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施因为年终考试赶功课,田野差不多已近有整星期没看见她了。
金丽娃自从霍天行由澳门回来以后,田野就没有和她见过面。这种平静好像是断绝了女人的气息。所谓“饱暖思淫欲”。田野也许就是这种心理,这时,他已忘去了应如何脱离“职业凶手”的计划。
一天晚上,沈雁推房进来。给田野送来一千元。说:“这是老板叫我带给你,两个月的薪水,最近堡垒街的事情已经逐渐平息了,我们可能又有新行动啦……”
于是,田野才知道这种平静是不会长久的,将有更大的烦恼,要把他困扰。
“同时,我还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霍老板派周冲对付谭玉琴……一连两次都被他逃掉了,以后你的行动更要小心!”沈雁再说。
怪不得最近没有看见谭玉琴的影迹,原来是霍天行在追逼他呢!照这样看来,平静只是表面的,处处还是隐伏着杀机。周冲奉命追截谭玉琴,两次都被他逃逸,这内中定然另有阴谋,论周冲的手段,狠毒阴险,谭玉琴已是丧家之狗,有什么能力逃得出掌握。周冲免不了纵放之嫌,他留了谭玉琴做引索,以陷害田野。但田野并不介意这些。
终于“圣蒙”慈善会年会的日子到了,他们的节目,照例是会议,晚餐,义卖与慈善化装舞会。时间是由下六点至通宵达旦。
桑南施的年终考试刚好完毕,对“圣蒙”慈善会,一年一度的大事,非常重视。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在巴黎订装了一袭最新式的晚装。这天中午,特意邀田野至家中去作一番“试装欣赏”。
那袭晚装的确很名贵,用数层薄得可透风的银色细纱织成的白纱腰带,罗伞圆裙,在灯光下,可以透视身段玲珑,襟上有两朵绸制的大玫瑰花衬配,钻石编排的项链,加上长几达臂的银纱手套。手套之外又戴上约四寸宽碎钻片编排的腕链,显得满身莹莹光彩,雍容华贵,状如新娘子一样。
桑南施穿上那晚装之后,便在长镜子之前雀跃,兴奋得无可形容,她做出各种姿势,请田野欣赏,脸上的笑容未停息过,甜甜的,逗人迷离。
“这好像是新嫁娘的服装!”田野取笑说。
“嗯!”她唾了一口,又皱鼻子吐舌头。向田野扮了个怪脸,复又兴奋地自己对着镜子欣赏。
“我听说每逢有巨大的晚会时,每个女孩子的打扮都像要出嫁一样!”田野又说:“也许这也是慈善之一,让眼睛饥饿的人们充饥。”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来了!讨厌!”桑南施娇嗔,又像在发脾气。
田野转过豁然一大笑,说:“我实在是赞美你呀!”
“那末你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呢?”她忽然天真地问。
“我呀!……”田野咽了口气。“衣裳都是拍卖行购买的现成西装,数来数去还是那两套!”
“噢!那怎么行?”桑南施瞪大了眼。“你今晚上,最低限度要穿小礼服!”
“我又不是伴郎!为什么要穿小礼服呢?”
“噢!今天爸爸突然间患了重伤风,说话很困难,要你代他演讲啦!”
“噢!别开玩笑……”田野大恐。
“真的,他今天早上要通知你,难道说没有通知吗?”
“他早上没上班!……”
“他说要打电话的,叫你多预备,先读念讲词……”
“我没有接到电话!……这怎么好呢?”田野焦灼地说:“我是‘圣蒙’慈善会的新人,而且又从来没有演说过,为什么不请张子宜代替呢!”
“不!‘年会’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关系‘圣蒙’慈善会的前途——这天到的全是贵宾,说不定港督也会到,所以爸爸一定要挑选一个仪表好,气派够,口材来得的人,张子宜没有一点可以比得上你!”最后,她说:“你很漂亮不是吗?说实在话,这是你一个很好的机会啦!”
田野对她的夸奖不感兴趣,焦急的还是讲词没有准备,礼服没有,这种场面从没有登过……。
约至三点钟,桑同白从一个私人的午餐会回来,田野等着询问真相。
桑同白感到诧异。说:“张子宜没有通知你么?在早晨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圣蒙’,你还没有上班,我叫张子宜转告你!”
这样,田野便领悟,张子宜可能暗生嫉忌,他实有野心代替这项演讲的职务。
桑同白马上打电话至“圣蒙”查问。
张子宜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忘记了,足证他确有企图。
桑同白大发雷霆:“这样重要的事情,怎可忘记呢?而且我还关照他马上替你找‘礼服店’给你量身材尺寸!”
好在桑同白熟悉的“礼服社”很多,电话打出,“礼服社”即派了人来给田野量了尺寸,礼服全都是现成的,只要按照身材尺寸修改就成了。
问题只是演讲词还没好好念过。
桑同白说:“稿子是你自己写的,念一两遍,就没有问题了。”
原来讲词还存置在张子宜处,田野赶到“圣蒙”慈善会去时,张子宜正在埋头背诵呢。
等到田野把讲词索去时,他才知道他的企图,已经完全成了泡影。
晚间,“圣蒙”慈善会年会开幕,到会的来宾,中外人士皆有,不下五六百人,差不多全属汽车阶级,门前车水马龙,非常热闹。会堂是租借一间英文书院的大礼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假如以一个慈善的机构来说,那是非常矛盾的,这笔布置费假如节省下来,当可做不少的慈善工作了。但这是慈善机构的一往习惯,“小钱不去大钱不来”。
田野是总招待,张子宜和姜少芬也各担任了“招待”的任务。
鸡尾酒气溢扬,杯光觥影,所到的来宾,差不多全是给“圣蒙”慈善会捐过款的,桑同白关照过,不论贫贱,一律要把他们当作上宾。事实上,每个人都衣冠楚楚,都能看得出贫富,而且,更有些穷措大正欲借此机会来结交几个贵人的呢?
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老守在田野的身旁,田野对他并不认识,但是这个隔着眼镜厚玻璃透出来的却是悻悻然的眼光。他揣着鸡尾酒的杯子,老在面前盘旋,好像要等候一点什么藉以寻衅似地,田野自咎,他自堕入“职业凶手”的圈子以内,除了和谭玉琴因为误会种下冤仇之外,可说是绝未和任何人结怨。这个人的形状实有可疑……他为的是什么呢?
田野因为是总招待,可以藉故上前和他搭讪。
“先生,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坐,加点酒好吗?”他说。
“不!我要等人!”他冷冷地答。
“您贵姓?”田野趁机会探口气。
“我叫做包国风。——我知道你叫做田野,不必介绍了!”
田野感到诧异。“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因为你是名人!”他说。
正在这时一架雪亮的汽车在门前停下,由车上的牌号,田野却知道是桑南施家中的汽车,这一来便打断了他们俩人的谈话。那名叫包国风的男子,把手中的鸡尾酒杯匆匆递交到田野手中,抢落石阶,替桑南施拉开车门,殷勤地招呼她跨出汽车。
到这时,田野才想起,这个戴眼镜的男子,曾经在马格烈朱的生日晚会中遇见过,也就是对钱庚祥施行阴谋的那一天晚上,他是追求桑南施最为热烈的一个男子。
桑南施果然就穿着那袭巴黎订制的华丽晚服,袒胸露臂,娇娆冶艳,论她这样的年纪,及洁秀的脸孔,实在不宜穿这种衣服。包国风搀扶着她,露出一副垂涎的馋状,田野真恨不得举起手中的杯子摔过去。
“田野,我来晚了吗?”她发现田野站在门前时,摆脱了包国风扶搀的手,莹莹而笑。她的眼眸,不断地在田野的一身小晚服上溜转,这种打扮,更衬配出田野的宇气不凡,风度翩翩的。
她自动的挽着田野的臂膀,田野也很识趣,马上带领她走进了大厅,还是把那位自作多情的包国风掷在背后,这一来,包国风难免妒火中烧,对田野的仇怨更深了。
“哟!你们真好像一对新人了!”忽然,一个打扮和桑南施相彷佛的女子拦在他们的面前,这样取笑着说。
原来竟是金丽娃呢?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由什么地方进来,把守在大门口招待来宾的田野始终没有注意到。这岂不是怪事!而且,金丽娃不就是病着么?
看田野的服饰,一身小礼服,桑南施的服饰,银纱晚服,而且还挽着手臂,谁说不像一对新人呢?
桑南施的脸上不免胀上一阵红霞,怩忸地想马上松下了她的手臂,却又没有这样做。
“你什么时候来的?”田野问。
“已经喝过三杯酒了!鸡尾酒是谁配制的,味道不错!”果然的,金丽娃的蛋脸上,除了脂粉的掩盖外,红润红润的,把病容完全掉饰。
“你就爱喝酒,病才刚好哪!”田野关切地说。“霍老板呢?”
“他在大厅里!正在和那些阔客们交际,你知道他的交际向来是很多的,总是把我一个人冷清清地抛在一边!”
“我很奇怪,你们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见?”
田野因为还要招待来宾,所以把金丽娃和桑南施送进了酒厅,便自行回返大门口处迎客,但他举目四看,却没有发现霍天行的踪迹。
在这段时间内,包国风又可以凑近桑南施的身旁大献殷勤了。
已是到了晚餐开始的时候,田野仍还没有看见霍天行的踪迹,心中不免有点纳闷。偶然碰到姜少芬,田野知道所有的请帖,全是她一个人经手发的,便向她询问。在客人的名单之中,有没有霍天行的名字?
姜少芬答:“请帖发出,差不多有五百多张,我那记得那么多?”
桑同白已经赶过来,吩咐田野、张子宜等几个负责招待的人员,延请宾客们进入餐厅。
餐厅的布置也很奢华,餐桌排列成长形的凹字形。两行直线排出去约有数丈长,巧好把整个餐厅占得满满的,白色的台布,银色的餐具,器皿可以照人,衬配着插满各种色彩鲜花的花瓶,充满了奢华与喜悦的气氛。照例主人桑同白是坐在横排的首席中央,两旁就是“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董事,都是贵宾相伴,再下去便是桑南施和“圣蒙”慈善会的职员。
但是包国风却抢先在桑南施的身旁占了一个坐位,田野只有坐在包国风的下首了。幸而桑南施还机智,她要求和包国风换了坐位,这样她才可以坐到田野的身旁,但包国风却列在贵宾的行列中了。
侍役一面给客人斟酒,一面给客人上汤,场面是闹哄哄的,大家敬酒、畅谈。
田野的眼睛却四下兜转,找寻霍天行的踪迹,客人的坐位是面对面相坐的顺着坐位兜过来,看上去,仍还是看不见霍天行的影子,只有金丽娃独在,她坐在最末的一个角落和几个年已老迈的洋绅士交谈,大概这几位老洋人有寡人之疾。已经迷倒在金丽娃的姿色之下。
茶碟已上了几道,这时大门外才姗姗来了两位迟到的客人,一高一矮,高的仗持着手杖,正是霍天行,矮的正是那形状古怪的律师魏崇道。
田野以总招待的身份赶过去迎接。
“怎么到迟了?”一面找坐位招待他们入席,田野以为霍天行会乐意和金丽娃并席,但没想到霍天行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和魏崇道两人迳向贵宾席间行去。
桑同白和魏律师是相熟的,马上起立欢迎,经魏崇道介绍后,桑同白才知道霍天行也是经常给“圣蒙”慈善会捐款的大慈善家。
真没想到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刽子手首领竟也混迹慈善家的行列当中呢。一番应酬的寒暄过后,因为贵宾席间已预先早排列好坐位,桑同白只有吩咐另加坐椅排在贵宾席的对面。
田野有点担忧,因为平常的时候,霍天行是不轻易参加任何一种宴会应酬的,他到每一个地方,必定有其目的,而且,假如他的目的是为应酬而来,为什么又和金丽娃分成两路呢?到了会场,又装成陌路人……。田野藉机会便投目过去,注意金丽娃的动静,但她若无其事地和那几个老洋人有说有笑。
霍天行也没有什么异状,和邻坐的客人接触相识后,更频频举杯,互相敬酒。
田野猜不透他们的来意,心中更是纳闷,他希望在这个会场中不要闹出乱子才好。
菜肴非常丰富,按照次序逐渐过去后,已轮到用咖啡、水果的时间,桑同白便用茶匙敲击着碟子。倏的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便安静下来,静聆这位主人发表谈话。
桑同白向在座的贵宾施礼后说:“……今天是‘圣蒙’慈善会成立五周年的纪念日,每年的今天,我都有机缘和各位善长仁翁聚会一堂,实感到无上的荣耀与兴奋,……我看到‘圣蒙’的年会,我们的来宾一次比一次多,这就是说,对慈善事业一天比一天重视,更证实‘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光大,永远不息,受苦受难的贫穷人们,将得到更多的实惠……今天,我因为患了重伤风,说话不方便,我还是请我的秘书田先生,给各位报告,我们一年来的业务,与工作的进展!”
桑同白的指头指向田野时,又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种场面,他从没有参与过,而且更没想到一跃而成为了桑同白的秘书,惊悸的心腔随着热烈的掌声跳荡。
他站起来了,掌声便平息了,张子宜的脸色表现出不大自然。
田野按照礼仪,庄重地向贵宾施礼,然后深深鞠躬,便开始他的讲词了。
“各位来宾……主人因为身体不适,吩咐我代表报告一年来的业务……鉴于慈善工作于时代的需要,那等于向残暴、极权、展开无形的斗争。……到今天为止,‘圣蒙’慈善会不负众望,已发展至南洋一带,尤是越南方面。我们所尽的力量,无异是给残暴而违反道德的‘铁幕’打穿了一个缺口,无算受不了残暴毒害的难民源源由缺口里逃到自由的区域而来……这就可以证明慈善能战胜残暴……更可说明我们的工作不能终止,只有更扩大,更增加我们的力量……”说到这里,忽然有一个人带头起了一阵掌声,这人就是霍天行,大概他希望引起宾客的注意。
桑同白含笑点头,认为田野的演说已获得成功,更钦佩桑南施的眼光独到。桑南施也趁机向他的父亲报以嫣然一笑,妒忌的还是包国风与张子宜两人。
掌声平息后,田野对自己已经有了信心,继续说下去。
“……慈善工作是没有界限的,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不分宗教……发扬人类应有的美德,用慈善促进世界文明,用慈善消灭战祸,消灭罪恶,这是我们‘圣蒙’的宗旨,永恒不变……”说到这里,田野歇了口气,忽的指着张子宜说:“管理我们‘圣蒙’慈善会帐目是张子宜先生,他有完整的帐册,比我清楚详细,现在,让我介绍我们的会计主任张子宜先生向各位报告我们一年来的收支帐目。”他露出微笑,首先鼓掌,激引起一阵剧烈的掌声欢迎张子宜起立。
张子宜在惊惶与喜悦的双重感觉下慢慢站了起来,他明白这是田野故意给予他的机会,田野不记私怨,反而以德相待,使他感动得无以形容。但是他感到惶恐的是事前毫无准备,而且帐册也没有存在手边。幸而田野早已安排停当,替他把帐册存放在他身旁的姜少芬手里。
姜少芬笑口盈盈,将帐册自桌底下抽了出来,交到张子宜手里,一面还向田野眨眼睛示意。
这样,张子宜才能从容点开始报告“圣蒙”一年来的收支帐目。
感到惊奇诧异的还是桑同白与桑南施两人,他们的眼睛投到田野身上,但是田野回报的只是平淡的笑意。当桑同白想通了田野的用意时,又频频点头,称赞不迭。
张子宜的口材并不怎么灵俐,摘取扼要,草草报告完毕,以后便是拍卖,由桑同白亲自主持,桑南施是临时被推选的慈善拍卖之花,协助选点拍卖的物件。
所有拍卖的东西,全是热心公益的慈善家捐赠的,有名贵的钻戒、手表、领带夹、耳环,及其他的名人服饰等。……化装舞会面具,奇形怪状的帽子。
拍卖的方式是由桑南施逐件举起拍卖的物品,由宾客们公开争价,这场面非常热闹,也非常离奇。
有时一颗钻戒比市价低上一倍就抛售出手,有时一顶金银纸剪贴制成的化装跳舞帽子会争价百余圆始才卖出。
包国风就是化了一百四十余元争购下一副兔子耳朵镶金边的眼罩,当场送给了桑南施,而获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反正这是一个表现阔绰,化钱的节目,谁肯化最多的钱,谁就可以得到喝采。
霍天行化了五百元,拍买下一瓶香水,他并没有像包国风一样,当场送给金丽娃,笑了笑便袋到荷包里。
金丽娃很小器,化了五十元,买了一顶纸制的皇冠,和一副魔鬼式眼罩。自己戴到脸上。瞧他们夫妻两人的形色,好像是吵了架啦!假如真的是如此,田野又比较放心了。
九点多钟,化装舞会才告开始。
乐队是港九闻名的夏威夷四十八人爵士大乐队,这也是能吸引来宾的原因之一。
田野总招待的职位算是除下了,有桑南施作舞伴,在舞厅中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座位坐下。
包国风呆呆地跟在后面,心中焚烧着妒火。但又不敢强把桑南施拽走,或者自动上来参加他们的坐位。
田野在注意着霍天行和金丽娃的行动,其他的事情好像无暇顾及。霍天行是蹶子,根本不能跳舞,但是他也落在舞厅之中,和魏崇道同坐在主人桑同白的席中,一面喝酒,一面欣赏他人的舞步。
金丽娃却和国际女郎的形状相同,和几个老洋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她这样的装模作样放荡骇形,为的什么呢?即算和霍天行闹意气,也不应该这样呀!
田野百思不解,只希望在这欢畅的场合之中没有恐怖潜在。
张子宜蓦的过来和他握手。虽是无言,但表现了他有道歉之意。
音乐很好,昏沉沉的,飘荡似的陶醉。
“为什么不跳舞呢?”桑南施忽然提议。凡是穿了华服的女郎都恨不得及早在大众之前表露一下,其实在拍卖的时候,谁都早已欣赏过她的晚装了。她的手中,仍持着包国风出高价拍卖下来送给她的眼罩,长长耳朵,镶着金边,的确是很新奇的化装面罩。
田野指着说:“既然是别人特意抬价赠送给你的,为什么不戴上呢?”
桑南施吃吃而笑。举目环看舞池,舞客们虽然已经有些戴起奇形怪状的化装帽子,但是戴面罩的还是寥寥无几,她说:“小白兔,戴起来一定很怪!”
“平常穿衣裳是争奇斗艳,但在化装舞会就要争奇斗妍!”田野说。
“还没有人开始怪嘛……”她的眼睛又向舞池中扫了一转,姿势很活泼。
“人类都是争先领导,能首创才是超人,只有猴子才是模仿……”
“唔——”桑南施又扮了个怪脸,开始了她的“首创”,把兔子眼罩戴上,一面又自手指包中取出了镜子照看,那样子真怪,两只耳朵长长的,眼孔上又滚了大大的红边,好像红眼睛的大兔子,那眼罩做得有点过大,连鼻孔都几乎遮上了,整个脸只露出笑得开心的嘴巴。
田野便站起来把她拖出了舞池,那正是一曲“伦巴”的音乐,有许多舞技好的太太小姐们,蛇腰款摆,浑身上下的肉都在动。似乎都有尽情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欲望。
当桑南施出现在舞池的当儿,她并没有妖形怪状的动作以争取大众的目光,由于她的眼罩太怪了,长耳朵、红眼睛,在浊红的灯光下,别有风采。把所有注意扭屁股,摆蛇腰的眼睛全吸引投射过来了。
自然,这容易惹起妒忌,但也有人羡慕。
由于时代进步,“伦巴”舞的流行,进步到着重个人表演,男女分开手,头对头,面对面,手舞脚蹈,还加上屁股转,技术好的还可以纵高蹲低,有如斗公鸡的模样。
桑南施的舞本就跳得不错,加上舞客的注意和羡慕,不免技痒,一时兴起,便和田野松开,摇手摆足单独表演起来。
田野不懂这一套,未免有点窘困,手足无措地模仿桑南施的动作,连音乐的拍子也跟不上。
这种舞姿像有点疯狂,好在慈善舞会是讲究狂欢的,即算更疯狂一点也无所谓。
倏的,有人在背后拍田野的肩膊,田野回头,原来竟是包国风呢,他鼓足勇气上来,向田野“斩舞”,在这种场合,及应有的规矩礼仪,田野不得不让。
于是包国风便接上去了,和桑南施头对头,脸对脸,摇幌着身子斗公鸡。
包国风的舞姿娴熟,但动作有点下流。桑南施的兴趣已经索然,但也无法停止,因为有许多舞客已经停下舞步,静看他们表演,因之包国风的态度更是疯狂放荡。
看的人围拢来,越拢越多,围成一个小圈圈,音乐台上因为有人表演,音乐特意拖长,一曲接一曲地。包国风手蹈足舞,怪状百出,惹得大家哈哈发笑,桑南施已是狼狈不堪,幸而有面罩遮着,看不出她的脸红耳赤,……
渐渐地,田野也看出包国风是故意给桑南施难堪的,因为面罩是他高价拍卖下赠送给桑南施的,他在怀恨桑南施的不领情。
音乐永不终止,刚似完,又一曲接上,也许是包国风贿赂音乐台故意如此的。
田野不得不设法解脱桑南施的窘困。但他又不能发命令音乐台停止奏乐,因为这到底是个慈善舞会,到的全是贵宾。不能给大家扫兴,而且更避免使宾客们误会他们在争风吃醋,这到底是不大光彩的事。
怎么办呢?田野踌躇了很久,虽然他的舞跳得不大高明,但是也只有强挺上前,拍了拍包国风的肩膊:“这次该轮到你让我了吧?”
在礼仪上,包国风不得不让下,在这种单人表演的时候,一个接上去,定然要比原先表演的一个更要精彩。田野也仿效包国风的怪模怪样,以博取宾客的欢笑,但也可以说是故意讽刺包国风,但宾客之中,眼见分明,看他的步法,就知道他是外行了。
自然,桑南施也明了了田野的用意,到这时候也无所谓了,也照样疯疯癫癫,敷衍了事,宾客也看得不再起劲,听着音乐台将奏至尾段,没等它完,便喊叫吃不消,停下舞步,便匆匆走返座位。
这样,音乐台当然不会再继续奏下去,桑南施的窘局也算解除。
“这家伙真讨厌……”桑南施坐下时,呶着小嘴,仍在生气。
“这种人别和他一般见识,以后少理他就行了!”田野劝解。
“你也讨厌!为什么要给人家‘斩舞’?”桑南施找出气,竟有欲发泄到田野身上似地。
“在这种狂欢场合之中,目的是要大家尽情狂欢,而且这人又是你的朋友……”
“大家欢,那是大家的事,你走掉了我就不欢了……”
“别忘记你也是半个主人……”
“我知道你是总招待!”她的语气,更是一阵比一阵无礼,摆出富家小姐的派头。
田野知道再说下去,只有弄得不欢而散,便缄默忍耐,不再发一言。
第二个音乐起时,是“慢华尔滋”。
田野说:“这个舞,我再和你跳吧!”
“不跳!”桑南施板起了脸孔赌气。
田野胀红了脸孔,实在对这种难堪有点受不了,但他忍气吞声,悄悄坐了下去。
两人默对坐了半晌,偏偏有一位不识趣的青年人走来,向桑南施深深一鞠躬,意外地,桑南施竟站了起来,和那位青年人双双起舞。
田野气恼得浑身发战,他觉得实在没有颜面再在舞厅里待下去,踢开坐椅,忿忿然走出了舞厅,压在心头上一股怨恨,无从泄发,便独个儿坐在酒吧间喝酒,这酒吧是临时搭架起来,所有的饮料也是义卖慈善的,任何人买饮,都得同样付钱。田野抛出一百元,要了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饮,两杯下肚,便有些酒意了,嘴巴喃喃动着,像发牢骚,也像在咒骂。
一会儿,金丽娃和一位洋朋友自舞厅中走出来,他们也是到酒吧来买饮的,一面有说有笑地说着洋文,当然,田野在舞厅中的一举一动,金丽娃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她靠近了吧柜时,故意装做惊讶地发现田野。“哟,田总干事,怎么你独个呆坐在这里啦?桑小姐岂不是孤单了么?”
田野无从回答,含糊地苦笑,算是解答了一切。
“富家小姐真不好应付啊!”金丽娃有点故意奚落田野的意思,一面,她又替田野介绍那位新结识的洋朋友菲力蒲。据说是港督的秘书。
田野作应酬上的寒暄了一番,便道歉迳自离开,因为他看出那位洋朋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和金丽娃放荡的生活,正堪配对。
连酒吧都待不下去,田野更是没有去处了,他想索性回家,但又不知道桑同白再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没有。无聊地踱出了大门,这间学校的设备原是港九地方著名的,有着一个广阔的校园,前半截是运动场,后半截建设成花园模样,遍栽树木植物。还有亭台喷泉、石桌、石椅,平常是给学生们散步或温习功课用的。
田野无聊地信步走过去,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园中已布满了双双对对的有情男女,有些铺手帕坐在树荫底下,又有坐在凉亭里面或者鱼池旁,情话绵绵,喁喁细语……。
田野举目四看,只有自己才是孤单的,不免吁了口气。
在这样幽静,又有轻轻的爵士音乐配衬的环境下,真可说是充满了诗意,自己虽然是形影孤单,但是看到别人的享受,心情上也比较轻松愉快。
噢,在树荫底下,一对情人正在热吻,刚好被田野撞见了,他们倒像无所谓,擦擦唇印,装做若无其事地避开视线,也就算了,觉得不好意思的还是田野,脸上胀了红霞。为了不煞风景,他最好自己走开,回到屋子里去。
倏的,他又发现一个单身的男子坐在树荫下的一张石凳上,在抽着香烟排解寂寞,也许他就是唯一和田野同病同怜的人了,只有设身受到寂寞虐待的人,才会体味到寂寞的滋味。
田野发现一个单身男子衔烟寂坐,以为也是失意的同路人,便不由自主地行过去,以为可以和他搭讪攀谈,以解心头积郁。岂料距离尚还有五六步,那男子偶然抬头,因为他处在暗处,田野行走在亮处,所以他能看清楚田野的脸孔,意外地那男子以手掩脸,一溜烟拔脚飞奔,绕到花园的树丛中便告失踪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田野深感到诧异,纳闷地思索,那男子的举动和形状,都好像非常熟悉,也许是曾经相识的人……他为什么要躲避呢?真是不可思虑。
田野无可适从地,觉得花园内并非是他应该留在的地方,只有给那些有情男女煞风景。
他又重新回到了酒吧间,金丽娃和老洋人早已走了,相反的霍天行和魏律师在坐。
霍天行很平淡地和田野略事招呼,好像应酬陌生朋友一样,邀田野同饮了一杯酒,什么也没有谈及。
姜少芬来了。她说:“田先生为什么不去跳舞哇?你的总招待早应该交差了!”
田野原就有意回到舞厅里去,看看桑南施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但又怕受到桑南施的奚落讽刺,下不了这个面子。碰见姜少芬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便说:“我没有舞伴,到舞厅里不如独个喝酒!”
“哟,桑小姐不就是你的舞伴吗?怎么啦?又闹孩子气不成?”
“不!今天她应酬太多!忙不过来,还是我请你跳舞吧!肯赏脸么?”
“噢,那简直应该感到光荣!”
田野和姜少芬重新走进舞厅,里面正在奏着“探戈”,田野对此舞是门外汉,只有找了坐位暂时坐下,他的眼睛却在找寻桑南施的芳迹,这点,姜少芬不会不知道。
桑南施正在和一个陌生青年男子跳舞,有说有笑的,似乎交际的手腕不弱,她的坐位上却坐满了一些“打游击”的光棍,在按班等候和桑南施跳舞,也许,这些狂蜂浪蝶,就是造成桑南施骄傲不羁的原因。她舞过了田野的身旁,竟连正眼也不抬起看上一眼,这种富家小姐在闹意气时,似乎是天下人都该接受她的凌辱的。
金丽娃跟一位洋朋友在跳着火热的贴脸舞,如痴似醉,充满了那种下级“国际女郎”的风姿,而且还过犹不及。田野细看那位“国际”朋友,并非是刚才在酒吧间相遇的一位,不免对金丽娃的作风,又起了一种卑劣的想像。
金丽娃的舞步溜近了田野的面前时,竟留连不去,和田野搭讪了。
“田野,待会儿请你关照音乐台奏一曲‘熄灯舞’好吗?”她说。
这个要求使田野毛发悚然,难道说,当众公然和“国际”朋友跳贴脸舞还不够吗?
“霍天行在酒吧间里,在喝酒啦!”田野回答。
“噢,我不睬他!”金丽娃披唇说。
“又在闹意见么?”
“这是报复男人们对妻子的冷落!”
“我希望‘无伤大雅’才好……”
“我请你吩咐音乐台奏熄灯舞,别说出大篇道理!”金丽娃像着了恼。
“我希望大家都不难堪!”
“哼!霍天行也管不了我,费你神好吗?”她悻悻然地说完,便拖着那位老洋人溜过去了。
田野静静地默想。觉得“职业凶手”的组织内尽是狗咬骨头,大有大争,小有小斗,没有一个人是安份守己,没有一时一刻安宁的……。
金丽娃和洋朋友跳灯熄舞予霍天行是相当难堪的,但于田野却无损,吩咐音乐台上奏上一曲又何妨?问题还是桑南施,他不愿桑南施和任何人跳熄灯舞,除了他自己。
倏的,他又想,天底下的女人尽是靠不住的,能干净贞洁的有多少?即算用压制的方法也压制不住的,能洁身自守者都是出于她的本性、良知,奏一曲熄灯舞,看看桑南施态度如何?假如她的性格和金丽娃一样,那末这种女人也不必关怀,大可以将她放弃。
田野决意已定,等到“探戈”的音乐奏完后,趁着人潮涌散,便向姜少芬说:“你坐着,我马上回来!”便匆匆穿进了流动归坐的人丛中,赶到音乐台前,向乐队的领班商量,要求他们奏一曲“熄灯舞”的曲子。
因为田野是这个慈善舞会的主事人之一,乐队当然从命,但是领班认为在这个时间奏熄灯舞,未免太早一点,经过磋商后,决定再歇两曲子,然后再奏熄灯舞。
于是,这两首音乐田野便可以和姜少芬跳舞,舞池就只有那末大的地方,跳舞的人川流不息地团团转,金丽娃、桑南施都可以在舞池中碰见面,但他们都不互相招呼,状如仇敌。
两曲音乐后,便是熄灯舞了。
曲名是“魂断蓝横”慢“华尔滋”,音乐奏出是轻飘飘,昏沉沉的灯光一阵,一阵,徐徐黯下去……
这对于有对象的青年男女是一个极其兴奋的好机会,一双双,一对对,相继起舞,人如潮涌,刹那间便把舞池挤得水泄不通,可见得有情男女占上大多数,旷男怨女寥寥无几……。
悄悄的看去,可以见到他们脸孔贴脸孔,搂着的,抱着的,缠绵状态百出。灯光渐渐黯下去,黯下去,乘着舞池内拥挤,他们抱得更紧,抱得更紧,似乎要把两个人搓成一团……。
舞着的人,在陶醉,看着的人也同样陶醉……
田野的眼睛却老注意着桑南施的举动,那批趋之若狂的浮滑青年一个个向她求舞,但桑南施全拒绝,缄默地坐着,不时,也同样的把眼睛投过来注意田野,他俩的灵犀好像相通,假如大家都没有吵架该多么好?现在只好孤寂地羡慕着人家了。灯光随着音乐,渐渐昏沉,渐渐黯下去,直到把他们两人的视线用一层深厚的黑幕遮隔,互相连看也看不见。
“这个舞,你为什么不去请桑小姐跳呢?”姜少芬直注意着他们两人的动静,似乎已窥破了他们两人的心事,便这样说。
“噢……”田野如在梦中惊醒,呐呐地故意把言语支开:“这个舞,恕我不请你跳了,免生误会!”
姜少芬取笑说:“其实男女闹意气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鼓足勇气一接触,便可以互相谅解!”
田野摇头,一阵苦笑后,觉得无法答覆姜少芬的说话,他眼看见桑南施拒绝和他人跳熄灯舞,心中便有感触,桑南施虽是有着富家小姐那种惯纵的脾气,但到底还是不像金丽娃那样的放荡胡来,确实也有意思过去同她请舞言和,正在迟疑不决之际,忽的被姜少芬一语道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假如我过去请她跳舞,她同样拒绝,那岂非更难堪了?”他心中这样想着,便只有执拗到底了。
“来,我请你跳舞如何?”姜少芬忽然说。在黑暗中,她竟已起立站在田野的跟前。
田野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应该拒绝好?还是起舞好?因为女人请舞,在礼仪上是不应该拒的,但桑南施既然拒绝了和别人跳熄灯舞,他又怎可以和姜少芬舞呢?
姜少芬却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拽起,这样田野的心中虽然不大愿意,但也无法拒绝了。舞池中挤满了人,尽在自行陶醉。田野和姜少芬是初次跳舞,第一个舞便是熄灯舞,这在社交场合中是很少有的事情。
田野当然不敢和姜少芬靠得太接近,以保持斯文身份,但人潮挤拥,常常把他俩挤做一团,想不贴身是怎样也不行的。姜少芬好像是无所谓的,这个舞可说是完全由她出于主动,由她带着田野走,沿着舞池的边缘,躲避了盲目跳舞的情侣们的碰撞。
那黑黝黝的,只闻钢琴的的琴键如盘滚球,忽高忽低,大提琴敲着节拍,一阵比一阵低沉。……
假如有情伴在怀,那当是醉人的,但在心情孤寂的人听来,却是感伤的了。
脚步的动律由于挤拥不能施展,移动很慢。
姜少芬忽的停下脚步,她弯下身子摸索,不知道在摸索些什么。
“好啦,别斗孩子气啦!”她笑嘻嘻地说,原来她竟从舞池旁边的坐位上拖起来了一个人。
看那人影的轮廓,自然是桑南施,田野的心中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
姜少芬执起他们两人的手,让他们接上,便匆匆溜走了。
两人默对无言,大概心情上都有难过。有冒失鬼撞上来,把他俩挤做一团,身子便贴上了。
还是田野出于主动,伸手慢慢的搂起了桑南施的纤腰,这一接触,误解便告冰消,紧紧地搂着有如拥抱,舞步也同时移动。
渐渐,桑南施也羞畏地把脸颊贴到田野的唇边。田野便嗅到一阵香淡的脂粉芬香,透彻了肺腑。
“……是我不好,刚才对你无礼……”她低声说。
“是我不好,忘记算了……”田野也道歉说。
桑南施呶起唇儿,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表示感激他对她的原谅,这样他们便开始落在沉醉里。
田野搂着她的手慢慢向上移动,抚触到她袒露的背脊上,那感觉是细嫩软滑,那贪婪的手指头便不断地揉动。
“唔……”桑南施嗔娇,一面把脸儿偎得更紧。
田野发出微笑,也情不自禁地去吻桑南施的脸颊,青春之火在燃烧,这熄灯舞要把每一对青年男女溶解。
蓦地一声尖锐,凄厉的怪叫发自舞池的中央,使在陶醉的男女们毛发悚然。
刹时,秩序大乱,舞客们惶然走避,混乱地挤做一团,着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那些装腔作势的娘儿们,发着尖锐的声音怪叫,把那些温存梦全惊醒了。
田野原就是惊弓之鸟,这意外的现象,使他汗毛凛凛,四周是黑黝黝的,也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乱子。舞客们在舞池中如一池粪蛆般乱窜乱撞,自然也有许多卑劣下流的男子们在趁机会毛手毛脚,这也是那些妇女们发出怪叫的原因之一,田野欲查究竟,但不得不先把桑南施照顾好,他搂着桑南施,奋力挤出重围。
是时,负责管理灯光的职员也发觉情形不对,慌忙赶至电灯掣扭处,把舞厅中的电灯全部逐一扳亮。
厅内回复光明,舞池中的客人已逐渐走空了,全都挤到四周墙隅,只见舞池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年已花甲的绅士,他的脸色惨白,目光凝呆,发着沙哑的喉咙还在喘着气息嘶叫,他举起脚步,踉跄地行走,大概意欲行出舞厅去。身体摇摇幌幌的……。
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绅士的背后,站着一个中年打扮入时的妇人,大概就是那老绅士的舞伴,她同样的已惊骇得脸无人色。僵呆地,连举步行动也不会。
田野把桑南施安顿好后,匆匆赶过去探看究竟。当他再次跨进舞池之时,意外地,那老绅士竟踉跄摔倒地下……。
这时,大家都可以看到了,老绅士的背上插有一柄利刀,鲜血如泉,洒满了一地……这慈善舞会,原准备狂欢通宵达旦,竟发生谋杀案了。
有几个胆小的贵妇,目历当前血案,竟告昏倒在地,自以为娇小的小姐们又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于是有些怕事的人便相继奔走,意图夺门逃出是非之地,秩序又告大乱。
“大家不要乱跑!发生血案了,每个想逃跑的人都有嫌疑!”在客人当中,忽的有人这样叫喊以制止现场的混乱,大家的眼睛投去,知道这人是警署的高级警探。
田野被这一言语惊醒,他的眼睛便马上在舞厅的客人丛中兜转,抓着霍天行和金丽娃的踪迹,他知道这件杀案,除了霍天行和金丽娃以外,是没有人干得出的。霍天行不在场,他可能走了,也可能仍在酒吧间中喝酒,金丽娃却装做非常惊惶地投在一个老洋人的怀抱里。
田野想起金丽娃要求他请乐队奏熄灯舞时的情景,原来这内中就有着可怕的阴谋。
主人桑同白听得舞会中发生血案,吓得脸无人色,战战兢兢地也自酒吧赶了过来,他背后跟着的却是霍天行和魏律师。
自然,在命案发生时,霍天行和魏律师俱和桑同白在一起,这样,桑同白便可以给他们证明脱嫌疑。
霍天行还向桑同白加以安慰,对这狂欢的慈善舞会里发生不幸事件表示惋惜。
有几位服务于警务界的高级官员在场,他们和桑同白原是好朋友,看见舞会里出了血案,都一一挺身而出,为桑同白维持现场秩序,一面通知警署派员来负责办案。
因为现场上一切都不能胡乱移动的,死者是背朝上,伏卧在地,脸孔被他自己的手遮掩着,看不出是什么人,只由他富丽的衣饰上,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的绅士。
桑同白得到警务人员的许可,稍为移动了死者的首部,这样,使他大为惊骇。原来,那被谋杀的竟是圣蒙慈善会的名誉董事,一位西药的进口商贾子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什么会忽被谋杀呢?这是一个极大的疑问,而且谋杀的时间与地点,还要安排在“圣蒙”慈善会的年会里,这内情实令人回味。
凶手的布置非常巧妙,利用熄灯舞在黑暗中进行,而且在这人影幢幢混乱的舞池当中,没有找错目标,也值得令人惊奇。
布置如此周密,凶手如此神奇,这策划者除了霍天行以外,还有谁能做到。这也是整个舞厅内只有田野一个人心中所有的想像。这时他的额上冒着汗点,用灼灼的目光在找寻凶手。
霍天行闲散地吸着烟卷,老注意着田野的动静。当然,“正义”公司进行每一件杀案霍天行都不会亲自动手。金丽娃只是行动的监视人,也不会亲自动手的,而且还有国际友人可以给她证明。
假如说获嫌最重的,当然是那位正在和贾子德跳舞的妇人……这位可怜的妇人已惊惶至脸无人色,经在场的朋友将她移送到一张坐椅处坐下,她还不住地抖瑟,听大家的传说,她正是贾子德的太太,她已有了谋杀亲夫之嫌。
田野细看她的脸貌,似乎很文静的,而且体质虚弱,不像那种刁蛮,泼辣横暴的女人,断然不至于做杀人的凶手的,而且她若要谋杀丈夫时,又何需在“圣蒙”的舞会里。问题就是霍天行有没有用某种方式威胁她,她和“正义”公司有没有勾结?这谋杀案的动机很难推测,动手的行凶者是谁也很难决断。
警署的办案人员已经到了,他们勘查现场,衡度死者被行凶时所在的部位。同时,向在场目击杀案发生的客人们查询,自然,这些警探可以找出很多获有重大嫌疑的疑犯。
探长姓童,他在香港警署服务已有十余年的历史,办凶案很有经验,当他作过公式的调查询问后,即找到死者跳舞时所戴的化装纸帽,那上面用浆糊涂着有些夜光粉,在灯光暗处,夜光粉发出磷磷发绿的夜光。这就是凶手用以来找寻行凶的目标。而且在熄灯舞中,大家也看不见,凶手不用跳舞,单身混杂到舞池之中也没有人能知道的……检查在场所有客人的化装纸帽,没有一顶是再有夜光粉涂着的,可见得凶手预先有周详的布置,是预谋。
这顶帽子便成了主要的线索,童探长便开始调查帽子的来源。这舞会里所有的化装纸帽都是在拍卖时间卖出的,由桑同白亲自主持,桑南施收款交货,她父女俩也难逃嫌疑了。
童探长和桑同白原是契友,知道桑同白的为人,这古道热肠的老人,在香港创办慈善事业有年,又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怎会干出谋杀案呢?但童探长照手续仍得按照公式盘问一番。
桑同白回答,这些纸帽全是由一家纸店包办承制的,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任何一顶帽子上会有夜光粉,都是随意拍卖出去的……而且贾子德又为什么会偏偏买上这一顶?
这些问题当然又会使人困惑,这谋杀案当不应与纸帽店有关吧?
幸而贾子德的夫人给这问题找出一个有力的答案。她说:“贾先生拍卖的并不是这顶帽子,他在跳舞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似乎是喝醉了酒,疯疯颠颠番一把将贾先生的纸帽抢走,又疯疯癫癫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戴到贾先生的头上……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开玩笑,没以为意……谁会料到这内中还含有极大的阴谋呢……?”
童探长急忙追问:“这个人的形状是怎样的?有多大年纪?有着些什么特征?”
贾夫人泪痕斑斑说:“当时的灯光很黯,看不清楚是怎么样的脸孔……而且匆匆就走开了……好像是中年人吧?……唉,在这种狂欢的舞会里,陌生人和陌生人开玩笑,是常有的事情,谁会料到会有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我当时确实没有为意,也没有注意……”
童探长有点失望,但他不放弃这条线索,继续说:“你尽能力想!记忆,人总归是有特征的,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于是,他便离开了,让贾夫人安静思索。
一面他查明了贾子德当时购买的那顶纸帽的形状,派出便衣警探在宾客丛中暗暗侦查,希望能发现那顶纸帽,但是凶手那还会这样笨呢?抢换了贾子德的纸帽,还会留在手中么?
第二条线索,童探长在熄灯舞上找寻,因为他断定凶手在熄灯舞的时间行事是计划的。
据音乐台的领班报告,熄灯舞是田总干事吩咐奏的,于是,童探长怀疑的眼光便又投到田野的身上。
田野怯怯不安,他偷视注意霍天行和金丽娃的形色,霍天行的态度如常,他遇这种环境当儿,都是神色自若,从不把喜怒哀乐流露于脸上,倒是金丽娃的神色有点紧张。
“是你吩咐奏熄灯舞的吗?”童探长又开始问话了。
田野呐呐地点首敷衍,自然他没有胆量当面指出金丽娃。
“据我知道,熄灯舞似乎早了一点吧?”
这句话使田野很难回答,通常的习惯,熄灯舞多半要在十一点钟以后,金丽娃要求时,的确早了一点,这内因不难想像,贾子德的年纪已有相当,不能熬过十一点就会离开舞会回家的。
幸而金丽娃挺身而出为田野解围。她说:“童探长,恕我说两句话,这熄灯舞是我要求田先生请乐台奏的……”
童探长愕然,这案情扑朔迷离,简直把他的头也弄昏了。
“事实上我不过开口向田野总干事要求而已。”金丽娃再加以解释:“实际上是他的要求——”说时,她指着身旁的洋朋友。
这位港督的秘书菲立浦先生,和童探长原是熟悉的,他断然不会是谋杀案的主持人吧?
童探长不敢胡乱开罪这位政府的高级官员,在手续上略事问了几句,这条线索又告搁浅。
这当儿,有探员已找到了贾子德的化装帽子,被人抛弃在花园的草丛里。帽子是绉纱纸制做的。不会有手印留下,找着了也枉然。
调查的时间已经有了两三个钟点,童探长没有权力把这数百名贵宾继续扣留,而且在这些贵宾中还有英政府的高级洋官员,便宣布请他们把名字登记下,各自回家。
登记姓名也不是手续上的一种形式而已,每个人在离去时,大门口有警探招呼他们一一把姓名记录在记事簿中,遇有形迹可疑者,还得把地址记录下来。
这种手续上的形式原就没有多大用处,姓名、地址全凭宾客随口而说,有许多怕事怕麻烦的客人,故意把名字说错,乱报地址,也无从得知。好在童探长知道“圣蒙”慈善会所发出的请帖,是编好了名册,按照名册发出的,他在必要时还可以用名册调查每个到会的客人。
总之,在这准备狂欢达旦的慈善舞会里中途发生了血案,是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宾客饱受虚惊,不欢而散,圣蒙慈善会在名誉上将遭受重大的损失,前途堪虞了。
田野虽然有金丽娃替他向童探长解答了问题,但是他仍是警探眼光中最大的嫌疑犯。宾客一一告退了,田野还得陪同桑同白至门口处恭送,向受惊的宾客们致歉。
霍天行和金丽娃不是同来,但是他们同去。
临行时,霍天行还假惺惺地和桑同白握手,安慰这老人说:“今天的不幸事件,使我们叹息,不过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同时,他以锐利的目光盯了田野一眼。这内中含有警告的意味,大概就是恫吓田野不得冲动,不得出卖组织。
宾客全散了,魏律师是最后走的一个,田野知道他是霍天行的智囊,当然他是希望能多知道一点关于警探们所得到的资料。如何研究案情。
贾夫人已想出来了,那抢换贾子德化装纸帽的陌生人,脸孔是瘦瘦的,中旬年纪,穿着一身黑西装。
田野便想起了周冲,但是在舞厅中又始终没看见周冲咧。
“这人是否唇上有一撮小胡子呢?”他口急嘴快地问。
“我……我……我想不起……没看清楚……”贾夫人说。
“你怎知道这人有胡子呢?”童探长看出破绽马上上前查问。
“我……我曾看见有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想而已……”田野知道已露了马脚,支吾以对:“有一个这样形状的人,老站在大门口间……”
“你认识他吗?”
“……”
“但是你很注意他,是吗?”
“是的……因为他的样子充满了寂寞……”
童探长便转询贾夫人,贾子德有没有认识这样形状的朋友?贾夫人摇首说,这样的事情,实在使她很难记忆,贾子德交游广阔,认识的朋友很多,什么阶层的人俱有,叫她怎样去想呢?
“贾子德平日有和什么结仇吗?”
“他为人正直,公正不苛,常得罪人,自然难免,但是能惹出杀身大祸的仇恨,相信还不致于有……”
这案情使童探长迷糊,由于凶手的布局奇诡,使他感到辣手。
田野趁童探长再次盘问于贾夫人时,悄悄地溜开了,藉以松弛神经上的凌乱。
他无意中越过了衣帽间,从门缝中投望进去,只见桑南施独个儿呆坐在内,泪痕斑斑,这可怜的娇贵小姐,自有生以来,养尊处优,父亲视她如掌上明珠,相信她从未经验过这种血淋淋恐怕的场面,所以必定已吓破了胆子,魂出躯窍。
在命案发生后,田野由于当时的环境复杂,使他意志迷乱,始终没考虑到桑南施会惊吓到什么程度,到这时,他始才觉得心中有愧,桑南施已把一切寄托于他,而他在危难时竟把她忘去。
桑南施发觉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徐徐地探起头来。当他们的眼光接触时,桑南施的泪珠又如泉涌,双方都是无言的,在无言中有着一股辛酸,也有着一股哀怨的申诉。田野踏进房去,静默地和桑南施对面坐下,他真的不知应该找些什么话来安慰桑南施才好。
“……不要紧,相信这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桑南施摇头,表示她担忧的并不是这个:“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完了……”她说。
“何致于呢?”
“贾先生是关心‘圣蒙’慈善会最大的慈善家,他遭谋杀,又是在圣蒙的年会里,将来还有谁会对圣蒙发生兴趣?”
“让我们再努力挽回吧……”
“唉,父亲苦苦经营,十余年的心血,一旦付于流水……”
过了片刻,有警探进来传报每个人都可以自动回家了,大概童探长的初步检查已告上一个段落。
当他们再次走出大厅时。贾子德的尸首已用白布盖起。
十字车已来了,把尸首送至医院去,据说是解剖检验。
桑同白父女离去时,问田野说:“你要不要我们顺道送你回家呢?”
田野说:“不!我还需要好好安静一下。”
桑同白走后,田野也离开了会场,他越过每一窗户时,返首向内回顾,那些警探们还在用粉笔绘画血案发生时,尸首倒卧的地点,凶手行凶的部位,用皮尺测量,推算凶手的来去路线。
田野走出了大马路时,夜已静了,触目所见,觉得满目荒凉,本来这件杀案他并没有参与,假如心地光明正大的话,大可以置身事外,不为这件事情烦忧。
但由于他是职业凶手的一员,而这件谋杀案他知道绝对是“正义”公司的杰作。所以郁闷不安。
假如正如桑南施所说,经过这一次事件以后,圣蒙慈善会的前途就可能完了。那末,田野自觉得也是断送“圣蒙”的刽子手之一。
他在“圣蒙”任职已达数月之久,和这国际性的慈善机构好像已发生了深厚的感情,遍查“圣蒙”有的档案,帐目,历年所做的工作不在少数,当然救济了不少贫苦,也活了无算受苦难人的性命。
“圣蒙”慈善会假如因此次不幸事件而断送了前途,也可说是罪孽。
田野不断地胡思乱想,橐橐清脆的皮鞋声落在沉寂的水门汀行人道上,打击着他的心情,一下比一下尖锐,惨痛。
据大家传说:贾子德是好老人,古道热肠,“圣蒙”慈善会在经济上周转不灵时,都是仗靠他出来周转。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突然被人暗杀,而且还死得这样的凄惨,天底下还有公道么?
田野忽然停下脚步,他忽的想起来了,在杀案还没有发生时,他曾在舞厅外的花园中看见一个神色诡秘的男子,正如贾夫人所说,穿着黑衣,身材高瘦,定然是这个人了,他抢了贾子德的纸帽,同时也是刺杀贾子德的凶手……怪不得他看见田野时,匆忙以手掩脸逃避,可能在正义公司的办事处,他俩曾见过面?
想到这点线索,田野的疑窦全开,圣蒙的年会是凭请帖入场,每帖二人,霍天行有一张帖子,魏律师有一张帖子,霍天行所以和魏律师两人迟迟到会,就是把他自己的帖子让金丽娃带领凶手一人混进会场去……。
但是想清楚了又怎样呢?田野能到警署去告密么?他自己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而且还有记录,参加“正义公司”的签字志愿书,“正义”公司被破获,他也得啷当入狱。
假如为“圣蒙”慈善会及桑同白父女的前途,他应该牺牲自己向警署自首,以维正义,为仗赖“圣蒙”的施舍而活命的苦难者着想,更应该牺牲个人,为大众着想……
田野想着,自己孤孑一身,无牵无累,以及年来生活坎坷,世情冷淡,所遭遇的一切使他觉得没有留恋的必要。……于是,他为良知驱使,决定向警署自首去,再不踌躇,毅然调转了身子向相反的来路走去,准备回返现场,向留在那里勘查的警探说明一切。
当他回身的一刹那间,眼前相隔约二十来码,倏的一个黑影一幌,闪缩溜进行人道边的横巷。
这分明是有人在向他跟踪。田野忙追至横巷口间察看,那巷子内黑黝黝的,已再没有人迹在内。
是精神恍惚,眼花不成?田野自问,他不敢追进黑巷子去,因为摸不透是那一方面的人在追踪。
他的思索凌乱,猜测这追踪者有三种可能性,一、是警署对他怀疑,二、是霍天行要防他出卖组织,三、就是那阴魂不散的死冤家谭玉琴要为懒蛇报仇……。
经这一阻碍,田野又回复踌躇。他喃喃说:“……自首又有什么用处呢?没有证据,凭一张嘴不足以揭破‘正义’公司的黑幕,霍天行有钱有势。又有律师可以为他脱罪辩护,而且,还有他的余党,不能一网打尽,即同样可以遗害社会……贾子德的杀案干得干净俐落,没有丝毫痕迹败露,即算揭发了‘正义’公司,也无足以给圣蒙慈善会及桑同白父女有所帮助……”
这样的迟疑了半晌,觉得脑门胀痛,那跟纵者既失下落,摸不透是那方面的人马,假如是霍天行派来的,相信他还未及到达目的地相信就已经丧掉性命了。
回心这样一想,田野便放弃了告密的念头,但要援助桑同白父女的决心仍在。
他决定要把谋杀案的内幕侦查出来,即算不揭发“正义”公司,也要把主事阴谋的人是谁指出来。
田野排不开心头的紊乱,又悒悒地举步而行,他已有了决定,必需要把贾子德杀案的真相剖白,查出谁是行凶的主事者,在计划着步骤,应如何进行。
霍天行是杀案布局的计划者,从他的身上不容易取得线索,最好先能侦查出动手行刺的凶手是谁……
这时候,那潜隐进横巷的黑影又溜出来了,闪闪缩缩地追踪在田野的背后,他的动作敏捷,穿着软胶底球鞋,不带出丝毫声息。田野似乎已把刚才发现黑影的事情遗忘了,如何进行侦查杀案的计划已把他的机智扰乱。昏头昏脑地踱着脚步,沉思。对背后追踪的人再也没有发觉。
那大汉对各处道路的横街小巷似乎很熟,经过可通行的兜巷必定穿进去,这样可以避免身形败露,而且由小巷通行,常可兜到田野面前,等田野走过以后,再又溜出去跟踪在后……
不一会已来到了永乐东街,足证明田野是回公寓去。那汉子便失去踪迹。
近日来,田野每回公寓,老爱在门前作一番踌躇,以前,他曾把这地方视同地狱,后来,三姑娘、吴全福两人发挥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把它充沛了温暖……活像一个可爱的家庭,但是现在,三姑娘走了,吴全福因业务繁忙,十余天难得见一次面,新搬进来的沈雁是个冷酷缺乏人性的魔鬼,一切又改变了,它仍像似地狱……。
田野叹了口气,掏出烟卷,燃着了之后,又在计划他的行动步骤。
老鼠吱吱哑哑在楼梯板上打架,一忽儿竟滚下来一只,越过了田野的身旁,溜到阴沟洞钻里去。
田野笑了一笑,没想到这些小小的丑类,同样有斗争,何况是万物之灵人类乎?
老鼠打架,它们为的是什么?为生活吗?争吃的?或是争夺异性?
田野扔下烟蒂,拾起倦惫的脚踏上楼梯,那楼梯廊上黝黑的,又没有了电灯,他心中不免又对阎婆娘咒骂,这人的处世未免太现实了,少几天没得到好处,就又开始省电了。
倏的楼梯的半坎腰里起了“咿哑”一声,那是沉重的东西压在松动的楼梯板上所发出的声响,绝非是老鼠打架了,他警觉刚才有人跟踪,这会儿不要是有潜伏在黑处吧?正犹疑着却有人声在说话了。
“姓田的,我追踪你已经三天啦,没想到会在这里等着你吧?”又是那阴魂不散谭玉琴的声音。
田野早料想到,刚才跟踪的就是他,这人复仇的意志坚决,不受任何阻挠,着实可怕。
相信他找到田野的住处已不是一天,但田野数天以来都没有夜出,找不到机会下手。巧好这天圣蒙慈善会出了事,谭玉琴找到了机会……他的手中持着匕首,已等不及就要取田野的性命。“假如你是汉子就不要惊醒公寓里的人……”说着,已经扬刀向田野扑来。
田野身上没有武器,只有迎起手拦架,接住了谭玉琴持刀的手腕,一面说。“姓谭的,关于懒蛇的事情纯是出于误会……”
谭玉琴不愿意听田野的解释,似乎必需要取得田野的性命而后甘心,两人扰缠上后,互相挣扎,谭玉琴游用腕力,用匕首拼命向田野喉管上压去,而且还伸出脚来踢勾田野的脚踝。
假如田野立脚不稳倒下去的话,即会丧掉生命,他处在下势,以全身的力量贯注至双臂,扼在谭玉琴持刀的腕上把它扳开,刚想说话时,谭玉琴已偷出一只手来,又到田野喉间,死劲扼下去……
这样挣扎约有两三分钟,假如田野高声呼喊,沈雁听见声响赶出来,就可以解围了,但田野不愿意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投身黑社会便染上了江湖人的逞英雄充好汉的习气,他认为求救是一种懦弱行为。
在倾斜的楼梯上打斗是不大容易的事情,稍为立足不稳,即会滚下楼去。谭玉琴站在高处,田野站在下首,处势甚劣,而且谭玉琴打斗的技术甚为险毒,手脚同时进攻,田野渐渐已觉不能招架。
田野急中生智,心中想,假如把谭玉琴拽下楼梯,压在下首,也许他的攻势就不会这样凶猛,但因为他处在低处,用不上力量,而且两只手俱把持在谭玉琴持刀的手腕,喉咙也被扼着,呼吸窒塞,不得不背转身子,用肩头压到谭玉琴身上,这样谭玉琴不得不坐到楼梯上以安稳自己的身体,一面还抬起脚来以顶开田野的身体,当他的力量完全向外时,田野忽然把全身力量向外带去,这一着是非常危险的,假如谭玉琴趁势运用腕力,匕首就很容易插到田野的肚皮上,但谭玉琴毫无准备,冷不防整个身体被田野的腕带拽得往下冲,他的脚是抬起的,刚好绊在田野的脚踝上,跄踉摔倒,看样子就要摔下楼梯去了,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把将田野衣领揪着,他的体重约近二百磅,摔势甚猛,田野承当不住,也随着双脚离地,和谭玉琴滚做一团,跌下楼梯去。
“轰隆隆”一阵滚跌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过之后,田野和谭玉琴已滚至楼梯的大门口间,两个人都有伤痛,但拼斗仍不肯歇止,缠做一团,直滚出街外。
谭玉琴因为体重的关系,伤势比田野要重,腰肢俱酸,打斗的力量便削减了一半,他的匕首已经脱手,落在门槛边,田野趁机会把他压在地上,鼓勇余力,抓住了他的头发,死命按在地上,压低嗓子说:“姓谭的,我不愿意和你结世仇,懒蛇的死因,你不能凭个人的判断,一意孤行……你应把事实详细调查……”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干得出手何需要推三话四……”谭玉琴报仇心未息,拼命挣扎,一面还伸出手来,欲拾取门槛旁的匕首。两人滚跌落楼梯的声响,把公寓内住户的人家惊醒了不少,首先,居住在二楼间的一个女房客颤颤地探出头来观看,当她发现两个黑影在大门口间打斗时,起了一声惊呼。于是,其他的房客也陆续赶出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
“啊……有人在门口打架……大概是强盗……”
这时,田野眼明手快,已抢快了一步,把匕首抢到手中,谭玉琴还爬不起来……。
田野扬起了刀子说:“我不愿意杀你,现在有人来了,于你不利,你快走吧!……希望你把事情仔细想想……”
楼梯上起了一阵急促凌乱的响声,很快的落了下来。
谭玉琴也自觉,假如再不离去,后果就难以收拾了。对田野的宽容,起了一种无形的羞惭,匆匆爬起,扶着摔伤的脚踝,狼狈而逃,由横巷遁进去,他失去踪向。
首先赶下楼来的是沈雁,当他发现站在大门口外的是田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里还持着一柄刺刀,不禁大为惊讶。
“田野,原来是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他急切问。
“没什么,碰着‘剐死牛’的,把他打跑了!”田野回答。
其他的房客也赶了下来,围着田野,问长问短。
“……要到警署去报一个案吗?”吴全福的妻子关切地说。
田野表示无关重要,说:“贼人既然已经走了,还报警署有什么用呢?”
以后,他就不愿意和他们烦絮,排开包围,迳自走上楼去,再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巧好碰见阎婆娘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间探听消息。
田野正好发挥,转变话题,高声说:“二房东,假如以后住客没有完全回来,楼梯上的电灯不许熄灭,否则发生什么事情,你得负完全责任!”
其他的住客,也上前帮腔,七张嘴,八张舌,附和田野的意思。
阎婆娘有苦说不出,在肚子里驳辩,不敢流露于色,群情难犯,一切都只有俯首答应。
田野却趁机会溜回房间去了,为避免再有人进来骚扰,锁上房门,什么人也不许进来,什么人敲门也不理睬。在跌下楼梯时,身上有许多瘀伤,倒卧到床上时,就隐隐发痛,额角、手臂脚踝……浑身都是酸酥酥的,加上心情苦涩,真不好消受。
过了一会,公寓里算是安静下来了,那些三姑六婆,再也找不出热闹,便纷纷回返他们温暖的床上。
等到一切都平静后,沈雁弹指敲板壁,田野不愿理会,在现在这公寓中,沈雁这个人,是他最顾忌及最厌恶的。弹指的声音,间间续续。
“田野,你睡了没有?”当然,沈雁知道,田野绝不会这样快就睡熟的。
田野缄寂地,燃着了纸烟,吸了一口浓雾,又躺到床上倏然吐出,然后才回腔说:“有什么事吗?”
“刚才的确是贼劫吗?”
田野爱理不理他,又吸了一口烟,才说:“依你的判断呢?”
“不会如此简单吧?”
“简不简单,由你去猜想!”
“田野,别误会……我说这话,纯粹是关心你,最近你的环境很不利,周冲抓谭玉琴,一直都没有抓到,你自己小心一点为要……”
“我知道!”仍是冷冷的。
以后,沈雁再说什么时,他也不回答了。沈雁自觉无味,也就睡了。
这时已经是午夜四点多钟,田野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着,身上的伤痛,自然也是原因之一,思潮起伏,还在排算如何扶助桑南施父女的问题,侦查贾子德杀案的步骤,关于谭玉琴的问题却不摆在心上。
香烟一支一支地连续抽吸……
一忽儿,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慢慢地,一步一步,踏上楼来,有时候又停下,好像是一个负伤垂死的脚步……
在这样的深夜时间,会是谁走到公寓来呢?
脚步是这样的沉重,当不会是谭玉琴那冤魂不散的回来了吧?一会儿,脚步又移上来了。
田野轻轻爬起床来,偷偷推开房门窥看。
原来,那夜归人竟是吴全福呢!他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踉跄,摇摇欲倒。田野奇怪,吴全福不是酒鬼,又从来不在外面胡混,他酗酒已经是不大正常的事情,而且还弄到这个时候回家……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说,像吴全福这样的好好先生,还会受到什么刺激不成?田野心中这样想。
吴全福呕吐了,秽物洒满了一楼梯,田野吁了口气,推开房门,走出楼梯口间给吴全福搀扶。
“怎么回事?吴全福?”他一面问。
“噢,噢,把你吵醒了……真不该……”吴全福睁开醉眼,看清楚了搀扶他的人时,脸露惭愧之色。
“我根本没睡!”田野说。
吴全福再呕了一阵子,顺过了气,人就比较清醒得多。
“什么事情使你这样酗酒?”田野再问。
“啊……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平常的事情……”吴全福含糊地说,一面,摇摇幌幌地要走回他的房间去。
“什么平常的事情?”田野越是要追问下去了。
吴金福的妻子和母亲也同时被吵醒了,推门探出头来,看见吴全福这种形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急忙出来,一左一右把全福搀回房间去。
“假如有什么困难,不要隐瞒,尽快告诉我!”田野最后说。
“没有!没有!……今天汤九斤做生日,我多喝了两盃酒吧了……”吴全福回答。
第二天早上,田野爬起床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他没想到一睡入梦,就会睡得这样迟,看样子已经来不及到“圣蒙”慈善会去上班了。“圣蒙”刚出了事,便不去上班,似乎在人情上说不大过去。
早报已经送来了,塞在门缝里,田野随手把它抛在床上。
公寓里已经是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里的人在忙着烧菜煮饭,沈雁、吴全福也早已外出了。据吴全福的妻子说,吴全福在天刚亮时,起床就走了,神色匆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要的事情,他也没有交待下。
田野推算,吴全福可能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发生了,要不然,他断然不会如此的精神恍恍惚惚。
洗漱后,回返房间,正整理衣着时,无意中看见床上翻撅开报纸标题。
那新闻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标题触目惊心,而且含有讽刺意味。是这样的:
“笙歌待旦,狂欢舞会乐极生悲。”
特号字是“圣蒙年会大血案”。
“熄灯酣舞,祸从天降血溅惊魂。”
另外有小标题说明:“慈善家贾子德被刺毕命,便衣警探迅速破案,凶手法网难逃……”
田野看见“凶手法网难逃”几字,便非常焦急地匆匆把整篇新闻细细读完。
前半截,田野在现场,所有的报导是根据当时的情景,略为加重恐怖气氛,形容得活龙活现,疑鬼疑神……
后半截即是描写警探破案的步骤。
原来,凶手偷换了贾子德化装纸帽后,把它收藏到花园后的一张石凳子下,巧好管理花园的长工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花园中玩耍,这孩子非常顽皮,把纸帽偷出来玩耍,被凶手发觉,还打了小孩子两个耳光……那小孩原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浪儿,被打后非常不服气,招合了他的小弟兄,趁那汉子不注意之际,又把纸帽偷到手里,把它抛到舞厅门口的花盆上……
童探长由纸帽的线索,找出小孩,由小孩找出凶手的形状。凶手的脸容稍瘦,最好的记认,是他的脸上鸡皮疙疮像桔子皮一样,长满了酒刺疮疤。穿着一身西装,身高约五尺半上下……
另外,当血案发生时,在熄灯舞中一声惨叫过后,趁混乱中,有一个如上形容的汉子,神色仓惶,匆匆由舞厅长窗跨出花围,巧好有一个捧着托盘的侍役行过,两人撞个满怀,托盘上有三四杯桔子汁,完全打翻了,那形色仓惶的汉子被淋个满身,侍役本以为会受到了一顿申斥,但那汉子却闷声不响,匆匆用手帕掩脸逃走……
由以上的两条线索,童探长推断凶手在行凶后场面混乱中即离去会场。于是童探长便考虑到交通工具问题,因为每个客人差不多全是汽车阶级,除了私家车以外,也差不多租赁出租汽车作交通工具。
因为凶手身上淋有桔子汁是最好的线索,所以童探长漏夜发动,按照名单检查每一个客人的汽车……但这工作非常失败。在后他想到出租汽车身上,好在香港的每一家出租汽车公司都有他们的营业范围,尤其做流动买卖的多半有指定的路线兜生意,他按照每一家汽车公司所行驶接近现场的每一架汽车调查。
果然的就查出有一架汽车的车箱内有桔子汁的痕迹留下。据司机说,是一个着黑衣的汉子中途拦车,形状与凶手相同。童探长问明了汽车行驶目的目地,凶手下车的地点。便迅速展开行动。
据司机说。凶手是在湾仔夹道,接近防疫医院附近下车的。童探长按照他办案的经验,凶手的布局周密,每项行动都预先有计划,所以下车的地点,并不一定是他居住的地方。好在湾仔夹道附近,多半是各种教会的坟场,四野空寂荒僻,住户人家很少,只要发现这人的踪迹,当可以把他找出来。
凶手回至湾仔夹道的时间是十一时半,由于他的脸貌容易记认,衣着有特色。童探长向湾仔夹道的值班岗警及流动的寺警队查询,果然的得到一条线索。
由于该地区四处尽是坟场,入夜后即阴森森的,绝少行人,约在十二时左右,有一个值岗的警察在黄泥涌山道看见一个单身男子路过,衣着和凶手恰巧相同,推算由湾仔夹道至黄泥涌山道,正好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童探长便决定了凶手的住处必定在黄泥涌山道。
于是大批警探出动,在黄泥涌道按户检查户口,那地区的住户人家很小,检查户口并不费周折,他们以淋有桔子汁的黑西装为线索,找寻一个身高五尺半,脸孔长满刺暗疮的凶手。
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当警探检查户口当儿,突然有警探发现一间破木屋内有一个大汉越窗出屋,落荒而逃,警探即喝止步,随着大队人马即兜过去截捕,但没想到那暴徒竟鸣枪拒捕,于是一场剧烈的枪战即告开始……暴徒的弹药充足,击弹约三十余发,且战且走,遁上半山,爬墙进入耶稣教坟场……警署的冲锋装甲车,救火车全体出动,探照灯四射,把黄泥涌山道照射如同白昼,这是香港捕盗有史以来罕见的场面……截至记者发稿时已近黎明四时,暴徒尚在凭险顽抗中……
田野一口气把新闻读完,不觉冒出浑身热汗。后文如何?暴徒是否与血案有关?凶手是否被捕?全不得而知。他觉得必需要至“正义”公司去探听霍天行的风色,或至圣蒙慈善会去看看有何变化。于是匆匆整理衣裳外出,乘电车至德辅道中。
在电车中的乘客三三两两都在谈论贾子德的杀害与警匪大战的新闻。有人论定贾子德不过是个伪君子,假借慈善为名在外招摇撞骗……遭此横死也是因果报应。又有人批评,杀案一定另有主持人,那暴徒行凶不过是被人用金钱购买……虽然他们是没有指出这是职业凶手的行为,但听到田野心里已不大自在。
抵达德辅道后,田野匆匆赶进宝丰大楼,见茂昌公司,里面静悄悄的,墙上的挂钟指正一点,大概所有的职员全下班回家用午膳去了。所奇怪的就是连工役也没有在。
田野迳自走进经理室去,他心中想,也许霍天行还在里面。神色匆匆地推开玻璃门,却见在壁炉前有一个人惶然站起,原来竟是周冲呢,他的手中持着一根铁条,似乎在扒拨炉中的灰烬。
冷眼向炉中看去,里面并没有烧火,只有一堆烧毁的纸片残烬。
周冲似乎要掩饰他的处境,掷下了铁条,露出不自然的笑意,说:“你来了?很好!自从做了慈善家以后,这地方已难得看见你的影迹啦!干什么来?找霍老板吗?在这个时间他照例在家里……”
田野的灵机感触,他会意到壁炉中所烧毁的可能是昨夜为贾子德杀案失事的暴徒的全部证件记录。
假如属实,那末早上未报导完的新闻当可推断出如何结局,那暴徒必然被警探格杀。
一个党羽失事丧命,他的志愿书,纪录及其他一切证件,就全不需要留在,所以把它全部烧毁!
周冲的野心勃勃,常有倒戈霍天行,另起炉灶的坏念头,所以在这些灰烬中找寻,冀图得到些许多于霍天行不利的残迹……。
“你找霍天行有什么急要的事情么?假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小弟只要着得上力,也尽力帮忙!”周冲的神色已回复常态。
“我上霍公馆去!”田野不愿意和他接触,转身欲走。
“别忙!听说最近谭玉琴对你步步紧逼,据沈雁报告昨晚又守在公寓门口向你袭击,有这回事吗?”
“那是沈雁撅风作浪,我并不介意!”田野冷冷地回答。
“霍天行有命令,要我们在一两天之内把谭玉琴解决,这项行动听说交由你和丁炳荣两人主持呢!”他说时,燃着了烟卷,目光灼灼。
“我将拒绝这件差事!”
“为什么呢?”周冲表露了诧异。
“因为懒蛇是你的人,而谭玉琴又是懒蛇的把弟兄,为懒蛇的死,惹起谭玉琴向我报仇,我赤手空拳,既没有派系,也没有凭靠,更不希望把仇恨深种下去,你把懒蛇视同手足弟兄,当可明白我的用意!”
“我和谭玉琴毫无瓜葛!……”
“既然这样,这件案子还是应该由你全权继续办理!”说完他迳自退出了茂昌洋行。
以后,田野就赶到霍天行公馆去。女佣说,他们夫妻两个自晨间外出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这样,田野又扑了一次空。由霍天行夫妇的行动,田野推想他们可能在非常紧张的处境,顺着道路,他又来到摩罗地街鸿发仓库之前。仓库是关闭着,但可以绕道由石板街方面进去。
丁炳荣和余飞正在下象棋,其他不三不四的人聚拢了一大堆,在那儿旁观,有许多是熟脸孔,田野认识是“正义”公司的党羽。丁炳荣看到田野,深为诧异,便把棋局让出,招田野进入仓库隐僻之处。
“今天风声很紧,你不适宜到这里来,最好照常到慈善会去上班!”丁炳荣说:“你看,正义公司的人全聚在这里,这是霍天行的意思,一方面是控制他们的行动以免在外招摇惹事,另一方面,是等候消息,以防有什么变故……”
“是否为贾子德杀案的事情?”田野问。
“当然,相信你也清楚,昨夜我们丢了一个弟兄,这可能牵涉很大!”
“这椿事使我有点糊涂,据我的听闻,贾子德是个好好先生,为什么会有人向他下此毒手?”田野并不关心暴徒被警探格杀的下文。
“唉!一个人由他的表皮上看不到骨子里去,贾子德的仇家不止一个,要他的命,还指定要在圣蒙年会的舞会里……也只有霍天行有这种魄力担负这种案件……”
“究竟是属于那一方面的人主事的呢?”
丁炳荣忽然压低嗓子:“我看你还是少追问这件事情好,因为你现在在圣蒙慈善会做事,大家都怀疑你会做奸细出卖组织,尤其有人在霍天行面前说你不少的馋言……”
“那就只有周冲!”
“不管是谁,你自己的言行宜谨慎小心,尤其在‘圣蒙’慈善会里不要露出形迹,使人怀疑,这是好朋友才肯说的!”丁炳荣说完,不管田野是否同意,便送他离开仓库,临出石板街大门时,又说:“这几天大家都在避风头,没有必要时,宜避免接触,晚上多留在家里,关于谭玉琴的问题,霍天行有新的指示,到时,我们会通知你!”
田野欲刺探行凶的内情,虽然又白跑一趟,但对丁炳荣的热情流露感到无上感激,在职业凶手群中,也只有他一个颇具正义感了。他按照丁炳荣的指示,略用过午点,即回返圣蒙慈善会。
这时候的圣蒙慈善会,在田野的眼中已不是原先的那样朝气蓬勃,整间屋宇,笼罩着惨淡愁郁的气氛。童探长竟在办公室里,还有贾子德夫人也在,由桑同白父女陪同着。
原来,昨夜的一场警匪格斗,暴徒被格毙了。但是这暴徒非常狡狯,当警探沿户检查户口时,知道案发,在没有逃亡之先,已预早把所有重要的物件烧毁,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事后,警探检查他的居室,除了一堆烧毁的灰烬以外,向邻居人家询问,知道他的姓名为刘兴源,是一个无业游民,再就一无所得。所以童探长特意来邀请桑同白父女及贾子德夫人,到警署去辨认暴徒的脸目,俾以证明刘兴源和圣蒙慈善会有无特殊关系?或和贾子德有无特别接触。
田野到步,刚好可以陪同前去。大家分乘汽车,抵达警署。警署的储尸室是设在建筑物的地下室中,有冷气设备,阴森森的,使人毛发凛然,越过漫长的走廊,储尸的地方是一座连墙的铁柜子,如公事档案般全编有号码,抽屉是藏在墙壁内的。童探长按照编号,拉出一只抽屉,那抽屉正好容下一具尸体躺在里面,有白布裹着。童探长撅开白布,就可以看见一个丑陋消瘦苍白的脸孔,眼球突出,张裂了大口,像是凶恶,也像是惊惶,形状非常恐怖……那额角上有个卵大的创口,可能就是警探们的成绩……。
桑南施不敢观看,避侧了脸孔,而且似乎要昏眩地摇摇欲倒,幸而田野把她搂扶着。贾夫人忽然悲怆欲绝,泪如泉下,只有桑同白频频摇头。
“怎么样?”童探长问。
“不认识!从没见过!”桑同白答。
“夫人呢?”
“我也从没有看见过……”她抽噎着答。
童探长就感到困惑了。搔着斑白头发,苦苦思索直在发怔出神。
“他穿的衣服,是否黑西装而淋有桔子汁呢?”田野忽然问。
童探长闪烁的眼光便投到田野身上。点头说:“那是不错的,黑西装上有桔子汁,在他居室中找到,大概是刚脱下来准备洗换,我们就查户口了!”
“哦……”田野自觉不该多问话,便缄默下来了。
“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特别的高见吗?”童探长却不肯放松。
“没有……”他答。
“这真是一椿无头公案!童探长,希望你多努力为遇难者雪冤!”桑同白满胸感怀,最后这样说。
人们离开了警署,在汽车的归途中,田野默默凝想。那被格毙的暴徒,脸孔非常陌生,在“正义”公司屡次的集会当中,似乎始终没有看见过……但丁炳荣在鸿发仓库里说,他们丢了一个弟兄,这当可证明死者的确是“职业凶手”中的一员……但又为什么“正义”公司的每一个集会,都没有他参加呢?难道说这内中又另有隐情么?
这是两天以后的事情,关于贾子德的杀案和警匪格斗的风浪逐渐过去了,社会上的人士似乎把这两椿事情淡忘。田野按照着丁炳荣的指示,每天除了上“圣蒙”办公以外,晚上多半留在家里,绝少外出。
这天下班以后,用过晚饭,回返公寓,踏上三楼,就听得沈雁的房中有聚赌的声音,非常热闹,内中还杂有周冲和丁炳荣的嗓子说话。田野就觉得非常蹊跷,心中猜想,可能又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他想回避,悄悄的欲重行溜下楼梯,刚转身之际,沈雁已追出来了。“田野兄,快过来!参加我们的‘沙蟹’!”他说。
随着,周冲也探出头来了,说:“田野最近和我们完全隔阂了。”
田野无奈,只有走进房间去,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除了周冲、沈雁、丁炳荣以外,还有两个只是面善,而不知姓名的陌生朋友。经沈雁介绍,一个名叫吴仲瑜,一个叫柯大勇田野知道,俱是职业凶手的歹徒。尤其柯大勇特别向田野表现熟络,他们邀田野参加赌博。
田野说:“我是外行,准输无疑!”
吴仲瑜说:“田兄未免把金钱看得太重了!”
沈雁插嘴说:“我看田野兄最近无精打彩,定是阳盛阴衰,现在你陪我们斗牌,待会儿我们陪你找女人去!”
“我不需要女人……”田野说。
“唉,何必说扫兴话!今天我们弟兄几个全有兴致,准备上舞厅逛逛,大家全过九龙金殿舞厅去,由你带路,找你的三姑娘……顺便呢,还替你找那舞女大班尊尼宋出口气!”
田野不感诧异,奇怪沈雁怎会知道三姑娘到了九龙金殿舞厅,不由便看了身旁的丁炳荣一眼。
丁炳荣向田野递了个眼色说:“这是老板的意思!”
这用意就是告诉田野今天晚上有任务,不必多问。田野很机警的接受了丁炳荣的暗示,不再多说无谓的话和无谓的斗意气,参加了他们的赌局。虽然这个赌局的目的在集合,混时间,但是他们每一个人赌得非常认真。本来赌“沙蟹”就是偷、欺、诈,骗样样俱全的,正适合这批歹徒的味口,尤其“偷鸡”博牌时,谁都倾囊把钞票堆上去,输光了,便写欠条,这正符合他们的一句话。“钱怎样来时怎样去”“来得容易去得快”。约赌至七点多钟时,由店铺里送来酒饭,由于晚间有行动,所以饮酒有限制。
九点钟他们离开了公寓,由统一码头乘轮渡过海,抵达九龙登岸后,即分为两组,周冲,沈雁,田野三人成为一组,乘车至金殿舞厅,在那里等候消息。丁炳荣却和其他两个弟兄另成一组,所去的目的没有透露。“职业凶手”的集体行动,除了杀人之外,可说再也没有其他的任务,田野悒悒不安,但又无法摆脱这残忍暴戾的恐怖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