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莫狄探长又有电话给金山泊,并请他赴石塘咀现场一次。

莫探长说:“花园里养了有两只凶猛的狼狗,居然还能够不露痕迹地进入住宅行窃杀人!花园里有烤兔肉的骨头,经过化验,证明含有浓烈的麻醉剂;看那墙头上,露台的石栏杆上,又全有五爪金龙的痕迹,手法倒做得干净俐落,没有一点指纹留下,但是足印可没掩没掉,墙里墙外,还有石栏杆上,我们已量过了尺寸,和以前的几件杀案,完全相同,唯一不同之点,就是以前用玻璃丝袜,将受害人勒毙,而这一次用一条领带。”

金山泊只听这些,已够心惊肉跳的了。他的脑海之中立时就憧憬白玉娘的两个弟子,龙玲子和白金凤。

他极力沉着,观察那些遗留下的痕迹。一面说:“有被劫取了一些什么吗?”

“一些现钞和手饰!”莫探长答:“一只保险箱没有启开,钥匙还插在锁眼里,号码盘没有对上!”

“这就不对了!以我们蜘蛛党的门徒而言,开保险箱是最擅长的特种技能之一!”金山泊答。

莫探长顿时两眼一瞬,似有所悟。

“也许是打开过了之后,再重新关上的!”莫探长故意这样说。

“那么,里面的财物可有损失?”金山泊已猜想得到,莫探长的话中必有另外的意思。

“我们正想知道,因为陶夫人死了,她是唯一知道号码的人!”莫探长顿了一顿,再说:“金老前辈既然曾经是蜘蛛党的掌门人,相信对此道的任何窍门都要精通!假如不太麻烦你的话,可否为我们表演一番?”

金山泊的脸色顿有难色,迟疑地说:“不!我洗手十多年了,疏于练习,这门工夫,是需要时日不断的磨练的,我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等于是生了锈的废铁,手指头也不灵活了,耳朵的听觉也不行了。”

“我的要求,只是请你试试,失败与成功是不计的!”莫探长再说:“再说,你现在是帮助治安机关!”

金山泊很尴尬,他原是有决心洗心革面的人,洗手归隐之后,尽量趋于上进,很希望能把过往下流的事迹完全抹煞勾销,甚至于把脑海之中的回忆也完全涤除;不料,香港一连串发生了这么许多的祸事,把他也卷进了漩涡,现在,莫探长还逼着要他帮忙偷开别人的保险箱呢。

“保险箱的钥匙插在锁眼之上,那旋转的号码盘上,有被揩抹过的痕迹,凶手必定将它扭转过,要就是带上了手套,要就是经过用指头扭之后,把指纹揩抹干净,所以,这只保险箱是否曾经被打开过?得看里面的财物是否被窃,这就全靠你的帮忙了,而且更可以证明是否你们蜘蛛党的门徒所为了,你不是说过,开保险箱,是你们蜘蛛党必修技能的课目之一吗?”莫探长再说。

金山泊无可奈何,他脱下了上衣,卷高了衬衫的袖子,蹲伏到保险箱旁边,十多年未用过的老功夫,这时候又要老调重弹了。

他将十只手指头,揉了又揉,手指头都僵硬了,尤其耳朵也不灵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旋转那号码盘,贴着耳朵倾听。

那号码盘里面的器械,发出的、的、的、的声响,在普通的一般人听来,那些声音是一致的,就等于上手表的链子一样,但在金山泊听来,却大不相同,那有着紧密和松弛之外,也有着沉重和轻微之分,声响的分间也有许多不同的节拍,只见他一会儿将号码盘向前扭,又向后扳。

只瞧他的动作,和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曾经失败了多次,这和他的情绪大有关系,金山泊的心绪不宁,他并非专心专为盗窃而来的蜘蛛党,而只是代替了凶手在现场表演。

警署里专案的办案人员,年纪都很轻,原对这种听都没听过的“蜘蛛党”,抱着怀疑的心态,再者两鬓花白、文质彬彬的金山泊,怎么看也跟飞檐走壁扯不上关系;而现在探长竟然还要他表演开保险箱,均极为好奇,这时全都围拢在一旁观看金山泊的表演。金山泊的情绪更不安,头脑更不能冷静,听觉和他的智慧不能集中,仅凭往日技术他根本无法将保险箱打开。

他又再次的将号码捣乱了,只要是一个号码失败,就得重新再来。

“这样看来,蜘蛛党有时候,也是无法将保险箱打开的呢!”一个探员说。

金山泊回首瞪了那探员一眼,停下了工作,莫探长也同时向那探员瞪目,禁止他再张声。

这凶宅内的空气更是沉寂了。连苍蝇飞过,也会有震翼的声响。

金山泊歇了片刻,再次屏息凝神,将全副精力集中在耳朵的听觉之上,又开始旋转那只号码盘,的、的、的、滴……那清脆而又充满了神秘的声响,一声一声的由他的听觉传递到他脑海之中,激起了他的回忆。

金山泊的出身,也是孤儿院;自幼失去父母,他没享受过天伦之乐。在他十岁的那一年,他被人自孤儿院中领走,那就是他的师傅,由那一年开始,金山泊即开始接受蜘蛛党的习艺训练,由于他的秉资聪慧,任何技能,一学即会,一点就通,因此,甚得师傅的宠爱;记得开始学习识辨保险箱的性能的时候,师傅用钥匙敲他的脑袋,凡是搞错了一个号码,他必会受到皮肉之苦;因之,保险箱的号码盘所转出的声响,于他是一种极度可怕的恐怖。

的、的、滴、滴……那声响好像是赌场上赌轮盘一样,珠子在轮盘上打滚,所发出的声响相彷佛,只是轻重不同而已,凭声响的判断猜测保险箱的号码,也正如赌轮盘相似。

金山泊的额上已现出了汗迹,实在是他意志不能集中,扰乱了他判断号码的智慧,一错再错,金山泊不免摇首叹息,喃喃自语:“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一个人年纪老了就一切都完了。”他极力的希望能把脑海之中乱七八糟的思潮驱除,但是无能为力。

他又记忆起第一次奉师傅之命,去窃取一间银楼的保险箱时,差不多费了两三个钟点,保险箱仍是打不开,等到他将号码搞对了之后,保险箱门拉开,警铃大作。原来,那保险箱门是接有警铃的,不启开则已,若启开时,不将警铃所接连的电掣拔去,警铃即会乱响,金山泊受到警铃乱鸣之惊慌,急忙舍下一切,匆匆逃走,事后,却被师傅毒打一顿。

记得师父说:“贼不空手!警铃虽然响了,但是起码要过些时候,始才会有人赶到现场,你慌什么呢?”

金山泊的脑筋纷乱,他又再次的将号码盘捣乱了,他实在是无法将保险箱打开了,他想放弃,但是又耐不住立在背后的那批警探的耻笑,同时,这关键还关系了蜘蛛党的声誉。

金山泊曾向莫探长说过:“启开保险箱,是蜘蛛党的必修技能之一。”他若是不能将保险箱启开的话,那么他所说的话,等于是白说了,这陶宅的凶手,正未能将保险箱启开呢?

金山泊再度努力,他竭力把脑海之中紊乱的思想摒除,集中意志,一心要把保险箱打开,那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记得他第二次开了一座保险箱时,那是行窃一间百货公司的帐房间,当他凭着他的智慧和技术。在将那保险箱的铁甲板门拉开时,看到里面是数不尽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他喜欢得发狂,而几乎将店铺里的店员惊醒。

金山泊在咀咒自己,为什么脑海之中老是不能安静?过去了的事情,差不多在收山多年以来,早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偏要在这紧要的关头里一一回忆……难道说,洗手不干之后,又重新窃启保险箱!破坏了誓言,是祖师爷的责罚么?

他的手指头麻木,听觉也麻木了,所判断的号码还是一再错误,他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唉,人老了毕竟是不行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莫探长已经在说话了:“金老前辈,假如你是没有办法将这保险箱打开,我也不再勉强你了,但由此当可以证明,蜘蛛党并非是任何保险箱都可以打开的。”

金山泊垂首丧气,坐落在地板之上,用手帕将额上的冷汗擦去,燃了一支香烟,吸了数口,即将香烟扔去。

他并未回答莫探长的说话,又再次的摸索那只号码盘,贴着耳朵仔细倾听。

的、的、的、滴、滴……每一个号码经过械件的旋转,仍还是发出相同的声响。

金山泊面对的是一座新型德制的家庭用保险箱,那种机械都比较精细灵巧,即算是保险箱的制造专家对这种新式械件也不一定会有把握,何况金山泊已经是归隐多年,十多年不弹此调了。

那些在四旁围观的探员,又在冷语了。

“既然无法打开,何不就算了?陶先生得到恶耗,必会自澳门赶回来,相信陶先生不会不知道号码吧?”

“由这样证明,蜘蛛党除了会杀人以外,并不一定能将一座普通的保险箱打开呢!”

“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证明,这些一连串的劫杀案,是蜘蛛党所干的!由那些五爪金龙的痕迹就可以断定了!”

莫探长也说:“金老前辈,既然打不开就算了,好在我们还可以寻线索!”

正在这时,只听到“咔吱”一声,金山泊已经将保险箱的铁界门拉开了,他虽获得成功,但是早已累得脸无人色啦。

“只因为主人没把这保险箱保养得好,它的械件差不多全锈了。”他说。

莫狄探长急忙查看保险箱内的各物,他希望能获得证明,保险箱是否曾被杀人的凶手开启过呢?

那座小小的保险箱内的各物,可以看得出,根本原封未动,里面有金条、外币、及各色各样的贵重饰物,以外就是房地契及放债等文件。

由这些,该可证明,金山泊所说的是对的,保险箱根本未曾被打开过,否则那些金条外币,必被窃走无疑。

金山泊能凭空把一座不知道号码的保险箱打开,当也可以证明,蜘蛛党是练有这种功夫,金山泊已经收山十多年了,还可以使出这种惊人的技术,那么蜘蛛党的下一辈能出山的门徒,当不会杀人了,而舍弃下一只保险箱不顾,就仅取了几件不值钱的饰物,逃之夭夭。

正当那些警探乱哄哄地围观那只保险箱,检查保险箱内的损失情形。钱财是人人所爱的,不能到手,看看也是好的,因此,他们混乱成一团!

金山泊功成身退,他退出人群,穿好了衣裳不别而行,溜走了。

他所做的这件事情,于蜘蛛党是不大不小的,最低限度,他可以给警方一个有力的证明,蜘蛛党的门徒在任何困难的情形之下,是必然可以把一只保险箱打开的,何况在该夜,陶宅并没有任何的一个人被惊醒,意外的情形一点也没有,凶手不必匆匆逃亡而去,为什么不劫取这笔价值可观的财物。

金山泊想证明,这劫杀案不是蜘蛛党的所为——蜘蛛党是从来不杀人的!


金山泊离开了陶宅,他并非是真个心安理得,能把这一连串所发生的劫杀案置之事外,相反的,他的情绪更是不安。

若用他的目光去监定,每一次杀案发生,在现场上所遗留下的五爪金龙的痕迹,都完全相同,就是蜘蛛党的所有标记无疑!

虽然,陶宅的一只保险箱没有打开,但开启保险箱的技术,并非是每一个蜘蛛党的门徒都有把握的;这是需要智慧和冷静的意志始才能行,若是在现场稍为遭遇到意外的话,就往往会失败,必会舍弃财物而逃。

金山泊又怎能断定那保险箱未能打开,这些案子就不是蜘蛛党之所为呢?

金山泊还需要把这些事情解决,否则他永无安宁之日。

陶宅的杀案,和过去的几件杀案完全相同,金山泊不能闲视,虽然他不能确定这些案子一定是白玉娘的两个女弟子所干的,但是最少白玉娘有最大的嫌疑。

金山泊的五个结义兄妹,除了龙图已经丧了命之外,其余四个人全在香港,金山泊想召集他们作一次谈话很不容易,他和吴鸿洲白玉娘都失和,为的是龙图之死引出的误会。

金山泊回到家中,刚好金人圣交夹着一幅刚告完成的画像要到荔园戏院去。

“咦,爸爸,今天你这么早就回家了?”金人圣向他的父亲招呼。

金山泊可不像平日间对他的儿子那样的慈爱,他的脸非常严肃,没有丝毫和颜悦色,一手抢起那幅画像。不用说,那又是龙玲子的画像,金人圣将她描绘成一个绝世的美人,所运用的色彩,充满了爱,整幅的画,差不多全是用玫瑰的色彩构成,金人圣将他的爱意流露在画笔之上。

“金人圣!你要离开这个女人,我警告你!”金山泊正色地说。

金人圣大愕:“为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小姐是谁么?”

金山泊:“不为什么!我也不必告诉你她是谁,反正你远离开她就是了!”

金人圣对这种答覆觉得不满意。即说:“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理由,是身份问题?门户问题?职业问题?或是其他的什么问题?现在是自由世界,老旧顽固的思想不应该再在这个世界存在。”

金山泊肚内有苦说不出,他不希望他的儿子知道他的往事,他咆哮说:“不管什么世界,什么理由,你远离这个女的就是了。”他欲拂袖而去。但忽而又止住了步,拉住了金人圣的手,改变了和蔼的声调说:“人圣我的儿,你要听父亲的话!在你这个年岁,还应该努力求学,谈恋爱于你尚早!”他顿了顿,改变了笑脸攻势:“你不是一直希望到巴黎去深造吗?现在,我已经有决心,不论社会是怎样不景气,我的工厂的经济状况如何?我要成全你的志向!把你送到巴黎去,甚至于,你想到欧美去观光一番,全都可以,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你远离开这个女人!”

金人圣的心中,更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对龙玲子是如此的憎恨呢?难道说,他在暗中已经侦查过这个女人的职业么?在今日乱世之秋,做一个职业舞女并不低贱,许多人谋生乏术,沦为盗匪,作奸犯科,与法律背驰,那更为社会不齿,他的父亲金山泊一往是个开明的人,又为什么独对一个跳舞女郎,这样的苛待呢?

“你总能答应我的要求罢?”金山泊扶着他的儿子的胳膊,以最恳切的态度,作最后的要求。

金人圣垂手不语,对龙玲子,是他的初恋,初恋是人生之中最难忘的一个阶段,金人圣只为他父亲的几句话就能把情丝毅然斩断吗?

金山泊了解年青人的心情,这是无法加以强逼的,他不能说明他和龙玲子的关系,更不能指明龙玲子是个蜘蛛贼,是个杀人凶手的嫌疑犯,他已经尽了利诱的手段,答应送金人圣到欧美去深造。

“人圣,听不听父亲的说话,全由你了,你和这个女人继续往来,将来必定会后悔的!”金山泊说完,转身离去了。

金人圣凝呆在庭园之间,过了片刻,夹起画架,怏怏而去。

金山泊需要和白玉娘作一次谈判,但是白玉娘已经言明,要拒绝和他往来;他的三弟吴鸿洲,也不愿意和他见面。

金山泊在他的兄妹行中,唯一可以说话的,就是他的五弟邹鸣,这个废人,除了吸毒以外,一无是处,但是金山泊在道义之上,又不能不养活他。

“邹鸣,你替我到吴鸿洲处跑一趟,你告诉他!四妹白玉娘已经自南洋回来了,她搞了一个‘南洋百花歌舞团’,在荔园游乐场表演。”

邹鸣对白玉娘之突然回到香港,好像毫不感到惊奇。无动于衷,很冷淡的说:“蜘蛛党不是早已经解散了吗?白玉娘回到香港来,于吴鸿洲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吴鸿洲,自从洗手以后,对蜘蛛党的事情,完全置身事外,根本不愿意过问。我相信他也不会愿意和白玉娘见面的了?”

“但是这一次白玉娘突然回到香港来,情况可不同,香港一连串发生了许多劫杀案,根据一切的形迹,都和蜘蛛党有关。”

“四姐白玉娘是个残废人,我们都可以相信她绝对不会再出来犯案,而且,四姐的心肠是最慈悲不过的,你相信她会杀人么?”邹鸣还是那样毫不关心似地说。

金山泊不免暗暗猜疑起来,他两眼瞬了一瞬,心中暗起狐疑。说:“你好像对白玉娘之突然回到香港毫不关心!”

“我早知道她已经回香港来了!”邹鸣说着,又掏出他的百宝盒子,里面有香烟,也有一小包一小包的药粉,又开始吸毒。他取出了一支香烟,用牙签挑出些许烟丝,边说:“我查出龙玲子在百花歌舞团做舞女,当然也不难查出歌舞团的老板娘就是白玉娘,只因为当年龙玲子在你家失踪,正就是白玉娘潜返香港,我早就想到,除了白玉娘有这份热情会将龙玲子带走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金山泊不禁勃然大怒,对邹鸣和白玉娘之间的关系已完全明白了,他扬手“拍”的一声将邹鸣手中已装好了毒物的香烟一掌击落地下。

邹鸣吓了一跳,他从未有看见过金山泊的脸色这样难看,形状是那样可怕的。

“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几个人是暗中联合起来故意对付我!枉我白养你这么许多年了!”金山泊咀咒着说。

邹鸣很不服气,他忍气吞声地俯身将跌落地上的一支香烟拾起,自说自话:“祖师爷传授给我的一身武艺,原是教我自力谋生,传延后代的;只因为你要解散蜘蛛党禁止我以毕生所学自谋生活,把我和结义兄弟姐妹分离,为的是你要攀向上流社会,成为社会贤达,虽然多年来,你给我吃一口闲饭,但是我可从来没有闲过,那一天不是为你作牛作马的?假如你不愿意养我!我大可以走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分道扬镳吧!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再替你做牛马了!”

邹鸣突然说出这样的说话,金山泊也大感意外,似乎他是早存了心,有了预谋的!他突然出走,会到那儿去?邹鸣和外界很少接触,他没有江湖上的朋友,而且蜘蛛党的武功也日久疏练,根本无法自立谋生,他会投到那里去谋生?

莫非早经计划好准备投到白玉娘处去?

邹鸣果真的就怒气冲冲地走回他的卧房去,开始收拾他的行李。

金山泊长叹一声,他自从洗手以后已经是安静很久的人了,这种转变,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连邹鸣也向他叛变,那就太不公平了!也许以后的生活也得改变,他怏怏地跟随在邹鸣之后,进入邹鸣的房间,蜘蛛党的这一代之中,五个弟兄,除死的以外,众叛亲离,所剩下的只有邹鸣一人,养了他十多年,如今他又要离去。

“你真的要走么?”金山泊有挽留他的意思。在道义上,他需得给邹鸣养老终生。

“反正我不再做你的食客了!”邹鸣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平日不重打扮,几件旧行头塞满了一箱子,这是吸毒将他害了,他再说:“蜘蛛党在解散时,三哥吴鸿洲,四姐白玉娘,你都有一份优厚的财资分给他们,所以吴鸿洲能开设古董店,白玉娘能够组织戏班子,只有我,什么也没有。这当然,在你的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废人,根本不会利用什么钱财!你不给我这笔钱,我也无所谓,反正吃了你十多年的白米饭,也可以抵消了!”

他的语气之中,是有和金山泊决裂的意思,这原因何在呢?难道说,也是为龙图之死么?若是如此,邹鸣竟能忍耐十多年,等到龙玲子长大成人,回到香港来宣布为父报仇之后,他才宣告决裂,这种忍耐功夫,也未免太可怕了,金山泊不免感到寒心。

“你的钱,是有一份的!我贮存起来,供你养老之用。”金山泊说。

“不用了,我现在去重创天下,假如有什么意外,赏我一口棺材就是了!”

邹鸣说着,提起他一只破皮箱,毫不留情地,昂首就走。

居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居然于他毫无恋栈之处,金山泊热泪盈眶,他目送邹鸣的背影,越出花园之外,只见他头也没回,就这样走了。

金山泊扪心自问,在这毕生之中,不知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呢?似乎弄得天怨地怨,邹鸣脱离了他,必然会和白玉娘龙玲子他们结成一党,向他围攻而来。

“他们会怎样对付我呢?”金山泊自问,难道他们要开蜘蛛党的杀戒么?要把他杀掉?

假如最近在香港所发生的几件案子,是白玉娘和她的门徒所为的话,他们是早已经开发杀戒了,若此下去,这社会上就将永无宁日了。


金山泊需要压制这一代的疯狂的行为,要和白玉娘作一次正式的谈判,白玉娘不愿意和他相见;吴鸿洲置身事外;邹鸣一走了之;他连个替他传话的人也没有。

白玉娘自认和金山泊有莫大的仇恨,但是吴鸿洲只希望安静的过日子,照说由吴鸿洲出来做中间人,给双方拉拢,那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金山泊数次至吴鸿洲的古董店,吴鸿洲均避不见面,金山泊困惑不已。

结义半生,落个如此收场,实在教人神伤。

这天,金山泊又来至吴鸿洲的古董店。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摩登女郎,自古董店二楼的住宅下来,正好和金山泊正面相遇。

那女郎,眉清目秀的,长得楚楚可人,金山泊猜想,很可能就是吴鸿洲的女儿了。

金山泊灵机一动,拦阻了她的去路,很礼貌地说:“假如我没有看错,你一定是吴媚小姐了!”

这女郎惊愕地,瞪大了晶莹的一双大眼睛,向金山泊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洁白的贝齿说:“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贵姓?”

“我姓金,你应称我金伯伯,因为我和令尊是世交,你看见我的时候,还只有这么小呢!”他用手一比,正好和古董店柜台前的椅子一样高,“自然,你不会认识我了,但是你的面容,还是孩提时一样,我不会忘记!”

吴媚笑了一笑,她笑得是那样的大方,高雅、动人,她指着二楼进口处的楼梯,说:“家父在楼上,你自己上去罢!”

金山泊摇头,说:“令尊老在回避我,我也不必上去和他见面了!”

吴媚吃吃憨笑了一阵子,又再次重新打量了金山泊一番,说:“你大概就是家父所说的,不愿意见面的那一位客人了!这是为什么呢?你有斯文的外表,仪容不弱于任何人,又非地痞流氓讨债人!”

金山泊也嗤笑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原是天定的,令尊和我,原是磕头拜把的弟兄,只因为一点小误会,他把我们弟兄之间的情份完全不顾,还发下了誓言,一辈子不要和我见面!这倒不说,他的经济情况不太好,我愿意在道义上帮他的忙,他也曾拒绝过,你说,天底下可有这种倔强的人没有?我虽然不是个富豪,但是至少是一间针织厂的老板,周转一点钞点是绝对无所谓的!”

“既然家父这样倔强,你又何必再和他交往?他不愿意见你!你也不再见他就是了!”吴媚说。

金山泊吁了口气,说:“但是不行!我既然是他的大哥,当然要顾虑到他的生死存亡问题?为了他的前途和未来的幸福,我一定要过问。”

“哦?”吴媚歛下了笑容,实在是金山泊所说的几个字眼太过可怕了。“什么生死存亡的问题?什么前途?什么幸福?依你的语气,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在说这些话时,金山泊早已经注意到在那二楼入口处的楼梯拐角上,正有一个人潜躲着偷听。不用说,那人必是吴鸿洲,金山泊的用意,就是要把他逼出来。

“这些事情,我无法告诉你!”金山泊故意装做一板正经地说:“你不会知道令尊和我过去的关系!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目前所遭遇的危机。”

蓦然间,楼梯上跃下一个人,他无形中已经把蜘蛛党的武功施展出来了,相隔七八级的楼梯,只一个箭步,已跃在金山泊的跟前了,而且脚步不带出一点声息,正就是吴鸿洲呢,他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他用手指头指到了金山泊的鼻尖,高声咆吼说:“假如你敢再多向我的女儿说两句,我这条老命和你拼了!”

金山泊只需要吴鸿洲露面,他已经获胜了。

金山泊便含笑,面向吴鸿洲,再也不向这年轻妩媚的女郎说话。

吴鸿洲却有了警觉,马上向他的女儿咆哮:“媚儿,你不是要赶时间上学校去么?怎么还不走?”

吴媚可始终从未见过她父亲会有这一副粗暴的神色,不免深感到诧异。

吴媚对金山泊的一表绅士风度,倒是印象极佳,她说了声:“金伯伯,再见了!”便姗姗离去。

吴鸿洲等他的女儿去远了之后,即怒目圆睁,朝着金山泊说:“已经要求过你,请你不要再来麻烦我,而且关于我们过去的许多事情,我也根本不愿意提,还有,我的女儿,她更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上,关于下层社会的事情,根本一点也不知道,你想破坏我的生活,还可以;但是对付这天真活泼的孩子,你忍心吗?”

金山泊很冷静地,然着了烟卷,吁了口气,始慢吞吞地说:“我并不想破坏你生活,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试想,我们弟兄自从收山之后,我会不希望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么?但是目前有一个很大的危机,影响你们一家老少的安全!我也是为你着想,所以来找你商量!”

“你胡说!”吴鸿洲怒火冲天。“天底下任何的事情,也破坏不了我的家庭生活,除了你以外!”

“四妹白玉娘回到香港来了!”金山泊很郑重地说。

这句话,倒使吴鸿洲怔了一怔,他楞了片刻,说:“白玉娘回香港来,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最近香港一连串所发生的案子,你不会没有听闻吧!?而且每件案子都是带血的!人命关天,以案串案,你以为永远都不会影响到你的身上去么?若是受此影响,旧案全部翻出来,那末,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你的儿女,全都会受到牵连!到那时候必是会后悔莫及!”

吴鸿洲向是胆小如鼠的,担不起惊风骇浪,被金山泊这三言两语,顿时整个人就冷了半截,他呆了半晌,忽而又哈哈大笑起来:“哼!老大,你想吓唬我可用错了手段,白玉娘半身残废,她即算回到香港来,也没能力犯案呀!”

金山泊冷笑说:“白玉娘收有两个女弟子,都是青出于蓝的人物,而且,其中的一个,就是龙玲子,你不会忘记十年前,龙玲子在我家里失踪,正就是白玉娘潜返香港将她拐走的。鸿洲,你该不会不知道这回事吧?”

吴鸿洲尴尬万分。的确,在十年前,白玉娘潜返香港要把龙玲子拐走之日,首先,是拜望吴鸿洲,先得他的允许,然后由吴鸿洲拉拢邹鸣做内应,始才能顺利的将龙玲子带走。

如今,这祸患若是由龙玲子引起的,吴鸿洲后悔莫及。这等于是他在希望之中的平静的生活投下了不可预测的波折。

金山泊说的对,吴鸿洲有旧案在身。假如新案不起,旧案不会翻,蜘蛛党的五爪金龙,是一种特殊的标帜,很容易就会使警方翻旧案,旧案一翻,那些已经遗忘的事迹全会翻出来。

吴鸿洲既是蜘蛛党的一员,势难幸免。

“老大!算我服了,即算白玉娘真个回到香港来犯案,你找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吴鸿洲很忧伤地说。

“很简单,你要负起责任去向白玉娘劝说:或者是加以警告都可以,蜘蛛党已经是解散多年了。所有我们的弟兄都已经洗脸革心过着新的生活!社会上对我们的五爪金龙早已经淡忘,假如白玉娘再这样下去。势必会把我们过去的旧案全部再翻出来,后果如何,谁也不敢担保,为龙图之死,白玉娘对我的误会,正如你对我的误会一样,而且,她还认为我们兄弟之间有血仇未了,因此,我无法自己去向她劝说!邹鸣是个糊涂人,白玉娘回到香港来,闹得满城风雨,邹鸣以为蜘蛛党又可以从新打天下,他藉故和我闹翻,很可能是投靠白玉娘去了!吴鸿洲,这件事情并不只关系我,也关系你的家庭至深,该交由你全权去办吧!”金山泊说完,把白玉娘的地址留下,让吴鸿洲至荔园戏院及太平洋酒店去找寻白玉娘。


是夜,是“南洋百花歌舞团”临别纪念最后一天的演出,卖座的情况还是不怎样。

吴鸿洲怀着恐惧的心情,走进荔园的这家小戏院,是时,刚巧龙玲子正在舞台上表演,吴鸿洲看呆了眼,因为台上的人,真好像死鬼龙图的妻子尤翠;天底下真没有这样相似的人,不论是她的脸庞、身段,都完全相似,尤翠的女儿回到香港来了,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吴鸿洲无心欣赏那些低级趣味的歌舞,他奉金山泊之命,为找白玉娘谈判而来。

他向戏馆里的职员问过路,直接踏上后台,事情非常意外,老五邹鸣也正在后台里,他翘高了一条腿,坐在一只戏箱之上,衔着香烟洋洋自得,正在欣赏舞台上的歌舞,俨如他也好像是歌舞团的一份子。

“嗨!三哥,怎么你也来了?”邹鸣发现吴鸿洲踏进后台,高兴得眉飞色舞,连忙向正在化妆间打点场子的白玉娘打招呼:“四姐!三哥来看你了!”

白玉娘扶着钢拐杖,神彩奕奕地自化妆间中大步迈出来。

“对不?”邹鸣拍击着手掌说:“我早说过,除了金山泊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以外,我们的弟兄是会再集合的,我们又可以从头再好好干一番了!”

吴鸿洲咳嗽了一声,咽了口气,向白玉娘招呼说:“四妹,你可好?相别有十年了吧!”

白玉娘对待吴鸿洲,可不像对金山泊那样的无礼,她有着江湖人习惯上的热诚,马上伸出手和吴鸿洲握手,一面吩咐她的保镖薛宝给吴鸿洲斟茶递烟。

吴鸿洲满脸忧郁,他不知道话该打从何说起。

龙玲子正在谢幕,向正在鼓掌的观众鞠躬。

吴鸿洲指着龙玲子问:“可是龙图的女儿吗?”

白玉娘笑了笑:“可不是吗?小妞长得挺不错吧?”

“唉!十多年不见了,孩子都长得这样大啦,足可以证明,你我都老了!”

“三哥说起话来,怎么是老气横秋的?我白玉娘可是不认老的呢!”白玉娘说。

舞台上闭幕了,龙玲子步入后台。

白玉娘即向她说:“玲儿,快来见见你三叔父!”

龙玲子瞪大了一双俏眼,向吴鸿洲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三叔父?莫非就是吴鸿洲三叔父?”

吴鸿洲点了头,若是在规矩上而言,龙玲子是必需要三跪九叩大礼的,碍在后台耳目众多,也只好免了。

龙玲子曾听他的乾妈说过,吴鸿洲有一个女儿,年岁和龙玲子相差不多,她们自幼在一起,相处得甚好,这些琐碎的事情,龙玲子是永不会忘记的,因之,她说:

“三叔父,媚姐可好?”

吴鸿洲咳嗽了一声,说:“她在念大学!”

念大学,这是很使人羡慕的事情,龙玲子自叹命薄,她非但没有福份念大学,而且还做了一个低级舞团的舞女,在背地里,她还是一个窃贼呢!

龙玲子是有神经病症的人,她的感情的变化,是很快的,刹时间,脸上已浮上一层忧郁,也好像有点妒忌吴媚呢。

戏馆是散场了,白玉娘还要指点收拾,同时,这天是“百花歌舞团”最后演出的一天,她需要清理场子,还要把所有的帐项和前台清理妥当。

“三哥,看你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欲言又止的样子……”白玉娘看破了吴鸿洲的心情,一语道破。“但是现在我可要忙着清场,你能等我一会儿么?”

吴鸿洲即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想找个地方和你详细谈谈!我可以等你的!”

白玉娘两眼一瞬,说:“若是你是替金山泊说人情而来,那可不用谈了!我和他已经是没有话可说的了!”

吴鸿洲弄得很窘,连忙否认:“不!我们兄妹多年不见了,也应该聚一聚了!”

白玉娘点了点头,关照龙玲子说:“那么你和邹叔叔把三叔叔带到旅馆里去,我把事情搞停当马上就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青年人雀跃着跑进后台来,正就是金人圣,他和吴鸿洲碰个正着,金人圣可不认识吴鸿洲,金山泊自从收山以后,绝少和吴鸿洲往来,吴鸿洲也不愿意和金山泊接触,所以,吴鸿洲和金人圣根本不相识。

“咦!邹叔叔,你怎么在这里?”金人圣向邹鸣说。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你能来,我也能来!”邹鸣很俏皮地说:“你的父亲已经不让我在他的家里呆下去了,我必得要另找地方栖身呀!”

金人圣见邹鸣的语气不对,即拉着龙玲子说:“这个人你认识么?”

“他是我乾妈的结义兄弟!”龙玲子答。

金人圣大感诧异,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家中的老管家邹鸣会有上这些关系。

吴鸿洲听他们的说话,感到奇怪,把邹鸣扯在一旁,偷偷地问:“这孩子是谁?”

“嗨,是老大的公子,你竟忘了么?”邹鸣答。

“嗳,怪不得我说为什么这样面善?唉,我们的第二代都长大的了!”


在太平洋旅馆白玉娘的房间内,吴鸿洲要求白玉娘把所有的人一并摒退,他希望能和白玉娘单独谈话。

吴鸿洲是蜘蛛党这一代之中有了名的窝囊废;白玉娘是何等精明的人,早已经可以猜测得出他的来意了,但是她仍然按照吴鸿洲的要求,把其外的人统统驱出房外,掩上房门。

“你有什么话,可以痛快的说,不过,假如你是专意为金山泊说话而来的话呢,我可不要听!金山泊曾经是我们这一辈的掌门人!不听从祖师爷的教诲,一意孤行,把蜘蛛党擅自解散,这是大逆不道的反叛行为,我们做弟兄的,应该起义师实行问罪,你若是为他求情而来,我们会把你和金山泊连在一起,当你们是狼狈为奸,一起算帐!”

吴鸿洲为难,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他的心中,像蔴团一样的更乱。

白玉娘在旅馆里早预备好了上好的酒菜,摆开来,好像是专为弟兄之间欢聚的,她给吴鸿洲满满的洒了一杯酒,端起来说:“这杯酒,是为向祖师爷致敬的!”

吴鸿洲不敢不饮,一杯下肚之后,他呐呐说:“我并非为老大金山泊说人情而来,试想,金山泊为了贪色,横刀夺爱谋杀了二哥龙图,我们怎能原谅他?不过,金山泊既是我们这一代的掌门人,他已经宣布把蜘蛛党解散了,我们承继人老二已经死了,你残废了半边身子。”

“但是还有你,你既不残废,也活生生的,为什么蜘蛛党不能传延下去?”白玉娘很干脆的打断了他的话,正色说:“金山泊财雄势大,而且,有一贯恁作恁为的作风,十年前,他宣告解散蜘蛛党,我敢怒不敢言,谁教我残废了半边身子呢!所以,我怀着愤懑的心情,流浪海外,我把龙玲子携走,也是这个道理,我一息尚存,不能看着祖师爷传流我们的血脉阴消阳散,因此,我培植了第二代!”

吴鸿洲吃惊不小,金山泊的说话是已经证实了,白玉娘果真的干了傻事,她把龙玲子训练成一个蜘蛛贼,为的是承继香火呢。

“那末,最近在香港所发生一连串的案子,全都是你的杰作了?”吴鸿洲心惊肉跳地问。

“自己人面前,我不说假话,这是龙图在天有灵,他的女儿为他很争气!”白玉娘很散闲地含笑着说。

吴鸿洲眉宇紧锁。说:“但是,四妹,我们的祖师爷有教诲,我们的戒条是不允许杀人的呀!”

白玉娘冷嗤一声:“哼!龙图之死,我残废了半边身子,这就是我们蜘蛛党的戒条错误的地方!我们是可以有权更改的!在必要时,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所以,我并不认为龙玲子犯有什么错!”

吴鸿洲已经没有勇气再劝说下去了,他垂首附胸,想不出适当能劝息白玉娘的话。

白玉娘似能看透吴鸿洲的心情,她拍了拍他的肩膊说:“三哥,你只管放心,假如你不愿意参加我们的话,我绝对不勉强你!而且,我们之间的义气还存在,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绝对不会连累你,你只管放心好了,但是对金山泊,我们可不同了!他和龙玲子所有的一笔帐,是迟早应该结算清楚的!”


十多分钟之后,吴鸿洲已被送出太平洋旅馆,他给金山泊打电话,告诉金山泊说,他向白玉娘的劝说已完全失败,请金山泊自作主意。

是夜,金山泊正在书房内闷闷不乐,他自保险箱中,取出了祖师爷传留下给他的一副五爪金龙金钩,捏在手掌之中把玩。

这件小巧而又精致的蜘蛛党传家用具,是传延蜘蛛党的命脉所有的象征。一般的小弟兄所持有的,全是钢制的,只有金山泊所有的一副,是特别镀金的。

他抚心自问,已经是收山十多年了,假如在这时候,又把这件宝物取出来应用,无异等于再度出山,这岂不是破坏了收山时的誓言,那真是太笑话了。

吴鸿洲那窝囊废已经有话回过来了,他和白玉娘的谈判已经宣告失败,白玉娘很坚决的拒绝了他的要求。

金山泊又无法再找白玉娘谈判,这个老太婆一往是顽强不堪的,她已经决意一意孤行,借着蜘蛛党之名,再在香港闹下去,将来可真不堪设想了。

金山泊又苦在不能向警方告密,在师兄妹的道义上,若是他向警方检举,那等于是出卖师妹,金山泊不能做个不仁不义之徒,有过去龙图之死的误会,金山泊不能一错再错。

现在唯一的一个方法,可以制止白玉娘狂妄下去,就是金山泊亲自去和龙玲子作一次详细的谈话,把误会解除,逼令他们收山。

龙玲子认定了金山泊是她的杀父仇人,金山泊不容易和她接近,何况还有白玉娘那可恶的老太婆从中作梗?所以,金山泊想和龙玲子单独见面的话,唯有利用正捏在手中把玩的那副金钩——五爪金龙。

金山泊踌躇不决,收山时向祖师爷宣下了的誓言,不到必要时,又怎能破坏呢?

金人圣在固定的时间,差不多都会去和龙玲子会面,他走出花园时,金山泊自窗户上看到。

金山泊不免仰天长叹。说:“孩子啊!你可千万不能和她谈恋爱哟!”


金山泊借酒消愁,酒入愁肠,愁上加愁,他把玩着那副五爪金龙,往事重重,重复于脑海之间。

不久,他微觉得有点醉了,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忽觉得有一种奇特的声音惊扰了他。他的心绪,在极度不安之下,张开了眼,房内是黝黑的,空气很沉寂,壁上的电动挂钟,搭搭地响个不停。

他的眼睛向斜旁望过去,他已发现床旁有一团黑影,再细看时,那是一个人,一个黑衣人,全身上下,是蜘蛛党的夜行打扮。

金山泊唬了一大跳,他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可摆在眼前。好在他是夜行人出身,可以沉得住气。

那企立在床前的,还好像是个女人,那身段紧束在夜行衣里,玲珑浮凸,她的手中正持着一截窗帘绳索,似乎就欲向他下手。

金山泊不敢张声,也不敢动弹,他要看那女郎的下一行动,他准备好了应该怎样,同时,心中在想,这个女郎,是否就是龙玲子呢?她是为父报仇而来了。

只见那黑衣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既不进也不退,似乎心中踌躇着什么事情。

金山泊更是不懂了,假如当前的那女郎,果真是龙玲子的话,那末她是为报父仇而来?或是授命于白玉娘,是下警告而来的呢?

空气仍还是那样的沉静,渐渐的,金山泊已略可以分辨出,那黑衣人的脸孔,正就是龙玲子,窗户外投进微弱的光亮,正好照射在她那俏丽的脸庞之上。她真和她的母亲相似,尤翠所有的一切动人的优点,她全有了,但是尤翠的缺点,她一点也没有,尤翠已经可称得上是个绝世的美人了,龙玲子可比她的母亲更胜一筹呢。

龙玲子既是为报父仇而来,为什么还迟疑着不肯动手呢?金山泊作试探性的翻了个身。

只见龙玲子那晶莹的俏眼,灼灼地闪露出一阵青光,她的脸庞,由艳丽而变成可怕,充满了杀机。

金山泊大感诧异,他几乎要坐起身来要喊龙玲子的名字,他在这一移动的一刹那间,那黑衣女郎已向他扑过来,手中的那根绳索已圈向他的脖子,马上绞起来收缩……

金山泊早有了准备,在必要时,他一定要反抗,扬手一掌,照着龙玲子的脸孔打去,龙玲子踉跄退出几步,手上的绳索也松掉了,金山泊可就跃下了床。

“龙玲子,龙玲子,”金山泊呼喊。

龙玲子在地上打了一滚,如一缕黑烟般,向窗户窜出去,金山泊扑上前,龙玲子飞起一脚,是朝着金山泊的咽喉踢去的,金山泊不得不避,他朝后一仰身之间,龙玲子已跨上窗框,窗户外正挂有一条绳索,龙玲子如一只猿猴般,飞身向空间纵去,双手抓住那条绳索,如荡秋千般,轻轻一飘,已经站落在花园的围墙上。

金山泊伸手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龙玲子用手一抖,那只五爪金龙已经脱离了屋檐,龙玲子性急收起绳索,再向墙外一跳,就不见人影了。

金山泊知道,就算再追也没有用处了,龙玲子的一举一动,全得到蜘蛛党的真传,正等于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金山泊在事先没有准备,想追赶她,实在比登天还难了。

不久,他听到远处有一阵汽车骋驰的声响,大概是接应龙玲子的人,已载她逃走了。

金山泊吁了口气,在他的猜想之中,白玉娘曾受过祖师爷的真传所训练出来的门徒,是绝对不会弱的,但他可没估计到龙玲子会是如此的高强;简直比白玉娘更高一筹,只看她一打滚,一飘身之间已失去了踪影,身手简捷俐落,绝非任何普通蜘蛛党的门徒可比。

在若干年前,教金山泊表演这些手法的话,他还可以胜任,但是歇息了这么许多的年,骨头也硬了,手指头也僵了,金山泊徒唤奈何,他唯有自叹莫如了!

“爸爸,我好像听到你的房间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出了什么事情么?”忽然,金人圣在他的房门外高声问。

金山泊的卧室,是在二楼,正好和金人圣的寝室是一上一下,所以将金人圣惊醒了。

金山泊呆了片刻,说:“我没什么事!”他马上把房门拉开,只见他的儿子,正穿着睡衣,站在他的房门前,于是,他说:“孩儿,你进来,我想和你详细谈谈!”

金人圣感到有点意外,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几点钟了?午夜四点了,马上就要天亮啦!有话不可以留着明天再谈吗?”

“不!这是最好的机会,屋子内的下人全睡着,我们父子可以详细谈谈!”金山泊说着,掣亮了电灯让他的儿子进入房内。

“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来,我老觉得你的性情有点古怪,时喜、时乐、时忧、时郁,不知道是为什么?”金人圣说。

金山泊让他的儿子在床畔的凳子上坐下,斟了两杯酒,说:“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相对喝过酒,我一直认为未成年的孩子,是不适宜喝酒的,但我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在谈恋爱了,这表示你已经成年了!”

金人圣揣测不透他父亲的用意,笑了笑,说:“恋爱有什么不好呢?爸爸,你也是过来人,据邹叔叔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你的罗曼史也相当的多呢!”

金山泊咳嗽一声,面上的表情甚不自在,说:“我并非说,恋爱有什么坏处,只是恋爱应选择对象。”

“我并没有选错对象,虽然,她是个舞女,这只是职业问题,在这个文明的社会里,职业有分什么高低么?一个画家和一个艺人是相等的,未成名与已成名的身价是两样的,我是一个未成名的画家,和她是个未成名的艺人,是相等的。”

金山泊渐觉得情形有点异样,金人圣是从来绝少这样反呛过他的。“邹叔叔还向你说过些什么没有?”

金人圣楞住了,“你所指的,是属于那一方面的?”

金山泊欲言又止,他将那杯酒喝尽,迟疑了半晌才说:“我指的是关于我的过去。”

金人圣格格大笑了起来:“你过去的故事太多了,平日邹叔叔闲着无事,就给我讲你的故事——爸爸,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邹叔叔为什么忽然离开我们的家?难道说,你什么事情得罪了他么?”他说时,充份流露了天真。

金山泊不想再把这些问题讨论下去,他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长吁了口气说:“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房去睡觉,属于你的恋爱问题,那个跳舞女郎不是你的对象!你若是肯听我的话,我还是遵守前言,把你送出国,先到欧洲去游玩一番!”

“做舞女有什么不好呢?”金人圣提出了反抗,显然他迷恋龙玲子已到了无可自拔的程度。“这只是一个人的出生和她的命运的问题,假如用我来做例子来讲,假如我不是生长在这个家里,能获得丰衣足食,受到良好的教育,反过来说,我是生长在一个贼人,或是一个乞丐的家里,我长大了之后,还不是一个贼人或一个乞丐吗?在廿世纪时代,阶级观念早应废除。”

金山泊听到贼人二字,大起反感,连声说:“够了够了!假如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劝告,我也只好随便了。”他在盛怒之下,将他的儿子驱出房外。

金人圣深为诧异,近些日子里来,他老觉得父亲的行径怪诞,好像心理变态,令人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