枪也同时向他们瞄准。这一来,苦苦追踪的四名大汉反而被困在核心。

“四位朋友是那一路人马?咱们河水井水不相犯,为什么要追踪?”洪桐高吼问。

四个大汉惶然不知所措,呐呐说不出话来。

“是谁主使你们来?”仇奕森问。

“说!”洪桐以枪杆在一名大汉的胸脯上撞了一下。“否则,就是你们自己来找冤家,你们以为仇大哥好惹吗?”

“仇大哥……”为首是一名满脸麻皮的大汉,向仇奕森吞吞吐吐说。“……我们是熊大哥派我来的……我叫潘三麻子。”

“熊振东?”仇奕森疑惑不解。

“……他命令我们暗中保护你……”潘三麻子说。

仇奕森噗嗤失声而笑。“熊大哥多虑了,我不需要保护,你们回去吧!”

“但是熊大哥面前我们怎样交待?”

“你就说是我打发回去,以后什么事我负责!”

潘三麻子知道仇奕森向来刚愎自用,说一不二,无奈只有怏怏回到汽车里。

仇奕森尚恐有诈,紧握衣袋中手枪,扣上枪机,准备万一有异动就先发制人。静待汽车去远后,才摇首叹了口气说:

“唉,在赌城混了半辈子,就只有熊振东一个人够得上朋友……”

他招呼洪桐重新进入车厢,梅嘉慧尚不知就里,惶惶不安说:

“是怎么回事?”

“几乎误友为敌,”仇奕森回答。“我常自作聪明,也就常为聪明误事。”

汽车又在街道上疾驶,只一刻工夫,就来到镜湖马路中段,梅嘉慧招呼汽车在她家门前停下。

这是一座古旧的红砖房子,在赌城说来,算是中下阶层的住宅。由这住宅就可证明梅嘉慧的家庭境况不大好。大门洞开着,梅嘉慧首先跑进屋内,里面冷清清的,全无人迹,那几个流氓与她的母亲妹妹全不见了,情形好像有点异样,梅嘉慧顿时芳心砰砰乱跳。

“莫非那些流氓把母亲和妹妹全都架走了吗?”

房屋非常简单,一厅两房,梅母的卧房是在左面,大门锁上了,自己卧室的门却是开着的,后首是一条深窄的走道,直通后院天井。

梅嘉慧跑出后院,只见他的小妹妹嘉玲,正孤零零站在天井前暗自垂泪。

“嘉玲,妈妈呢?”梅嘉慧焦灼地问。

“妈妈在房里睡觉。”小嘉玲的口齿非常伶俐。看见她的大姐回来,慌忙拭乾眼泪,眯着小眼,嬉笑颜开。

“那些坏人呢?”

“他们全走啦。”

“对不?”仇奕森心高气傲洋洋自满地说。“我早说他们要收回成命啦!”

“是一个独眼龙的光头和尚和一个瘦黑的鸦片烟鬼来把他们叫回去的!”刚好六岁的小ㄚ头,好像懂得很多,指手划脚,活龙活现向她的姐姐解说。“他们把许多债据还给了母亲,还说自己认输了呢!”

“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的哭哪?”梅嘉慧疑惑地问。

“妈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睡觉,她要我一个人站在天井里玩,还抱着我,摸我的头发,亲我的脸,还叫我‘好孩子’呢,……她说‘妈妈对你不住’。……”小嘉玲的眼眶又有点红润,又掉下了眼泪。

“哦……”梅嘉慧毛发悚然,有点迷惘。

“后来,她关上房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痛哭,我在外面叫门,她怎样也不肯开……所以我也哭了……”她揉着小手拭去眼泪。

仇奕森也渐觉得小嘉玲说的话有点不对,蓦然梅嘉慧惊骇呼叫一声,慌忙转身向屋子内跑去。

她的这种意外举动,可吓坏了逗人怜爱的小嘉玲,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仇奕森将她抱起,追在梅嘉慧的后面跑进屋内。

梅嘉慧在她母亲的卧室门前,拼命敲门,放声大哭,还不断地高声呼叫:

“妈妈……妈妈……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和小嘉玲将来怎办呢?”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反应,没有丝毫声响。仇奕森不得不走上前,将梅嘉慧拖开说:

“你不要过份激动,别把小孩子吓坏了!”她将小嘉玲交给梅嘉慧抱着。随着,用他结实坚如铜铸钢链似的肩膊,横着身子,死劲向门上冲撞,门栓扣得非常牢固,一次,两次,三次……

轰然一声巨响,整块门时被他撞坍下来。

室内,一个女人高高地悬挂着,披头散发,僵硬毕直,大概悬梁自尽的时间已经过久,无可挽救了。

梅嘉慧惊惶恐怖,凄厉地呼叫着,向她的母亲扑去。“妈……”叫声未完,软绵绵地瘫跌在地,她昏眩了,可怜手中抱着的小嘉玲,反而被压在身体下面。

仇奕森有点踌躇,也来不及理会他们姊妹俩,捡起地上翻倒的凳子,站到凳子上,将梅嘉慧母亲的身子抱着,轻轻将颈脖由绳索圈子中套出来。这位洗手的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经验是丰富的,救人的惯例也只是拳来脚去,仗刀枪,讲流血,使用武力,面临解救悬梁自尽的人,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对抢救自缢者不能割断绳子,他倒是做到了。

梅母的身体已经有点僵木,仇奕森轻轻把她安置在床上,是时已管不了男女授受不亲,抚探她的胸脯,呼吸早已窒塞,心脏也停顿了,脉膊也没有了跳动,一切都歇息了,早已魂归天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奕森呆住了,假如不是利用梅嘉慧做了“媒介”人,借龙坤山做挖坟墓的凶手,她的母亲还不致于就会自尽。这一着的牵连,谁也不能料想得到会演变得这样迅速,一向会利用时间计算他人的老狐狸,这次无异尝受到从未有过的失败。

小嘉玲从昏倒的姊姊身体下爬了出来,恐怖与伤痛使她哭声沙哑,左顾右望,床上的是母亲,地上的是姊姊,俱是如死人般睡着。

她的哭声紧扣住了仇奕森的心弦,加重了他对自己的一双血手的忏悔,这两个可怜的孤女无依无靠,将怎样生存在这黑幕重重,万恶的社会里?

倏然,仇奕森怒目圆睁,“这笔血债,应该归算在独眼龙身上。‘赌钱不赌骗’是赌徒应有的道义戒条,赶尽杀绝,是江湖人共认为卑劣的行为,我得代她向龙坤山索还这笔血债……”

他抱起了已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嘉玲,用冷水将梅嘉慧淋醒,这孤女两人,知道母亲已经死去,跪倒在床前,抚着尸首,涕泗滂沱,哀痛欲绝。

仇奕森生平最恨女人落泪,这时也忍不住洒下两行英雄热泪。

床前的茶几上,有一堆烧毁的债据灰烬,旁边还置有一封遗书,字迹潦草,书不成句,上面满是泪痕,写着:

嘉慧、嘉玲我的女儿:

为母对你们不住,撒手就要去了,不要认为做母亲的过于狠心,确实的,我不能再偷生忍辱于人生。

记得你父亲在生时,我们全过着快乐的日子,共匪来后,你父亲被斗争丧命,当时我痛不欲生,就想自尽,追随你父亲于九泉之下,但念在你俩年纪太轻,孤苦伶仃的如何能自谋生活,我忍着创痛,千辛万苦带你们逃奔来到赌城,岂料遇着歹人,我因一念之差,而输尽全部所有,而且还欠下一身烂债,计算起来,已经有三个多月,累你们姊妹俩也连带受到凌辱。

我今撒手而去,一半也是为着你们脱离魔手着想,从今天起,嘉慧应立稳主意,好好做人,嘉玲全靠你抚养了,找一个职业做,要不然,择一个好人家下嫁,要以抚养嘉玲为条件。

我走了,千万牢记母亲的话,假如死后真的有灵魂,我将仍然永远伴在你们的身旁。

母笔

仇奕森将遗书递给了嘉慧,她已哭得肝肠俱裂,颤颤地接过遗书,揩去泪珠,开始念读母亲的遗言,一字一泪,读不成声,未及一半,又昏倒在地上。

仇奕森虽是铁石心肠,也无法再多逗留下去,他招呼洪桐进来,帮着再将梅嘉慧救醒,安慰她说:

“别过份悲伤,一切有我替你作主……”他再关照洪桐,好好照顾梅嘉慧姊妹俩。同时,千万别把事情张扬出去。

因为这件事情牵连过大,由梅母的自缢,可以牵连出龙坤山的赌骗勒索,牵连出赵老大三人挖坟,最后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伪造图样。

仇奕森匆匆出门,跳上汽车,驾车疾驶如飞,回到了“利为旅”酒店,预备搬人马为梅嘉慧料理后事。刚进门迫面一个仆欧就拦着他说:

“仇大哥,有两位朋友来找你,已经等了好久啦!”

“谁?”仇奕森问。

“姓朱的,一老一少,像是父子俩。”

仇奕森匆匆赶上二楼,只见朱士英父子两人,呆坐在小会客厅上。

“奇怪,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仇奕森感到诧异。

朱士英看见仇奕森回来,喜出望外,忙告诉他的父亲说:“这位就是救我们性命的仇先生。”急忙站起来替他们介绍。

朱剑雄年约五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穿一身广东香云纱短衫裤,秃头圆脸,浓眉大眼,唇上两撇八字胡,眉宇间满含一股英雄气概。看见仇奕森就双手抱拳,叫了一声:“老大哥”。他说:“小弟朱剑雄这次因为多管闲事,惹了一场是非,身陷冤狱,承蒙老大哥仗义救助,方免于难,无以图报,请上坐,受小弟一拜!”他的言语举动,完全是戏台上武生的作风,说着,就要屈膝下去磕头。

看上去,朱剑雄的年岁还比仇奕森大上一把,他那敢承担这个头,慌忙把朱剑雄紧紧拉着说: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们彼此都是爱管闲事的人,算是平辈,那受得起这样重的礼?……来,握个手,算是自己的弟兄……”

朱剑雄怎样也要下拜,仇奕森怎样也不依,两人拉拉扯扯,扭做一团,最后还是朱士英替他们解围说:

“一位是恩人,一位是父亲,两位都是我的长辈,就让晚辈来替父亲磕一个头算了吧!”说着立即跪倒在地,卜卜卜磕了三个响头。

朱剑雄哈哈大笑,豪气勃露。他说:“也好!士英这三头,一算是谢恩,二算是放肆请罪,三算是拜干爹吧!”说着拍拍仇奕森的肩膀,又说:“我朱剑雄高攀了……”

“呵呵……”仇奕森也豁然大笑。“那么以后,我们就是乾亲家了!”他伸手将朱士英搀起,请他们进房内坐下。

“这是一点小意思,作为乾亲家的见面礼,请不要见笑。”朱剑雄还买来一些洋酒、罐头、火腿等食品,给仇奕森送上。

“你们太客气了,使我不好意思。”仇奕森回心一想,梅嘉慧的事情不便惊动“利为旅”酒店的一批党徒,朱剑雄父子两人来得正好,大可以利用一下,于是便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那我就老实不客气,有事情要请你们帮忙了。”

“仇大哥瞧得起,你关照一声,就算赴汤蹈火,我们父子两人绝不推辞。”朱剑雄豪壮地说。

于是,仇奕森启开抽屉,取出两万葡币,又写下梅嘉慧的住址,一并交给朱剑维。

“有一个妇人自缢死了,遗下孤女两人,无亲无戚,孤苦可怜,所以我想请两位去帮忙料理后事。”仇奕森说。“同时,我得特别声明的,迫这妇人自杀的恶贼,也就是你们的仇家……”

“葡斯帮办吗?……”朱士英惊诧问。

“不!”仇奕森摇头,伸手指一指他的左眼。

“独眼龙,龙坤山……?”朱士英带着忿怒呼叫。

“哼,这只老鬼,专门打落水狗。”朱剑雄愤愤不平,紧捏拳头说:“葡斯帮办不过勒索两万元,他妄自‘戴帽子’加了三万,我和他无冤无仇,竟想害我性命,这种无耻之徒,总有一天会碰在我的手里……”

“不过,这件事情牵连过大,最好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仇奕森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慢慢再作打算!现在,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两个小女孩恐怕没有主张,两位还是早一步去吧!我还得找人给各方面疏通!”

朱剑雄也是直心肠讲信义的人,说一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恨不得马上就做到,所以也就告辞了,临行仇奕森又说: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司机留在梅小姐家里,帮忙料理事情,是个粗人,说话没有分寸,两位不要见怪,只要说是我请两位来帮忙的就行了。”他送两人落下楼梯后,回到房间内,朱士英那聪敏、俏俊、诚实的像貌,洒脱、温柔的风度,老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似乎还有一桩未能解答的心事。

“嗯,真没想到,我今天竟得到个现成的儿子……”他摸着唇上的短须喃喃自语。“自己亲生的骨肉反而不知去向……”

倏然,他想起梅嘉慧母亲的遗言。

“……找一个职业做,或者找一个好好的人家下嫁……”

仇奕森匆匆跑出露台,远看朱剑雄父子的背影,仍缓缓行走在海岸的大马路上,朱士英高大,阔步昂藏,好俊秀的一个青年。

仇奕森唇角飘出一丝微笑,燃着烟卷,忖度说:“我何不玉成这件亲事呢?”


在赌城,因为天地过小,政府对传染病的控制非常重视,所以人口死亡必须经过医生的签字,卫生署允许,才能下葬。

仇奕森不希望梅母自杀的事情张扬出去,必须要购买一张“医生证明书”。证明因病死亡,及向卫生署疏通,熊振东地头熟,所以必须要马上找到熊振东。

仇奕森一连摇了几个电话,全是熊振东所统系的黄牛党连络地点,赌城的天地虽小,突然之间,想要找到熊振东,确实也是够困难的。

黄牛党的系统非常复杂,有旱路黄牛、水路黄牛,又有专事包庇走私漏税的黄牛。熊振东在圈子内已经算吃得开的人物,水旱两路全有关键,不管那一路的人马全得多少买他的账。

最后,仇奕森通电话找到了岐关闸区的一间茶楼,终于算是把熊振东找到了。

“熊大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能马上回来吗?”仇奕森说。

“不,水旱两路的弟兄又出了麻烦,全是意气用事,我正在排解,假如排解不下,恐怕就要出乱子了……还是你来一次吧,也许借用你的名气还可以镇压一下!”熊振东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上。

仇奕森已经声明洗手归正,本拟不参与这种江湖纠纷,但在用人之际,熊振东有所冀求,假如不露面,可显得过份不够朋友。犹豫了一会,跳上汽车,就预备赶往关闸而去。

刚过中央酒店露地大街,就听得一阵警笛疯狂鸣呼,路上行人纷纷趋避,凌乱不可开交。两声枪响过后,前面交通已经阻塞,各路的警察已赶来封锁了路口,开始搜查行人。

仇奕森身上藏有一管“黑牌”手枪,不愿多惹麻烦,匆匆取出枪,以擦车之纱条包缠,收藏到坐垫下面,跳出车厢,抓着一个路人就问:

“出了什么事?”

“飞刀党杀人!”路人答。

“他妈的,还不是共产党的花样,杀死的又是一个落难政客。”另一个路人自动上来答腔。

“飞刀党杀人与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呢?”仇奕森问。

“共产党杀人向来不露面,全是利用飞刀党,飞刀党早给他们整个买去啦!”路人说。“你可以看到的,每次政治谋杀,全是飞刀党……”

这几句话给仇奕森以意外警觉,蓦然想起那夜自中央酒店出来,醉汉投帖警告,刺客掷刀行刺的事件。

“嗯,假如飞刀党真给共产党收买的话,可能是章寡妇委托刘进步行刺我!”他说。

警察已开始在马路两端检查行人,趁着这时,仇奕森挤到人丛中查看究竟。地上倒伏着一个穿米色凡立丁西装的老年人,一柄锋利的掷刀自他的后心插入,不偏不斜,正中要害,可见得凶手是老练到家的职业杀人者。鲜血涂地,惨不忍睹,而且据围挤着看热闹的路人说:“凶手的态度非常镇静,行凶后还查看被刺者是否毙死,方才从容逃去。”

仇奕森主要查看的是那柄掷刀,果然不出所料,掷刀的制造与行刺过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样。

“好哇,原来投机靠拢,吃政治流氓饭的刘进步,也向章寡妇归到一边了!”仇奕森心中暗自忖度,两眼眯成小缝,阴森地起了一线杀机。他生平最忿恨这种见风摆舵,附势趋炎,多面称臣的政治走狗。刘进步被他捏着了把柄,可就着了霉运了。

刚好警察已经上来趋赶围着热闹的路人,路人乱哄哄的左右四散,正在这时,蓦的一个冒失鬼冲了上来,和仇奕森撞个满怀。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是一个阔嘴大脸的瘦个子,他道歉后就匆匆转身离去。

仇奕森撅着嘴唇冷冷地笑了片刻,忽然高声说:

“朋友,转回来,否则你得不偿失啦!”他高举着手中的一叠钞票,及一个银色烟匣,向前面的汉子幌了两幌。

汉子闻得叫声,回过头时,不禁脸色大变,原来这小子竟是个小掱手呢!这种意外事件的场合,正是适宜于他们施展身手的时候,当他和仇奕森相撞的一刹那间,他已光顾到仇奕森衬衣内的口袋,所得的并不多,一个记事簿子,一支钢笔,功夫已经算是到家了,但是他可瞎了眼睛,找错了门道,碰上比他更辣手的行家。仇奕森对下九流江湖道的把戏全学过,早看穿他的底牌,手法更比他棋高一着,趁他抓去记事簿、钢笔的当儿,早把他衣袋中的钱钞烟匣完全摸出。

干掱手的反而被扒,那岂不是笑话么?

汉子摸着自己被窃得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睁睁凝望着仇奕森手中的烟匣钱钞,张惶失措。

真想不到这位仪容斯文的绅士,竟是一个高等的行家,虽然赃物早已转递传给了副手,但是被他盯住了,可休想逃得出去。而且仇奕森仍和颜悦色地扬着手中的钞票烟匣,在向他招呼。

“朋友!一支钢笔一个记事簿,换来一叠钞票一个烟匣,是我便宜了!”仇奕森语带刻薄,以命令方式招他回来说:“我完全是在体恤你,我们交换吧……”

“哟,你不就是仇奕森叔叔吗?”掱手忽然惊讶地说。

“你是谁?”仇奕森突如其来被认做叔叔,感到讶异。

“大狗!”掱手指着自己的酒糟鼻子说。“你忘记了我吗?我是张大英的儿子阿狗……”

仇奕森豁然大笑,他想起来了,张大英的儿子阿狗,十年前他还是拖着青鼻涕,光着屁股玩泥沙的小仔儿,现今可长成人了。但长成人可不成器,不务正业,干三只手的下流玩意,简直是在替张大英丢脸。

张大英是仇奕森的把兄弟歃血为盟,共患难,同生死,十年前为章寡妇出卖,双双入狱,张大英的身体不够康健,熬不住牢狱里的黑暗折磨,未及一年,就一命呜呼,死在牢狱里。

也许这就是张大狗幼失怙恃,流落为掱手的原因。

“你怎么还会认识我呢?”仇奕森问。

“仇叔叔的威名,在赌城谁个不知,不认识的还能混吗?”张大狗慌忙四下找寻他的副手过来,将钢笔与记事簿一并交还给仇奕森。

仇奕森并不说话,慢吞吞取出一叠约近五千元的钞票,交到张大狗手里,以长辈的资格穆然说:“把这些钱拿去,好好改行做一点生意,给你的父亲争一点面子!”

张大狗惭愧交加,呐呐不能作言,这是他自干贼子以来,所遇到最狼狈的一次,平时假如失手,了不起被警探抓住,吃一顿排头,关上七日牢狱,最严重的也不过递解出境,带路偷渡的的黄牛全是熟朋友,出境后不超过十二小时,又可以重返赌城,重操旧业。

这种当面申斥的台从未坍过,无异把他从“掱”字的帮会里蹴了出去,再怎样硬得起嘴巴称英雄充好汉?但是,老长辈当前所说的话又不能不听,况且仇奕森在赌城的威名。谁个不惧他三分,张大狗只好唯唯喏喏,含糊接过钞票说:

“仇叔叔不要见怪,我明天开始,就卖大饼、油条……。”

“嗯!”仇奕森说:“你假如说话不当话,下次给我碰见,扭断你的胳膊,你的父亲和我是换帖弟兄,我有这个权利!”

“但是我父亲死了,你为什么不死?”张大狗在心中暗顶一句嘴,但嘴巴中却溜出一句话:“大狗就算长了三个脑袋,也不敢不听仇叔叔的话!”

“假如帮会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说话!”

“不,不会的,帮会只听见仇叔叔的大名,自然就会放我离帮!”张大狗打躬作揖地说。

是时,蓦的在人群当中有一位老先生,发觉失窃,高声跺脚乱嚷乱跳。“扒手呀……扒手呀……”

但扒手在那里?他根本无法指认,在什么时候被扒的也无从知道。便衣警探已冲上前去查询办案。

“银烟匣是不是摸来的?”仇奕森问张大狗说。

张大狗无奈只有把头乱点。“是别的弟兄传过来的!”

“把烟匣给我!”仇奕森摊开了手掌命令着。

张大狗那敢怠慢,忙偷偷地乘人不觉把烟匣子递了过去,仇奕森取出自己的烟匣,那是一只英国厂商出品的“郎胜”烟匣,外面还有绒布袋装着。仇奕森对张大狗窃来的银匣装到绒布袋里藏起,他说:

“假如出了事情,就说钱是我送给你改行做生意的,再不然,可以找我保你……。我住在‘利为旅’酒店。”

果然不出所料,仇奕森话未说完,一个便衣警探就出现在张大狗的背后,重重在他肩头上一拍,揪住了衣领说:

“好朋友,又碰见你啦,这种场合总有你的份,乖乖的跟我回‘娘家’去吧!”

张大狗向仇奕森扮了个鬼脸,闷声不响,像小鸡儿被老鹰抓着了般,没有一点挣扎就走了。

在赌城,凡是有过案的扒手,尤其像张大狗这种犯案累累,视警署如“娘家”的小偷,警署的老干探谁都会认识他们的面貌。在这种意外事件的场合里,凡是有人发觉被窃,警探就会出动,大肆逮捕嫌疑犯,只要面貌熟悉的,不管有无赃证,一律得带到警署里。(因扒手的赃物绝不会藏在身上,多半转由副手老早传递出去。)

仇奕森早看出张大狗的烟匣来路不正,所以迅速给他收藏下,因为在警署中假如被失主认出赃物时,任凭怎样也得判处徒刑。

但是那五千元巨款,仇奕森为什么不索还呢?他却是另有用心,五千元是个大数目,在一个犯案累累的扒手身上发现,警署发现会查根究源,仇奕森就可以出面保释,证明张大狗已被劝导洗手为良,可以吊销以前的记录,以后再有窃案发生时,不会牵连到他的身上。

仇奕森目送张大狗被揪上囚车,心中起了一阵蔑视的笑意,那些低能的警探们,在一个凶杀案发生后,能捕着的,仅仅是几个扒手窃儿。

警探已经在检查他的汽车,仇奕森昂昂然行了过来,由他那身高贵的服饰,警察们自然没有噜苏的,于是,他匆匆跳上汽车,脱离了戒严网,疾驶往关闸而去。

歧关的关闸,巍然高起的一座墙门,与从前没有两样,只是栅闸紧扣,把铁幕和自由隔断成为两个世界,墙门上下,军警林立,岗哨密布,栅闸外一行难民排成长龙,正等待着检查,投向自由。

仇奕森两眼四下扫射,墙门附近的茶楼蓬寮,都已绝了人迹,连路上的行人也甚为萧条。

“难道黄牛党真的去械斗了吗?”仇奕森自问,找着了熊振东黄牛帮的通讯据点“鸿运茶居”,大步行了过去,但是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条子板凳与方木桌相对寂寥,连账房先生与茶房也看不见。

仇奕森正要回步,只见熊振东在小楼阁的栏杆中探出头来。

“仇老弟,上来!”他招呼说。

在茶馆正厅的背后,有个粗木板围成的小厢房,是茶馆老板的寝室兼做账房之用,在厢房背后,通厨房甬道之中,斜靠有木梯子一具,透上天花板挖开的方形洞口,就是上小楼阁的门道。这是茶馆的特有设备,以防茶馆中发生械斗时,店员全可以躲上楼阁里,免遭意外波及,必要时,还可以将梯子抽起,械斗者自然就不会冲上去。

熊振东指明了道路,仇奕森爬上梯子,钻上洞口,楼阁上是黝黑的一片,什么设备也没有,地上全铺了蓆子,墙壁上钉有双层木架,摆满了棉被、枕头等寝具,大概是店员晚间以此做公共的寝室。正当中有两尺高的方木桌一张,熊振东正坐在桌上,他的右手已扎上纱布绷带,血痕斑斑,显然械斗已经发生过,这位黄牛帮的阿哥头已带上花了。

“怎么回事?”仇奕森问。

“他妈的,水路帮昨夜被缉私艇剿了一阵,今天硬改走旱路抢码头,我怎么也排解不下,所以大家都拚了……”

“你受伤了么?”

“没关系,只手腕上擦了一刀!”

“后来怎样解决了呢?”

“军警闻讯开来大队人马,大家还不是一哄而散!”

“我到迟了!”仇奕森说。“全是为生活,何苦自相残杀用血肉而拚?”

“不,早来也没有用,水路帮近来得到中共匪徒的支持,走了几票军火、军需品、棉纱、医药,组织渐渐庞大,就开始横蛮无理……”熊振东气愤填胸说。“我们一再让步,他们就得寸进尺,这简直是有意不给我们弟兄活路。今天刘进步也来了,暗中操纵一切,意欲把我们陆路的码头完全压垮,然后就由他们控制组织……”

“共产党最是辣手,假如给他们成事,岂不是把所有真正的难民完全困在铁幕,别想偷偷溜出来!”仇奕森说。“假如他们想增添捣乱的武力,想进多少阴谋份子,就进多少,那这个赌城,更不成世界了!”

“可不是吗?”熊振东怒目圆睁说。“我姓熊的向来做事,行得稳,坐得正;生活是生活,正义是正义,分得清清楚楚,头可断,血可流,从不害怕什么恶势力的,在赌城耍了四十余年,什么世面都看过了。日本鬼子横行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采用卑劣和高压手段,唉……猎狗终归山上丧,我姓熊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许就得要到家啦!”

仇奕森忽然吃吃而笑,说:“想不到熊大哥竟说出丧气的话,我仇奕森又何尝不是在共党暴政高压下挣扎出来的。攻打海南岛时,我因为是监狱里的死囚,他们把我提出参军,枪杆刺在背后,逼我做最前阵的敢死冲锋队。海南岛打下,又要调到越南充胡志明部的志愿军。我向来做事恩怨分明,得你的恩惠,就替你卖上一段命,义务尽够了,就得还我自由。我逃走不及一个星期,就被他们抓住了,敲了三十六天碎石子,称为‘劳动反省’。吓!我又不是木头,有机会就得挣扎,终于还不是给我逃到赌城了么?”他燃着烟卷悠然自得,继续说:“好在,赌城还算是自由世界的天地,他们莫奈我何!自由阵线一天不垮,有正义感的人们自然会付出他的一份力量,和他们周旋到底!熊大哥,不要认为你的年事已老,力量一天天软弱,你肯勇往向前,把握着你的道路,尽你的能力抗争到底,自然那些懦弱不前的人,会为你的精神召唤而群起支持,胜利永远是属于有正义的一面的!”

熊振东也霍然大笑。“仇老弟,你在说教了,我姓熊的假如没种,今天也不会以一挡十,以血肉和他们拚了!”他扬着包扎的伤手,骄傲地说。

“嗯,我知道你有种,但是我希望你把刘进步留着给我收拾!”

“这倒是一句话!”熊振东撅嘴一笑说。“是否要讨还碎石子的一笔债?”

“多着呢,还有中央酒店门前的一柄飞刀……”

“怎么啦?你已查出是他干的?”熊振东感到惊诧。

“飞刀党已被共党全盘收买,想拿我性命的只有章寡妇这淫妇,和她最接近的匪党凶手,也只有刘进步一个人,不是他你想还有谁?”

“嗯,这话说来很有点道理!我早听说共党要收购整个赌城的职业凶手啦……”熊振东说。“不过投字警告的又是谁呢?”

“这一点,我还没有弄清楚,赌城的天地有限,迟早有分晓!谁买我这个交情,我也不会平白消受。”

“好的,大丈夫恩怨分明!”熊振东翘起了大姆指说。“你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你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走!”

“用不着解决,今天已经散了,明天再谈判!”

“梅嘉慧的母亲自缢死了,我不希望事情张扬出去,马上得找医生证明‘因病身故’。同时,向警署打交道,从速埋葬。你的地头熟,不得不找你出面……”

“为什么自杀?”

“还不是独眼龙的那笔烂债!”

“关你什么闲事?”

“路见不平,就得拔刀相助……”

“哼,说得动听!”熊振东冷笑说。“你全为自己着想,假如和挖坟案无干,你才不会这样费力呢!”他一语道破老狐狸的心事。

仇奕森霍然大笑。“算你看准了我的心眼,不过未免把我估计得不值一文臭铜钱了,走吧!”

两人从楼阁下来,街上的军警仍在流动着搜捕械斗的肇事份子,熊振东的手扎着纱布,只好一直插在口袋里,好在有一位高贵的绅士伴着同行,军警也不会上来盘问,汽车还停在路口间,仇奕森拉开车门,两人进入车内。

“刚才华民署的友人打电话来,他说整个赌城有七个叶绮云,名单晚间可以送给我!”

“奇怪!”仇奕森两眼瞪得大大的。“小小的天地,同名同姓的人竟有七个之多,希望在这七个人之中,能有我的妻子……”

“你放下屠刀,多求菩萨吧!”熊振东说。

汽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