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跨出门时,正好伴金丽娃上汽车的张子宜匆匆的赶了回来,与田野迎面相撞。
“田先生,你快点去吧!霍太太已经吐了!”
田野喘了口气,大步跨上前,只见金丽娃伏在车缘,像垂死的病妇一般。也许是酗酒之后,突然受到风寒所袭,所以呕吐狼藉。秽物由车缘泻到草坪之上。另一个青年人还在照顾她。
金丽娃穿着轻纱晚服,袒胸露背的。披在肩膊上只有一条纱巾及一件薄呢大衣。酒醉的人,经过呕吐又再受寒的话,必然病倒无疑。田野对女人的心肠特别软,看见金丽娃如此情形,对她刚才放荡的含恨,顿告消散,悯惜之心油然而生。他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给金丽娃披上,然后坐落车中,发动引擎。
“谢谢你们两位帮忙!再见!”他驾着车远驰而去。
“田野!你送霍太太回家以后,再来吗?”张子宜招呼着说。
但田野已经听不见了。汽车连影子也告失去。
田野的驾驶技术,已显见进步,这是金丽娃不可磨灭之功。这时,她正昏沉沉的。倚在车垫子上动也不动。打着酒噎。田野在想霍天行和金丽娃之结合,究竟是仇是爱呢?
霍天行为了爱金丽娃而残了一条腿。因而,他报复整个社会,又杀害了金丽娃一家人。他之所以和金丽娃结婚,是否也是属于精神上的报复?在表面上,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太坏,而且霍天行又把“正义”公司权柄部份交到金丽娃手里。金丽娃为霍天行做事,担尽惊忧,也可说非常的卖力气,可见得她的确是很爱霍天行的。但是经常,又看见她愁苦万分,似有无上的哀怨无从向人倾诉,这又是什么道理?
田野在想,也许金丽娃毕竟还是个女流。过不惯那杀人谋命的生活,而逐渐对霍天行憎厌,而内心之中却仍是爱霍天行的。同时霍天行的残暴,凶恶,有时对她冷落,使她常感到恐怖与空虚,因而心中旁徨,一时希望这样,一时又希望那样……
倏的,金丽娃在说话了。“我们现在在那里?”她抖瑟着,像感到寒冷。
“我送你回家……”田野说。
“嗨!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我求求你……”
“这么夜!不回家?上那儿去呢?你打算上那儿去呢?”
“随便那儿,反正我不要回家……”
“但是不回家,没有地方可去,你又喝醉了!”
“田野……我们上浅水湾去,好吗?”
“唉,这么夜,又这么冷,到浅水湾去干什么呢?我们岂不是发了疯?”
“我反正不要回家,随便什么地方都去……”
田野不再理睬,踏满油门,加快了速度,以为尽速赶到她家的门前,那时候他即可设法强行把她弄进屋去。
“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了……”她说着,突然推开车门。
田野大恐,因为酒醉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万一金丽娃真的跳出车外去,必然粉身碎骨无疑。
他急忙紧急刹车,因为车门是开着。所以汽车收住的冲力,也几乎把金丽娃抛出车外,幸而田野手快眼明,双手拦腰将她抱住。才免至演出悲剧。
这紧张的一幕算是平息了。田野惊魂甫定,心腔仍跳荡不已。
金丽娃又开始呕吐,是经过刚才的抛荡所致。田野喘了口气。照应一个酒徒,比照应什么都难,渐渐,对金丽娃仇恨已告消除,仍很细心的为她揩,为她抹……
约有半个钟点,田野终算把汽车驾回干诺道霍府门前。金丽娃已在车中睡熟。田野按过门铃,即把金丽娃抱起,不一会,那铁闸门打开,是那高大而面目狞狰的女佣应门出来。她的额上包扎了有一大幅纱布,似是受了创伤,田野已无暇问及这些事情。
“啊,太太,怎么啦?”女佣说。
“喝醉了!”田野答。
女佣欲帮田野接转手,但田野说:
“不必了,你去收拾汽车吧!她吐得一塌糊涂了!”
金丽娃沉睡如泥,真好像死人一样。田野紧抱着她,一步一步的向着屋子内走进去,大门是开着,可以直通大厅。大厅内的电灯通明。只见一张背置的沙发椅上,升飘袅袅烟丝,霍天行衔着雪茄,自沙发椅上站起来了。
“啊,你们回来了!”霍天行点首说。他的神色并不愉快,好像有什么事情积压在心上。
田野抱着金丽娃的形状很狼狈,同时,也有点“做贼心虚”的心理。他隐约的看出霍天行流露了嫉忌。“她喝醉了……醉得相当厉害……”田野说。
“不要紧,这是她的家常便饭,把她送进房间内,让她睡醒了,就没事啦!”霍天行说话时的神色也是很沉重的:“人类聪明,才会发明喝酒,一个人在清醒时,事事都觉得不如意,只有喝醉时才糊涂,才觉得幸福,事实上这是在表现,逃避现实,为什么不趁在清醒时面向一切实行反抗?田野,我也不明白是你染了金丽娃的病?也或金丽娃染了你的病?反正我觉得你们是类似的一种人!”
田野无话,他无法懂得霍天行的语意所指,把金丽娃安置床上之后,很体贴的给她脱去皮鞋,盖上被单。霍天行直在旁边冷笑不已。
“金丽娃大概在你的面前,说了不少话,相信你对她的同情,比对我的同情,要多上一点!”
“她没说什么,而且喝酒的人所说的话,是无足以相信的!”田野淡淡说。但他走出卧室时,倏的回身,很坚决地向霍天行说:“霍先生我对你的处事,所作所为,大致都很同意,但是你杀害包国风,我却非常反对,……试想包国风不过是个青年学生,什么也不懂!他不过是受人利用,经常在这里出进,冀图刺探我们的动静,打听一点消息,凭他那点年纪可谓乳臭未乾,能做出些什么呢?相信你姓霍的绝对不会把他放在眼内!但是,你竟然下毒手把他杀了……这种疯狂性的戮杀,为世人所不容,霍天行!照这样下去!依我看,你迟早还是会一败涂地,你怎样杀人时,别人就怎样杀你……”他越说越是激昂,这是他自投进“正义”公司之后,当面反对霍天行之最剧烈的一次。
霍天行的脸上也有郁色,但他很冷静,绝不因为田野所说近乎侮辱的话而激怒。他趋至酒柜前,取了一瓶“马丁尼”酒,及两只高脚盃子。酒满了之后。递至田野之前,心平气静地说:“来,我们喝盃酒——在你们没回来之前,司徒森刚走,他也是来查问包国风的事情的,但他的言语却没有你这样剧烈。”
田野起了悲怆。叹了口气。黯然说:“年轻轻的一个人,他没有什么错,何至于要褫夺他的生命?他的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的前途无量呢……”
“田野,你知道详情没有?”霍天行呷了一口酒,仍很平和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包国风被谋杀了却是事实!”田野说。
霍天行命田野坐下,然后将包国风的死因详细说出。
原来,在午后的时间,包国风来访,正值金丽娃的情绪不很愉快。因为在晨间,他们夫妇之间为了一点小事情而起了龃龉。金丽娃不欲和包国风罗嗦,借故外出,也就等于逐客令。岂料在金丽娃离家之后,包国风胆大妄为,竟又折回来爬墙进屋,潜进房内,翻箱倒箧的,冀图搜索出什么秘密……。也许在他幼稚的心灵中以为趁在这天桑南施生日,可以呈献一点特别的礼物。
霍天行家中那个脸目狰狞的女佣银宝,原是澳门某案的杀人犯,力大无穷,因为犯案在身,逃避警探,而投靠到霍天行之家潜藏,霍天行收容她,一方面是给他当女佣,一方面是借用她的天生蛮力用以给他做护宅的保镳。霍天行夫妇两人的生活简单,有了银宝一人,即无需要其他的佣人,更兼霍天行夫妻两个自己都会驾车,所以连司机也不必用,另外的一个小丫头却是专为侍奉金丽娃,及做些零碎打杂的事情。
银宝正在餐厅中烫衣,倏的发现寝室中有异声,以为是小偷,她便潜行过去。只见一个华衣革履的青年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她还没看出他是方才离去的客人包国风呢。她是个粗人,心中是没有什么计算的,觉得情形蹊跷,大吼一声,当做擒贼般一窜上前扑了过去。
“什么小贼子敢在这里胡为?……”她吼嚷着,声音怪粗暴的。仗着她天生的蛮力,一把将包国风的膀臂紧紧抓着。
包国风知道事败,吓得魂出躯壳。连神志也昏了,也顾不了什么体面来访或藉词辩护,就拼命的挣扎,打算强行逃出樊笼。他倏的抢起了床上放着的一个衣架,没命的向背后擒着他的人敲去。
是时,刚好银宝发现了那可疑的窃贼,竟是她的女东家的客人包国风。刚欲松手……包国风手中的一只衣架已敲到她的头上,“咔擦”一声,因为用力过猛,衣架折为两截。银宝的头上被敲破一条裂缝。顿时鲜血如注。银宝被打得楞了头,她并不在乎头上被打破,只奇怪包国风为什么神色如此惊惶,而且还动手打人,即算不是作贼,也必然另有图谋。
包国风看见银宝受伤,鲜血如注,更吓得魂不附体。银宝僵呆地站着,眼瞪瞪的,鲜血流下来把她的一张怪脸染成了血球一样,形似魔鬼……包国风也不知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惊魂甫定,或藉抬起脚步即飞窜而逃。这一次银宝可不饶他了,如饿虎擒羊般扑上去,怪叫一声。“小贼子,你还想逃吗?”
包国风也是命该如此,什么话也不说。扭转身来便向银宝殴打。
银宝因为负了伤,忿怒掩盖了理智,杀性突起。以双手捺在包国风的颈上没命的收缩。
包国风有过度的惊惶,拼命挣扎,还捏着拳头不断疯狂地向银宝殴打,甚至用脚踢……似乎是生死边缘上为求生存而反抗。包国风越是反抗,银宝的怒焰更凶,她扭转身子,即把包国风摔到地上,叉着喉管的双手仍不肯放,由上压下,力量更猛。
包国风的眼镜跌落了,连玻璃也敲碎,呼吸窒塞,使得他的眼球突出欲爆,脸孔涨得血红,额上青筋暴跳。
“看你还敢打人吗?贼子!”银宝咬牙切齿地说。
包国风还在打,但是力量是那样的微弱,动不了银宝丝毫。渐渐,那抽动的臂膀瘫软下去,竟然不动了……银宝的余怒未息,鲜血与披散的头发,形成她好像一个疯妇,她兀的站了起来,还狠狠的向包国风唾了一口涎沫。她尚以为包国风仅是昏迷了,歇息片刻即会醒转的,但没想到包国风早已一命呜呼了。
小丫头正在厨房里洗抹碗碟,厨房和寝室之间相距很远,她还不知道屋子内发生惨剧。
当银宝发现包国风呼吸停顿时,始才惊呼,把她从厨房里招出来,协力设法抢救……。
用热手帕,灌拔兰地酒。摸擦循环血液……其实那小丫头看见银宝满脸鲜血,屋子内凌乱得一塌糊涂,又加上地上直条条的躺着一个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的也帮不了什么忙。
她们打电话至“茂昌洋行”,“鸿发”公司,霍天行适因事外出,找不到人,连金丽娃的下落也不明,她们还不敢妄自请医生来诊治。忙乱了一阵子,包国风的脉搏也告停止,心脏也不跳了。
两人默然守着尸体,直至晚上七点多钟。霍天行回来了,金丽娃在离家后至茂昌洋行即又和霍天行吵了一架,所以霍天行的心情非常不愉快,他从没打算谋害包国风。但包国风已陈尸他的公馆之中。从未有过恐慌的霍天行,也起了颤悚。包国风是私家侦探派过来的所谓“间谍”,竟然丧命在他的屋中。这使他困惑。银宝向霍天行报告过后,霍天行跺脚咆哮。他没有毁尸灭迹的本领,而且更不能将包国风毁尸灭迹。因为包国风每天必在他的公馆中出进,突然宣告失踪,他自然会沾上莫大的嫌疑……,永无洗脱之日……
假如弃尸郊外,包国风尸首的颈项上有勒毙的指痕。也同样的会有人指他为凶手,一场官司总免不了,将来即算脱罪,他的身份可在社会上完全败露。以后“正义”公司的行动就困难了。
霍天行将银宝痛斥一顿之后,想了又想。他绝对不能毁尸或布置成包国风失踪疑案,他一定要做成包国风是死于意外,而且是离开他的住宅以后死于意外的,而且更要把颈项上勒毙的指痕消灭……
这除了嫁罪于车祸以外,别无他途。霍天行定计以后,即打电话招周冲来帮忙。然后命银宝帮忙,将包国风的尸首抱上汽车,亲自驾车,专找那些荒避行人歛迹的地方行走,以回避他人眼目。
布置包国风丧命的地点既不能与闹区距离过远。又要避免行人撞见。
不久,来至坚道,周冲也来了,他在货车运输公司偷来一辆大卡车。因为车祸杀人,尸首之上血迹会留下轮胎的痕迹,别的杀案倒无所谓,霍天行可以用他自己的汽车,香港这种同样的汽车,起码有万辆之多,谁能证明是他的汽车肇祸,但是包国风的杀案可不行……。
所以要用“借刀杀人”的手法用偷来的大卡车“辗杀”,霍天行驾着汽车在马路两端巡视过没有行人,即命银宝将包国风的尸首自车上抱下来。置在马路中央,然后周冲驾着大卡车辗过去。
轮胎由头部辗过去,弄得血肉模糊,以掩蔽颈项上的勒痕……。
霍天行将经过情形向田野陈述完毕,自己也叹息不已。说:“试想包国风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谁也不必把他放在眼内,而且他和我无仇无怨也无利害之分,我干吗的要取他的性命?这岂非给自己惹麻烦吗?不过事已至此,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这只怪我平日过份信赖银宝了!”
田野明了了整个案情后,也无话可说。到这时,他始才明白银宝所以用纱布包着额角的原因,更可证明霍天行的话并没有假。
倏的,田野意觉霍天行的布局有破绽。便说:“包国风被勒毙及布置用卡车压碎脑袋的时间,相距有多久呢?……”
霍天行已明白了田野的意思。举杯一饮而尽,颔首说:“是的,我也知道可能会出毛病,不过当时,在我回家的时候,包国风气绝最多也不过一个钟点,连我布置疑局的时间,大概有两个钟点以上。据我所知道,一个人在死后两个钟点内,血液还不会凝结的,在我的疑局布置完后,我曾检验过包国风的尸首,血肉还是新鲜的,看不出破绽,等到警署案发时,大概相距又有两小时,血迹在地上也干了。所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包国风的家属拒绝警署解剖验尸,要不然,法医仍可检查出包国风是被勒毙,呼吸窒塞致死——”他吁了口气又说:“好在,我们偷用了他人的卡车,卡车用毕后,洗干净了轮胎上的血迹,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到人家的车库里,所以即算官司打起来,我还是可以推脱罪名,就是只是身份为社会触目,名誉损失而已。”
田野默默,不管霍天行的布局是如何的巧妙,他终为包国风的丧命惋惜,他心中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霍天行之为恶,迟早有一天还是会事败伏法的;就算包国风的这一案能逃过去。
“在你和金丽娃没回来之先,”霍天行再说:“司徒森和桑同白曾到这里来过,可见得这老警犬老我不会放过,当时我也曾预算到在案发后,警署方面的人会来调查,所以我早已换上睡衣,伏索处理我们茂昌洋行的帐目,有许多页上笔迹未乾,可证明在凶案发生时,我尚在家中看帐,又幸而金丽娃和你都在桑家参加舞会,相信司徒森即算更精明,也无法捏着我的把柄吧!”
“不过包国风乃是独子,她的父母会伤心至什么程度?可以想像得出……”田野踌躇说。
“这是意外……”霍天行不乐。非常激动地说:“这并非是预谋!谁能预料银宝会给我们闯下大祸?到了这种时候,我们要自救!还能管及人家吗?”
田野额上冒着汗,慑于霍天行的虎威之下,他除了喝酒以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但霍天行的脸孔又倏的转变,似有歉意地向田野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膊说:“恕我暴躁,这件事情,完全是属于意外,以后会如何发展,尚未可卜?在这段时间,我们得协力团结,渡过难关!”
“人死不能复生,难过也没有用处!”霍天行见田野不语,又加上了一句。
田野的情感非常矛盾,包国风之死,使他悲哀,但又感觉并不完全是霍天行之过……。
霍天行再把两只杯子斟满,让田野坐下。“时机已逼在眉睫,不容我们稍懈!让我们来研究潘彼得的问题,看如何把圣蒙的案子了结吧!要不然,长此以往的拖下去,我们迟早会吃大亏!”
“潘彼得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呢?”田野问。
“不瞒你说,潘彼得一直藏在魏律师家中,这个律师向是以狠恶出名的,没有谁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潘彼得是‘圣蒙’悬赏缉拿的逃员,他在魏律师家中过着的如同囚犯般的生活,连窗户露台都不敢给他露面,潘彼得原是纨袴子弟,这种生活他怎能受得了?所以,他一直斥责我们的无能,对我们不满,所以也就正好利用上这一点……”
以后,霍天行便把他的阴谋详细说出,欲实行“借刀杀人”,把司徒森,潘中元潘彼得一并除去!
田野离开霍宅时已是深夜。天空飘降着细雨,在港岛初冬的夜间,经常是降雨的,有点寒意。
街头上找不到汽车,田野翘起了衣领,缩着脖子,瑟缩地在行人道上彳亍而行。
霍天行的计谋在他脑海中还迭起徘徊。利用他人火拼互杀而达成自己的愿望,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潘中元叔侄两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无足以惋惜。田野和司徒森无仇无怨,但他为“圣蒙”的血案步步紧逼,于田野,是一个恐怖的人物,假如能把他除去,等于消除心腹的大患。
问题只在霍天行的计算自以为非常周密,万一起了变化,岂不是弄巧成拙,全局败露了么?
田野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竟走上了德辅道,这不由得他又想起了吴全福的问题。于是他倏的下了决心,朝着“忠民”书报社冒雨疾走,路上没有行人,皮鞋橐橐的声响远送。街角处每有路警巡回,看见警察,田野的心情就有点不大自在,但也并不回避。不一会,已来到书报社门前。
这店铺早打烊了,里面灯熄火灭,铺位拉上铁闸,上好门板。田野拼命拍门,那看铺的小厮可能早已熟睡了,过了许久,始才把他惊醒,电灯亮了,门板上的洞窗揭开。露出一双朦松的睡眼。
“你找谁?”他问。
“我是田野!快开门让我进来!”田野说。
田野是这小厮眼中的黑煞星,看见他,就连魂魄都没有了,即时睡魔也告消失。六神无主的。田野屡次深夜光临,每在光临后总得发生些许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一次当也不能例外吧!
“快开门!”田野再说。
“怎么?又是吴先生出了什么事么?”小厮战战兢兢地说。
“不!这次是你们的汤先生出了事情,你开开门,我和你详谈吧。”
小厮到底年轻幼稚。惶恐无主,一时不知就里,便把铺门的锁扣取下,……田野的动作很快,一闪身便溜进了门内。复命令小厮把门下扣关上。
“汤先生出了什么事吗?”小厮问。
“不!你先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谈——”田野说着,一面把小厮携至帆布床前坐下。眼睛却在屋子内兜转,冀图能找到一点足以利用为迫供的刑具。“吴先生今天几点钟走的?”
“今天吃过晚饭以后,他的胃疾突发,痛苦难当,他说实在支持不住了,所以很早的便走了,大概是回家去休息吧!”
田野频频点首,他找不到任何可用的刑具,由书架内取出一本厚厚的精装词典,蓦的举起来在小厮的头上敲了一记。词典虽是纸张装订成的,但它够厚够硬,用它在脑门上敲击,份量也够沉重的。小厮被打了一下,非常惊惶又带着诧异地怪叫了起来。
“田先生……你为什么打我?”
“我要你说老实话!”田野又举起词典再次打下去。
用书本打人,当不会伤皮肉,但那沉重而不露形的力量已使小厮的脑门昏沌沌的。
“我说的……都是老实话……”他再叫嚷着说。他想挣扎起身逃出去,但却被田野抓住,又第三次打下去。
“我命你说老实话,汤冬在吴全福的小菜内下了什么毒药?快说!”
小厮怪叫。田野却用手帕堵住了他的口。
“说老实话,否则我还要打!”田野再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下毒药……”
“好的,我看不给点苦头你吃,你是不肯实说的!”田野扯高了袖子,故意露出凶焰说:“你知道我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
“田先生,你再逼我……我就喊救命了……”
田野的双手已叉到他的喉间。他是一个刚受过刺激的人,心中积压满的愤怒需得找机会发泄,所以动作非常粗暴。
“呃……救命哪……”小厮惊惶地一面挣扎一面呼喊。
田野不得不使用他的狠招,左右又刮了两个耳光。力量用得很有份量。那小厮的脸也肿了,嗓子也发哑。“你再敢拉大嗓子怪叫,我就马上致你死命……”他一面说,双手仍叉在小厮的颈上。
他的手劲不敢用得过大,因为,他想起汤九斤之死,又想起银宝取包国风性命的始末,全都是无意杀人的,而致人死命。
“你怎样也逃不脱的!假如想活命!我劝你还是说实在话吧!”田野继续相迫。
小厮便哭了,他痛哭后,似有求饶的表示。“我说老实话……”他说。
“小菜里下了什么毒?只管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下毒……”小厮擦着泪,呐呐说。
田野扬起手,又要打下去。小厮惊惶而呼。
“那不是下毒……那是玻璃粉……”
“玻璃粉……”田野哑然失声。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在食物中下玻璃粉,这是比下毒药还来得辣手,更来得狠毒残酷。怪不得吴内福会突然的患胃疾了,而这胃疾又并非是药石可以治得好的。
田野已得到真相,便把小厮撇下。顿时面露杀机,眼中闪露凶光。
他凭猜想推断汤冬为什么不下毒药,而采用玻璃粉的原因。
因为用毒药谋杀,被害者的尸上必然有特征呈现,隐瞒不了他人眼目,而玻璃粉却是不露形的,伤在胃部,任何人都看不出,而且还误以为是胃病致死。
不过这种谋杀方法也就太过残酷了,玻璃粉割破了肠胃,慢慢的溃烂,慢性的死亡,又不露痕迹。
“这种人,万杀不赦……”他咬牙切齿地咀咒说。
小厮惊魂甫定,蹑手蹑脚的,又打算溜走。田野向他说:
“你既说了老实话,就不必逃走了,我绝不会为难你的!但是你事人不淑,在这间书报社内待下去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及早辞职,另谋出路吧!”
小厮抚着被殴打过仍在发痛的脸颊,泪如雨下,唯唯诺诺,只求田野不再打他,什么都肯答应。
田野吩咐小厮再开铺门,穿身走出门外,这时夜雾更浓,细雨飘飘,但寒气已不再侵袭他了,因为他全无感觉,身体内的热血在奔腾……
田野慢慢在路上蹀踱,他考虑该如何对付汤冬那种卑劣恶毒的行为。终于理智压盖了他的狂怒,他冷静下来,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戮杀……
因为汤冬的哥哥汤九斤已丧在他的手中,对任何一个人,不宜“赶尽杀绝”。汤冬之所以出此下策,乃是为死去的哥哥复仇而遗怒吴全福,他既没有魄力“明目张胆”的明来,只好暗下毒手了……。
“他的哥哥汤九斤既已丧命,不能给他们汤家绝后,留他一条活命吧……不过这个人实在应该把他驱逐出去……”田野一路上喃喃自言自语。
最后,他既已戳穿了汤冬的阴谋,就可以借此为藉口,逼令他结算书报社的帐目,和吴全福分帐拆伙,以后分道扬镳,河井水不相犯。
田野回返公寓,在黑暗中摸索上了楼梯。公寓里的住客早睡了,只有吴全福的房间仍亮着灯。
他听得一阵呻吟之声自房内透出来。那是吴全福的呻吟。他的妻子又在絮絮的向他安慰不迭。
相信这时候,吴全福还不知道他的胃中有着足以致他死命的玻璃粉末。
田野趋至他的门前,大门并没有闩上,吴全福的一家人全睡了,那小小的一间鸽子笼,挤了七八口人,床上大大小小睡了四个,打地铺的也有四个,连他的妈妈也睡在地板上……谁也不会了解,这还是忠民书报社的董长事之家。
吴全福躺在床上醒着,他似乎痛苦莫名,用了两个枕头压在肚皮上,不断的呻吟,她的妻子在旁怜惜地为他擦汗,婉然地劝他马上找医生。
田野摇首,他从没有看见这种抵抗疾病的方法,他在门板上弹指,引起他们夫妻注意。然后正色说:“吴全福!你也应该听听太太的话,好好的看看医生了!”
吴全福的脸色惨白,抬眼看见这位神色丧然的夜妇人,不免振作起来,同样以责备的口吻说:“田野!你怎么搞的?昼夜颠倒……这样能算是生活吗?……你不必劝我!还是多劝息你自己吧!”
田野不和他辩驳,只说:“吴全福,你需要治疗,需要休养,要不然,你比我死得更快!——我死了倒无所谓!光棍一个,无牵无挂的!但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能撇下他们就走吗?吴太太!明天早上你找我!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医生!假如吴全福再不听我的话,我们可以合起来揍他的人!”说完,头也不回,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田野摸索上床时,顿觉得奇怪,因为床上有一个人……而且玲珑浮突的,分明是个女人……
田野大异,急忙掣亮电灯。原来,床上的女人又是那苦缠不休的蕾娜,她已经睡熟了,衣饰还是舞女的打扮,可能由舞厅下来即到此,已经等候了很久,不知不觉而进入梦乡。
田野矜持着,他不明白蕾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苦苦穷追不舍,甚至牺牲她的肉体,灵魂……田野自觉身旁尽是烦恼,他的事业,恋爱,以及他的友人……全都困扰了他的心身。怎样才能得到解脱?这是他切身最大的问题,那还有闲空再去谈恋爱。
“蕾娜,起来,起来……”他伸手将她推醒,面前的一个睡美人,竟挑逗不起他丝毫邪念。
蕾娜在睡觉中受到惊动,微微的发出一种娇涩的哼声,那张铺着久久没洗涤垢秽床单的木床,竟能使蕾娜甜睡似棉。她翻了个身,搂着枕头,又睡熟了,……也许是太疲倦的关系……
做一个红舞女,在普通舞客的眼光,会以为她们的生活舒畅,跳舞既是游戏,既可得钱,又可得名,而且有时候还可以搭搭架子……
但是身外周围的烦恼又有谁人可知?逢人迎笑,即算心中有着更多的愁苦,也得向人迎上笑脸,尤其在恋爱方面,有谁会真真的爱上一个舞女呢?除了那些败家子弟,纨袴儿,或者是三妻四妾专蓄储姨太太的……而且多少还带上邪淫性质,成败不计,且看红舞女落得好收场,又有多少人?
蕾娜也许就是这种原因缠上田野了。所以,她不惜以在舞厅打烊后,拖着疲劳的身体赶过香港来,守候在田野的破房子之中……这也可以说是她的聪明,也可以说是她的愚昧。
田野在三姑娘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以后,似乎对男女之间问题冷淡了下来,尤其金丽娃和桑南施的种种,还在困扰他,他怎肯又再拖上一个蕾娜?
“蕾娜!起来,起来。快起来呀!”他再次推摇蕾娜的身体。肌肤接触,使他突然起了异样的感觉,心腔开始跳荡,他想起了那糊涂的一夜。心中犹有余愧,这时倒需得用理智来克服一切了,他心中在想。
“蕾娜……你醒醒呀……”他再说。
蕾娜醒过来朦胧地张开眼,她这时的形状,真有点像三姑娘。
“噢,你回来了……”蕾娜露出甜笑。
“现在几点钟啦?……”
“四点半过了!”田野看着手表。
“啊,你现在才回家吗?每天都是如此吗?”她并不坐起来,仍躺在床上伸懒腰。“真糟糕,我一躺下竟睡了一大觉!”随着她掠了掠头发,又说:“我倒很奇怪,你今天并没有喝酒!”
“找我有什么事吗?”田野的语气中,似有下逐客令的迹象。
“啊!想起你就来看看你,”蕾娜吁了口气,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过,每来看你一次,都需得要很有耐心,一等,五六个钟点!看你也累了,要我让床给你睡吗?”
田野对付女人的心肠原是最软不过的,这时候,他目不转睛地凝盯着蕾娜的姿态,顿生怜惜之心。同时,天还没有亮,假如下逐客令,能叫她到那里去?
“来!我让你——”蕾娜见田野默默无言,看样子,就可以知道他心事重重的,自己识趣,起身跃下床来,找寻脱下的高跟皮鞋。
田野更不好意思,忙说:“不必,天已快亮了,我并不想睡,还是让你休息吧!”
“占了你的床,我于心不安……”她的语气似乎也有点怨田野的无情。
田野以惭意半推半就的,重新把她拖至床上。
蕾娜不是喜欢僵持的人,很容易便驯服的,她重新躺到床上,还让出地方给田野坐下。
“这样!你坐在床畔陪我聊聊,一会儿便天亮了,我马上就走!”
“不!我陪你去吃早点!”田野说。
“我请客好了!”
田野笑笑。他矜持了半晌,带着劝息的态度说:“蕾娜,我想说这话已经很久了,当一个红舞女实在不容易,尤其能在舞厅挂头牌,更是得来不易,谚语说:‘创业易,守业难’,做舞女的也是一样,爬上头牌之后,就应该知如何守!在欢场上,最着重要的还是名誉,做舞女能明哲保身,就会越窜越红,越爬越高……”
“好啦!好啦!”蕾娜已领会他的意思,制止他再说下去,“难道说,你以为我是个浪漫不羁的女人吗?”
“不是这样说法,因为我看见香魂和三姑娘的下场,所以顺便说说……”
“噢!提起三姑娘,我今天倒看见她了!”
“是真的吗?”田野又惊又喜,“在那里?”
“今天中午,我上银行提款,在弥敦道上,和她相遇,假如不是她喊我,我都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着一身修女的衣服,黑纱披着头……她说,天主堂派她去做见习护士。”
“三姑娘能做护士吗?这简直难以令人置信!”提起三姑娘,田野的心情总是惨伤的。
“她说,是她自己要求的,神父给她考虑了很久!”
“在那一间医院呢?”
“就是以前她和香魂住过的那间……‘圣玛利’医院……”
田野吁了口气,他恨不得马上就插翅飞到九龙的圣玛利医院去,看看这位失意正在受苦受难的爱人。
蕾娜看出田野的心思,抿着嘴儿。又说:“我也曾向她提及了你……”
“她怎么说呢?”田野似有一线希望。
“她叫我别提了,她希望能把过去的一切完全忘记,更不希望能看见你!”
“这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即算神仙也不可能,谁能把过去忘掉了呢?”田野感伤地移步趋至窗前,推窗外望。
天色已告朦胧,鱼肚白远在东方,晨雾尚浓,随着晨风如轻烟般逐渐消散。
“天已经亮了,我该走啦!”蕾娜带着失望的语气说。一面,她取下她的大衣。
这句话惊醒了田野,孤男寡女的在一个房间内呆了一宿,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是给外人知道,还是不大名誉,趁在公寓里的人尚未起床,他们可以悄悄溜出去。
尤其公寓里的长舌妇相当多。不给他们发现可以省去很多的事情。
“我陪你一同走走吧!我答应请你吃早点的!”
蕾娜含媚一笑,无可无不可的!
次日,田野很早到达“圣蒙慈善会”,这天似乎是他非常紧张的一天,有许多事情待办。同时,他还希望能抽出空暇,到九龙圣玛利医院去一趟,看看三姑娘。
桑同白到达办公室时,田野即找他谈话,要求他给吴全福介绍一个靠得住的医生,而且在医药费上还希望打个折头。因为田野知道,吴全福的伤势不轻,试想玻璃沫藏在肠胃,谁能受得了。即算找到了名医,能把玻璃沫全部取出,医药费也是不得了的事。
桑同白考虑片刻,即拨了个电话给他的老朋友,是一个著名的内科医生,把田野的委托详细说明。
那医生回答。病情未经诊断,还不能下断语,假如严重的话,可能要开刀,即是内外科医生会诊。
桑同白即写了一张介绍卡交给田野,说:“这个医生,是我数十年的老朋友。医术高深,经常义务治贫苦病人,你只管让你的朋友去看病好了,无论需要考虑医药费问题,我们办的是慈善事业。假如你的朋友真的是贫穷的话,我们尽可以帮他的忙!”
田野非常感激,接过桑同白的名片,吹乾上面的墨迹,非常珍重的贴身藏起。
这时候,他的内心矛盾异常,因为霍天行有命令交待他在桑同白面前说话。
他考虑了很久,迟迟不肯把那些话说出来,因为,这究竟是有愧良心的事情。
“看你的神色,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桑同白窥破田野有心事,所以说。
田野已到了不说不能的阶段,这个机会岂容错过?他曾再三考虑,假如把“圣蒙”的血案解决,也等于是帮桑同白的忙,便故作矜持地说。“我不知道这消息于你们有没有用处?”
“什么消息呢?”
“最近,潘中元和霍天行经常接近,每次都是交头接耳的,神色不很愉快,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桑同白顿时目光灼灼,似有感触,频频点首,说:“这就逐渐接近水落石出的阶段了!”
“我不知道这消息于你们有没有用处?”田野再说。
“当然有用,司徒森早已判断,潘中元可能为贾子德杀案的主持人,现在已渐有事实可以证明!最近这个月,他又有钱解进霍天行的存款帐户——包国风之死是整个案子的最大关键,这批歹徒起恐慌,是意想中必然的事情!”桑同白顿了一顿,又说:“以后,你不妨多注意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问题,这于我们的帮助很大!”
“你已肯定潘中元是杀案的主凶了吗?”田野问。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桑同白说:“司徒森也派出人做他的眼线,但现在既有这个消息,更应该加强了!因为案情已发展至最后阶段!”
桑同白再向田野查问内容。“他们讨论些什么事情,你连一点影子也没听到吗?”
“好像有关什么搬家的问题,我不清楚!他们好像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偷听的,反正他们的神色紧张,好像有大祸将要临头需要把一件货物移送至什么荒僻的地点……”
桑同白对田野并无疑虑,他即执起了电话筒拨给司徒森,说明田野的报告。
司徒森的布局,在原先的时候,潘中元只是次要的地位,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茂昌洋行,及霍天行夫妇身上,听得桑同白的报告后,他觉得有改变战略的必要。
“据我的看法,包国风之死,也许逼使霍天行要改变他的方法,田野的报告很好,可能短期内,潘彼得要出现了,我们大可以在潘中元身上找线索了!”
桑同白也赞同司徒森的主张,于是,他俩决意把布置盯在霍天行身上的眼线,全转移集中到潘中元的身上。桑同白把电话挂断之后,向田野笑口盈盈地说:“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继续帮忙下去,以后多注意他们的接触,尽情打听他们,讨论的是些什么?”
田野的大计已售,但似乎良心有愧,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加以欺骗,是有违本意的,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
田野为吴全福看医生之前,向桑同白说明原委,需得请假一日,桑同白立即答应。并自动的吩咐会计小姐姜少芬预支一个月的薪水给田野,他说:
“假如不够的话,可以再和我商量!”
田野心中极为感动。虽然,他的那一份区区的薪水,还不及他干上一个凶杀案的十分之一,但是桑同白的表现却是充满了人情味,更加重了他的良知上的羞愧!
“那一天听说你又和南施闹了蹩扭,是真的吗?”桑同白又把话题转移,好使精神上比较轻松一点。
“不,那纯是误会,我日后会向她道歉的!”田野回答说:“而且,那天包国风的耗讯,使大家的情绪都不愉快,任何一点小问题都会使人触火!”
“我很希望你能按照理智去做!”桑同白说。
田野取出薪金,即离去圣蒙慈善会,他要带吴全福去看病,同时又欲假此空余时间,到九龙去看三姑娘。他由圣蒙出来,即匆匆赴往九龙的圣玛利医院去,但是三姑娘不在,她回香港的天主教堂去了,田野失望之余回到永乐东街公寓,吴全福的妻子发愁说:
“吴全福是那个老脾气,他不肯看医生,他说他的病没多大重要……所以又上书报社去了!……”
田野摇头叹息不已,吴全福的生命已危在旦夕,还漠然不知死活。
他由公寓里出来,再赶往德辅道中的“忠民”书报社去。当他跨进报社的大门时,就发觉里面的情形有异。各物凌乱得一团糟,似乎经过被人翻箱倒箧,汤冬和那小厮俱不见人影,只有吴全福一人独在乱物中,他对着那些凌乱的物品发愁,正在很细心地逐一收拾。
吴全福的脸色不正,他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以手去揉揉肚子。
田野穿进门,站在吴全福的背后,吴全福没有发觉,只为他的病痛及当前的工作忧郁。
“全福哥,怎么啦?你!”田野在问。
吴全福猛然回头,见是老朋友到来,露出惨笑说:“唉!病痛缠身,真不是味道,——汤冬今天又没有来,那小厮又失踪,不知去向,铺子内的各物又捣乱得一榻糊涂!唉……这世界,真不是人活的!”
“汤冬,你去找过他没有?”
“我请隔邻的一个听差去他家里请他来,但是竟然没有人在家呢!”
田野猜想而知,汤冬可能因阴谋被揭发,把书报社的各物捣乱,而逃之夭夭,那小厮也畏罪潜逃。所以,这间书报社内除吴全福外,已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看过保险库没有?有被人卷逃什么?”田野再说。
这句话可把吴全福提醒了。他到达书报社后,只顾整理那凌乱不堪的门市部,经理室内的情形尚未注意。他们趋进经理室去,并无特别异状,检查各物,就只是汤冬所有的一张办事桌,所有的抽屉全被打开了,连那保险箱也没有锁上,里面的现钞,帐册全被卷走。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情事!”吴全福踌躇说。
田野不断点首,说:“汤冬那家伙,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交朋友,要多多注意了!——现在,什么也不要紧,你快跟我去看医生吧!”
吴全福很伤心,他叹了口气,说:“我的病并无什么大碍,问题就是这间书报社的灾难太多,我一家七八口人全赖这书报社生活,怎么得了?”
田野高声说:“你的病非常严重,假如再不诊治,随时随地都会有断送性命的可能!”
吴全福尚以为田野“无的放矢”故意夸大其词,好使他屈伏就医,含着笑说:“性命丢不丢掉我倒不在乎,但是书报社我却一定要以全副精力把它做好!”
田野见吴全福顽固不敏,有了怒意,便把汤冬的阴谋,如何暗下玻璃粉欲谋杀他的事情详细说出。
吴全福半信半疑,眼看着书报社内的种种情形,又好像田野的说话并不会假。
“汤冬因事败畏罪卷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以后这间书报社就完全归你个人独力经营,无需要有任何顾虑。但是最主要的还是看病,如何把腹中的玻璃粉末取出来,保全性命,以后才能谈到事业……”
田野说完,再也不管吴全福的执拗,擅自作了主意,因为吴全福离开,整间书报社内便没有一个人了。他以红纸草书了“修理门面,休业三天”的两行字,锁上铺门,强行拉吴全福随他离去。
“以后整间书报社就属于你个人所有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好人永远是不会寂寞的!”田野感慨。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晚上,天时地利,正方便了违法工作的进行,这天,田野负有重大任务,主持指挥他的手下起押潘彼得迁移至另一个安全处所。
帮助他进行工作的,是丁炳荣、沈雁,和另两个歹徒。因为顾虑当前的环境,所以田野并不露面,由丁炳荣直接主持行动,他们把潘彼得自魏律师公馆的地窖中起出来……。
趁着骤雨临头,两个歹徒为他们布置哨位把风,街首的两端看不见行人,丁炳荣便匆匆的把潘彼得推上汽车。
这个多月以来,潘彼得无异做了超等的囚犯,饮食起居虽然还很适意,但这种花花公子,平日生活放荡惯了,怎耐得住困在一间小屋子内,甚至于连阳光也看不见。
他自然闹着不肯走。但丁炳荣的责任在身,在必要时还可以采用强硬的动作。
“妈的!你们又要把我送到那里去?”潘彼得怪叫着。
丁炳荣拍着他的头颅,强推他进入汽车。
“茂昌”洋行是这项行动的监视人,由周冲带队,他们布置的,全是眼线,一方面是给田野他们掩护,另一方面,是监视他们的行动有无弊端。
潘彼得不肯上车,致使他们的行动受到阻碍。为争取时间计,丁炳荣不得不用强硬手段。一手叉着他的脖子,推进汽车里去。然后两个打手,一左一右的把他挟持着。提出警告说:
“假如你再反抗,可别怪我们无情,会叫你吃不消的!”
田野是守在一处幽黯屋檐下间接指挥他们行动的,丁炳荣他们的汽车走后,田野静悄悄的自屋檐下溜出来,淋着雨绕至街角处,那儿同样的停放着一架汽车,金丽娃守在车中,她是整个行动配合的监视人,“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分出两个副理后,首次合作,也就是田野和周冲两个对头配合进行工作的第一次,金丽娃自动出来查看他们配合的情形。
田野钻进汽车之后,金丽娃发动引擎,追在丁炳荣的汽车之后,这次,她绝不提出任何意见,只是以旁观性质,所以还需得听从田野的指挥。
“不要太接近了,反正距离目的地很远,我们还可以兜回去看看周冲他们怎样了!”田野说。
金丽娃即踩刹车,调转车头,绕回去找寻周冲的手下按桩把风的所在。
但是周冲他们早已离去,因为这项行动的第一步已宣告成功,毫无阻碍的已经把潘彼得送上汽车,他们无需要留在街面上引人疑窦。同时,也无需要跟踪丁炳荣及田野的汽车,因为在路途上出毛病的机会较少。他们绕道,要抢在田野一行人之先到达目的地,先行给他们布置把风,一方面也是监视。
大雨滂沱,大路上只剩下一场雨景。
“周冲他们早走了,我们快赶路吧!”田野向金丽娃说。
于是,金丽娃踏满油门,风掣电驰的向着目的地奔驰。他们赶到西营盘一处海岸的码头,丁炳荣他们的汽车早已到达,正设法把潘彼得送到一艘小汽艇上去。
潘彼得自然反抗。“你们到底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你们这样胡来不行……我要找霍天行说话!……”
金丽娃的汽车并不驶上前,仅停在码头旁边观查。只见丁炳荣一伙人和潘彼得拥做一团,拉拉扯扯的,在暴雨滂沱中,淋了一身湿透……丁炳荣已起了无名之火,扬手以枪柄,一下子把潘彼得击昏,这样潘彼得始才很安静的被他们几个人杠起。抬落汽艇之上。
田野虽然在潘彼得面前不露面,但是他必需亲自押运,所以推开车门钻出车外,将雨衣的翻领打起,向金丽娃道别。“再见了,谢谢你的照顾!”他说。
“第一步很成功!希望最后一步也同样的成功!”金丽娃说。
田野挥手点头,冒着雨,跳落汽船,金丽娃便驾着车离去了。
“这小子真不成话,不吃点苦头,不肯安静下来!”丁炳荣指着船中躺着的潘彼得向田野报告。
看他们的每一个人,俱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便点首说:“你们都辛苦了!快开船吧!”一面,他招呼大家走落舱中。同时用手帕把潘彼得的眼睛扎上。
这艘出租汽艇的船夫,是和“正义”公司关系最为密切的,也可说是外围人员,他们平日所有的工作,也是走私漏税,及贩卖毒品等类似的非法事情。所以在海航上路线很熟,驾了汽船,在海浪汹涌烟雨迷茫之中,毫无顾虑地驶出海去。
他探首那方小小圆形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见海浪和骤雨,并无其他发现,周冲的一伙人是否仍监视着,不得而知。
“行事在什么时候?”沈雁和他攀谈。
“现在还不知道呢!相信在一两日之间吧!”田野答。
“唉!夜长梦多!还是早点了结较好……”沈雁说。
田野睨眼看看板凳上躺着动也不动的潘彼得,觉得这大好的青年人,又倏告丧失性命,大为惋惜,但像他这样的败类青年,能在社会上少去几个也是为社会造福……
丁炳荣守在船舱之进口间了望。他忽有发现,隔着海浪,远远的看到一道微黯的灯光,是另一艘汽船,和他们的航线相同。“看!那必然是周冲他们了!”他叫嚷着说。
“周冲做事,向来是很认真的!”田野点首说:“尤其对我,是不肯轻轻放过!”
他们的目的地,是九龙的大亚湾!
大亚湾位在九龙的东南方。原是未经开发的渔村,渔民甚少,荒山僻野间,稀稀落落的有着些许泥屋茅房,连公路也没有,交通全凭船只。
霍天行选中这地点,因为在他的外围部下中,有着一个出生于此地的渔民,在村中尚还有些势力,可以左右村民。他们在山峭间租了一间屋子,布置好了罗网。静待潘中元司徒森等人落网。
“茂昌”洋行和“鸿发”公司的人马冒雨把潘彼得押送到茅屋去。田野派下六个人,三个是他的手下,三个是周冲的手下。由丁炳荣负责指挥布哨,无论如何不能给潘彼得逃出去。
田野任务完毕后,即乘原船回返香港向霍天行报告。
司徒森连日的行动非常紧张,临时动用的人员也不少,他需得钉着潘中元,盯住霍天行及金丽娃,同时,对田野也不肯放松。
田野押送潘彼得至大亚湾去,行动非常诡秘,逃过了司徒森的监视。获得成功。
这天,也就是霍天行计划行事的前夜,田野回返公寓。这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住客全睡熟了。但是他在楼梯看见灯光,而那灯光的角度又是自他的房间内射出来。由于当前的环境紧张,他需得处处小心,所以,即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趋楼上去。他在怀疑出来时忘记了关电灯,又怀疑是蕾娜又来了。
田野想起,金丽娃曾说过,司徒森曾派出人来做他的工作,而且还是在永乐公寓里。
“不要是司徒森买通蕾娜在做我的工作吧?”他心中说。
当他正继续轻轻的爬上楼时,蓦的有绳子绊了脚,那绳子横穿在楼梯板上,而且还有铃铃的声响,显然是有人布置在那儿的警号。现在该不是蕾娜的问题了,证明是公寓里出了内奸。
只见那道灯光忽然闪大了一下,是门打开又掩上,有脚步声自内出来。
田野澈然大悟,匆忙放开脚步飞窜上去。他动作敏捷。窜上那段楼梯所需的时间还不及两秒钟,双目一扫,只见他的房门,仍半开半掩摇曳不定,是刚有人自内出来。
马上,他就发现一个人影,很快的向着前楼阎婆娘的厢房溜过去,那是一个女人,而且田野还看得出她就是那死要钱的二房东阎婆娘。
田野明白了,司徒森购买眼线监视他的行动的正就是阎婆娘这无耻之徒。除此以外,在公寓里还有什么人肯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呢?这也是金钱作祟。田野一时为狂怒掩没了理智,一溜烟窜上前,闯进了阎婆娘的房间,手急眼快已抓住了阎婆娘的头发。
阎婆娘知道事败,抚着胸脯,吓得魂飞魄散,直在抖索不已。
田野正要举起拳头打下去。倏的,吴全福的房间内传出孩儿的啼哭声,是小孩子遭遇了梦魇……
田野警觉,万一阎婆娘动蛮,必会惊醒整个公寓里的住客,他逼得刹时收手。
“噢,原来是你!我以为是小偷呢!”田野说。
“……”阎婆娘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偷进我的房间!”田野一面说,一面把阎婆娘房间内的电灯掣亮。“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我……”闾婆娘脸如纸白,喘息不止,由于惊惶过度,张口结舌,她想解释,但心不从愿,什么话也说不出。
田野便扬起了拳头加以恐吓。“怪不得最近我的房间内常常失窃,原来是你在作祟!”
“冤枉……冤枉……”阎婆娘算是说出了话。
“那末你偷进我的房间里去,搜索些什么呢?”田野以平和的语气问。
“我没有搜索,我在替你收拾房间!……”她支吾以对。
田野便笑了起来。“笑话,三更半夜里替我收拾房间么?何不说老实话呢?我做你的房客,已经快两年了。我深知你的个性,你是除了要钱以外,什么也不管的——是谁指示了你,让你偷进我的房间里去搜索?还要说什么收拾房间,收拾房间无需要在三更半夜,更无需在楼梯上布下悬铃警号的笨事,我可以直截了当的说,你受雇于人,受了人家指使而做我的工作!搜索我的房间!这种工作在白天无法得逞,以为晚上没有人拦阻你,尤其在楼梯上挂了绳,结了铃铛,有谁上楼,你就会知道!但是你仍失败了。奸计败露,倒不如坦白说出来!我会原谅你的!”
阎婆娘原知道田野的北蛮子脾气不大好惹,事情被他揭穿,准有苦头吃,任田野说得怎样宽宏大量,仍呐呐地不敢启齿。
田野又说:“说与不说仍是由你!好在最近我失窃了不少名贵的物品,正想抓一个人到警署去报报案,多少能领回些赃,你不向我说,迟早在警署里还是要说的!到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阎婆娘是没有知识的妇人,听到警署两字,已经惶惶不安,但她继续踌躇。不肯说话。
田野已处在尴尬之中。他知道要改变方法,始能使阎婆娘招供,同时,还得令阎婆娘不把事情泄漏出去,以便将她反利用。“好吧!既然你不肯向我说,那末我们就到警署去说个明白!”他说着,便挽着阎婆娘的膊胳,装做要把她拖出屋去。“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会对我怎样?我做了你年余的房客,我们已经有上感情了!主要的,据我知道,在公寓里要做我工作的人,还不只你一个人,还有其他的人,我必需要把其他的一个人找出来,要不然,我永无安宁之日……”
这句话阎婆娘忽然怔下,霎着眼,似有什么计谋,打算乘机会把责任推掉。
“走吧!我们上警署去!”田野再次逼压。
阎婆娘站着不肯走。“我没犯什么罪,为什么要跟你上警署去?”
“你到警署去解释吧!反正面向警探,你是什么话都需得说的,般低限度另外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阎婆娘不肯走,挣扎开田野的手臂,说:“你只要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是谁,对吗?”
“你且说出来,是谁?”田野说。
“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否则……”
“我保证不会对你怎样!”
阎婆娘便趋到田野耳畔,低声说。“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是沈雁那小子,他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内,正好做你的工作!”
事情大出田野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没想到沈雁会做他的工作。这是违反“正义”公司规则的事情,假如报告霍天行,沈雁必得死刑。
“我不相信是沈雁!”田野发狠说。
“你应该相信我,我还是受沈雁指示的!”阎婆娘说。
“那末,谁是主持人?”田野再问。
“是一个叫做司徒森的什么私家侦探,他说你是什么杀人团体里的杀人犯……”
“唔!原来你做我的工作,就是怀疑我是杀人犯!”田野露出诧异,虎目圆睁。
阎婆娘脸色大变。战战兢兢说:“不……其实在司徒侦探面前,我已经替你解说很多,我怀疑的还是沈雁……假如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去找司徒侦探当面说!”
“不,我绝不怪你,因为你主要的只是钱!只要有了钱,就连什么朋友、道义、感情都可以不顾的!现在我愿意让你把这份钱继续赚下去。不过,我应该警告你!切勿把事情泄漏出去,尤其更无需要向司徒森说明我已窥破你的秘密,今晚的事情提也不必提。只当没这回事,反正私家侦探的钱容易赚,你多捞他几个又何妨?同时,更不可向任何人再提及你怀疑沈雁是杀人犯!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我也在对沈雁怀疑呀!假如被沈雁知道,你我两人同时没命!……”
阎婆娘听田野说还容许她把钱赚下去,顿时转忧为喜,唯唯诺诺,天大的事情也肯答应。忙举手指天发誓。“我绝对不向任何人泄漏……”
田野再说:“下次你再搜索我的房间时,再无需要在楼梯上系绳挂铃,这是最笨的事情,你可以发现人家上楼,人家也同样的可以发现你在屋子里面的鬼祟!”
阎婆娘很难堪,露着两颗大金牙哭笑难分。
田野便告退了,临行时说:“切莫忘记我的话,这是于你有好处的。哦!我忘记了,明天又是房租之期,你提醒我一声,刚好慈善会里发薪水,不至于拖欠你的!”
阎婆娘感激不尽,连声说:“田先生,谢谢您啦!”
以后,田野便回至房间内,他举目四看,屋内各种物件,都有被翻检过的迹象,但并不怎么凌乱,就光只床下的一只废物箱子被拉了出来,还没有推回去,显然是阎婆娘缺乏经验,闻铃声仓皇而走……。
这种只要钱,什么事都干的人,是最可怜不过的!
田野心中想:除了那废物箱内暗藏有一支黑牌手枪以外,相信阎婆娘一无所获,幸而在香港这地方收藏私枪并非是什么大罪。了不起罚几个钱即可了事。不过为避免麻烦计,他不能再把手枪继续藏在废箱内,阎婆娘是个贪图小利的人,不管待她如何好法,只要有利可图,她就可能向警方告密……
田野将手枪自废箱中取出来,用钳子将那天花板的一块破板分开,以手帕将手枪裹起来,塞到里面去,复将破板合上。
这时,他始才考虑到沈雁的问题。这家伙忘恩负义卖友求荣,假如报告霍天行,必须送掉他的性命。
田野冷静下来,他觉得和沈雁的情感尚在,不愿意取他的性命,但像沈雁这样的人,既做了职业凶手,有丰富的收入,还要贪图小利,出卖朋友,人格可就太卑劣了。
“这种人,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田野心中说。
沈雁早睡熟了,他不肯从正门出去,拍沈雁的房门,惊动了其他的住客,好在由他房间内的窗户出去,有一个小洋台,是和沈雁房间的窗户相接的,他可以爬窗户进入沈雁的房屋。
跨窗而出,来至沈雁的窗前,沈雁有洋习气,从不关窗睡觉,田野很容易的便爬进窗户去了。
沈雁在床上睡熟了,微微的有点鼾声,田野轻轻的把电灯掣亮,他看到沈雁的一副消瘦而缺乏情感的脸容时,心中顿起了嫉愤。
田野趋至床前,沈雁仍睡得很甜,全无知晓。田野要对他出卖朋友卑劣的人格施以教训。但又不得惊醒公寓里的人。于是,他先用左手将沈雁的嘴巴堵上,然后扬起了右手“嚓,嚓”给沈雁左右面颊来了两记耳光。沈雁自梦中惊醒,他受到意外的惊吓,欲呼喊求救,但田野的右手又拿了回来叉住了他的喉咙。
“你敢叫出一点声音,我就先取你的性命!”田野沉着噪子说。
沈雁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用双手抓住了田野的腕臂,任怎样也挣扎不开。渐渐,他已完全清醒,看清楚了压在床上的是田野,他很奇怪,为什么田野会在深夜间向他突袭。眼睛在发怔。
田野等沈雁的神色恢复正常后,才把双手松开,再次沉着嗓子说:“好好的坐起来,我和你说话。假如把住客惊醒了,你负全盘责任!”
沈雁抚着被掴得火辣辣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撑身坐起。惶然地问田野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问你!为什么出卖朋友?你的胆子可不小!是不想活了吗?”田野脸孔铁青,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并没有出卖朋友,你的话从何说起……?”
“你替谁做我的工作?”
“啊!你说的是司徒森吗?”沈雁像忽然领悟,表情上似乎于心并无愧怍。
“当然,你替那私家侦探监视我的行动,岂非等于背叛‘正义’公司?你不怕触犯戒条吗?”
顿时,沈雁忘去了脸颊上的创痛,格格笑了起来,但又怕惊醒了公寓里的住客,急忙双手堵塞嘴巴,把笑声压了下去。“田兄,我以为你是聪明人,但却没想到你有时也糊涂得可以!试想我会做这种出卖组织的傻事吗?司徒森能给我多少钱?那区区的数字还不及‘正义’公司里捞上一票的十分之一,司徒森既然找我,我不得不敷衍,否则便会露出破绽,谁叫我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呢?司徒森也就是为此原因,使尽千方百计和我接近,待相识以后,说尽好话,还拿出什么为社会谋福利啦,为人类除害啦……那些大帽子,使得我无法拒绝,事后,我考虑了很久,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阎婆娘早已接受了司徒森的支配,和你多接近,反而不美,所以,我报告了霍天行,霍天行和我磋商了许久,他也认为暂时不适宜告诉你,因为司徒森盯得紧,怕你万一冲动,或在神色流露了不安,好在你并没有什么秘密会留在公寓中的,尽管让阎婆娘侦查,量她这个乡妇之流,也不会查出什么蹊跷……”
这时;田野脸有疚色,他自咎错怪了沈雁,更打错人了,但由沈雁的话语中,他知道沈雁仍是借此机会而和霍天行接近。“但我可以告诉你!阎婆娘已经查出我有一支黑牌手枪!”他说。
“这是小事!在香港查出无照手枪,顶多罚几个钱!”沈雁毫不在意地说。
“不过这样多少总给我有点不利!”
“但是这是无法挽救的事,因为阎婆娘早在司徒森认识我之先,已经在做你的工作了!相信他早已知道你有一支无照手枪了!……”
“她刚才又在搜查我藏枪的地方!”
“我早知道,但我假装睡熟了,反正我也曾检查过,那里面除了一支手枪外,再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又怎会知道阎婆娘在做我的工作呢?”
“说老实话,司徒森认识我,还是她介绍的!她还拿了介绍费。”
田野已觉无话可说。这事情,不能责怪沈雁,也不能责怪阎婆娘贪财,这只能怪他四周的环境太坏。
他对霍天行的用意起了怀疑,为什么霍天行要把这事情蒙蔽他?是否有意将他牺牲而敷衍司徒森的攻势。他向沈雁致过歉意后,复又越窗,爬返自己的房间去。
这天,天际阴霾不散,但是没有下雨,正就是霍天行进行使用毒计,准备利用潘中元及潘彼得做饵,消灭司徒森的步步紧逼,让他们自己互相火拼,同归于尽。
由于田野接二连三的间接给司徒森传递情报,让他们知道潘中元在近日和霍天行接触颇频,而且两人常常争吵得脸红面赤,发生龃龉,因此引起司徒森注意。他派出无数的眼线,密布在潘中元及霍天行的周围。所以这天的行动,霍天行夫妇需得回避,因田野在司徒森的眼中也涉有嫌疑。同样需得回避。
田野一清早按照平日的状态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他走进办公室时,刚好是办公时间。张子宜和姜少芬早到了。姜少芬向田野使眼色。挑起手指头招他至跟前。
“桑南施在房间内!”她笑吃吃地指桑同白私人的办公室说。
“哦?这么早,她来干什么?”田野非常奇怪。“桑老先生呢?”
“桑老先生不在,听说他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早晨一早走的!”
田野暗暗吃惊。“和什么人一同去的?”
“不知道!”
田野想起大亚湾的布局,假如桑同白的出门是和司徒森一同走的,事情便严重了。他急忙穿进桑同白的办公室去。只见桑南施正伏在桑同白的办事桌上读电影杂志。她抬头看见田野穿进室来,即把头一摆,连睬也不睬。
“南施,桑老先生呢?”田野说。
“别和我说话!我不睬你!”桑南施对田野的余恨未息,仍在闹着气。
“南施!别再闹气了……我向你陪不是就是了!”田野急切地的说:“桑老先生到那儿去了?是否和司徒森一同走的?”
桑南施忿然地抬起头。说:“关你什么事呢?”
“事情非常危险,快回答我的话……是不是和司徒森一起走的?”
桑南施见田野焦形于色,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暗暗奇怪,始才楞下了神色说:“爸爸是和司徒森一同走的……你为什么这样急呢?”
田野即顿足大叫糟糕。霍天行原布置下陷阱毒害司徒森的。但没想到竟连桑同白也堕了进去。
桑南施继续说:“司徒森自从得到你的消息以后,派了许多眼线监视了潘中元的行动。所以得到许多线索,他查银行,知道潘中元每个月仍按照规例送五万元给霍天行。据司徒森猜想,那可能是支付给霍天行的,为他侄子的保护费,潘彼得是由霍天行保护着,但收藏在那儿却不得而知。最近潘中元和霍天行常常发生争吵,原因可能有两种:一种是可能潘彼得受到虐待,另一种,可能竹杠敲得更大!……”
“那末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到大亚湾去呢?”田野继续发着急。
“……司徒森得到眼线报告,潘中元昨天在码头上包了一条汽船,约定是今天十点钟必得要到九龙的大亚湾的!他的神态非常神秘,一再关照汽船上的船夫,不得把行踪泄漏,司徒森猜测他是去探看潘彼得,所以也包了一条船,为不泄漏风声,比潘中元早上两个钟点先开航去大亚湾等候,假如果真潘中元是去探望潘彼得的话,将他们两人双双捉到的话,圣蒙的血案就可以迎刃破获了!”
“那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呢?这事情太危险……”
“爸爸对这事情非常兴奋,司徒森虽然拒绝他参加同行,但是我爸爸坚持着一定要去!”桑南施皱着眉宇说:“你好像很着急,你怎会知道很危险呢?”
田野擦着汗,避开正题,说:“他们有没有报警呢?”
“没有——司徒老先生只带了三个助手……”
田野的心情,既是焦灼,又是矛盾,他知道桑同白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在霍天行的计划中,举凡至大亚湾去的,一律不给他们活着回来。
田野不愿意桑南施成为一个孤女,他想抢救桑同白的性命,但此项行动,即会败露他在“正义”公司的身份,同时更又触犯“正义”公司的戒条,霍天行金丽娃会对他不满,更给周冲找到藉口予他治罪。
壁上的时钟在移动,一分一秒的溜过去,相信桑同白的汽船已将接近了大亚湾……也就是他的命运一分一秒的接近了死亡。
“田野,你怎么了?”桑南施睨视着田野的形色,忽然说。
田野惊醒,他看到桑南施仍是那张和蔼甜蜜的脸,他怎忍心令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女郎成为孤女?况且桑同白是个慈善家,老好人!更不应该牺牲在这些杀人者的手里。
他倏的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救出桑同白的性命!
“田野!你的脸色不正,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桑南施又说。
“不!到现在,你应该冷静!同时相信我的说话,你的父亲现在处在很危险的境地,我需得马上追到大亚湾去查看究竟……免得他们坠入敌人的圈套!”田野正色说:“你该好好回家去等着消息,不要在外乱跑,否则太危险了……”
“怎么回事?”桑南施已开始被田野焦急的形色弄得惶悚不安。
“别多问,按照我的话去做……”
“那末,我跟你一同到大亚湾去……”桑南施鼓起了勇气说。
“不!那太危险,不适合你去的!……你要听话!”
时间的逼切,已不容许田野迟疑,他把桑家的司机江标招来,命他驾车将桑南施强行载送回家去。
田野走出“圣蒙”慈善会,即匆匆赶回永乐街的公寓去,他决意往大亚湾去救老好人桑同白,他知道向霍天行及金丽娃求情是绝对没有用处的,反而泄露了行藏,危及他自己本身的生命,除了从速赶往大亚湾,阻拦这场流血外,别无他途。
他穿着西服,到这种穷乡僻野去,太过华贵,容易惹人注目,他需得改装乔扮成渔民的模样。所以得赶回永乐公寓去。
吴全福有土布衣衫。田野向吴妻借用。这种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吴妻很奇怪。田野吩咐叫她不必多问,同时还回避阎婆娘的注意。匆匆把衣裳换过,还借了一顶旧毡帽。
吴妻说:“吴全福在医院里动过手术,医生说他已无恙,静养个把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田野焦急着桑同白的安危,对吴全福的问题已毫不感关心,他只点着头,把吴妻的话敷衍过去,换好衣裳后,自天花板上取出手枪,即匆匆下楼,兼程赶路。
吴妻原是想向田野借钱的,看见他如此匆忙,也只好住口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