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一”的房子,原是英政府海军武官的旧官邸,里面的设备,一切都很讲究,花园很大,尤其后院更是广阔,有可以开露天酒会的凉亭,儿童的游戏沙池、秋千架、还有一座小型的游泳池,再就是巩固的防空洞。

现在,这间防空洞却变了样,改装成“三三一”的刑事室,前半截改建成非刑拷供的地方,挂满了刑具,后半截,改建成囚房,铁栅栏的笼子两三个,平常多半是用来审讯有叛党嫌疑的共党份子,或者是绑架来需要逼供的俘虏,但今天却意外来了一个白发银须的客人。

这情形很特别,他们对这位客人前倨后恭,这是“三三一”自从落在“统战部”手里从没有过的事。

这原因自然是因为“统战部”也有一个人落在情报贩子手中。

颜主委特别关照过,对这位俘虏要特别客气,而且,他老人家已近风烛残年,经不起刑罚,万一吃不住逼供,事情会弄得不可收拾。

常老么自从识破了情报贩子的住宅和成安街相连接而给统战部提出建议之后,已深得颜主委的宠信,一跃而变成入幕之宾,可以在“三三一”自由出进,除了那些特别机密的“档案室”、“机密室”、“电讯室”以外,他可以自由行走无阻。

他向颜主委建议说:“吴策这家伙最好交友,由我审问,因为我是同道人……”

颜主委认为常老么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依照过去经验,以他们干特务的机划行动去对付情报贩子,已是屡吃败仗,这次假如不是常老么设计帮忙,恐怕同样是铩羽而归,能抓到一个吴策老,就应该算是常老么的大功了。

所以颜主委吩咐下去,审讯吴策老的工作,由常老么一个人全权担当,胡伟协助及防范逃亡,其他的人不得过问。

由于常老么言行举止有着深重的江湖气味,待人接物谦虚平和,所以,他虽然不是“统战部”共产匪徒,大家对于他的指挥还是乐意接受。

吴策老除了失去自由以外,没受任何难为,关在防空洞的刑事室内,与其他的囚犯分隔着,而且,所有的匪徒也看他不在眼,认为他老态龙钟,即算让他自由一些,谅也逃不出重重的防卫。

防空洞有着一扇厚厚的钢板洞门,这也就是整间“刑事室”的出入口。

常老么推门入内,一个负责伴守的匪徒,已经替常老么让出坐位,常老么颔首笑笑,便移坐和吴策老面对面坐下。

他的侦讯手法的确不同,绝无严词厉色之作态,笑盈盈的首先掏出烟匣,递了一支给吴策老,复又自己衔上一支。

吴策也老实不客气,接过香烟,衔在唇间,等常老么燃亮打火机时,便自动凑上去吸着了火,深深地咽了一口烟雾,又悠悠吐出,连谢都没有谢一声。

等匪徒退出了刑事室时,常老么便开始说话了。

“你叫做吴策,也叫做龚也长,我们很便宜,请一位客人,两位却都到了,哈——”他豪放地一笑,空气闷浊的“刑事室”内便起了回声。

吴策老也笑着回答:“我洗干净了身体,原就是做客来的,但是你们请客的风度不够大方,那有在这种地方招待客人的?挂满了刑具,存心恐吓!”

“相信这一点刑具也唬不倒号称足智多谋的吴策老罗?”

“哈!你这句话,马屁拍得倒好,只是垮了自己的台。”

“唏——”常老么吐了一口唾沫。“我是识英雄重英雄,你的话说重了!”

“我们礼尚往来!”

“照你这样说,你是故意洗澡,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请您来做客的吗?”

“依你的看法呢?”吴策老反问。

“你想借此机会来窥探虚实!对吗?”常老么一语道破。

“哈——”吴策老又报以一笑。“这是你们共产党的心肠,我倒没有这份情趣。遮起眼睛送我到这里来,囚在这种不见阳光,没有自由空气的小地下室内,将来又遮起眼睛送出去,这在我未来时已经料到,何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窥探你们的秘密呢?”

“那末,你准备做客的目的是什么呢?”常老么的语气是非常平和。

“你既说识英雄重英雄,那末你这位英雄人物当然可以猜想得到罗?”

颜主委虽说对常老么已十分信任,而且又把审问吴策的大权交给了他,但因为他既不是“统战部”的人马,又非共产党徒,所以对他仍存着一种戒心;在防空洞内,除了两个冤家对头外,没有人潜伏在内,但颜主委却偷偷装置了录音机及传播器,他和胡伟两人,守在防空洞的一座可以隐蔽身形的花棚下,用装置在录音机上的耳机偷听刑事室内的两人对话。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谈笑自如,胡伟听了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常老么简直是在和他谈家常嘛!”

颜主委却扬起了大姆指说:“常老么简直要得,你们以后的审讯工作,实在要向他多多学习!”

胡伟不满:“他浪费的时间太多!”

“不!要看对付那一种人,像情报贩子这一类的角色,‘吃软不吃硬’,就要采用这种软绵绵的方法才行!”

“这是英国人的‘怀柔政策’!”胡伟以不屑的态度说。

颜主委挥手,表示叫他不要妄作批评。这时,复又听得常老么在说话:

“我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三三一’组织的特务,现在坐在这里和你谈话,你能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共党匪徒,那自然是匪徒的鹰犬了,要不然就是鹰犬的爪牙,假如这两项都不是,那末就是阴阳怪气,身份不清,对来历不明的人我向不交结,那末也没有兴趣去猜想了!”

常老么对吴策的冷嘲热讽,似乎毫不介意。继而说:“我姓常,名云龙,有人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做‘金胡子老么’,相信骆驼也曾经向你提及过我的名字吧?”

“骆驼向爱说他自己的英雄事迹,其他的人,庸庸碌碌之辈,就懒得提及了……”

“我生活在南洋,和骆驼河水井水两不相犯,但是他惹了我,所以我现在来找他算账……”

“哦——我想起了!”吴策老高叫。“‘金胡子老么’常云龙,骆驼的确曾经说过你的故事,你在南洋是开庙堂的,利用乡下人的迷信心理,设局诈骗……”

“别说得这样难听——”常老么轻松地拦阻。

“你的故事的确曲折离奇,耐人寻味,不愧为一等骗子,但是砸在骆驼手里,你就现了原形——我们行骗,所谓盗亦有道,一向保持着义侠作风,凡是为富不仁的,贪污成性的,仗势凌人的,都是我们的对象。而你呢,专在贫苦的乡愚身上打念头。骆驼告诉我过,你在南洋设了一家庙堂,冒充蓄发和尚,起先骗乡愚们拜神求佛,种植金币,积修善功,有人在庙里的圣台下种植一枚金币,果然就生长了金锭,这是你的技高胆大,布局有术。这个消息传出去,善男信女便源源而来,你的庙堂香火鼎盛,种植金币求神保佑的人户为之穿,你的庙里的那块圣台,就等于你的生财圣地,每天,你只要把乡愚种植的金币挖起,就可以发洋财了……”

“你说的故事,我应该有所补充!”常老么仍是和颜悦色地说话:“一般人上庙朝佛,要花香火钱,而我的庙里,什么也不要,香烛免费,在庙的圣地里,种植一枚金币,虔诚祈祷,菩萨自可保佑。这枚金币,埋在土里,由香主自贴封条,种植个三两年,等到功行圆满时,挖出来还是一枚金币,有时候,菩萨的神灵显赫,金币还长大,变了金锭。这种方式,乃是听随人愿,绝不勉强,愿者自来,况且比把钱钞存在银行里还要稳当,为何说我是骗呢?”

吴策老赫然大笑:“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是善男信女种植下的金币就无异是给你无利贷款,金币埋在土里,虽贴上封条,但一到晚间,就可能飞出樊笼了。你把这些金币改存到金铺里去放利息,就这样一辈子不愁吃、不愁住、不愁穿,比开银行还好。过了三两年,期满了,又把金币还进原处,可谓神通广大,信用昭着。而且,有时候还会随你的高兴改放一枚金锭,顶多是两枚金币的价值,实在说起来,这枚金币两三年的利息生下来,还不止翻一次本呢。这在你是所费无几的!哈!真有你的。”他忽的扬起了大姆指向常老么夸扬着。

“金币埋在地里,已成了菩萨的财产,我不过向菩萨贷款而已,只要神灵许可,有何不可。况且金子埋起来,货弃于地,十分可惜,我把它起出,等于废物利用……”

“所以我赞扬你呢!”吴策把他的大姆指又幌了一下。

“但是这是‘愿者上钩’,于人无损的事情,何需要骆驼来向我捣乱?”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就是江湖人的侠义精神!”

“河水井水互不相犯,我流浪海外,开下这座庙堂,也可说是厌倦了‘行骗’生活,借此收山,取那些财迷心窍的迷信者些许利息,以为满可以终我余年,我和骆驼无冤无仇,他突然以黑吃黑的手段,把我的秘密揭破,庙堂因之捣毁,我也受累系狱。他为了敲诈,竟不顾同行道义,还有什么侠义可言?我遭冤狱十余年,幸庆生还,这番追到香港来,也要不择手段向他报复一番!”

“你报复,那要看你的本领,不过你说骆驼敲诈,我却不相信,你完全是信口诬蔑好人罢了,难道说这就是你说的不择手段么?”

“骆驼敲诈我是事实!”

“骆驼向不无故敲诈!”吴策提高了语气。“他看不顺眼你的行骗,骗诈到贫苦的乡愚身上,骆驼走江湖以来,所抱的主义就是劫富济贫,所以他要揭发你的黑幕!”

“呸!”常老么唾了一口。“你是否要我告诉你骆驼当时敲诈勒索的情形呢?”

“本人洗耳恭听!”吴策老摇头幌脑,意带挖苦,忽又说:“可否请你再赐我一根香烟?”

常老么忙把烟匣递了过去,等吴策老燃着了香烟之后,便心平气静地开始讲述他和情报贩子结怨的一段故事。

他说:“我自从在天津犯案遁迹南洋,开设了一家庙堂,说实在话,借菩萨做幌子,利用无利贷款,这并非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又不曾藉此发横财作荒淫无道的事情,只不过混个餬口而已。我也曾经打算过,生活过得去,有安身立命的环境,自此洗手江湖,修身养性,把过往的荒唐完全抛弃,延岁月,终天年,也就算了。岂料事有出人意外者,庙堂的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不远千里而来?因此造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吁了一口气,垂头叹息。继又说:“一天,来了个老头子,衣裳破破烂烂,两眼灼灼发光,朝天鼻子,大匏牙……唉!当时假如我知道此人是大骗子骆驼的话,我准会挖掉他的眼睛,把他弄个死无葬身之地。但当时我看他土头土脑,战战兢兢的连话也说不清楚,这种人,正就是我的财神爷,我的衣食父母。他是来问卜的,我替他起过卦后,问他要问什么?他说‘问财’,我也是照直说的,卦盘是朝南置着的,一开一合,南方是指财。我便说:‘财源茂盛,不过有凶险!’他便搔着头皮说:‘假如要出门该向那个方向走?’我说:‘就卦上看应该朝南走。’他东张西望的过了一会又说:‘朝南走已经是走到底啦,莫非财源就在你的庙里?’因为我的庙,是倚靠在山壁下,山那边便是大海,他的话也很对,在我的庙里,就算是走到尽头啦!因为他的问话,完全像无知的乡愚,我哈哈笑了一阵,便说:‘我说的是出门,朝南走,即算遇到了海洋,也可以坐轮船……’他说:‘地球是圆的,坐船出海,舍舟登陆终归还是要走到你的庙里!’唏!他的发财念头竟转到我的庙里来了。这时,我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土包子,但他接着又说:‘菩萨在开我的玩笑了——假如我想发财而避免凶险,该怎么办呢?’我思索了一会,到底,还不相信他是个有来头的人,便大胆说:‘最好你还是去拜财神,求圣灵保佑,我们庙里,最灵验的是种金币!’他便要求我说明种金币的意义和方法,我一一讲明后,他忽的像发神经病似地说:‘哈!菩萨也做贷款生意!’我马上叱喝说:‘不许亵渎神灵!’于是他便向我道歉认罪,在我的庙里,有订制铸好专用来供神的金币,他战战兢兢地买了一枚……”常老么咽了一口痰,继续说:“……在庙中的‘圣地’等于是一块禁地,平常是锁着的,除了我有一把钥匙外,任何人未得许可,是不许入内的。”

“因为容易被拆穿西洋镜的关系?”吴策老讥讽说。

“这块圣地,周围有五六丈大,用水泥筑起一座短墙,形如鱼池,当中有一尊丈余高的观世音菩萨,四周四个形状不同的财神菩萨拱立着,都有五尺余高,一个是东方红财煞,一个是北斗财神,一个是南……”

“这些菩萨都是你个人发明的,有申请专利吗?”

“你别打岔,那块圣地,是用整齐的界线划开,筑成若干小方块的小格子,大概可以安排几万个号码,你别说,还经常客满的呢!我替骆驼找出一块空地,命他祷告神灵,按照仪式把金币种下,贴上封条,注上开封的年月日是一年,签名为记,骆驼说他不认识字,不会签名,这种顾客,是我顶欢迎的。于是,我替他把名字签了,他再叩头,这样仪式便告完成,他装做高兴的样子走了!”

“那是你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了!”

“按照我的规例,凡是种植下的金币到了晚上,我便要偷偷的取出来,重新放在购买处卖给其他的香客,利用香客购买金币的现款作调动的头寸,等到许愿的期满,我又把金币偷偷放进去,香客来启开时,金币还是原封不动的埋在土里。我利用这种方式生活,十余年来,信用昭着,从未露过马脚,而且深得人心,有些香客期满后还有继续要求种植下去的,有时候,我看情形还得摆摆噱头,责备他们誓愿不诚,而致失验……”

“你的噱头不坏!”吴策又扬起了大姆指。“不过相信骆驼的噱头也不坏吧?”

“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第二天就来了!那天我正打开了圣地的栅栏门,替另外的香客种金币,他忽然的出现在我的身旁,仍是战战兢兢的。偷偷地说:‘大法师,昨天你替我种下的金币,大概已经不见了!’还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呸!’我马上斥骂。‘金币埋在土里,如何会不见了呢?上面既贴了封条,圣地的门我又锁着,钥匙又只有一把,断然不会被人偷去的,你放心!假如不见了,我负责赔偿!’我还责备他在神灵前说错了话,要他向神灵忏悔,但他却霎着眼睛,以哀求的语气向我说:‘我们把封条揭开来看看好不好?可能是真的不见了!’我说:‘你胡说八道,小心遭天谴!’他说:‘不!我昨晚做了一个梦,那黑色的财神菩萨说我的钱是收高利贷得来的,太没有良心,所以把金币怒冲冲的掷还给我!’说时,他竟真的在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

“哈——”吴策老拍膝而笑。

“这倒把我弄得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想也想不通,当时我也曾考虑过,骆驼也许是行家,故弄虚玄,利用一枚金币作敲门砖,来向我借盘费,我便利用江湖黑语向他搭讪,但竟答非所问呢!细看他的长相,无论那一点也不像是个有才智的人,那一副土乡佬儿相,令人作三日呕……”

“那你就是肉眼不识泰山,自作自受了!”吴策老露出鄙夷的一笑。

“后来,他疯疯颠颠的大叫大嚷,又跪到观音菩萨的神像之前,叩了三个响头,禀告神灵,说以后绝对不再放印子钱了,要求菩萨许可他把金币再种下去。他这种做作,令人非常棘手,当着许多香客之前,一定要我替他把金币重新的种下去。我再三声明,金币假如种下土去,担保绝对不会失踪的,必需要等到誓愿期满之时,才能启封,免遭神谴,他便趁机要求我把封条揭开,看看土中的金币是否仍然存在,假如存在,他也可以安心,证明菩萨对他说的是假话。我再三严词拒绝,但有些好事的香客,一再上来怂恿,帮着他求情……老天爷,土中的金币早已经被我取起了,假如揭开封条,等于毁坏我庙堂的信誉,金币怎么可以失踪的呢?但又说回来,骆驼这一番工作做得很到家,他先用菩萨显圣托梦交还金币的方式,要求我挖开圣土,证明金币失去踪影,这样一来,越发显得我庙堂里的菩萨是最为灵验不过了,于是我硬着头皮,替他把封条揭开,那不消说,金币早不在了,证明了菩萨托梦给骆驼的话是真的。顿时香客哗然,传扬出去,我这‘华光庙’的确是有活菩萨在,也是我一时财迷心窍,糊里糊涂,还把骆驼骂了一顿,劝他好好重新做人,作个虔诚的信徒,又用一贯的仪式,替他把金币重行种下,贴上封条,这样,骆驼才高高兴兴的千谢万谢的走了。以后有两三个月没有再来。那时候,我更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骆驼既非以‘黑吃黑’的方式敲诈而来,那末难道说是真的菩萨显圣了么?我既非当和尚出身,又未在佛法上下过苦功,庙里的菩萨全是我一手造出来的,怎会忽然有灵呢?实在把我弄糊涂了。这样,约过了四个月,骆驼这冤鬼又出现了……”

“他敲诈你么?”吴策问。

“不,方式又和上次一样,当我正忙着替香客种金币时,他忽的又出现在我的身旁,仍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是否菩萨又把金币还给他了呢?”

常老么继续说:“不!这次比上次还要辣手!他忽然趋近我的身旁说:‘大法师,我又要麻烦你了!’我看见他的那副不讨人喜欢的面孔,已经不高兴,便没好气的说:‘怎么啦?又是菩萨显灵托梦给你吗?’他点头说:‘是啦!这次是四个财神菩萨一起来的,他们指手划脚,一口咬定,我已财迷心窍,不会改邪归正,即算已经向神灵忏悔,也仍然是放印子钱,所以命令我从速把金币自圣土中取出来;要不然,就要把我的金币没收充公……大法师!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穷苦的乡下老儿,即算放几个印子钱,也是靠劳心劳力省吃俭用弄来的,岂能凭白损失呢?所以我要求大法师你做做好事,积积功德,允许我把封条揭开,让我把金币取出来算了,我再也不希望使金币变成金锭子,也不希望财神爷的保佑发洋财啦……’凡是开庙堂的,都希望庙堂里的菩萨灵验,但是我看见骆驼却伤透脑筋,他每次都是趁着香客鼎盛的时候来捣蛋,使我难以应付。同时,那些入庙进香的善男信女,只要听说有菩萨显灵的故事,都非常起兴,一大堆人围拢来看热闹,弄得我狼狈不堪。幸而还好,经过上一次事件,我早就料想到骆驼可能还会第二次来捣蛋,所以他第二次种下的金币,我根本没敢起出来,一直让它原封不动埋在土里。有时候,还偷偷揭开封条,看看金币还在土里,一连两个多月都是这里,这时候我心中想,反正金币还在土里,当着众香客把封条揭开,把金币取出来,一则可以表白我的信用昭着,二来把金币掷还了骆驼,还可以将他申诫一番,以后就可以禁止他再到庙里,省去许多无谓的麻烦。于是我装模作样,对他儆戒后,向神灵祷告,把他埋下金币圣土的封条揭开了。老天!那块圣土已经被人挖过,金币早已不翼而飞,这就奇怪了,是谁偷了这枚金币呢?这间屋子,一向是锁着的,除了我有一把钥匙,连庙里的和尚在内,任何人不得到允许进内的。顿时我惊惶万状,方寸大乱,这可能把我的秘密拆穿,信誉完全毁灭。骆驼发现金币已经失踪,不断地跺脚,放声嚎哭:‘哟!财神菩萨好辣的手段,果然就把我的金币没收了哇……老天爷呀!要知道我买一枚金币,是放了多少印子钱才得来的呀……难道说,我已经答应了不再放印子钱,还要没收我的金币么?呜呜……’在这种环境下,我只有将错就错,假惺惺向他劝慰:‘唉,也是你罪孽深重,至有此报,只有让我来救助你了,来,跟我到主持室去!’骆驼还是大哭大叫的乱嚷:‘怎么得了呀……我放印子钱,是要用本钱的呀……菩萨没收了我的金币,连本带利都替我挖去了……’我把他带进了主持室,锁上了房门后,命他坐下,仔细观察他的动静,用锐利的眼光,向他面上扫射,因为我已经知道他绝非是一个土老头儿了,他不过在扮演着猪吃老虎的把戏罢了。论他的做功,行事的技巧,都不平凡,自然是个有来头的人,他两次在我的庙里耍这花样,我断定他必定是有用意的。我用凶恶的目光向他看了很久,初时他还继续表演他的那套傻头傻脑的神气,但等到和我的目光接触时,竟赫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忽然自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用大姆指向空中弹起,又张大了手掌迎空一抓,把金币接到掌中,使劲‘拍’的一声,击到我的书桌上。那金币亮晃晃的,我知道准是第二次种在圣土里的那一枚,他偷出来了,是什么时候施了手脚?我很纳闷。我那幅圣土在庙堂里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而且在晚间还有值更和尚看守,他能够两次溜进去行窃,身手就不平凡。这种意外事情,十余年来,我还是头一次遭遇到。我等他笑够了,便向他说话:‘既然是同路人,有话好说。我向重江湖道义,有什么困难,不妨开口!’这家伙就是一张嘴巴不好,老爱损人,开口就说:‘光棍遇着了没皮柴’,‘强盗碰着了打劫的’,既然知道我是同行同路,又何必刮我的油水?要知道我这光棍瘦得皮包骨头,你这强盗披上道貌岸然的圣袍,还在我的身上榨油,真真岂有此理?’我抱拳说:‘恕我肉眼不识泰山,我们从未接缘!’骆驼便拍膝怪叫:‘凭我的朝天鼻子,两颗大匏牙,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谁不知道我就是骆驼?’于是我才知道了他就是纵横江湖鼎鼎大名的巨骗骆驼。他在内陆大江南北,积案累累,多少行家名手都败在他的阵下,我暗自幸庆,认为能和他结缘,也是三生有幸了。马上以礼相待,恭请他上坐,并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但是这个老妖怪的态度傲慢,他非但不和我握手,而且还拉大了嗓子怪叫:‘有烟没有?有酒没有?不打不相识,没有酒肉怎么能成亲家,咱们先喝上一杯再打交道吧!反正我们都是酒肉和尚!’这些话使我很难堪的,我开设‘华光庙’以来,庙规甚严,从不容许任何人在庙里犯戒。他这样叫嚷,假如被我的小和尚听见,岂不坍台。所以我只得把他请到了我的住室里去,大排筵席,款待这位上宾,酒过三巡,我们渐为热络,话也投机,我便请问他的辈份。在我们这行里,现在还活跃江湖上的,较高的辈份,是天、元、坤、道四个字,他告诉我是坤字辈,这和我不过是同辈罢了……以后,我们便以兄弟之辈相称了。我问他的来意,他说:‘小弟时运不济,在内地犯案,一连五六次,立不住脚,不得不到海外来谋发展,恰巧经过华光庙,听说求财很灵,所以特意来试试看,岂料几乎偷鸡不着蚀掉老米,差一点连我最后的盘费也归到你老哥的荷包里去啦!’我忙作揖道歉:‘小弟肉眼不识泰山,万望老哥原谅,不怕见笑,小弟也是在内地累次失风,呆不住了逃亡到海外来,在这里开这座庙堂,算是收山,也算是归隐,自觉已与红尘绝缘,能够过几天清闲日子,了此残生就算啦……’骆驼却扮鬼脸说:‘华光庙的收入不错,能够这样下去就很好了,我实在应该向你看齐!’我一再和骆驼谈及我们两人的事情应该如何了结,但他一再推诿,在我的原意,以为既是同道,又是同辈,而且又攀上了交情,他在为难之际,我以同道之义气,打发他一点盘费,让他另开码头,事情就可了结。但是骆驼那厮,竟是不讲究这一套的。他忽然说:‘在这个地头上,迷信种金币的人多如蝼蚁,你老哥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倒不如让小弟在这附近也开上一家小庙,照你的方式替香客种金币,你看如何?’初时,我还以为他在说笑话呢,我便说:‘凭你老兄的威名,真是所谓“龙到处有水,虎到处有山。”何必干这微末小事?’他正色说:‘我并非是抢饭碗,实在是替老哥分劳!’这分明是‘黑吃黑’敲竹杠的行为……”

说至此间,吴策老却瞪大眼开口叱喝:“你胡说八道,我们的骆大哥是最重江湖道义的!”

“你且听我说下去!”常老么取香烟燃吸,继续说:“在后,骆驼摊牌了,他说:‘假如你不希望我开庙堂扎对台那是可以的,但要知道,我现在已成了无主孤魂,没有去路,希望你让我留在庙里,歇留一个时期,等到我决定了去路,即行离去!’我当时马上就答应了。说:‘以同道立场,我应该招待的……’但他又接着说:‘别忙,我还有条件呢,第一、在我留庙期间,庙中的收入,我应得全数之一半。第二、我留庙多久,你不得干涉,听由我的高兴!’你看他竟耍出勒索敲诈的手段,强逼我分赃了……”

“你在侮辱骆驼的为人了!”吴策老咆哮。“我绝不相信!”

“现在骆驼还活着!可以找他出来对证!”

“好吧!我们去找他出来当面说个明白,假如骆驼确有这种行为我就和他散伙!”吴策老说着,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够让你走!”

“嗯,我明白了,你在挑拨离间!”

“你且听我把故事说完!”常老么心平气和地又继续说:“逼在当时的环境下,我知道不敷衍骆驼是不行的,但我在行家面前,向不作虚伪之言,便说:‘你要知道,两雄不并立,我是向不屈居人下的,希望你能够知进退,我愿意留你在庙里,愿意给你盘费,但你不能用要胁方式逼我答应,我们凭道义而行,你看如何?’骆驼未置可否,这样,他便在我的‘华光庙’里住下来了。他还不止一个人来的呢,在搬进庙的那天,带来了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同样有朝天鼻子大匏牙的丑八怪。两个人一搭一挡在庙里专事捣蛋,吃酒滋事,搅乱清规。这且不说,三天两头,我圣土里种下的金币就会无缘无故失踪,弄得我庙内信誉大失,老吃赔账。初时,我很奇怪,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办法可以偷开我的锁闸呢?我又把钥匙藏在身边,他们假如要配制的话,很不简单,因为那把钢锁的制造非常复杂,任何高明的锁匠在没有看过原钥匙时,是无法铸造出来的。我暗中侦查,有时候还偷偷的把自己锁在圣地里等候他们光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那矮小的家伙原是个‘鬼锁匠’,就是那王八羔子孙阿七啊!他开锁并不需要钥匙,一根软铁条,七扭八扭,一两分钟就可以把钢锁打开。他们的记录比我还清楚。那一个地方新有金币种下去,我还未去取,他们就先取去用了,那一个地方期满,我把金币还下去,他们也照样取去化了。关于‘华光庙’的信誉,他们一点也不管的。后来,我只有常常更换各种不同的锁,或者是同时锁上七八个,但是全没有用处,那鬼锁匠的技能惊人,任何种类的锁,只要花上一两分钟的时间,照样可以打开。——老天爷,总不能够说一天到晚要我守在圣土上监视他们的行动吧!”

吴策问:“假如你守在圣土上,他们进来了,当着面会不会偷金币呢?”

“有我在,当然不会当着面去挖的……”常老么说。

“他们还讲义气,那你又何不搬到圣地里去住?”

“到后来,他们白天也偷,只要霎眼不见,他们就去施手脚了,我总不能够一天到晚守在那里去看守两个家贼呀!”常老么怪叫:“我恨不得把他们两个人宰掉了才甘心,但是,‘华光庙’里的和尚,个个俱是正正当当的出家人,他们并不知道我干这邪门的勾当,双拳难敌四手,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两个人。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恨透了,喝了一点酒,拿了一柄劈柴斧头,偷偷溜进他们的寝室去,准备把他们两人同时劈死,但他们早有准备,反而把我制住,但也没有对我怎样,奚落一番,赶出门外……”

“我有点莫明其妙,你既说,种下金币的泥土上贴了封条,那末金币起出来,还进去,封条岂不是要撕破了么?”吴策老说。

“这倒是每个人的技巧不同,不过,实际上也很简单,泥土是干的,而且松得像散沙一样,封条贴上去,等浆糊干了,就可以连泥土一起揭起来。只要用一把小钳子就可以把金币钳出,泥土的原状不动,按照它的裂缝把封条重新按上去,谁能够看得出曾经揭过封呢?”

“那末骆驼也同样采取这种办法罗?”

“当然,他就是看破了这一点!”

“这样足可证明骆驼比你技高一等。”

“所以我就和他们开谈判了。骆驼说:‘因为不守诺言,庙中收入的利润,并没有分给我一半,所以我不得不自食其力!’我说:‘你为什么要破坏庙的信誉?’他轻薄地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现在靠庙,不吃庙还吃什么?’于是我只有摊牌:‘现在,我想请你离开华光庙!’他说:‘那不简单,因为我已没有去处!’我说:‘看在同行的份上,我请你开码头,另谋出路,盘费由我奉送!’那鬼锁匠孙阿七插嘴说:‘行!我们有计划到南美洲去开煤油矿,你愿意投资多少?要知道我们是拒受任何人施惠的!’我悻然说:‘应该由你们开口,我酌量而办!’于是,他们开口了,要美金两万元,经过讨价还价之后,我愿意付给美金一万元,他们拿了钱,连谢字都没有说一句,就施施然走了……”

“从此你们就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不!你且听下文,我这个人也不是个好砍的柴,谁惹了我,我也绝不放过他!”常云龙面露愤懑。“骆驼和系阿七离开了‘华光庙’还不到十里路,就被警察截捕了!”

“为什么呢?”

“那些美钞全是假钞。”常老么得意非凡。“哈,说来凑巧,他们未来之前,曾有一个制伪钞的逃犯,被警察追捕,逃到我的庙里要求庇护,我把伪钞扣在手里,把人放走,也算是骆驼交了霉运,栽在我常老么手里!”

“哈!”吴策老大笑起来,“那末,你一定是待骆驼和孙阿七离庙后就马上报警!”

“那还用说吗?冤有头,债有主,给骆驼一个教训,以后对同道要客气……”

“据我所知,在南洋地方,伪钞犯是处死刑的,骆驼到今天还活着呢!你的故事恐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吧?”

“不,警察抓着的只是孙阿七一个人,骆驼的个子瘦小,身手灵活,他利用‘金蝉脱壳’的方法,警察逮捕时,只抓到了他的一件破大衣,人脱掉衣裳却溜走了,但情形却非常狼狈!”常云龙说。

“嗯,他逃脱了,孙阿七还不是一样要坐牢!”

“孙阿七是个‘鬼锁匠’,无论那一种锁,用一根小铁条就可以打开,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他把整间牢狱的锁闸全打开了。监狱中本来就囚禁着许多凶恶的杀人犯、私枭、强盗……顿时秩序大乱,狱卒、警卫,只有展开格杀,孙阿七趁混乱之际,牺牲了其他的犯人,自己却逃脱了……以后我的华光庙里就连接发生不幸事件,老是失窃,我知道那是骆驼和孙阿七干的勾当,但却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最后,有一天,突来大队军警包围我的庙堂,首先冲进我那块圣土,检查香客种植下的金币;又突入我的住室,搜查账册,于是,我西洋镜便全盘被拆穿了,罪名是利用玄术,欺诈盗骗,判了有期徒刑十年……”说到此间,常老么吁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知道,这全是骆驼干的,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

“这也是一报还一报,你曾用官方的力量,冀图取他们的性命,他们也自然要利用官方还你一记!”吴策老略略表露同情说。“在我们同道的规矩中,双方面有芥蒂时,互相斗智是可以的,利用官方陷害人,却是不可以的。你们两个人都犯戒,而你在先,他在后,怎能怨天尤人呢?”

常老么说:“我利用伪钞报警,不过是久闻骆驼道法高超,又目睹他的手段不凡,所以特意给他一手厉害的,看他如何应付罢了!”

吴策老说:“也许骆驼也是想看看你的道法如何高超,身手如何不凡,你是否坐满了十年监狱呢?”

“唉……”常老么长叹一声,算是答覆了吴策老的问题。

“故事你是讲完了,这些好像于我完全不发生关系呢!你讲这故事,有什么作用呢?”

“现在,你总可以知道骆驼的为人了?”常老么沉重地说。

“你的故事由头至尾,我全不相信,所以不足以破坏我和骆驼的感情!”

“用不着你相信,因为你现在落在我的手中,我只是先礼而后兵,先让你明白原委而已!”

“在我们的同业中是没有同情可言的!”

“既称同业,当可帮忙!”

“有何指教?”

两人的语气又逐渐由谈笑而变到针锋相对。

“我只要求你把骆驼购买的情报来源说个明白……”常老么说。

“说明白了就没有情报价值了!”吴策老慢条斯理地说。

“那我就无法担保你的安全了!”常老么加以恐吓说。

“但骆驼能担保我的安全,还有你们的王功德可以担保我的安全!”

“这话怎说?”

“骆驼抓住了王功德?有王功德在骆驼手里,我怎会不安全呢?”

“你怎会知道王功德被抓呢?”

“交友之道,贵在有来有往,我是做人质来的,免得这批嗜杀成性的魔鬼因为失去一个人而老羞成怒,滋生事端。而且我们成安街屋子的秘密被共党揭穿,骆驼断定必然是有‘同道’在内作祟,特意派来看看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是我了……”常老么说。

“那末我有一个问题,你就为了和骆驼的一点宿怨,而甘心做共党的走狗,出卖自己的同道么?”

“十余年冤狱之仇,不得不报,我赤手空拳,不得不利用一下共党的特务做靠山,我不希望别的,只要骆驼肯承认他失败了,我就罢手。我仍顾全同道的义气,既不取他的性命,也不想让他学我一样的坐牢,他贩卖情报,所得的数目已不在少数,现在,我用情商的办法,请他把情报的来源说出来,共党自然会给我一笔有数目的酬金。得到这笔钱,我仍然收山归隐,像从前一样,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与红尘断绝,研读佛经,了此余生……和骆驼的恩怨也告了结!”

“那你就错了,骆驼也有和你同样的想法,他早已收山归隐渔乡,但是共祸蔓延之后,把他来个扫地出门,他之所以和共匪特务斗智,目的纯是讨债,你现在和共匪混在一起,他岂不要把你视同一丘之貉么?所以,我说你打错算盘了。”

“我的算盘并没有错,‘识时务者为俊杰。’骆驼只凭个人智慧和一群有组织有势力的恶魔对抗,这无异是以卵击石,他曾数次占了上风,纯是侥幸,而且现在还有我可以随时随地揭破他的阴谋,所以迟早会一败涂地。我之所以和你商量,完全因为你是个厚道长者,希望藉此以消除我和骆驼的宿怨!”

“承蒙抬举,不胜感荷,但请恕我年老昏庸,无法办到!”

两人谈到此间,忽然播音机发生障碍,致使潜伏在花园中的颜主委和胡伟无法再听到他们的谈话。那传音器是装置在常老么的坐椅下的,这会儿好像被什么东西蒙盖了似的。

好在颜主委和胡伟已经完全清楚了,骆驼和常老么结怨的一段故事。

约数分钟后,颜主委走进了刑事室。

常老么和吴策老的谈话已告一段落,常老么看见颜主委,马上递了个眼色,表示并没有什么结果。

颜主委首先注意那播音器为什么失灵,只见那张椅子已经踢翻了,倒在墙的一隅。

看样子他们两个人已经闹翻了脸,摔开了椅子,幸而还没有动武。

颜主委不动声色,向吴策老说:“我已经查出一条线索,情报贩子在昨天曾到湾仔去过是吗?”

吴策老泰然说:“到湾仔去也算是情报吗?湾仔是谁都可以到的地方……”

“不!情报贩子所去的地方不同,湾仔道五○○号住了个广九铁路深圳段路工工头,名叫梁洪量,也是该地段的地头蛇,泄露我们沿海军事秘密的,就是这个家伙。情报贩子向以为他狡狯莫测,没有人能够追踪他,但是这次他失败了,我们用逐站布局法,终于在湾仔找到了他的踪迹,也找到了梁洪量!”

经颜主委这样一说,吴策始才露出惶恐之色,因为梁洪量这个名字,从颜主委口里说出来,经过一定很糟。

梁洪量就是广九铁路的工人,因为能够起领导作用,所以铁路当局将他提升为工头。

共匪的阴谋是讲究向下阶层渗透的,他们也曾在梁洪量头上动脑筋,梁洪量原是没有政治思想的人,但远在还没有和共匪接触之前,他在广东的家乡,早经共匪血洗,因之无形中对共匪恨之刺骨,任凭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由此曾经和赤色工棍发生过数次斗殴流血事件,梁洪量三字在深圳便出了名,大家以爱国工人视之。

情报贩子利用了此点,和梁洪量交结成为契友,专事蒐集共匪向铁路工人施展阴谋的情报,指导梁洪量应付共匪阴谋的策略。一方面请梁洪量利用深圳的地利,采集有关共匪一般性的情报。

刺探共匪沿海军情地下工作人员被杀,文件失踪的事情原是巧合,那地下人员在风声紧急时,自知道无法逃出重重罗网,便把文件交给了当地旅馆的一个茶房,出重资请他带进深圳地区,只要交给任何一个爱国份子就行了。他匆匆忙忙办好了文件的事后自己便牺牲了。

茶房将文件带进深圳之后,交给了当地一个出名的爱国工人梁洪量,于是文件便落入情报贩子手中,他答应将文件公开于世,又利用时间向“文化公司”敲诈了一笔巨款。

“现在,梁洪量已落在我们的手中!”颜主委说。“他的死活,全凭你们一句话!”

“你们把他拿下了么?”吴策老问。他显然已有忧郁之色。

“当然,你假如要看看他也未尝不可!”

“……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绑架勒索全来!要知道,这地方是香港啊!”

“哈——香港又如何?说实在话,我们也不想这样做法!这只怪情报贩子的手段过辣,他为了个人发财,不惜利用任何人做他的工具,梁洪量就是他的牺牲品之一……”

“哼,梁洪量是爱国工人,你们早有意把他除掉,这次不过是拿情报贩子做藉口,以加重情报贩子的罪名,将来好使那些爱国份子对情报贩子憎恨,削减他的群众力量,你们的阴谋就可得逞了!”吴策老直截了当,一语道破他们的阴谋。

“不管如何!你假如肯把情报贩子蒐集情报的路线交出来,我可以释放梁洪量的一条生命!”颜主委狡猾地说。

“有王功德的性命可以换取他的性命!”吴策老蛮有把握地说。

“但是换了他的性命就不能换你的性命啦!”

“不!骆驼做事,向来连本带利的!”

“也许,我们要牺牲王功德的性命呢!”颜主委露出狰狞一笑。

“那末,也许骆驼要和你们来个同归于尽了……”

“嗯……”颜主委开始感到吴策老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凛乎不可侵犯。正在这时,一个小匪徒进来向颜主委交头接耳。

颜主委点头后,挥手命小匪徒退出刑事室,然后向常老么说:

“我看你和老家伙的交情也攀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进一步处理吧!”

常老么唯唯诺诺,他懂得颜主委的意思,立即跟随他离开了刑事室。把守者马上锁上了门。

颜主委出了地洞,一直向大门口处走,原来,情报贩子和一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前,由胡伟牢牢的站在那里监守着。

情报贩子笑盈盈地说:“抱歉得很!我家的龚也长先生在你家搓通宵麻将,家里出了事情,女佣人被扣到警署去了,他是户长,没有他不能进行保释,我不得不来请他回去!”

面对着一个警察,颜主委有点尴尬,不承认也不行,承认了,吴策即将平白被他领去。假如龚也长真的是户长的话,没有户长,查大妈保释不出来,户长失踪了,警署一定要查究。而且有情报贩子从中捣蛋,可能就要把“三三一”闹得天翻地覆。

“应该你是户长才对!”颜主委指着情报贩子说。

“信不信由你!”情报贩子随手举起手中的户籍册,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户长——龚也长,还有吴策老的照片贴着,钱金元不过是他的表亲罢了。

颜主委感到奇怪,他记得常云龙说过,成安街一○六号的户籍册他曾经看过,钱金元是失势的政客,龚也长是他的秘书,为什么忽然龚也长会变做户长呢?

“放心!王功德现在正和孙阿七等几个人搓小麻将,龚也长能回家去,他们的麻将也自然收场了!”情报贩子说。“而且还有你们留下的几支铁货我还想免费奉还呢!”

颜主委犹豫了半晌,觉得吴策老坚持着不肯吐露消息,留着也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老朽经不起用刑,如用刑逼供,准会闹出人命案子,倒不如暂时把他放走了再作道理。

“你肯保证王功德的麻将可以立刻收场么!”他说。

“当然,我向来信用昭着!”情报贩子说。“而且香港地方的米饭贵,王功德的饭量很大,我把他留着,还要蚀掉米饭!”

“假如你失信又如何!”

“那也没有关系,我们的户长保释了查大妈以后,你同样可以设法把他请回去!”

这样一言一语,似开玩笑,又非开玩笑的态度,把旁边站着的警察弄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玩意。

颜主委无奈,只有进房子去和常老么商量。

常老么说:“放他走就是了!”

颜主委说:“假如他们不放王功德,又该如何办呢?”

常老么说:“他们会利用警察,我们也同样可以利用警察!情报贩子刚说过,王功德在他们家里搓小麻将,有警察在那里证明,他们假如不放人,我们可以报失踪,只要记着警察的号码就行了!”

颜主委听罢,对常老么更是赞赏,立刻传令释放吴策老。

吴策老又被手帕蒙着眼睛,由刑事室出来,直到接近大门口间,才把手帕松开。吴策老已像胸有成竹,知道情报贩子来接他回去。

临出大门口时,颜主委还鞠躬相送,说:“有空再来玩!”

警察说明了来意,请吴策老至警署签字,保释查大妈。

吴策老当然满口答应,离开了“三三一”大厦时,颜主委仍站在石阶上出神。

到达警署之后,手续办妥,查大妈便恢复了自由。在返寓途中,吴策老向情报贩子说:“王功德放了没有?”

“吃午饭之前,当然放他,以昭信用!”

“千万不能放!否则你误大事了?”

情报贩子面露惊奇,说:“这是怎么说法?”

“你经常到湾仔去形迹败露,他们已经查出来你是找梁洪量去的。”吴策老焦急地说。

“常穿袍子不愁不遇到亲家,这是迟早要有的事。……”

“但是梁洪量已经被他们抓着了,说不定有性命危险呢……”

“这话是谁说的?”情报贩子瞪大了眼睛问。

“颜主委说的。他说,假如你乐意,用王功德换梁洪量的性命也可以,换我的性命也可以,任择其一……”

“那末,他们把梁洪量囚禁在那里呢?”

“当然在‘三三一’,他们有很多防空洞,都改装成刑事室,可以囚禁人的……”

“赫……”情报贩子格格大笑起来,笑得豪放,倏而又伸手拍拍吴策老的肩膊,说:“吴老兄!你是老江湖,人称你为智多星吴用再世,但是你上当啦!我们干‘马扁’行业的,就讲究真真假假,故布疑阵,使人意乱神迷,真假不分,倘若过分天真,讲究道义,须提防上当……”

“我不懂你的意思!”吴策老说。

“他们用的是‘以假对假’的战略!”情报贩子正色说。

“他吹牛不成?”

“当然——我今天早晨才到过梁洪量处!他好好地还在那里!”

“但是难保他们在你离去后行事……”

“唉,不会的,要知道梁洪量是著名的爱国工人,他手底下有弟兄数百人,平日门户森严,出入有防卫,即算共匪更明目张胆,也不敢随意动他,要知道,梁洪量假如失踪了,在香港倒是一条大新闻呢!”

“骆老弟,你不要过分自信好不好……”吴策老最后说。“而且你的活冤家常老么已由南洋赶回来,参加了他们的阵营和你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