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时钟敲了八下,那是自远远的大客厅中传过来的声响,阳光已透过了纱窗,房间内仍是充满了绯色之光,不过这种绯红色已不是昨夜的情调。

夏落红懒洋洋地张开眼很舒畅地伸了个懒腰,当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绵绵充满了弹力的床上时,不禁大为诧异,向身旁一看,却惊呼失声,一丛乌黑散乱的秀发,赤裸裸的女人……

“噢……不要干下糊涂事了吧……”夏落红心中这样说,同时,偷偷的伸出手来,在被单底下探摸自己的身体,老天爷,竟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他吓得魂出躯壳,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昨夜的情景,迷迷糊糊,未敢遽信为真,但是现在赤裸裸的躺在人家的闺房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回顾身旁一丝不挂的梅玲,夏落红的心腔又剧烈跳荡起来,她的肌肤的确像嫩豆腐般的细滑,曲线玲珑,正伏在枕上睡得烂熟。夏落红想趁在她还没有醒时悄悄的溜走,但是于良心上又感到不安。

“不过不溜走又怎么办呢?万一她的姑妈这时候闯回来,岂不糟透?”夏落红越想越是惶恐,暗暗诅咒因酒乱性,致铸成大错,这大错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策。”

他不敢再贪婪的去接触梅玲的肌肤,摸起自己的内衣,轻轻掀起被单,准备移身下床。在那被单盖上的床单上落红斑斑,使夏落红触目惊心,不禁又由头顶冷到脚跟。

溜走的意思顿告打消,他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一个大家闺秀的贞操丧失在他的手里,他怎能置之不顾,就行偷偷的溜走?

这时,他深觉对不起梅玲,又深觉对不起丹茱蒂,更对不起留在家中等候的于芄小姐了。

这时他悔恨不该偷偷的溜出舞厅,探望丹茱蒂,如今大错已成。

他穿好了衣裳,静坐在沙发椅上发呆,在考虑应该怎么处理。梅玲仍睡得很熟,恬静的伏在枕上动也不动。

夏落红,细看她的曲线,细看她的肌肤,白皙润滑而饱满,无一不逗人怜爱,就只是小姐脾气太大,令人难以伺候。

“即算娶上这样一个女郎做妻子,也无不可……”夏落红受了良心谴责,便有了这样的想像。

“落红,你真的要和我结婚吗?”忽然,梅玲发出呓语,春情荡漾的,又伸出了玉臂直在身旁摸索,等到她发觉身旁空虚,猛然抬头,头发全抛脑后,竟是醒了。“噢!怎么搞的?……”她又发现了自己的全身赤裸,羞怯地慌忙抢起被单将身体掩盖起来。夏落红动也不敢动。

“啊……”她发现呆坐在那里的夏落红了,又看看自己的身体惶恐中带了羞怯,渐渐地她似乎已想通了是怎么回事,又看见了床上斑斑的红迹。

“是我的错……”夏落红首先说。

于是梅玲痛哭了,伏在枕上,泣不成声。

夏落红大为恐慌,假如她的哭声传到外面,被外面的人听见,那岂不更糟。他重新坐到床前,抚着梅玲光滑的脊背,加以劝慰说:

“梅玲,不要哭了,一切事情,我发誓负完全责任!”

梅玲惨然地说:“我们为什么会做下这样糊涂的事情呢?……”

“唉,谁叫我们都喝醉了酒……”

“给姑妈知道了,我怎么办哟……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哪?”

夏落红捏着拳头直在捶床,焦急地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负完全责任就是了……。”

“但是我现在仍在念书,我不想结婚哪!”

“那末你念书就是了。”

“哼!那末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对吗?你完全在欺骗,当我女孩子好欺侮!”

“谁说的,我们可以先订婚,不是一样的吗?”

梅玲的眼泪仍收不下,抽泣不已。“我知道你是个玩弄女性的能手,你不过在哄骗我罢了。你对我有什么爱情可言,我们才第一天认识哪!……”

夏落红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把心肝挖出来给梅玲验看,说:“梅玲!我真的是爱你,我可以赌咒。”

正在这会儿,忽然房间外面,起了一阵悉索的脚步声,似是在大客厅内,只听宋丹丽在呼唤女佣。

“阿金,给我倒洗澡水。你看你们是怎么搞的?一夜之间,把大客厅搞成这个鬼样子……”

原来,宋丹丽已经回家了呢。

梅玲吓得直哆嗦,紧紧的搂抱着夏落红,连连的叫喊着说:

“怎么办呢?姑妈已经回来了!”她那种娇戆天真的傻态,令人怜爱。

“不要怕,即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陪着你去!相信你的姑妈也是一个开明的人。”

“啊……我不要你死,我是真的爱你,不管你对我是真是假。”

她吻着夏落红直吻他的脸颊,被单掉了下来,又露出了赤裸裸的没有翅膀的女神。

夏落红又呆住了,这时候叫他发什么誓,赌什么咒,他都愿意,他诚恳表示非娶梅玲不可。

“让我们出去,干脆向姑妈说明白算了!……”

“啊!那怎么行?姑妈是个爱体面的人,断不会放过我们的!”

“那怎么办呢?”夏落红已显得六神无主,这也是他处世以来在女人身上第一次遇到的麻烦。

“这样吧……等姑妈进了浴室之后,你偷偷溜走吧!从后门溜走,而且,千万别给佣人看见,千万要为我的脸面着想!”梅玲含着眼泪,不住地摇头。“唉!你害苦我了,假如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你离开了之后,会不会再来?会不会仍爱我还是问题。”

夏落红究竟历世未深,连连发誓赌咒,千言万语,费尽心思,说尽好话,保证一定不抛弃梅玲,一定要娶梅玲为妻,这样梅玲才稍微放心。穿好了衣裳,蹲守在门口间,静听女佣和宋丹丽的步履过去。

因为浴室是设在后楼,出进必须要经过梅玲的房门,而夏落红想从后门溜出屋去,又必需经过浴室的门口。

他俩好像做贼一般,偷偷拉开了门,左右看过,没有人影,始才溜出走廊。

梅玲在前,一手拖着夏落红带路,闪闪缩缩,他们不能走大门,因为在晨间大门口佣人出出进进,所以必须要由后门溜出去。

经过浴室之际,里面传出了水声,是宋丹丽在沐浴了,忽然她有声音喊出来:

“阿彩!为什么浴室内没有肥皂啦?快拿来!”

梅玲和夏落红不得不止步,同时厨房通浴室的走廊间又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女佣在答应着主人的呼唤。

“来了,来了……”

“不能给她看见……”梅玲如热锅上的蚂蚁。说着,拖了夏落红向后跑,又折回到她的房间内。

“宋小姐,浴室内有肥皂嘛!”女佣们习惯上仍是要称呼宋丹丽为小姐的,她在浴室门口答话。

“活见你的鬼!你进来看看!”宋丹丽提高了嗓子斥骂。

梅玲吸了口凉气,掩着房门偷看,一面向夏落红说:“姑妈脾气这样大,一定是昨晚输了钱,真是不凑巧。……倒霉倒在一堆了。”

“假如没有,那是用光了,我上街去买……”女佣的声音。

“呸!让我泡在水里等你上街去买吗?”

又听得浴室内扬起一阵水声,是人跳出了浴缸,门也推开了,像是带有怒气的举动。

“难道说各个房间内连一块肥皂也没有吗?”宋丹丽再次高声叫嚷着,脚步已在走廊上移动。“该死的,连洗脸橱上也没有,你们都是干么吃的?”

女佣唯唯连声,不敢答话,忽然宋丹丽的脚步声,向梅玲寝室方面走来。

“看看大小姐的房间,她的洗脸架上有香皂啦!”她一面说。

只可怜躲在房间内的夏落红和梅玲,全吓得变色,这是因为做贼心虚的缘故。只见梅玲慌乱失措,她的房间内进,有一间小小的盥漱间,还有抽水马桶,梅玲匆匆溜进去,又匆匆走出来,手里持着一只粉红色的肥皂盒子。她的意思,是希望在宋丹丽还没有进房间之前,就替她把肥皂递出去。

但是已经迟了,房门呀然推开,宋丹丽已闯进来了,和夏落红碰个正着。

“哟!”她惊叫了一声,披了一件毛巾浴衣,头发盘顶束起,浑身湿淋淋的,尤其光着两条丰腴的大腿,这个徐娘半老的妇人,也还相当的性感呢。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惊讶地问。

幸而,夏落红已整理好了衣裳,除了头发蓬乱一点,未露出破绽。

“昨晚上我遗忘了东西,今早上特意来拿!”人急生智,夏落红自认是颇有一些急智的。

宋丹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闪露着犹疑,兜向房内扫射了一转,尤其那张睡床,被褥凌乱,又看呆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梅玲,脸色惨白,似是含羞,又似是惶恐,不时还在打颤呢。

“你忘了什么东西呢?”宋丹丽再问。

“……打火机……”夏落红在这时间,力表镇定,一面伸手在衣袋里摸索,心里暗叫糟糕,打火机并不在身上,可能昨夜遗留在餐桌上,马上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嗯!”宋丹丽好像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你别走!等我洗完澡我有话和你说!”

这样,夏落红便好像上了枷锁一样,想溜也无法溜走了。他悒悒地看着宋丹丽,只见她向梅玲走了过去,一把抢下了她的肥皂盒子,什么也没有说,就推门走了出去。

宋丹丽刚跨出门,梅玲竟哇的一声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这一哭,就什么西洋镜都拆穿了。

宋丹丽再次的探头进来,忿忿的盯了夏落红一眼,一句话没讲,掩上房门就走了。

“唉——”夏落红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咒骂女人尽是祸水,假如梅玲迟一阵子再哭,也许就可以把事情遮瞒过去,为什么偏偏这样的沉不住气呢?同时,又诅咒自己,酒后乱性,闯下这种大祸,未来如何发展,正未可预料。

梅玲仍在哭,好像哭就可以把任何事情解决地。

“好啦!别哭啦!一切怪我好了。”夏落红赌气说。

梅玲直跺脚,哽咽着说:“哟!给姑妈知道了,怎么得了?”

“你迟一会儿再哭,不是就可瞒过了她吗!”

“哼!你以为姑妈是个傻瓜吗?她才不会像我这样的糊涂呢!”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闹闹,约过了有十来分钟,宋丹丽沐浴已毕,她复又推门进来,向夏落红说:

“假如不耽误你的时间,我愿意和你谈谈,跟我来吧!”

梅玲非常惊恐,她欲跟随在一起,宋丹丽却申斥说:

“瞧你!头也未梳,脸也没洗,像个什么样儿?我和夏先生单独谈,用不着你参加,快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梅玲无奈,只有停下脚步,这时候,夏落红已如待判的囚徒,宋丹丽却如公堂的法官,一切听由她审判。

临跨出门时,夏落红还胁肩瞪了梅玲一眼,这一个动作,包含了许多的意思。

由走廊出客厅,再穿出书房,进起居室,再进去就是宋丹丽的寝室了。

宋丹丽仍是裹着毛巾浴衣,光着两条大腿,尤其她的肌肤泛出一片浅浅红润,如盛开的桃花,呈现着一片艳丽,毛巾浴衣的前胸开叉很低,那一道深深的乳壕,完全露了出来。

夏落红跟她走,由头上欣赏到涂了寇丹的脚尖,慢慢地向上欣赏。眼睛虽是这样的贪婪,也无法消除心绪的凌乱。

进了宋丹丽的卧室,她将手一指,招呼夏落红在小沙发上落坐,完全像是命令式,随手,又把房门关上,还落下了门键。

这间卧室的布置,豪华得更是惊人,简直像王妃的禁宫一般。

梅玲的寝室,是一片绯红色的,充满了诱惑,而宋丹丽的寝室,却是一片碧绿色,冷冰冰的如置身广寒宫中,有飘然出尘的感觉。

这个徐娘半老的性感尤物,坐到那温软如棉,罩着绿软缎的席梦斯床上,弹了两弹,然后叠起两条丰满修长的大腿。

夏落红迷惑中带着恐慌,他不敢细看宋丹丽的脸色,她呈露着一股逼人的气息,他不安地掠了掠凌乱的头发,又用手指抚弄沙发椅上的弹簧,这时候,他的义父所传授给他的应变解数,似乎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宋丹丽缄默了一阵子,观察夏落红所具的性格,倏而扯亮了床畔的座灯,灯是翠绿色的,映照到她洁白的皮肉上,像一块透明的嫩玉。

那座灯底下,有一张矮几,铺台毛茸茸的绿绒桌巾,上面置有一套烟具。

烟匣是一只不及半尺大小的钢琴,宋丹丽用纤指扣开了琴盖,即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琴音,里面却是排列整齐的茄力克香烟。

“吸一支烟吧!”她在说话了,随手即拈起一支香烟掷给了夏落红。

那只打火机却是一个骑着铜马西欧中古时代的武士,穿着银亮的铠甲,那武士的头盔打开,即发出熊熊的火焰。

再看那只烟缸时,竟是一座古式罗马的战车呢。

由此,当可推想这妇人富有的程度。

宋丹丽先把衔在嘴上的香烟燃着,再才递给夏落红,夏落红见宋丹丽替他燃烟,真有点受宠若惊,慌忙就迎上去接取。

在举止凌乱中,他竟双手捧着宋丹丽的玉腕,宋丹丽只有窃笑,并不介意。

“你就坐到床上吧!我要和你详细谈谈。”宋丹丽说。

夏落红自然就在床畔落坐了,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优待,同时又庆幸能和宋丹丽的大腿接近,不过心情仍是忐忑的。

“你只要说什么话,我都乐意接受的!”他先给自己打了个底说。

“嗯!”宋丹丽嫣然一笑,那袅袅轻烟,由她洁白的贝齿中流出来。“你知道我和梅玲喜欢你的原因吗?”

夏落红愕然,看宋丹丽的态度非常和善,恐惧之心,已大为冲淡。

“听说我很像你失踪了的姨甥……对吗?”他说。

宋丹丽点头,说:“对的,当我们第一次在舞厅邂逅时,真使我诧异极了,我做梦了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相似的人,尤其梅玲更高兴,她说你的仪表好,风度好,非常潇洒,好像一个大学生一样……”她的话题,完全不提及夏落红和梅玲之间的事。

“真会那样的相似吗?”夏落红再问。

“这就是后来我们姑侄两个常常到‘凯璇’舞厅去的原因,目的就是要看看你,尤其梅玲更是念念不忘。”

“你的姨甥失踪时有多大呢?”

“大概有三岁多吧!那时候梅玲还没有出生。”宋丹丽说:“事隔十余年,计算起来,也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应该说和你差不多大了呢!”

“呵呵……”夏落红失声笑了起来。“这未免太可笑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乳臭未乾,相貌没有定型,失踪了十六七年,怎能看出和我的相貌相似呢?”

宋丹丽正色说:“这一点也不可笑,我说你像我的姨甥,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和我姐姐的相貌很相似,我们一家人姊妹四个,每个人的相貌都像母亲,而特别的只有姐姐一个人像父亲,那就是和你相貌相似的一个……”说时,她忽的移动了玉腿,走至她的梳妆台前,在那化妆品的架板上,有着一幅四寸来大的照片,用精致的银色镜框装着。她取了过来,递给夏落红说:“你且看看,这就是我的姐姐!”一面她就走开了,打开旁边的衣柜,翻检里面的东西,不知在找寻什么。

夏落红接过照片,不看犹可,一看毛发悚然,他打了个寒噤,那张女人照片,还是民国十三四年时候的流行时装,额前梳着“浏海”,发是熨过了的。那形状像个鸭屁股般翘起来。那女人约有二十来岁,她的面貌,说起来也真怪,长得和夏落红一模一样,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单只不同的,夏落红是个须眉汉子,而照片是个娇滴滴的妇人,画了眉毛,涂了唇膏。

那照片呈焦黄色,像古董一样,看起来当不会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四妹丹丽留念。大姐赠。民十四,四、十五。”显然这照片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宋丹丽曾说,她有姊妹四人,由那行字看去,当可知道这照片上的妇人,是宋丹丽的大姐,而宋丹丽是排行第四了。

夏落红默想了一阵,这时只见宋丹丽正站在一只椅子之上翘高了脚尖,在衣柜顶上找寻,在那堆杂物上翻来翻去的。她这样挺直了身子,更显得曲线玲珑,尤其那两条纤长的腿表露无遗,逗人欣赏。

“你在找什么啦?”夏落红除了眼睛享受以外,忍不住发问。

“啊!在这里了……”宋丹丽喜悦地高呼,在一个纸匣子中抽出厚厚的一本东西,似是古老的照片簿子模样,这时候她真不像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了,呶起唇儿,吹去了簿子上的尘垢,很灵活地跳下了椅子,如一只觅得了可口小虫的小鸟一般,蹦蹦跳跳,一咕噜儿跳到床上,弹簧弹了几下,她便曲起了玉膝,坐到了夏落红的身旁。

那双软松底的浴鞋已经脱落在床上,露出那足趾儿,雪白雪白的,像粉装玉琢一般,趾甲上涂有鲜红的寇丹,在那雪白的足趾之中,又如排了一列珊瑚芽儿。

假如是许可的话,夏落红真想好好抚摸赏玩一番呢。

宋丹丽很活泼,她直在笑着,把身子接近了夏落红倏的伸出一条玉臂,如水蛇般翻个身,由夏落红的背上兜过去,弯到了他的脖子间,连脖子连肩膀一起搂着,一面又把照片簿子搁置在夏落红的膝盖上,一页一页的翻开。

由于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棉花一样的贴在夏落红的背上,夏落红的心旌起了一阵跳荡精神分散,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欣赏那些贴着的照片,究竟是些什么玩艺。

“喏!你看这娃儿胖胖的不就很像你小时候的长像么?”宋丹丽翻着一页,忽然指着一帧照片笑吃吃地说。

那是一张陈旧得焦黄而褪色的照片,是一个肥团团的裸体婴儿,一丝不挂的横伏着满身都是肉,肥得肉纹都打摺,脖子扬得高高的,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大概有八九个月大。瞧那形状,倒真有点像夏落红,尤其鼻子、嘴、耳朵没有一点不像。

“在那背脊上,有一块小小的斑痣。”宋丹丽指着又说。

“我的姨甥的背上有一块瘀红色的朱砂痣,假如你的背上也有一块朱砂痣,那就是我的姨甥无疑了!”

“我没有朱砂痣!”夏落红断然说。

“你的背上有没有朱砂痣,你怎会知道呢?你自己又看不到的!”宋丹丽瞟了夏落红一眼说。

“我自己的身上,怎会不知道呢?”夏落红也找不出正确的理由。

“你能确实说,真的没有吗?你自己的背上,眼睛又看不到的,”宋丹丽再加重了语气:“你的家人从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当然没有——”夏落红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假如有的话,我自己即算看不见,家里的人一定会告诉我的!”

“果真的没有……”宋丹丽不厌其烦地一再追着问。

“我从不撒谎。……”

“那末我很失望!”她叹息说。

“怎么啦?”夏落红瞪大了眼。

“我无法认你为姨甥啦!……”宋丹丽淡然说。

“那我还是认你为乾姨妈好了。”夏落红摆出小滑头的姿态说。

宋丹丽马上板下脸色,瞪他一眼,这样,夏落红便不敢再造次,继续翻照片簿,那簿子的钉缝处有许多页已经腐烂,稍为用力,纸页即会脱下,也许是年代过久的关系。

看下去,同样是那个肥儿的照片,不过已经大得多了,有些会坐了,像个肥团团的弥勒佛。有些是站起来,像刚学走路的样子,所穿的衣着,都是很考究的,虽然在那些陈旧褪色的照片上仍可看出它的质料很是名贵。

有一张是骑在大木马上的,裂大了嘴巴在笑,露出两颗门牙,推算他的年龄,该是两岁以上了。

还有几张是和妈妈合照的,他的妈妈,也正就是银色相架中的妇人,他们母子两个人的脸貌也真相似,而且那孩子越大,相貌越和夏落红相接近。

“看,这一张是最后的一张了,拍完这一张他就告失了踪。”宋丹丽忽然指着一张比较大的照片解释说。“这是刚病好时拍的,看!不是比较瘦一点吗……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唉!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孩子特别多难,这也是我们的家运不旺。……”说时,似有无限感慨。

那是一张生日的纪念照片,孩子正拿着一柄大果刀,面对着一只十来寸的双层大蛋糕,蛋糕上有“快乐生辰”的英文字样,而且还插有三根小蜡烛,表示是三岁了。

“唉!是刚好三足岁呢!”宋丹丽又说,她已热泪盈眶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夏落红同情地问。

“乳名叫做比比(BABY),他父亲姓黎,是军人,在抗战时已经做旅长了……”

“为什么会失踪呢?”他再问。

“唉……说起来话长了……”宋丹丽以手帕揩去眼眶的泪,一面说。

夏落红更是关切,便带着要求的态度说:“可以说给我听吗?”

宋丹丽沉默了片刻,深吁了口气,说:“为了要使你明白我们的家境,知道我们的家庭清白,我愿意告诉你事情的始末——”

于是,她再让夏落红吸上一支“茄力克”香烟,慢慢说出她的姨甥失踪的经过。

她说:“我的姐夫黎立云,是个耿直而勇敢的军人,从来处事一丝不苟,在比比刚足三岁的那一年,他部下有一个军需贪污,克扣军粮,被黎立云查获,即送军法处禀公审理。结果判决了七年有期徒刑,军职也免了,但是那家伙却非常有办法,门路很多,他原是某大人物推荐介绍给黎立云的。那时候正值抗战开始,他坐了几个月的牢,即告假释。出狱后,对黎立云怀恨在心,竟串同了绑匪,实行向黎立云报复,在比比生日那天——也就是拍了这张照片之后——比比即告失踪。那时候,屋子内凌乱得不可交开,筵席大概开了二十多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混进来,把他抱走了。第二天即接到勒索的恐吓信,第一不许我们报警,第二要我们送五千元至某地点的一座土地祠内,否则三天内撕票。那时候五千元是很多的钱呢,我们的家庭原是不在乎这点钱的,何况比比又是黎家三代单传的一个独生子,我们宋家的四个女儿,嫁出去所生养的又全是女的,就只有大姐一人生下一个男孩,莫说是五千元,他要索取一万,我们也得拿出来。但是黎立云是个军人,他怎能忍受这种勒索敲诈呢?钱,他答应让我们送去,偷偷的却布下他的卫士准备拿人,但是谁又想得到那军需除了串同绑匪以外还勾通了黎立云的卫士一人,也参加了这项阴谋行动,于是,消息便走漏……我们的赎款摆进土地祠之后,黎立云日夜都派人暗中把守,三天过去,竟连匪徒的影子也没有一个……我们不由得暗暗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第四天又收到恐吓信一封,那信上说得很明白,命黎立云立即停止利用他的卫士队的阴谋,否则他们即进行撕票。黎立云有了警觉,知道他的卫士队中有人靠不住,于是改变了方式,遣开了卫士队,反而报了警。到底刑警的手法比较卫士队要高明得多,第六天他们即抓到了一个去土地祠取钱的嫌疑犯。那是一个化装上土地祠烧香的老太婆,经过讯问之后,招出了主犯,就是那怀恨的军需,及那参加阴谋的卫士,又招出了藏肉票的地址,但是当警探大队赶到现场围捕之时,歹徒们早已鸿飞冥冥了……”

“那末比比这孩子就这样失踪了吗?”夏落红关切地问。

“不!这孩子的命运坎坷,在后他遭遇了更多的波折!”宋丹丽拭干了她的泪痕继续说:“那时候抗战如火如荼展开,黎立云是军人,效命于国家,已随军队开到前方去。我们姊妹四人,仍努力找寻比比的下落。不久,敌人节节进逼,我们已有了逃难的准备,同时,也赖刑警之助,那绑票案主犯的军需已经落网。他被擒获时,被人用乱斧砍伤,已是奄奄一息了。他招供说,比比已售卖给一个富贵人家,……他们因为事败,不得不作鸟兽散,所以分道逃亡,他带着比比过于累赘,所以便把他卖了,售款也告化光,因之,他的绑票伙伴寻至,兴师问罪,把他用乱斧砍伤。我们即按照他所说富贵人家的地址去找寻,那时敌机正向我们滥炸,当我们找到那地址时,已成一片废墟,刚好中了弹,烧得片瓦不留。那家人家,死的死,伤的伤,非常凄惨。我们找到伤者查问,证实女主人的确在新近买进一个三岁来大的小男孩,但女主人已罹难了。在废墟中又找不到小孩子的尸骸……”说至此处,宋丹丽又告簌簌泪下。

“那末,孩子可能已经丧了命呢!”夏落红非常同情地说。

宋丹丽摇头:“不,以后我们托人调查,有人亲眼目睹,那大厦中弹焚烧时,有一女佣带着一个孩子自火场中走出,当然那孩子就是比比了……”

“那末你们曾找到那女佣没有呢?”夏落红对这孩子的命运非常关切。

“我们找到了那女佣,她在慈善医院里,因为惊慌过度,神经已是不大正常。她说,当时她带着孩子自火场中逃出来,被凌乱的难民挤散,她因顾全孩子而被人挤倒,踩得遍身是伤,等她爬起来时,孩子已不知去向了。……”

“唉,那真是不幸呢!”

宋丹丽继续说:“但是我们又怎能放弃找寻比比的计划呢?尤其我的姐姐,她从比比被绑票后,终日泪流满面,茶饭不想,焦灼得几乎快要发疯了。我们找到了那屋子受了伤的主人,他收买比比为螟蛉子,原是他妻子的意思,他的妻子被炸死了,家也毁了,他无异于完全破产,对找寻孩子的事情已提不起兴趣。不久,他伤愈出院,就转进内地去了,是时,敌军的攻势一步比一步紧,处处都在准备撤退,局面很混乱,黎立云一再有急电拍回来,催促我们撤退到大后方去。但是姐姐不肯,她一定要把孩子找寻回来才肯离去呢,可见得她是如何的爱你了!”

“我?”夏落红打了个寒噤。呐呐地说:“为什么说是我呢?”

“啊!对不起,我常有这样的感觉,你就是比比,因为容貌长得太过相似了,我近日和梅玲说起从前的故事时,她也常常拿你来作比喻,请原谅我说溜了嘴!”

“噢,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意的!”夏落红说。

“在后,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了。”宋丹丽继续说:“有人提醒我们,何不到‘难童收容所’去找寻试试看,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种想法,许多家庭遇难失去依靠的孩子们,负责治安人员都一律会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去的。我们被提醒后,自然就赶往‘难童收容所’去,虽然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情。那儿收容的难童可真不少,大概有七八百名之多,而且已经开始向大后方撤退了,有几批早已送走,情形也很凌乱,他们所收容的难童并没有摄下照片留底,要不然,我们就可以按着照片辨认了,但是事情很出意料之外,那名册上竟有比比二字。啊!那简直太令人兴奋了!”

夏落红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兴奋地说:“那末你们可找到比比的下落了……”

宋丹丽叹了口气,颓丧地说:“不!事情的变化仍多呢,那收容所的办事员告诉我们,比比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一进收容所,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他已列进第一批撤退的难童里,在晨间已经出发,撤退到成都去了。我们姊妹四人漏夜动程,直赶往成都去。无奈造化弄人,又是一场空,‘难童收容所’到了后方即告解散,所有的难童,分别疏散到各家公私立的孤儿院,而且,那些办事员也大多是糊涂虫,他们把这种有关公德的事情,草草了事即行交差。找他们的办事处,已经费了很大的周折,而且那些难童,什么人送进什么孤儿院,他们也没有名册留下,只有数目,天底下竟有这种混帐不负责任的人。我们无奈,只有按着每家孤儿院慢慢找寻,有些难童被送至昆明、重庆等地方,我们煞费苦心,足迹踏遍各地,总算没有白费,算是在重庆的一间孤儿院找到了比比的名字……”

“啊!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他们母子总可以团聚了!”夏落红感动得几乎落泪,因为他也是出身在孤儿院内。

宋丹丽泣不成声,缄默了半晌,始才说:“……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比比竟在数天以前,被人领走了。……”

“领走了?……”夏落红毛发悚然,急切说:“被什么人领走了呢?”

“那时候,因为战事影响,哀鸿遍地,难童多得难以计算,孤儿院收容的孤儿,日有增加,都不胜负荷,只有公开请求各界人士领养,因为比比的长相聪明伶俐,自然第一个就被人领去了。……”

“是什么人领去的呢?总有个手续,有个名字留下罗……。”夏落红比宋丹丽更为紧张,额上也出了汗。

“是一个姓乐的人领去的。”

“姓骆?是骆驼的骆字吗?”他惊惶地咽着气说,心中怦怦跳个不止。

“不!是快乐的乐字,我记得很清楚,叫做乐思蜀,职业栏填的是个什么委员……那时候的孤儿院,只求有人肯领养,手续是很简单的!”

“那末,那姓乐的人是个什么样的长相呢?你们问过吗?”夏落红再问。

“唉!事隔快二十年了,反正当时我们的情形很凌乱,什么话都问到,到现在为止,我仅能记得的,那孤儿院的主人对我们说,那位姓乐的先生,个子矮矮的,形状长得很古怪,以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我们曾登报寻找,又踏遍了整个昆明市,始终没找到这位乐思蜀先生的下落。比比的下落也全无踪迹,年复一年的过去,后来黎立云在沙场上为国捐躯,我的姐姐也因忧成疾,一病不起。她临终时再三向我叮嘱,不论天涯海角,倾家荡产,也要我替她把比比找回来,还把这个照片簿子送给我,她说:‘这孩子受尽了颠簸,受尽了磨折,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个伟人,他很聪明,长得眉清目秀的,尤其背上有一颗朱砂痣,是最好的记号,这是上帝安排下的标记,或者不至于使我们失望……’于是她气绝了……”说至此处,宋丹丽伏到床上抽噎起来。

夏落红也开始踌躇怀疑,究竟他会不会就是十余年前黎家失去的孩子呢?

他是孤儿院里被骆驼领出来的,而比比又是被一个矮矮地,相貌长得古怪的人领出来。

因为骆驼的行业是骗子,吃的就是骗饭,名字可能时常在更换,“乐”字和“骆”字同音,会不会就是骆驼呢?

夏落红这样想着就起了一阵迷惘,问题就是他的背上没有一颗朱砂痣而已。

不过,他又在想,骆驼以骗为生,闯荡江湖的人,有他的一套特殊的手法,骆驼对他溺爱如同亲生,会不会因为怕他的背上有着特别标记而被人认去,因而把他背上的朱砂痣消灭掉。

夏落红不断地揩拭额上的热汗,再细看那些照片时,的确,每一张照片都和他完全相像,由婴儿直到孩提时代。

“假如我能有上一个样的姨妈时,该多么好!”他心中说。

宋丹丽已在床上爬起,她的绢帕已经湿了,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她说:

“我想喝杯酒,你替我到客厅里去拿好吗?”

夏落红推门外出,却看见梅玲躲在外面偷听。

当夏落红推门出来的当儿,她慌忙趋避,形色非常不安。

“怎么样了?姑妈曾发脾气吗?”

夏落红摇头:“不!她很伤心!……”

“唉,谁叫我们糊涂,她当然会伤心的罗!”她自作聪明说。

“不是为这个!”

“难道说,又谈起你小时候吗?……”她很天真地问,似乎愁容全消失了。

“唉!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指定是我呢?”夏落红面露困惑之色,一面,他打开了酒柜,因为酒柜中形形色色的酒过多,他一时也不知道取那样的酒好。

“姑妈和我都常常这样认定的……谁叫你长得这样像!”梅玲仍喋喋不休地说个不止,一面,她也帮着夏落红取酒杯。“姑妈是喜欢喝威士忌的,和你的嗜好一样!”

夏落红因为心绪不宁,还是让梅玲替他把酒斟好,两只亮晃晃的高脚杯摆置在一只玻璃的托盘子里。

夏落红捧起托盘之时,无意中看见壁上的挂钟已指正了十点,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焦急,自从在舞厅里撇下彭虎,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一夜零数小时了,马上就是正午,他家中的人,不知道会为他担忧到什么程度呢?

但这时候又身不由主,谁叫他干下了糊涂事呢。

“快去吧!姑妈还在等着你呢,要不然,她又会起疑心了。”梅玲催促着说。

夏落红还在对着钟点踌躇。为应付梅玲,他说:

“丹茱蒂还没有起床吗?不知道她醉到什么程度了?”

“哼!你还想着她吗?”梅玲立即柳眉倒竖,露出嫉妒之态,娇嗔说:“可见得你这人用情不专!”

“不!不是这个意思……”夏落红连忙解释:“她昨夜醉得那样厉害。……”

“哼!她早起来了出去啦,你认为她还在等你么?”

“出去了?”夏落红表示诧异。“这样早到那儿去了呢?”

“我又不是她的跟班,谁知道她到那儿去呢?下次等你的吩咐,我再给她跟班吧!”她呶着唇儿,把夏落红又送至宋丹丽寝室的大门口间,推拥他进内。

宋丹丽仍伏在床上,翻阅着照片垂泪,似有无限伤感。

夏落红捧进了酒盘,宋丹丽略为揩拭了一下泪痕,便翻身坐起,迳自取了一杯酒,递到唇边,便深深呷了一口。然后又招呼夏落红在床边坐下。

这次,她是开门见山说话了。

“我知道梅玲很喜欢你,而且我关察你的形色,你也很喜欢梅玲,虽然你们短短的厮混了一夜,但看你们的情形,好像已心心相印难解难分了。我说得对吗?”

夏落红知道大问题已经来了,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为了表示镇定,竟端起杯子,把一杯酒一饮而尽,呐呐地回答:“……梅玲的确对我很好,而且我对梅玲也很好……”

“好并不能解决问题!”宋丹丽叫嚷着,说着把手一挥,似是带着恼怒,一反原先那种温和的态度。“我们宋家的故事已全盘告诉你了,你当可知道我们宋家的人,虽受到新时代的教育,但头脑仍是很守旧的,最低限度我们不能辱及家风。比如说:我们为了一个失踪的孩子,曾踏遍天涯,冀图骨肉团聚,由此当可推想我们对任何事情也不畏避艰难的了!”

夏落红不敢搭腔,唯唯诺诺,连声称是不迭。

“梅玲是我堂兄自幼过继给我的女儿,因为我无法生育!”宋丹丽继续说:“我自幼把她抚养大,视同己出,爱如掌珠。说实在话,我也很喜欢你,正如梅玲喜欢你是一样的。这原因,自然因为你和我的姨甥相貌相似,假如能觅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侄婿,我也心满意足,也对得起我的堂兄了。但是这仅是我的一种下意识的观念而已,事实上我和你相识还不及一天一夜,不能够因为你的相貌似一个人,我便轻轻许了我女儿的终身大事。现在,我想请你把你家中的详细情形告诉我,行吗?”

夏落红弄得满额大汗,他无法认定宋丹丽所说的不对,而且以他所做的糊涂事来说,宋丹丽已经对他是非常的客气了。

“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呢?”宋丹丽再说。

这一个问题很糟糕,夏落红当然不能够说他的父亲是干骗子的。

“我想再喝杯酒,可以吗?”他的方寸已乱,竟答非所问了。

宋丹丽不置可否,撇嘴笑了一笑,夏落红即匆匆溜出门外,深深吁了口气,不断地揩抹额上的热汗,梅玲仍守在门口间,看见夏落红出来,又趋到他的身旁絮聒。

这时已将近正午,屋子内的男女佣人出出进进的忙个不休,他们偷眼看着夏落红和梅玲两人,都窃窃私笑,形状显得鬼鬼祟祟。

“怎么样?姑妈有提及我们的事情吗?”梅玲急着问。

“她很会说话,说得非常技巧!”夏落红答。

梅玲的面孔涨得血红,死劲扭了夏落红一把,娇嗔说:“都是你不好,怎好意思呢?怪难为情的……”

“你怪我,我又去怪谁呢?谁叫你们灌我喝醉酒?……”夏落红有气无处出,只好埋怨。

“哼!怪我不行,你自己夸耀酒量,却又经不起考验……”梅玲又生气了。“难道说喝醉酒就可以乱搞胡来吗?……”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尽管压低了嗓子吵个不停,夏落红这时候只有拿酒来出气了,自酒柜中取出酒瓶,连斟了三杯,正在端起了杯子,张口要灌下去之时,有人在他的背后说话:

“夏落红,你住在什么地方?”原来是宋丹丽跟在他的背后走了过来。

自然,他俩争吵的情形,宋丹丽会看得清清楚楚,梅玲便不断的吐舌头,面孔胀得更红,脑袋便垂到胸脯上去了。

“我住在圣十字……不!成安街一百零六号!”夏落红只有回答。这也是他的虚荣心,因为成安街的屋子比较漂亮一点。

“嗯!那末你出来一天一夜,难道说你家中的人不会找你吗?”她在这时候当着梅玲的面,一语道破夏落红昨夜并没离去,用心也是很特别的。

夏落红想狡赖,但又提不起勇气。只好说:“当然会找的,而且一定找得很心焦呢!但是姑妈和我谈的话还没有完哪!”

“嗯!那不要紧!既然这样,你就先回家去,反正我和你谈的话还很长!”宋丹丽说。

夏落红如获大赦,顿时喜形于色,急忙整理衣裳准备离去。

“别忙!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的父亲是干那一行的?”宋丹丽又问。

“噢!他是商人,做买卖的……”夏落红随口胡答。

“做什么生意呢?”宋丹丽并不肯放松,紧跟着问。

“做皮货生意!”夏落红只有信口开河了。

“叫什么名字呢?”她点着头再问。

“骆……”夏落红欲言又止,因为他意识到父子应该同姓,而且,在虚荣心的驱使之下,他更不敢泄漏他的出身是在孤儿院里,便含糊地说:“他姓夏,叫夏骆驼……”

“你姓夏,当然你的父亲也姓夏,这还用说吗?”宋丹丽噗嗤一笑,喘了口气,犹豫地说:“夏骆驼,这个名字也相当的怪,假如是姓乐那该多么的好,我就可证实我的故事并没有差了。家里有电话吗?”

夏落红顿时感到尴尬,也不知该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这时,他又很后悔说出他的家住在成安街。

“怎么啦?怎么不说话了?”宋丹丽催促着说。

“电话是四——一三九六……”夏落红无奈,只好把电话号码说出,不过心中担忧,因为成安街骆驼所报的户口是姓“钱”的,电话的名簿上也是姓钱的,最好宋丹丽不要打电话,免使他出洋相。

“好的,那末有工夫时,我会去拜访令尊!”宋丹丽说。

“啊!他不是常在家的……”

“不要紧!找着他有空的时候好了!”

夏落红的心中便起了疙瘩,他暗想,假如宋丹丽真的去看骆驼的话,那末事情可就糟到家了。事情拆穿了,倒无所谓,他既夺了梅玲的贞操,和梅玲结合,是事在必行。在良心上是无论如何得负完全责任的,问题就是骆驼的长相不讨人喜欢,嘴巴损人成了习惯,更加上查大妈、孙阿七、吴策老等全家人都是古古怪怪的讨人嫌,宋丹丽是豪门贵妇,梅玲又是千金小姐,会不会把他们瞧在眼内很成问题,万一把事情搞僵了,那样麻烦就大啦!

“我看你精神恍惚,还是快回家去算了!有事情我就打电话找你。”宋丹丽说,一面她向梅玲吩咐:“你去关照我的司机,送夏先生回成安街!”

夏落红心中不安,推辞着不要坐车,但梅玲却强着要相送,一面殷殷关切说:“你要对得住良心才好,要常来看我!”说时,忍不住又簌簌泪下。

夏落红即举手发誓说:“我举手向天发誓,有上帝保证,我绝对每天来找你……”事实上他并不相信上帝的。

于是梅玲拭干了泪痕,苦中带着甜笑,让夏落红进入汽车。

她向司机说:“你将夏先生送到成安街去,去后马上回来!”

司机很听话,马上发动引擎,汽车驶动了。梅玲还绵绵长情地站在大门口间,不断地向夏落红挥手,直等到汽车失去踪影。


当梅玲回返客厅时,那里面却多了几个形状古怪的人,那是李统、马白风和潘文甲。

屋子内的厨师、大小佣工。一个个俱恢复了本来面目,宋丹丽也不像原先那末和蔼、悲伤。

她坐在沙发椅上,得意洋洋地摇幌着大腿。

李统扬起了大姆指,不断地摇头摆脑赞扬说:“好!好!真是好极了,这个局,真是布置得巧妙极了。每一个小节,每一个举动,都表现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露痕迹,真可谓天衣无缝,好、好、好!别说是夏落红那小子要上当,就连我这个老特务,假如遇到这种场面时,也得坠入圈套呢!”

马白风是第一个推荐起用宋丹丽的人,李统称赞宋丹丽的人,也就等于称赞他一样,乐得眉头眼笑,心花怒放,也凑在旁边插嘴,加以解释说:

“这种布局,应称为‘局吃法’,布好了局,让他钻进来,即把他套住,怎样也飞不出去啦……”

宋丹丽噗嗤一笑。“你别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这应称为‘圈’、‘套’、‘锁’三位一体。‘圈’是我们的布局,‘套’是他钻进来把他困住,‘锁’是把他俘掳,一辈子也逃不出去,听由我们摆布。但是现在‘锁’尚未完成,夏落红不是已经放回去了么?”

“这么说‘欲擒故纵’了!对吗?”李统又自作聪明说:“不过还得需要有多少时候始能把他完全‘锁’住呢?”

“这得看梅玲的手腕如何了?”宋丹丽指着她的助手说。

李统即趋至梅玲的身旁伸指头抚弄她的下巴说。“唉!这样好的一口羊肉,送到姓夏的那小子的嘴巴里,我还要羡慕他的艳福不浅呢!”

宋丹丽站起来,悠闲地说:“现在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我们该谈到报酬的问题了吧!”

李统一楞,扳下了脸色,说:“我们煞费周折,把你们自狱中释放出来,又弄到香港地区里来,难道说你还不够满足么?”

“干我们这一行,是没有满足可言的。假如满足了,即是宣告‘收山’了!就以骆驼来说吧!假如他已满足的话,岂不就可以收山了吗?那还搞什么贩卖情报的把戏呢?”

李统乍听之下,气恼得七窍生烟,他想施用压力,采取恐吓手段,又怕对情报贩子的战略功亏一篑,便跺着脚说:“难道说你们干这一行的一点情义都不讲吗?”

宋丹丽说:“假如讲情义,那末女人例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梅玲牺牲了色相,她嫁给夏落红已事在必行,将来结婚之后,是应该效忠于她的夫婿呢?还是效忠于你们呢?聪明的李主委想想看!”

马白风怕他们闹僵,马上劝止说:“宋丹丽,只要你把事情干得完全成功之后,我们当然付出最大的报酬……”

“哼!别说得好听,事情‘下地’之后,你们会不会留我们俩人的活命尚成问题呢!”宋丹丽嗤之以鼻说。

“噢!我用人格保证,不会的……”

潘文甲独自竚立在一角,缄默不语,自从他和马白风对调以后,等于投闲置散,照说这个独立小组应由他负责,既有了争执,也应该挺身出来排解,但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因为这独立小组还要接受“文化公司”总经理马白风的管辖,他羞于见人,更懒得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