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义”公司新布置的名单已公布,分配给“鸿发”公司的人员,田野已经熟悉的,有丁炳荣,沈雁,余飞等几个多半是和周冲有芥蒂的,其他倾向周冲的,仍分配到茂昌洋行里去。

以两个组织的人马比较起来,还是“茂昌”洋行方面的人整齐,势力较大。

田野在“圣蒙”接到霍天行的电话,招他到公馆里去面授机宜。

这是田野新上任的关头,当然需要得到更多的指示才能应付,他请了事假,赶到干诺道去。

霍天行披着晨衣,衔着烟斗,正坐在露台间享受柔和的日光浴。

田野来到,他招待田野在身旁藤椅坐落,命金丽娃取出橘酒,招待这位新上任的“鸿发”公司副理。

藤椅的几桌上,置有一叠文件,正是两个机构新发表的名单。

霍天行让田野展阅之后,不管是“茂昌”洋行的也好“鸿发”公司的也好,把每一个员工的性格。资历技能,都详细说明,命田野加以记录。

“你别认为这是闲事,将来用人,或应付环境,都须得按照这些去运用,譬如说,柯大勇这个人,原就是地痞流氓出身,包庇过赌场,私娼馆,最是凶狠恶辣,惟其最大的弱点,就是外强内瘀,无胆匪类而已,我把他分配到周冲方面去,他正好煽惑,挑摆你和周冲的感情,但是假如他做得过火,也正是我有了藉口干脆把他除去!”

田野大异:“原来霍老板也根本不喜欢柯大勇呢!”

霍天行含笑说:“闯业就是这样,开天辟地,打天下时是极需要那些地痞流氓、杀人放火的歹徒去胡闯一番,因为只有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生死何价,但现在事业已有基础,我便需要新血轮,吸收知识程度高的人员,把那些魑魅魍魉逐步完全淘汰掉!”

田野觉得霍天行的手段有点过份残酷,但又不能否认他的方法不对,金丽娃忽而在霍天行身旁坐下,说:“以后‘正义’公司仗赖你的地方很多,希望你多卖点力气!”随后他举起一杯橘酒,给田野祝贺。

在霍天行面前,田野对金丽娃的秋波是需要回避的,他转向霍天行说:

“这样分家以后,周冲会倒戈吗?”

霍天行默了一默:“相信目前他还不会有这种胆量,而且,我看大众的情绪,周冲已失人心,假如他仍采取一贯作风,可能就此要倒下去,我现在的计划是如此,‘茂昌’洋行设计的案子,由‘鸿发’公司负责行动,‘茂昌’作掩护,同样的‘鸿发’公司设计的案子,由‘茂昌’负责行动,‘鸿发’掩护,事情的成败,全由设计及掩护的二方面负责,这样的互相连锁,互相监督!”

“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免不了会陷害!”田野说。

“案子的设计还需得通过我,我能看得出阴谋!”霍天行肯定地说:“相信你还记得你们‘圣蒙’慈善会贾子德的凶杀案吧!我们的委托人是潘中元的侄子潘彼得……”

“这个人是否仍在‘正义’公司的保护中呢?”田野似乎已找到了机会……

“当然,我们的合同未满,自然得履行我们的义务,不久以前,你曾有谋杀潘彼得的企图,在你的方面,自然是主持‘正义’,但是在公司方面,却是信誉……”

田野知道消息又是丁炳荣泄漏的,忙解释说:“我是想把案子了结,因为警方正在缉查这个人……”

霍天行摇首:“这种案子是最难处理的,因为你和‘圣蒙’产生了感情,潘中元又和桑同白是死对头,所以对这种案子的处理,我不得不对你回避!”

田野对霍天行的用意起了怀疑,只有缄默。

“现在警署和司徒森的线索全移到了潘彼得的身上,所以我们必得易地收藏,因为你和圣蒙有关系,所以这件案子,我不能交给你办,只能由你设计,‘茂昌’主持,然后你派人掩护!”

田野感到尴尬,到底,他还没有一个决策,应该如何处理潘彼得的事件,含糊地把问题拖过去。

“潘彼得原被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绝对不会给人发现,但是司徒森这老警犬非常厉害,这秘密在他的侦察下,已不成为一个秘密。”霍天行又说:“所以,要把他移送至另外的地方,必需及早进行!”

“什么时候呢?”田野说。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明天,你先去接管‘鸿发’公司,等周冲办移交,我们再详谈!”

田野告辞之时,金丽娃亲自送至大门口间。她说:

“明天是周末,也是你升为主管的日子,我们应该庆贺一番。”

田野含笑说:“算为公事还是私事呢?”

金丽娃撅唇说:“就算为半公半私吧!”

“在什么地方碰头?”

“假如是属于公事,到‘天鸟’去,假如是属于私事,到蕾梦娜去,随你的便好了!晚上九点钟见我!”又是命令式的。

田野见金丽娃已略有怒意,不再和她噜苏。道别后,他心目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三姑娘。想找三姑娘,唯一的一条路,便是去找蕾娜,但是要找蕾娜,除了到“金殿”舞厅去以外,无法找到她的住址。

距离晚舞的时间尚早,田野无可适从地走进酒家吃了一点酒,用过晚饭后,还有充裕的时间,便回公寓去打了一转,意欲看看病后的吴全福,但是吴全福病愈后,又为他的书报社烦忙去了,据吴妻说,他目前和汤冬合作得很好,绝无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田野感到安慰,到底他谋杀汤九斤的冒险并没有白做。

阎婆娘忽的走出房来,拉大了嗓子说:“田先生,今天中午,有一个女人来找你,看她的样子非常着急呢!”

“是怎么样的女人呢?”田野急问。

“打扮得很漂亮,脸孔尖尖的,以前好像来过一次,不过就是没有打扮得像现在这样的漂亮!”

“叫什么名字呢?”

“我请她留下名字,她不肯,我请她等候,她只坐十来分钟,便走了,她只说了一句话,请你晚上八九点钟到什么舞厅去……名字我忘记了……”

田野便猜想出,那女人一定是蕾娜,可能又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需要他帮助。

他在公寓内略事休息后,便提早赶过九龙去。


田野坐落在“金殿”舞厅之时,晚舞正好刚刚开始。舞客稀稀落落,倒是“汤团”舞女的数字比舞客来得多,音乐台上也是懒洋洋的,奏一个曲子要十来分钟,是打算把这段时间拖过去。

舞厅里的侍役更换了不少,但是也有几个认得田野的,这个以狠出名的朋友好久没到舞厅里来了。知道他的丑脾气的,还是对他避之则吉。新手上来招呼,田野要了一瓶酒,顺便问了一声:

“大班来了没有?”

“我找她过来!”侍役很礼貌地答,相信到了这时为止,舞厅政策才大大的有了改革,是开始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了。

不一会,舞女大班来了,她原是舞厅内的一个老牌舞女窜起来的,和田野虽不怎样熟悉,但曾有过见面缘,她含笑在这位早到的客人面前坐下。

“你好久没到这里来了!”她说。

“所以我觉得一切都改变了!”田野似有感怀说。

“你说找那一位小姐,以前的差不多全走光了,啊!对了你以前老是找萧玲珑的对吗?但是现在,她的下落全无……”

“你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吗?”

“唉,自从那天有人用硝镪水洒她以后,她进了医院,以后,就再没有知道她的下落!”

田野耸肩一笑,对这欢场上的女人,连惺惺相惜的情感也没有。

“不要笑,到这种地方来,就是这样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去,一个来,‘新陈代谢’,从来未有休止的,你再也找不到萧玲珑,不过新上市的小姐很多,你要找那一个?我替你介绍好了!”

田野说:“我找小姐,向来都是要挂第一块牌子的,请蕾娜过来好了!”

“啊,你倒是挺熟悉的,蕾娜挂头牌,‘挑大梁’也是池中无鱼,才把她提拔起来的,试想我们的舞厅里,一连串出了这么许多意外事件,化钱的先生们,谁肯拿着钞票受恐怖呢?所以,也算是蕾娜走了鸿运……”舞女大班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也许这是挑选她为舞女大班的原因。

“把蕾娜请过来好吗?”田野阻止她多说下去。

“先生,你不是第一天玩舞厅,当然会知道头牌舞女几点钟才到的?”

“蕾娜居然也摆起架子来了?她未挂头牌的时候,八点多钟,就在舞池跳广告舞呢!”

“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不过,说句实话,这也是舞场老板的规定,不论舞厅内的生意如何,头牌舞女还是得搭搭架子的,藉此以抬高身价,噢,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反正我这老太婆多说了话,也提不起你们这些小伙子的兴趣,假如你除了蕾娜以外,什么小姐也不感觉兴趣的话,我便告退了,蕾娜来到,我第一个把她送过来就是了!”舞女大班说完,向田野抛了一个秋波,便自行离去。

田野觉得无聊,诅咒蕾娜特意约他而来,还要搭穷架子……独个儿啜着酒,又欣赏欣赏舞池里流动的舞步。舞客算是逐渐多了起来,但是和昔日的比较可差得太远,也许是真的受了三姑娘的毁容案,及尊尼宋之被杀所致。

倏而,大门口间走进来一个四方面孔的客人,他和田野迎面打了一个照脸,双方都愕然。

原来,竟是彭健昌那坏胚子呢,他居然还是那末的消遥,风流快活,尊尼宋和陈老么死后,还照样的由香港渡海,来到九龙的舞厅里来潇洒。田野的心中,蓦的起了杀机。

彭健昌向田野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匆匆的便走开了,他早有订好的桌子,和田野所坐的地方不远,但他却招侍役更调了,调得老远老远的。

田野燃了一支烟笑了一笑,他没打算过去给彭健昌难堪,因为对要杀人,更应保持和蔼。

不一会,头牌舞女到了,她穿着一件金色滚黑边的闪缎旗袍,金高跟鞋,金手提包,完全是一个少奶奶的模样,气派大得吓人。舞女大班首先迎上去,指手划脚的给她报告。

蕾娜频频点首,那一个客人重要,那一个客人不重要,那一个客人的台子应先过去敷衍,她心中有了数目之后,便迳自向田野的桌子行了过来。她含笑说:“累你久等了!”

田野即讥讽说:“我生平是最守时的!”一面,他站起来招待蕾娜坐下。

“我真想不到你今天会来!”蕾娜说。

“不是你招我来的吗?三姑娘和香魂怎样了?”

“你稍为坐一下,我去应酬了客人马上回来,三姑娘和香魂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田野大为不满,说:“你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要飞台子啦?做了头牌舞女毕竟不凡!……”

“我不把你当舞客,而且你并没召我坐台子呀!别发蛮子脾气,要同情我们舞女的境地!”她在田野的手臂上轻轻捏了一把,秋波瞟转,迳自便走开了。只见她直向彭健昌的台子走过去。

田野非常不解,心中暗想,蕾娜这小妮子,莫非和彭健昌又有什么瓜葛?竟找他做挡箭牌。这样想着,独个儿无聊,便自斟自饮,那威士忌酒便去了差不多半瓶。

过了一会儿,只见蕾娜和彭健昌好像有什么争论似的,指手划脚,舞女大班过去请她转台子。

田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命侍役招舞女大班过来。说:“请你快点把蕾娜的台子转过来好吗?要不然我要走了!”

舞女大班微笑说:“蕾娜小姐说,你的台子是免帐的!”说完还是那样的笑着,便姗姗的走开了。

田野觉得有点不大自在。自然不好意思就走,他看看彭健昌,只见他也呆坐在那里,好像并非是到舞厅里来寻欢的,满脸愁容,似乎遭遇了什么厄难。

蕾娜转了约有三四张台子,始才重新走到田野跟前,喘了口气说:“唉,挂了头牌的舞女,真不容易做呢!”

田野再次招呼她坐下,并为她倒了一杯酒。

蕾娜又说:“有了萧玲珑和香魂两个前车之鉴,我现在是战战兢兢做人,只为谋生活……”

“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吧!”田野似有不耐烦地说。

“放心,我不是请你来捧场的,做舞女挂了头牌自然而然的就有‘逐臭之夫’、‘冤大头’之类的‘赤佬’来捧场,我找你来全为萧玲珑和香魂的问题,需要你帮忙!”

“她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真想看看她们去!”

“全住在我的家里,我愿尽友谊抚养她们,但是萧玲珑的精神上受到过份刺激,每日如痴如呆,不时独个儿溜到街外去,一去一大半天才回来,我害怕她发生意外,田先生是明白的,我是一个人流浪在香港,无亲无靠,假如到舞厅来的时候,家里就什么人也……”

“那末香魂呢?她怎么样了?纱布解下来了没有?”田野急问。

“纱布解下来了……”蕾娜的嗓音哽塞。

“怎样?脸孔没有坏吧!……”田野很关心。

“啊……我很难形容……好像烧溶了的红腊烛一样……而且,自从纱布解除了以后……她有点神经质……整个人变态了……”

田野打了个寒噤,喘了一口气说:“那——萧玲珑就不应该和她住在一起!”

“这就是所以我要和你商量的原因。”蕾娜正下神色说:“萧玲珑在这次不幸事件之后,老是说香魂是为她所害的……终日喃喃自语……尤其每次看见香魂那鬼怪似的脸孔时,便发狂高声痛哭。真好像狂人一样,所以,我的意见和你一样。要把他们分隔开,要不然,迟早会把萧玲珑逼成疯狂……”

“香魂没有家吗?”田野问。

“香魂是南洋的土生女,你是知道的,她孑然一身,来到香港讨生活,除了几个舞厅里的姊妹,根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也曾想过,把她送至交情比较深的姊妹家里去,但是有谁会欢迎她这个脸孔呢?”

田野叹了口气,他确无法予香魂一个适当的安排。

蕾娜很冷静凝住田野的脸色良久,忽然又说:“你对萧玲珑的意思究竟如何?”

田野一愕,这问题使他很难答覆,说没有情感吧,他对三姑娘念念不忘,说有情感吧,把她娶回去,还有着许多顾虑。

“我看你的阶级观念仍然非常浓厚!”蕾娜直截了当地说:“你对萧玲珑原是不错的,萧玲珑对你也是情有所钟,为什么你们不能结合?颇令人费解;是否因为萧玲珑曾做过舞女的关系?那末你的思想也未免太过封建了,要知道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绝对不会就是一个舞女,全为环境驱驶而然,假如需要生存就得为生活牺牲名节,田先生,你生下来的时候也不会就是个大学生吧?假如你没有良好的家庭,优裕的环境培养,相信你也不会得到如今的社会地位,在乱世之秋,做一个舞女并不为罪过,譬如说我吧!假如谁愿意娶我,愿意供应我的生活,我可以马上拆下头牌舞女这块牌子,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最低限度,可以免得战战兢兢在这里穷受罪了!”

田野非常感动,但他认为女人总是帮着女人的,同时蕾娜还不知道三姑娘过往的历史,三姑娘何止只做了舞女?她曾经沦为私娼,是个出卖灵魂的……。

“怎么样?假如你对萧玲珑仍有意思的话,把她接回家去算了!一个女人为生活而做舞女并不是罪过,爱情可以排除一切,你当不会介意这些……”蕾娜催促着田野马上作决定。

“我倒是想先去看看萧玲珑,看她怎样……”

“噢!萧玲珑的心是属于你的,只要你有一句话,她会马上跟你走的!”蕾娜会错了田野的意思,马上接着说。

是时舞女大班又来请蕾娜转台子。

蕾娜向大班说:“请替我向客人打招呼,说我抱病,再应酬片刻,我就要回家去——”

大班摇头说:“那位客人的臭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说有急事和你商量,无论如何请你马上过去!”

蕾娜才知道舞女大班所指的是彭健昌,点头笑了一笑,说:“知道了!”便打发舞女大班走开,她再转向田野说:“第二件事情,是关于香魂和那个姓彭的小流氓的纠纷!”

“香魂和彭健昌有什么纠纷呢?”田野感到诧异。

“这是我最近听香魂说才知道的,在香魂还没有被浇硝镪水毁容之前,彭健昌串同尊尼宋对萧玲珑威胁至大,那时候,彭健昌就招香魂坐台子,让萧玲珑挨冷板凳……所以彭健昌对萧玲珑威胁所说的话,香魂全听见,在事发之前,彭健昌曾对萧玲珑说:‘你怕不怕硝镪水淋脸孔?假如害怕,就得听话!’……那天在舞厅门口,鬼使神差的,萧玲珑的脸孔没淋毁,倒是香魂当了灾……现在,她一口咬定是彭健昌下的毒手,口口声声要找彭健昌算帐,尤其,每当她对着镜子看自己毁烂的脸孔时,不是执刀就是执棒,说:‘一定要把彭健昌碎尸万段始才甘心!’这消息不知怎的,竟传到彭健昌耳里,初时,彭健昌矢口否认,而且还对我威胁,说:‘假如香魂再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就招流氓取她的命,同时还要取我的命。’我说:‘我既落在这个环境里,什么也不管了,唯一的,只有听天由命了!’彭健昌无可如何,近两天,他忽的软化了,肯出五千元,作为赔偿香魂的损失……但是不赔偿尤可,香魂听说彭健昌要赔偿,更认定是他下的毒手。说,五千元养不了她过一辈子,反正她的一生是完了,天底下的冤仇,无论如何一定要了结,绝不让恶人消遥法外,她像疯人一样要和彭健昌拼命……今天彭健昌把五千元带来了,他原说要请柯大勇一道来打圆场的,但是不知怎的柯大勇没有来……这件事我无法作主……所以特意求教于你!”

田野大感不平,硝镪水毁容的案子已逐渐明朗化,亨利杨、尊尼宋死得并不冤枉,但是彭健昌也是主凶之一,却仍在消遥,他当义不容辞的,对这件事要处理一番。顿时,他的眼中闪露出凶光,向彭健昌的方向看过去。彭健昌正懦懦不安地坐在那里,像在等候着有什么问题需得马上解决。

“要过去和彭健昌谈谈吗?我希望这件事情你能作个主意,免得我为难!”蕾娜说。

“还是叫他过来吧!”田野说:“现在是他有求于我们呢!”

蕾娜见田野架子十足,倒是有点好笑,马上便招侍役过来,说:“请你把彭先生请过来,说这位田先生有事和他谈!”

彭健昌在这舞厅中也是很出名的,侍役对他全认识,自然就过去相请。

彭健昌平日的威风已告云消雾散。田野有请,不敢搭架子,乖乖的,就自动的走过来了。

“田兄,你好?好久不见了!”他迎着笑脸说。

田野打了个哈哈招呼彭健昌坐下。蕾娜因为还要应酬其他的客人,便说:

“你们两位谈谈,我转个台子就来!”

田野和彭健昌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近来如何?听说你最近非常得意!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田野首先说。

“谁说我发了财?”彭健昌有点莫明其妙。

“我指的是三姑娘,她在未被洒硝镪水之前,不是替你做了一笔买卖吗?”

“什么买卖?”彭健昌更不懂。但额上已见汗珠。

“咦?亨利杨和三姑娘的交易,不就你介绍的吗?难道说你的佣金没拿到手么?”

“你别胡说……”彭健昌着急了,东张西望的,似乎害怕这些话被外人听着。

“亨利杨已经一命呜呼,现在已‘死无对证’了,说说又何妨?”田野嗤鼻说。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彭健昌在尴尬之中带有怒意。

田野又是冷笑:“相信你还没有认识我?”

“为什么呢?……”彭健昌被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你可以仔细想想!很久很久以前,萧玲珑的名字叫做萧艳影的时候——”

“是的,又怎么?”彭健昌直在擦汗。

“她不是曾经介绍一个人到贵公司谋差事吗?而你对这人侮辱一番!”

这件事情,彭健昌当不会忘记,因为他险些儿被玻璃杯砸破了头。当他第一次在舞厅里和田野会面时,就觉得非常面善,但怎的也想不起来究竟在那里见过面,这时经田野道破,不由的就想起来了,正就是那脾性暴燥的蛮子。顿时,他汗下如雨,又告懦懦不安了,呐呐说:“那么你……你还打算报复么?”

“不!我早打算把这件事忘记掉,但是每看见你时,又忘记不了!”田野散闲地含笑说,看上去就知道笑里藏刀。

“你的意思我真不懂?……”彭健昌又以手帕擦汗。

“我为你排解香魂的事情而来的,但又怕排解不下!”

彭健昌更是不安,瞪大了眼睛,强持镇静说:“……其实萧玲珑和香魂的事情,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说起来真冤枉,那时候萧玲珑和我闹蹩扭,我只说了一句气忿话……”

“什么气忿话?”田野打断他的话而问。

“我说……我叫她小心硝镪水……其实这是气忿话……”

“这样就够了,现在已演成事实!”田野扬起了眉毛,加重了语气说。

“你为什么也说这种话呢?”彭健昌嗓音也哑了。

“要不然我无法给你排解!”田野更表现他的狡狯。“事实上,我总是帮你忙的。”

“唉,我就是说了这末一句话,香魂便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女人的嘴巴也老爱胡言乱语的,搞得满城风雨,凡圈子里的人,都开始造谣,说是我干的,所以我想请她修修嘴巴,愿意送她一笔钱,别再给我造谣言……但这家伙非但不领情,反而说我做贼心虚,是给她的赔偿,这真岂有此理……”

“用赔偿的字眼,总比贿赂来得高明,她既不是控告,你又何苦斤斤计较?”田野笑迷迷的,尽情奚落。“那末你打算赔偿她多少钱呢?”

“五千,这个数字在我的地位上看起来,已经是够瞧的了,但是她好像还嫌少,分明是有勒索敲诈的企图……”彭健昌表现他的气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女人的脸孔毁了,就等于一生也毁了,而且做舞女的,吃惯用惯,五千元还不够她化上三两个月,她还要过一辈子呢!”

“难道说,要我养上她一辈子么?”彭健昌怪叫起来。“我又不是毁她脸孔的凶手,我是在做善事,当如给她救济……”

田野仍含笑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做慈善家何不气派做大些!”

“田兄,何必再开玩笑。”彭健昌的语气又忽的软下,恳切说:“我不是个有钱人,能够凑个五千元送给香魂已经是不容易了,而且送是我的人情,不送是我的本份……”

“那你何不干脆守本份呢?”

“但是我想请她少胡说八道!……”

“可以再用硝镪水警告一次!”田野继续加以讥笑。

彭健昌的好话说尽,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了,倏的他站了起来,正欲翻脸咆哮,正好蕾娜又转了台子回来。

“啊!你们已经谈好了吗?结论如何?”她笑口盈盈地说。

彭健昌感到狼狈,自然而然的又把火气压下。向蕾娜说:“田兄根本没有诚意!”

田野胁肩,表示漠不关心。说:“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既说我没有诚意,我大可以退出。同时彭兄今天向我说的一番话,我站在道义立场上绝对不向任何人泄漏!不过,蕾娜在这里,应替我作义务证明,假如以后有什么人向我洒硝镪水的话,请彭兄送我五千元好了!”

彭健昌口张舌结,脸如纸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田野复向蕾娜说:“现在,你当可以离场,带我去看看可怜的萧玲珑,及可怕的香魂了吧!”

蕾娜说:“我已经向舞厅请过假了!”

“那末就走如何?”田野说时一面招侍役结算台帐,临行时复向呆立在那里擦汗的彭健昌说:“假如你以后认为我还有诚意的话,我仍愿意给你打圆场!”

由这次谈话以后,田野更可知道彭健昌是个贪生怕死,枉作胡为的脓包而已。


十来分钟以后,蕾娜和田野自汽车中钻出来。

那是高士打道一座不很高明的公寓,蕾娜是住在四楼上,是搭架在平台上一间新筑起的楼房。

香港自从变成了铁幕边缘的安乐窝以后,寸金尺土,淘金者半尺土地都不肯轻易放过,屋顶的平台上都搭架起房屋来租赁赚钱。好在那楼梯是毕直的,可以直通至四楼之上,也就无需要经越他人的房间。

出来开门的是罩脸黑纱的女人,她一看见田野即嘤嘤而哭。

田野没想到她就是香魂呢,这生长于南洋,带着热带性美的可人儿,已改变了她的服装。从前,由于要尽情暴露她那含有充份性感的身材,所以所穿的衣服都非常夸张。现在,她的脸容毁了,就一切都完了,穿着一套土布衫袴,打扮得俨如一个女佣一样。

田野也觉得有点心酸,隔着一重厚厚纱罩,他不知道香魂的脸孔究竟毁到一个怎样的程度,不过以香魂当前的那副形色来说,该是相当的严重了。

蕾娜含着苦笑,带着安慰的意味,很亲热的拍了拍香魂的肩膀。招呼田野进入客厅内坐下。

蕾娜刚搬进来不久,屋子内的修饰还未有完善,客厅的布置也很简单,草蔴地毯,一套藤沙发,墙上零零星星的挂着几张照片。相信蕾娜的经济环境也不会太好,但她肯如此的照应三姑娘和香魂两人,可谓相当的够义气了。田野四下看不见三姑娘的影踪,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萧玲珑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呢?”

蓦地,香魂自动搭腔,她很气忿的:“哼!你只知道问萧玲珑,难道说萧玲珑是你的亲人,你就只关心她吗?我和萧玲珑同样是被害人,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如何?问问我的脸孔变成个什么形状?”

田野惶然,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香魂的说话,他绝没料想到香魂会如此变态,这当然是受了过度刺激所致。蕾娜正在寝室内换衣裳。听见香魂说出不伦不类的话,赶忙自室内探出头来,她很冷静地向田野递眼色示意,请田野对香魂忍耐。

田野装上笑容,向香魂说:“香魂,你是知道的,我的口才向来笨拙,不会说话,尤其心中有难过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香魂便起了哭泣,悲呛动人,她哽咽说:“我住在医院时,还有很多舞厅里认识的‘孝子贤孙’们来向我问安,问好……但是等到我脸上的纱布解除时,就什么人也绝了影迹……世间上的所谓人情,温暖………就是这样的么?”

田野大恸,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香魂却忽然的移近至田野的脸前,蓦的如疯狂似地把头上罩着的纱巾揭去。

这该说是一幅惨绝人寰的图画,使人毛发悚然。

香魂的一张蛋脸,右半边尚属完好,左半边却不成了形状,由脑门顶上起,如溶化过了的红蜡烛、腐坏了的臭肉。头皮去了一大块,头发脱落,在幽黯的灯光下看去,形如魔鬼,恐怖凛凛的。

田野再能说什么话呢?即算千言万语,于事实无补,有黄金美钞,也救不了她的脸孔。

“现在,看你的脸色,可以知道你对我非常同情,但是,恐怕已经太迟了,你的心目中只有一个萧玲珑,只要萧玲珑安然无恙,就什么也不管了……”她越说,语气越是激昂。“要知道,我才是萧玲珑的替死鬼,是恶势力的牺牲者,我现在嫉忌,对每一个脸貌完整的人嫉忌,我恨不得也有一瓶硝镪水在手,把天下每一个人的脸孔完全毁去……”

田野摇首劝息说:“香魂,事到如今,怨恨也没有用处,徒有苦恼自己……”

香魂倏的露出狰拧面目,咬牙切齿说:“哼!我且问你,假如被毁坏容貌的是萧玲珑,而不是我,你还会这样的关心萧玲珑么?相信你对她,会对待我一样,漠不关心的,冷冷的说两句安慰的言语,就算了事,我说得对吗?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看得多了,男人对女人的爱护,不过是张脸孔,包扎了纱布时,还不会怎样,但容貌被毁去时,就什么情感都完了……”说完了这一大堆话,香魂痛哭流涕,捏着那满带疤痕的拳头,不断的捶击藤沙发的靠背,似乎藉此而泄恨呢。

田野默了半晌,趋至香魂的背后,扶着香魂的膊胳柔和地说:“香魂,你别误解……我绝对不是那样的人……确实的,我很为你痛心,我愤恨那些下毒手谋害你们的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断……但是,我向来不善言词,不知道应该如何的安慰你……所以,保持着缄默,也许这就是使你误会我冷落你的原因……”

蕾娜也帮同上前劝慰说:“香魂姐姐,你错怪田先生了,田先生是好人,你住院的时候,一切的费用全是田先生负担的,记得吗?”

香魂哭得更是伤心,田野再找不出别的话要说,心里却暗暗焦急三姑娘下落,但是这时候,他真不敢再提萧玲珑三个字。屋内一片沉静,除了香魂的抽噎以外。

蕾娜对田野递眼色,表示对香魂的变态无可如何?田野觉得待下去也没有趣味,不如及早告辞,临到别时,把蕾娜拉出门外,再问三姑娘的去处。

“时间不早,我要走了!”他说时,又趋过去异常亲切的问香魂说:“香魂,你宜多保养,不必过于苦恼!我有空的时候再来看你,好吗?哦,对了你需要用钱吗?”

“钱——?”香魂竟狂笑起来。她眼睁睁的盯住了田野的脸上咬牙切齿,转而悲切地说:“田先生,我且请问你!钱现在于我有何用处?难道说叫我用钱去请人来看我这张鬼脸么?……我现在和金钱的世界,已完全断绝了关系……”

田野更感到难过,他轻轻的摘下香魂揪着他衣领的双手说:“那末我要告辞了!”

“我得感谢你对我的照应,同时,以前住在医院时,幸蒙你仗义为我付出医药费,今天我对你的无礼,自己也觉得不应该,但是假如你能体味到一个伤面人的心情是如何的时候,相信你也会谅解我的了!”

香魂的这几句话,又似乎是非常的正常。田野含笑,向她一鞠躬,正要走时,香魂又忽的把他唤住。“噢!田先生,你且慢走,这两天,彭健昌那流氓不住的向蕾娜扰缠,他要赔偿我五千元损失费呢,试想五千元并不能救回我的生活兴趣,也养不了我一辈子,我要它何用呢?你假如不嫌弃的话,这五千元可拿去,作为我归还欠你的医药费算了!”

田野原不敢再提彭健昌的问题,但现在香魂自动的提出来了,他正好找到机会,作一个交待。

“假如说归还我付出的医药费,那太不敢当,而且又显得我太小器了!你不肯收,我自然也不会收的!”田野很柔和地说:“不过,香魂,恕我再多口问一句,彭健昌赔偿你五千元,你请我把它收入,是否就是你肯答应和他把事情作一了结?……”

顿时,香魂浑身上下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颤动,她垂着头,沉默了半晌,霍然跃了起来,自衣袖间拔出一柄亮幌幌的刺刀。“了结?什么叫做了结?毁我一辈子的人,我肯就这样和他了结吗?……我要他和我一样,毁了脸孔一辈子见不了人!……他的钱,我也要的,他的命,我也同样要!”

田野愕然。知道香魂的变态心理又告发作。这种变态,是非常危险的,随时随地都会变成疯狂,或许还会演出什么凶杀案。

蕾娜已吓得脸无人色,她走过去,伸手说:“香魂姐姐,你疯了么?快把刀子给我……”

香魂却咆哮:“你别逼我,否则我拿你开刀!”她一面把匕首扬得高高的,直逼至蕾娜的脸上,假如蕾娜再走近一步,她很可能的就把刀子刺过去。

“香魂姐姐……你别吓唬我……你究竟怎么样子了?……”蕾娜已开始哭泣,泪泉滚滚而下。

“香魂,别这样,你看看蕾娜,她已被你吓呆啦……蕾娜待你不错,你对任何人都可以仇视,但对蕾娜就不应该这样……”田野也帮同劝慰。一面,他镇静地一步一步偷偷行上前去……香魂的眼中凶光闪闪。由黑纱头罩中透出来。又似乎清醒了,凝呆地盯着田野,好像惆怅,又好像在思想。

田野突然动作,如闪电般冲上前,一把扭住了香魂的胳膊,反过手来,即把香魂的匕首夺下。

“嗨……你也想欺侮我……”香魂蓦的大哭,如失去人性般捏着拳头向田野殴打,好像要拼命呢。

田野除了拦架之外,并不还击,把匕首藏起之后,复又使出蛮力,把香魂制住,按捺她在藤沙发上坐下,忽而狠声叫嚷:“香魂!听我说话!假如你要杀人的话,那也只应该对付毁你的仇人,那就是只有彭健昌一个,除彭健昌外,世间上再没有一个是你仇人,但是你假如要杀彭健昌,不如交给我办!我会比你做得好!会比你做得干净俐落!”

香魂捶胸痛哭,倒在沙发上哭得痛不欲生,过了好一会,才渐渐的安静下去,只余下抽噎。

田野喘着气,摇摇头,凝视蕾娜,相对无语。

蕾娜乃女流之辈,对这种凶暴的事,惶然无策。

田野说:“我要告辞了!不然,赶不及最后一班轮船回香港去。”他复俯下身子向香魂说:“香魂,安静一点,你的事情,我负全责,绝不会让逞凶谋害你们的人逍遥法外的,放心好了!”

香魂好像没有听见,动也没有动。

田野便告退了,蕾娜把他送出门外。

“怎么办呢?”蕾娜旁徨地征求田野的意思。

“我看……”田野矜持着,喘了口气说:“香魂已开始有疯狂的变态。假如不给她治疗的话,迟早会出事,所以,最好能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给她安安静静的疗养,甚至于和世人完全隔绝。”

“唉!这话我提也不敢提!香魂常常会怀疑我对她厌倦,甚至于赶她离开我的家……这样,你看我怎么敢随便说话……”她一边说,一边送田野沿步落下楼梯。

“难道说,香魂一个亲人也没有吗?在南洋方面怎样呢?”田野踌躇问。

“香魂从不肯向人吐露她的家事,也许有什么隐秘……”

“唉——”田野感到香魂所有的完全是绝路。

落到街面上,田野无法再闷下去,他提出主要找寻的目的。

“萧玲珑呢?为什么没看见她的影子?”

“唉——”蕾娜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困扰了她的事情太多了。“萧玲珑自从出院后,终日惶惶不安,尤其她对着香魂,就失魂落魄的,好像犯了什么罪孽,……口口声声的,说要脱离红尘,上山去当尼姑修行……”

“唉,两个都成了疯子了……”田野跺脚说:“那末她的人呢?”

“常常都是这样的,她一跑出去就是一整天不回来!也许就是故意回避香魂,躲开她的烦忧!”

“她跑到那里去了呢?”

“谁会知道呢?我有时问她,她回答,是到‘圣玛利’医院去,这不是很奇怪么?她既出了院,又常常回到医院里去,去干什么呢?初时,我以为她还想治疗手臂上的伤痕,但后来始才知道,她和医院里的护士修女交成朋友!”

“但交朋友也不会一去这样的老半天不回家呀!”田野仍有怀疑说。

“据我猜想,她是想做修女啦!”蕾娜皱着眉宇,不胜其苦地说:“并不是我厌弃他们,说实在话,这些日子里来,我已尽到最大力量,我并非是个富裕的人,我需要谋生活,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家里,这两个疯疯癫癫的人,实在无法照顾,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希望你能减轻我的负担,把萧玲珑领回去,或者,把香魂和彭健昌的问题解决……”她说至此间,泪儿又告涔涔而下。

田野非常同情,他知道蕾娜是无辜的,只是为了朋友间的道义。

“怎么样呢?你肯答应吗?可怜我,也可说可怜萧玲珑……”蕾娜再说。

田野踌躇不决,到底这是属于一辈子的事情,他抚心自想,三姑娘的确有很可爱的地方,但是她的经历却令人寒心,把她接回去,共偕白首,可能成为终身憾事。

蕾娜直在催促田野的决定。

田野说:“蕾娜!香魂需要有人照顾,你还是上去吧!我在这里守候,等三姑娘回来!”

“不!我要等候你的回答!”香魂说。

“这种事情,不是单方面的问题,怎可说回答的,我在这里等着,萧玲珑回来,我和她商量!”

蕾娜以为田野怕难为情,破涕为笑,同意田野的意思,说:“好的!只希望不使我失望!”说着,她便溜上楼梯去了。

田野燃着香烟,倚在门前,安静的守候,不时看看表,已经是快要十二点了,三姑娘的影迹全无,不知道她究竟跑到那儿去了?据蕾娜说,三姑娘可能是到圣玛利医院去,因为她在留院期间,已和医院的护士,修女交成朋友。但是即算真的,三姑娘去医院拜会旧友,也应该回家了,教会所办的医院,向来是很严格的,到了十点多钟,就关门了……除此以外,三姑娘还会到那里去呢?

这孤孑的浮萍,在香港,除了嫖客,和舞厅的主顾以外,无亲无友,她能够到那儿去呢?

田野猛烈的抽着烟,一支接一支的,他干脆在楼梯口间坐着,不时,蕾娜还自窗户间探出头来,看田野守候的情形,她和田野也可说是一对忧患的朋友了。互相招招手,无言的寄以慰藉。

不一会,蕾娜屋子内的灯光全告灭去。可能是蕾娜哄着香魂去睡了。

田野再看时时。已是晨间三点了,三姑娘的踪影也没有。

“她总不至于在医院里住宿吧?”田野喃喃说:“难道说,她又重做出卖灵魂的勾当么?”

路上行人歛迹,时已仲秋,夜间实有点凉意,田野抖缩着,又抽了一支香烟。

到了晨间四点,田野知道三姑娘根本是不会回来了,便悄悄的离去。


这天是周末,金丽娃和田野预早有了约会,但是田野的心中却老惦念着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

他凝呆等坐在办公室之中把公事置在一旁,昨夜没有充份的睡眠,加上在午夜渡海时着了凉,患上伤风,精神非常颓丧。壁上挂钟的时针慢慢的移动,他等候十二时下班,周末的下午照例是休假的,他可以再去探望三姑娘,也可以去赴金丽娃的约会,但他的心中却旁徨不已,究竟这两条路只能选择其一。

倏的,蕾娜有电话来。她说:“田先生,萧玲珑已经回来了,是早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的,她说医院里的护士留她在那里住宿,给她念圣经使她安眠,……唉,她现在对教会好像着了迷啦……”

田野心中明白,蕾娜之所以报告三姑娘在外歇宿的经过,是恐防他对三姑娘有歪曲之邪想。

蕾娜又说:“唉……萧玲珑回家之后,和香魂在言语上又起了冲突,两个人又弄得号啕大哭,真把我烦透了……现在,香魂又疯疯癫癫的,拿着刺刀,说要去找彭健昌拼命……田先生,你马上来一次好吗?算是做做好事……现在萧玲珑死命把她缠着……”

“好!我马上就来!”田野顿时下了决意他先去九龙看三姑娘,尽速把事解决,然后在约定的时间赶回香港来赴金丽娃的约会。假如赶不上时间的话,就只有给金丽娃失约了。

距离下班尚有半个多钟点。田野向张子宜打招呼,说有要事要先走一步。

但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桑同白竟从他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两张金色印刷精致的票子。招田野至身旁说:“今天有个音乐会——英国皇家海军管弦军乐队大演奏,南施最喜欢就是管弦乐,有人送我两张票子,我原准备伴她去欣赏的,但可惜又有应酬,我把票子给你,还是你伴她去吧!”

田野有点踌躇,矜持着没有回答。

桑同白含笑又说:“听说你们两个人闹了意见是吗?唉,你们年轻人,老像小孩子一样,其实有什么好闹的,看一场电影,跳跳舞,出去玩一次,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田野更感尴尬,他看着桑同白慈祥的脸孔,完全好似一个和事老人的模样,实不忍拂他的意思。

桑同白便把两张票子塞到田野手中,又说:“你打电话给她吧……哦!对了,司徒森先生原定今晚约你谈话的,我已替你婉拒,请他改为明天上午,你在十点多钟自己到他办事处去走一趟吧!”

桑同白说完,就先行离去了。

田野又加了一重困扰,他要去探望三姑娘,又要赶回来赴金丽娃的约会,及约桑南施赴音乐会。

三姑娘问题倒好办,只要不耽误时间,三言两语的把她和香魂的生活解决,就可以告退,而且就算不能及时解决,也同样的可以推辞有事离开。但是金丽娃和桑南施的问题可不能分身,能赴金丽娃的约就不能和桑南施赴音乐会。

假如,以论理来说,金丽娃是有夫之妇,而且又是声誉欠佳的女子,和这种女人单独共渡周末,容易惹出事端,引起飞短流长,何况还有一个周冲在死命的盯着呢?不过,桑南施又是个大小姐,和她相处只是个受气胚子,更加上和她闹气已经不是一天,仅凭桑同白一句话,又向她低头,实在有点不大甘心……田野毫无主见地思索,形状非常不安。

倏的时钟响了十二下,已是下班的时间到了,他想起了蕾娜的催促,三姑娘和香魂不知道已闹到了什么程度。“管他什么约会,又管他什么音乐会,先把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解决了再说……”田野心中这样决定,便匆匆的走出了“圣蒙”慈善会。

岂料,在那马路的对街处却停放了一辆脱篷汽车,看见田野走出来,那汽车的喇叭便连声直响。

田野抬起了头,一眼便瞥见坐在汽车中的是金丽娃,这倒是很奇怪的事情。金丽娃和他的约会是晚间八点钟在“蕾梦娜”咖啡室碰头,为什么这样早就来了?而且还守候在他的办公厅门口?

金丽娃扬起了指头,扣了几扣,意思是招田野过去。

“你下班倒是挺守时的!”她语带挖苦地说。

“吃人家的饭,拿人家的钱,当然应该守时守法!”田野毫不在意地答,其实心中却非常焦灼,因为他急需赶过九龙去,假如被金丽娃缠着就无法脱身了。“今天什么事情又改变了你?来得这样早?不是八点钟在‘蕾梦娜’么?”

“嗨!”金丽娃吃吃一笑。那洁白的贝齿在鲜红的唇中露了出来。“那是私事,现在是公事,上汽车来吧!”

“不!我有急事需要马上去办!”田野急切说。

“哼!除了女人以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那样急的?”金丽娃似有不乐。“是霍天行找你!我上街购物,乘顺路之便把你带去!”

“霍天行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

“那末我赶快去把事情办完,马上就来,顶多一两个钟点!”田野显然感到狼狈了,好像祸不单行。

“何不先到我家中弯一弯,也许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了!你就可以去找你的女人!”金丽娃已把脸孔板下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弄得那样着急呢?”田野再问。

“又有人告你!”金丽娃横目说。又似恫吓。

“谁会告我?又是周冲吗?”

“不!彭健昌告你谋杀!”

田野耸肩而笑,摇首说:“那就不会是彭健昌,自然是柯大勇,也可说是周冲,他们的控告,当然会接踵而来,这种小事,霍先生当不会介意,何至于会找得这样急呢?过两个钟点,我自己去找他好了!”

金丽娃被这几句话弄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哼——。这是小事吗?你才升起来,架子就变得大了,彭健昌控告你只是其中一个问题,还有其他的事啦!”

田野因为蕾娜的告急而焦灼,正欲解释下去时,金丽娃已拐转了头,悻悻然的开动汽车疾驶而去。

“像我这样的人,那还会摆什么架子……”田野呐呐说。但这话金丽娃已不会听到。

她的汽车早已远逝,田野满腹牢骚,喃喃咒骂:“哼!像你这种女人,仗着丈夫的权势,全不把他人当作人看待……哼!总有一天,要你吃点苦头……”

田野咒骂了一阵子,自觉无聊,摆在当前的,还是三姑娘和香魂的问题重要。他不顾一切的,还是按着预先排定的计划行走,先渡海至九龙蕾娜家中去。


田野踏上高士打道那间简陋的楼梯时,觉得那环境是阴沉沉的,一片静寂,似乎那屋子内并没有人在着呢。田野上前扣门,久久没有反应。他心中暗觉奇怪,蕾娜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曾说,香魂的神经病又告发作,在家里闹得很凶,而现在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说,她们闹到街外去了么?

试推那扇木门,又是在内锁着,分明是有人在内……

田野蓦的起了警疑,莫非香魂,发了疯狂,把三姑娘和蕾娜两个人全杀死了么?

顿时,他的脑海中现出一幕血淋淋的悲剧。急忙抱着臂膀撞门……

但忽的,大门呀然打开,那打开房门的竟是僵呆的三姑娘,也许她正就是为田野的莽撞打门吓呆了。她的眼皮浮肿,像经过了痛哭及失眠所致,疲惫与心情不安,使她消瘦。她张大了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田野既走累了,又加上内疚,伸手拭着额上的热汗,也同样的说不出一句话。

看见三姑娘哭泣,田野黯然神丧,他悻悻地跨进了屋子,轻轻把门掩上。

三姑娘倒在藤沙发上,仿如泪人一般。抽噎着说:“你为什么还要来呢?……请离开我,让我的心情能够安静一点……”

田野顿感到一阵辛酸扑鼻,他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尤其女人的珠泪能使他的心肠更软。

三姑娘的憔悴、凄凉,早使他哀恸了,何况现在还洒下了眼泪。

这时候,田野脑海里对三姑娘的身世不清白,职业的不名誉,灵魂的不洁净……已告一扫而尽,相反的,同情与怜爱油然而生。三姑娘的容貌原就是楚楚怜人,容易使异性心动的女子。

田野已按捺不住,蹲了下来,趋至三姑娘的身旁,抚着她的臂胳,三姑娘只是抽噎,她的臂胳上有浅浅的痕疤,田野触抚到痕疤上,更是疾恶如仇,对社会上欺凌弱者的恶人切齿痛恨。

“三姑娘……别再哭了,我们应该振作起来,把过去的一切完全消灭掉,我们再从头做起……现在,我下了决心,我要娶你!让我们结合,成为夫妇……你肯做我的妻子吗?……”

三姑娘似乎受到惊恐,打了个寒噤,但很快的又回复原状,仍然泪下如雨,她悒悒地抬起了头,注看田野,她心中明白,田野不会真心爱她,只不过是同情她的遭遇,可怜她的不幸,而出此下策。

“田野,你对我的安慰,我已非常感激……为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你何需要牺牲自己,你是个大好的青年,你有你的前途……”

“但是我爱你……”田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突然伸手一把将三姑娘拖在怀中,紧紧的搂抱。

“田野……请听我说……”三姑娘婉转的还要说下去。

田野不希望听那些伤心的话语,使出他的蛮力,紧紧的抱着,使她的气也透不出来。一面还趋下唇儿,去吻她的脸,吻她的额,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吻她的嘴……

这样,三姑娘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屋子内的空气沉寂,两个人的心跳荡……

大概也有十来分钟的时间,田野吻完了三姑娘的颈,带着醉意说:“快答应我,嫁给我,……现在马上就走……让我们搬出那间污秽黑暗的小公寓,另外租一间小屋子,从此以后,让我们过一些好日子,你为我烧饭,为我洗衣,为我收拾屋子,我可以努力挣钱,一切都给你满足……”

三姑娘滚下最后一滴泪珠,露出了笑容,说:“你真的愿意娶我?”

“当然的,难道说你对我还不信任么?”田野露出恳挚说。

“不是可怜我而出此下策吧……将来,我会是你的累赘!”

“说那里话……”田野以兴奋的形状以博取三姑娘的信心。“来,现在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我们从现在就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三姑娘反而坐下了,显然她的内心是非常矛盾而不安的。

“不要呆葙不动,应该拿出勇气来,把过去的一切完全忘去!”田野再说:“你的行李呢?我来帮你收拾!”

“不!我要留在这里……”三姑娘忽然惨淡地说。

“为什么呢?”田野大为诧异,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说你还不信任我?或是不爱我么?……”

三姑娘苦笑,摇了摇头:“不!你看香魂蕾娜全不在屋子里……”

这样,田野才失声而笑。“原来你还要向她们道别……对的,这是人情……但是我们将来还可以再来呀!……”

“不!刚才香魂又发了神经,她吵着,闹着,要去跟彭健昌拼命,蕾娜吓得魂不附体,叫我把香魂缠住,她跑出街外去打电话给你……”

“是的,我接到电话马上进来,但在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把我缠住,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她们的人呢?……”

“我们等了很久,你还没有来……香魂一阵比一阵闹得更疯,她乱打乱跳的要我和蕾娜不要管她的闲事……你看!”三姑娘指着她脸上的伤痕说:“她把我和蕾娜全打伤了,终于,我们两个人还是拦阻不住,她挣扎跑出街外去了,说是要过海到香港去找彭健昌……”

“那末蕾娜呢?”田野急问。

“蕾娜……蕾娜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抓香魂也抓不住……现在她只有追过香港,说是要到‘圣蒙’慈善会去找你,假如你不在,就到永乐东街公寓……”

田野跺脚焦急,假如不是金丽娃和他纠缠,耽误了时间,相信还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僵。

三姑娘再说:“假如你真爱我,也应该为香魂和蕾娜两人着想,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把她们两人连累得够惨了,……”她的话永远是那末伤感的。

田野过了片刻,说:“那末我和你一起追过香港去,顺便也把行李带过去!”

“不!家里没有人怎么行?而且有我在身边,做起事来也不方便,万一追过去找不到她们的人,蕾娜回来了家中又没有人在,岂非两面扑空,你一个人去吧!反正我留在这里也不会跑掉,你还不放心么?”

田野想想三姑娘的话也未尝不对,反正迟一天早一天,把三姑娘接回家去也是一样。便点首说:“好的,我一个人赶过去,蕾娜假如找我,不在圣蒙慈善会,自然就会在公寓里等我,而且彭健昌开设的那间大万公司的地址我也去过,总不会找不到她们的!”

“你不要和彭健昌起冲突就是了!”三姑娘关心地说。

田野点头,扬起了指头,指着了三姑娘的鼻尖说:“那末你先把行李收拾好,我找到她们,马上回来接你……”

三姑娘凄苦而又甜蜜地笑了笑。

田野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便移步启门,要动身了。当他的脚步刚跨出门时。

“田野……”三姑娘忽然叫喊。声音是苦涩的。

田野楞楞的停下脚步。“还有什么吩咐吗?”

“吻我……”她仰起了脖子,似乎在要求地说。

田野笑了一笑,乐得享受,四片唇儿便如漆般贴上了,这次,是三姑娘把田野搂得紧紧的,幸而她的理智尚可控制珠泪,要不然,这是更辛酸的吻了。

“再一次……”三姑娘又说。

田野不解,但他在陶醉中……

“再一次……”三姑娘第二次再说。

相信这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吻,三姑娘似乎要把田野吞咽下去,田野做梦也没有想到三姑娘会这样热情的,这家庭主妇典型的女人。这一吻完后,田野的臂膀便不再松开,似乎已不想走了,但三姑娘却很理智的把他推开,说:“你该走了,要不然又赶不上时间啦!”

“说实在话,我已不想走了!要走,我和你一起走!”田野说。

“别闹孩子脾气,香魂不知道已经闹成什么样子,请为蕾娜着想,她一定很狼狈,到处在找你啦!”

田野笑笑,觉得三姑娘对待朋友的慈爱,更能增加她内心的善美,便点头说:“好,那末我走了,收拾好东西等我,再不要乱跑了!”

“那是当然的!”三姑娘说。

于是,田野真的拉开大门,落下楼梯,真的走了。三姑娘送别,她推开了窗户,探首窗前,当田野溜出街面上时,她便含笑向他挥手,还投了一个飞吻。

田野的心情倒是愉快的,因为他在情场上纷乱的心绪,已找回了归宿,这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一步一步雀跃,不时回过头来,似乎余情未尽,依依不舍……

但三姑娘却不然,她强带上笑容,掩饰了内心的辛酸。当田野高大的背影逐渐在她眼帘中消失时,她的两行热泪把眼前的一切全模糊了。继而号啕痛哭。

原来,三姑娘已有了决意,她不忍负累田野,做田野一辈子的累赘。她知道,田野之所以向她求婚,乃是受同情心的驱使而绝非单纯为着相爱,这种结合,不可能有幸福之前途。

她倒是一片痴心,单恋着田野,而爱一个人时,就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她决定牺牲自己,当泪儿歛下时,她抚摸着颈项新挂上的十字架,默默而祷,为田野祝福。

其实行李是早已经收拾好了,那很简单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余下了那些奢侈的衣裳,及零星的装饰品,都是在当红舞女时所留下来的……她写下了信,一并赠送与蕾娜,作为酬谢她的友情。

她不希望有人给她送行,尤其田野说找完了蕾娜和香魂以后还要再来。她不希望再看见任何一个人挑起她的凡心。刚才的几个吻,就是在红尘中最可纪念的恋情,自此以后,将投身空门与世隔绝……。

她提起了行李,抚着胸前的十字架,悄悄的走了。

田野赶回香港,时钟已指出了四点,这正是他向金丽娃约定去拜会霍天行的时间。但田野却急需知道香魂和蕾娜的下落。所以需要争取时间,他雇了一辆汽车,急急忙忙驶往花园道圣蒙慈善会了。

这时,办公厅早下了班,星期六下午照例是没有人的,只有那年老的工友在花园间剪刈花圃。田野急忙向他查询。

工友说:“差不多两点钟,的确有一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人来找你,她的形色慌慌张张的,似乎有什么急事找你!但是听说你下午不上班,便又慌慌张张的走了……”

“有什么话留下吗?”田野急问。

“没有——她就说马上到你的家里去找你!”

田野道谢后又急忙驱车赶回永乐东街,奔上楼,根本人影也看不见,阎婆娘在前楼搓麻将,他急着要问蕾娜是否来过……

阎婆娘忙着她手中的十三张,很冷落的回答什么也不知道,倒是吴全福的妻子自房间内穿了出来,说:“是的,有一位姓蕾的小姐来寻过你,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她没有话交待下吗?”

“没有——问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说回头再来!”

田野跺脚,时间完全错过了。

“为什么这样急呢?又是你的什么人吗?”吴妻很关心地说:“唉,田先生,你在女人身上,浪费的情感太多了!”

田野无暇和她辩论,默想片刻。说:“这样,假如她再来时,叫她打电话给我,我在七点钟以前,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他匆匆写下了霍天行家中的电话,打算马上赴霍天行的约会,在霍天行家中等候蕾娜的信息。

田野离开公寓,因为需要赶时间,所以仍坐街车赶路,他到达干诺道霍宅时,已是四时四十分。

他按电铃,出来应门的还是那高头大马的女佣人。

田野心情焦急,匆匆的就向屋子内跑进去,他希望霍天行对他的误时谅解。

闯进客厅,金丽娃在坐,她正有客人相对而坐,田野自觉孟浪,脚步便告停下。

那客人年纪轻轻的,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田野看之下,原来竟是包国风。

“你怎么也来了?”他问。

“我怎么不能来?”包国风说。

田野觉得话不对劲,扳下脸色,转过头去问金丽娃说:“霍经理呢?”

“嗨!他还等你不成?讲好了四点钟,没有看见你的人影他便出去了!”金丽娃冷冷地回答。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田野搔着头皮,他知道又得罪了这变态的女人,既然霍天行不在大可以就此告退,但是他又约好了吴全福的妻子,假如蕾娜再回到公寓里去找他的时候,就打电话到霍公馆里来……他必需要守候到七点钟。

因为田野来到,包国风和金丽娃的谈话也告停止。田野心中明白,包国风藉着他的表姐和金丽娃的关系,到这儿来做工作的,他主要的便是打听潘彼得的下落。

“坐下来吧!霍天行根本没有回来过,我刚才是开你的玩笑!”金丽娃忽然向他说。

田野觉得没趣,几个人相对都不对劲,怎样能够挨至七点,他需要把这尴尬的局面打开。

倏的,他想起了桑同白给他的两张音乐会的票子,笑吃吃的掏了出来,递至包国风的面前扬了扬,很亲切的说:“小包!这是桑老先生送给我的票子,谁得到它,谁便能和桑南施赴会,你是知道的,每逢周末,我都有约会,无暇分身,这两张票子转赠予你如何?”

包国风讶然,呐呐地不知如何是好,还以为田野在开玩笑呢!

事实上田野的话是说给金丽娃听的。因为金丽娃和他有约会,而现在这尤物又闹了气,约会是否告吹,还得看她的脸色表示如何决定。同时,田野已有了决心,要娶三姑娘为妻,当然对一切女人的约会都得放弃,包括他心目中真正倾慕的桑南施在内。所以,他将音乐票转赠予包国风,想藉此可以成全包国风的志愿,又可以免除包国风对他的仇视,更可以避免和桑南施无谓扰缠,受她的大小姐气和到时候无法下决心与她分手。

包国风初时以为田野对他悉落,或是故意和他开玩笑,但细看过那两张入场券后,并与事实无讹,便欣然接受了,再坐了片刻,耐不住心情的兴奋,向金丽娃道别,欣欣然的便走了,是要赶着回家整装赴约,自然,他的内心中对田野已是感激非凡了。但事实上田野打错了算盘,他让包国风代替他赴约原属好意,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包国风此一去却受尽了穷罪。

原来,买那两张音乐演奏会的票子,并非出自桑同白的主意,乃是桑南施和田野闹过气后,常感觉到心灵寂寞和空虚,早有意思和田野和好,但是大小姐的尊严和气派又摆脱不下,不肯就此向田野低头,所以千方百计的找到了这个机会,请桑同白买了两张票子,又把两张票子转交到田野手里,又让桑同白吩咐田野去找她。桑南施早已准备好,等到田野来找她之时,还故作惊讶,发一番娇嗔……但没想到应约而来的竟是大近视眼的包国风呢。那不消说,她的一肚子怨气,自然而然就会发到包国风的头上去了。

桑南施原就厌恶包国风的为人,她之所以和包国风接近,原想激怒田野的妒意,向她低头,但事实上适得其反。在后桑同白又需要利用包国风至金丽娃处刺探情报,所以桑南施又不得不继续和包国风周旋……。好在包国风有忍耐大小姐脾气的能耐,只要有美人在伴,吃了亏当便宜,还是自认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