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疲困地睁开眼,那时候,雨早已经歇了,煦丽的阳光照例又漏进了纱窗,枕畔的人儿早已经不见了,被毯仍是替他盖得好好的。

数月来瘀积在田野脸上的忧郁早已消失,回忆昨夜的温馨缱绻,缠绵枕上犹有余香。

三姑娘可能又进了厨房,替他烧咖啡,弄早点,打洗脸漱口水,田野心中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阵阵笑容,三姑娘的软玉温香使他回味。

“为什么她不能够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呢?”田野自问:“是因为她的身世不佳么……?不,这种观念太过陈旧!”他跳下床来,发觉自己身上一丝未挂,脸上现了一阵红霞,匆匆穿好衣裳,就跑进厨房里去找三姑娘,他要急切地需要告诉她,要和她共谐白头,要告诉她,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无所谓什么阶级观念,更无所谓什么身世、学识……

田野已明白了爱的真谛,他觉得三姑娘比一切的女人都要好,什么身份、身世、学识,都是假的。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善处理家务,就足够做一个良好的家庭主妇,而且,有忍耐性,有向上性,服从性,这些都是我国妇女固有的传统性美德,这种女人在今天的社会上实属罕见,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是田野的发现可太迟了,三姑娘并不在厨房里。

厨房正值拥挤的时间,房客们起床后都堆在那里洗漱,而且,有许多还在喃喃地议论纷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事情。田野无心打理他们的议论。“也许三姑娘上小菜场去了!”他心中想。

他匆匆赶到三姑娘的房前,房门并没有下锁,显然三姑娘并没有外出,于是,田野便推门进内,岂料一跨进门,便打了个寒噤。整个房内一片凄凉,所有的家俱已不知去向,糊裱板壁的花纸片片脱落,垃圾尘垢洒遍一地,窗户是洞开的,晨风阵阵浸拂,掠起了纸片圾垃尘垢,起漩涡打转,触目悲凉凄切。

田野凝呆住了,这是什么道理?三姑娘搬场了吗?她搬到那儿去?为什么没有向我田野说一声?就这样不告而别了吗?

田野憧憬出昨夜三姑娘悲伤的情景,他记忆起她昨夜所说的话:“……你已经找到你所需要的人,无再需要我……我该要离去了……”

看眼前的景象,证明她所说的话,字字真实,句句出自衷情,她真的是离去了,而且悄悄地走,连再见也没有说。

田野的眼中淌出泪珠。一夜的温存,痴缠缱绻,整夜的话语犹在脑际,当他发现了自己对三姑娘的真情,三姑娘竟告不辞而行。这种打击,使他充满热望的心扉,回复了空虚、悲凉。

“不!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不可!”田野说着,便匆匆回返自己的房间,手忙脚乱穿鞋穿袜,结领带,他心中想,三姑娘定然是搬到九龙与“金殿”舞厅有关系的地方去居住,或者是舞女宿舍,或者是她的旧姊妹家里……。

偶然间,又发现他的案头上还有一封短信,用茶杯压着,是三姑娘写的。

信上写着:

田野:

我走了,因为我已到了必需走的时候,要不然,日子深下去,我们更会加重痛苦,也许你会责怪我不别而行,但我实在不愿意你看着我离去,更不愿意你看见我流泪。

昨夜你说了很多的话,虽然,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敷衍我,骗我,但这些话我永留在心坎。我为自己庆幸,总算,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白费了我的用情,在别人没有得到你以前,我已经得到了你。

不管你说我是风流也好,浪漫也好,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从今天起,我已是另一个人了,我要设法尽情忘去自己过去的身世,要找寻新的身份,找寻高等的学识,一切,一切,要恢复我自己成为一个人……

我并不希望你来看我,假如你认为情缘未了,那自然是可以的,我自承欠你的孽债,尚未了偿,只要你有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的,再见了,但望你自己珍重。

关心你的人,萧留

看完这封信,田野辛酸扑鼻,一字一句都流露了真情,充沛真切,咀嚼其中的意味,三姑娘对田野确是一片痴心,恩情并重,田野怎能辜负呢?

“她的内心的确是很苦的!”田野叹息说:“而且误会也太深了……”他决意要把三姑娘找回来,不管他跑到那里去,而且还决定再不给她抛头露面在外面做舞女。

田野自觉还没有能力脱离职业凶手,论目前的收入,养一个家还不成问题,即算因为三姑娘的问题得罪了桑南施而至失去了“圣蒙慈善会”的职业时,也不在乎。只有三姑娘的爱才是真爱。

忽然房门上有人敲门,田野拉开房门时,看见站在门口的竟是桑南施的司机,他又送来了一束鲜花。瞥见窗槛上洗口盅盛着的鲜花还没有谢去,她又送花来了,田野踌躇着,他奇怪为什么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如此的多情的。

花上又有短柬。写着:“病好了没有?我想来看你,又不知道方便否?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但又没有人陪我耍,只好待在家里不出来了。桑字。”

这寥寥几个字的含意,大有叫田野病好了,就到她家里去找她游玩的意思,这个富豪家庭的千金小姐,真不懂得生活的意义,仗着家里有的是钱,生活优裕,一天到晚就只记得玩耍。

田野说:“请你转告桑小姐,我的病好了,我有空的时候,就去看她!”

江标走后,田野跨出房门,就见二房东阎婆娘提着扫帚畚箕准备打扫三姑娘空下的房间。

她看见田野,便笑嘻嘻地说:“田先生,您早,三姑娘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搬走啦!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不要惊醒你!”

“我关照你,在没有得到我的许可以前,这房间绝对不许租出去!”田野正色说。

阎婆娘楞了一楞,脸露惊奇之色,强装上笑容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三姑娘还要回来住!”田野说完,头也不回,匆匆跑下楼梯。

“发神经病么?刚搬出去,又要搬回来……”阎婆娘只有自己发牢骚了。“假如每个房客都像你们一样的难侍候,那末我们靠房子吃饭的都要吃西北风了……”

田野落下楼梯,只见大门口的两端,都贴上了“吉房招租”的红条,三姑娘早晨才搬了出去,阎婆娘的招租条子已经贴了出去了,这个二房东可谓见钱眼开。

田野怒火中烧,气忿地把两张红条全都撕了下来,拆成片片粉碎,扬空一抛,顿变成数百十只红蝴蝶迎风飘舞。他走向统一码头,要赶过海去九龙,到金殿舞厅找舞女大班查问三姑娘新搬的地址。

忽然背后有汽车喇叭声,回过头去,一架雪亮的黑色小汽车在他身旁驶过,车中探出周冲的头来说:“今天是第三天了!”

田野还来不及答话,汽车已经远驰而去。

向温克泉夫人索债,周冲给田野的限期是一个星期,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田野还没有一点头绪,连周冲交给他温克泉地址的纸条,也一直塞在荷包里面,连看也没有看过。

霍天行曾向田野保证过,只要他一天存在,周冲不敢对田野怎样,而且向温克泉夫人索款的事情,还派出丁炳荣和沈雁两人给他帮忙,所以田野满不在乎,并不因为周冲的警告而改变他再花时间去寻找三姑娘的计划。

在统一码头购了票,走上驶往尖沙咀的轮渡,汽笛声响过之后,他伏在栏杆上俯看绿郁的海水,旋桨击着浪花,推动了轮渡在绿波上驰行,他的思潮也随着波浪起伏。

船驶出海心里,海水的颜色也更是郁黯,加上这天特别起了点海风,轮渡颠簸得很厉害,太阳在晨间是很明朗的,这会儿忽隐忽现,连天色也是忧郁的。田野似乎预觉到他的前途并不怎样光明。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田野回过头来,竟是丁炳荣。

“你怎么也上九龙去吗?”田野说。

“不!周冲派我跟踪你,”丁炳荣坦诚地说:“我觉得你的为人正直,无需要隐瞒你,所以特意出来和你谈谈!”

“……”田野黯然。

“话说回来,我替你着想实在不应和周冲搞得这样恶劣!何苦呢?同事之间自相残杀,而且我们又非合法团体……”

“唉——”田野深深叹了口气。“现在弄得我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丁炳荣虽是粗人,但富有正义感,面露同情之色,说:“这样闹下去,总不是办法,我们大家找个机会给你们互相解释误会不好吗?”

田野摇头说:“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主要的还是霍天行和周冲之间有芥蒂……”

“不至于吧?周冲的嘴巴平日说得硬,我看他还是服从霍天行的命令。”

“你不了解……”田野有难言之苦衷。

“你的意思是指什么呢?”

“……还有金丽娃的问题……”

“啊……”丁炳荣豁然大笑:“你是中了钱庚祥的毒了!”他竟不相信周冲存心不轨的阴谋。

田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虽然,丁炳荣曾经声明过,他虽是周冲属下的人,但还是站在霍天行的一面,但田野摸不清楚他和周冲间的关系,假如一口咬定周冲确有霸占金丽娃,霸占“正义”公司的话,将来惹出什么后果不可预料。于是,便转变了话头说:“关于温克泉夫人的事情,霍天行有什么交待么?”

“什么交待?”丁炳荣反问。

“霍天行没有向你说过么?”田野再说。

“啊,不久以前金丽娃曾提起过,温克泉夫人还欠我们公司两万元,屡次催讨都没有下文,可能最近要采取行动吧!”由这句话,田野便猜想出霍天行还没有把行动命令传交给丁炳荣,现在期限虽然已过去三天,将来还可以把这件事的责任推拖。

船抵尖沙咀后,趁在大家上船之际,田野说:“我看你不必追踪我,也不必监视我了吧?反正香港九龙总共只有这样大,我要逃也逃不到那里去……”

丁炳荣显出有点难以为情,复又吃吃而笑:“我也是碍在不好意思和周冲反目,实际上谁愿意花这个冤枉时间呢?我明晓得你是上金殿舞厅去,你要找旧相好,她现在已经是红舞女啦……”说完扮了个鬼脸,便和田野分手。

田野心情焦急,匆匆赶到金殿舞厅,因为是星期日,中午有茶舞,他找到一个座位,左顾右盼,眼睛兜转在舞厅内找寻,但老找不到三姑娘的踪影,连舞女大班尊尼宋也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有一个形状如同舞女的妇人上来同田野兜生意。

“要找一位小姐坐台子吗?”她问。

“我要找舞女大班!”田野说。

“我就是!”她说。

田野诧异,以为舞女大班换人了,“那末尊尼宋呢?”

“啊,他白天不来!我是代替他的副大班,有什么事情找我也是一样!”

“哦——”田野自觉过于敏感。“我要找萧玲珑!”

“红舞女白天不来!”

“那末她住在什么地方可以告诉我吗?”

“唔,”副大班犹豫了一会。“她好像住在对海香港吧!”

“不,搬了!”田野说。“她今天早上搬到九龙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副大班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尊尼宋呢?他住在那里?”

“不知道!”

“你做副大班还会不知道吗?”

副大班没有回答,披嘴牵强笑了笑便走开了。大有看田野不上眼的意思。

田野非常愤慨,在这间舞厅里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这种势利作风,客人不顺从舞女大班的意思召舞女,就会冷落被认为穷措大了。再没有谁上来和田野搭讪,他闷闷坐了一会,喝了两杯酒,复又走到帐房间要找舞厅经理,结果经理不在,问其他的人,也没有谁知道舞女大班尊尼宋住在什么地方。

“尊尼宋晚上会到舞厅里来,你晚上来找他好了!”衣帽间的女郎说。

田野无奈,结帐退出金殿舞厅,这时距离晚舞时间尚有四五个钟点,在这四五钟点之中,他到那里去是好呢?他茫无依寄地在马路上溜达。九龙的街道对他原是陌生的,他想起了上海街的那间“京华”旅馆,想起了竭力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的一段事迹,假如旧地重游,可以找到许多回味。

他便顺步到上海街,街口上有一间百货店,他曾在这里买了几件小玩具赠给小雪雪,追溯往事,满怀沧桑。看着玻璃柜内的各式各样的玩具。一件件都能逗得稚儿们的欢心,尤其一双红鼻子的小黑熊,他想起了小雪雪抱着小熊时亲热的形态,小小的苹果脸儿像五月盛开的桃花。逗人迷惑的。

“要买一只小熊吗?”女店员问。

田野凝呆地没有回答。他的脑海被小雪雪甜笑的苹果脸儿完全占据了。于是,女店员便把小熊取了出来,田野不知不觉地就掏出钱来,把小熊拿走。

等到又踏上街时,他才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他买这只小熊干什么呢?哑然失笑。

“京华”旅馆还是那个老样子,跨进了门,很熟悉地走上楼梯,这蛇龙混杂的地方,在白天乃是冷清清的,没有多少房间有客人在内。他要找三零六号小雪雪母女住过的房间,但可惜这个房间却有客人留在。管理二楼房间的茶房,看见有陌生的客人在走廊上徘徊便趋上来招呼。“先生,你要找谁啦?找多少号房间?”田野笑笑,摇摇头,缄默地由原路退出旅馆。看看手中的小熊,追溯起小雪雪的母亲,这个懦弱的妇人为拯救他的女儿而遭惨杀,不禁又满怀悲伤。

天底下常有许多不可思虑的事情,田野由“京华”旅馆出来之时却有一名彪形大汉追踪于后,这人并不是丁炳荣呢。田野由于脑海间堆积着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并没有注意背后有人跟踪。

他涉身在黑社会的时间并不长久,平日也没有交结什么仇家,当然就不会想到这类的事情发生。

一忽儿,那汉子偷偷掏出一把尖刀,插在容易拔取的腰带上,显然他是有寻仇狙杀的企图。

上海街是九龙最热闹的中国式商业区街道,假如狙杀的行动来说,这是最适宜的地点,街道狭窄,行人拥挤,一旦发生有什么事情,秩序即会大乱,凶手可以趁混乱借着行人掩蔽从容逃脱。

田野茫无所知地还在那里慢慢溜荡,有时发现有印象的景物便驻足留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纯在消磨时间。暴徒静悄悄地溜至他的背后,刚准备拔刀动手,田野又忽然举步前行,过路人拥上来又阻挡了暴徒动手机会,一连数次都是这样援救了田野的危机。

转过了上海街,地段又比较冷静,行人稀疏,假如要动手的话,动作就要特别敏捷,得手之后,即需向热闹的上海街逃亡。这暴徒并没有助手,单人匹马闪闪缩缩又扑到田野的背后。田野正在注意墙壁上一张“金殿”舞厅的海报广告,上面有三姑娘的名字,萧玲珑,还是挂头牌呢。

当暴徒正欲动手之际,田野忽的回过头来,和暴徒打了个照面,自然这暴徒的脸貌他是不会认识的,讶然瞪目,暴徒尚以为自己的行动败露,惶然站立,忙以手掩盖腰间的刺刀,假如论拳脚互相殴斗以一对一的话,他俩体格魁梧相等,必需要较量过才能分得出高低,那暴徒便凝呆住,犹豫不敢冒然动手。

“对不起——”田野说,他尚以为自己的精神恍惚,阻挡了行人过路,道歉后便匆匆离去。

那暴徒还是跟踪在后,由这时开始,田野才觉得情形不对,发觉这陌生者老是依依不舍追在他的背后,他自谅没有和什么人结仇怨,当然不至于会有仇家。

“也许又是周冲的人马在监视我的行动了!”他心中在想,不时回头去注意那人,这一来,那暴徒渐渐和田野疏距得远一点,但仍然跟踪不舍。

转出弥敦道,那儿有着一间“雄鸡”餐厅,是港九著名的罗宋餐馆,田野为了窥看背后的人是否真的跟踪而来,便跨进了餐厅占据一个靠门口的座位。

不出所料,相隔不到三分钟,那暴徒也跨进了餐厅。

因为田野是靠门口坐着,进门寻人者的眼睛多半是先射到屋中中央然后兜转,才会注意到大门口的两端,那暴徒看见田野如守株待兔般坐在门侧的坐位上,目光灼灼地向他注视,便知道自己的形迹已经败露,顿时局促不安,懦懦地找寻了一个坐位,和田野面对面地坐下。

虽然,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召侍役点饭菜,但是由他的举动里可以看出他的神经非常凌乱,而且是一个易于冲动而莽撞的人,他的心中,似乎有着一股忧郁的仇怨,眼中还闪烁着猛兽般的神彩。

田野的态度是平和,不时,他的眼光会和那莽汉接触,每当接触时,那莽汉很快就回避开。

田野摸不透那家伙是个什么来路,暗自犹豫忖度,看那人的形色,绝对不会是干“职业凶手”的老手,周冲是个精明人,假如是他派出人来监视他的话,绝对不会用这种莽撞,数次败露自己形迹的脓包。

看他懦懦不安,充满仇恶的形态,可能是寻仇报复来的,那末,这个人该是属于那一方面的呢?

田野猜想。会不会是钱庚祥的余党?但是据霍天行所说,钱庚祥也是黑社会有潜力的人物,他的手底下人也断然不会这样的外行鲁莽。

会不会是懒蛇的把弟兄呢?记得霍天行在解释懒蛇的问题时,曾说过懒蛇为救助他的把兄弟而触犯“正义”公司的条规……他的把兄弟逃亡尚无下落,迟早会回来为懒蛇报仇的。

田野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悚。他猜想这人是懒蛇的把兄弟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这种环境之下,他更要为自己的行动小心了。吃过晚饭之后,那大汉还是没有动静,只是频频注意着田野而已。也许这时间餐厅内的客人过多,不方便对他下手。

约到了八点钟之时,田野偷偷付过帐,还轻声吩咐侍役给他召来一架“的士”,等到的士停到餐厅门口,他便以迅速的动作出门,一溜烟钻上汽车。即吩咐司机说:“到金殿舞厅!快!”

当汽车驶动时,田野回首顾望,果然的就看见那汉子追了出来,当他发现田野已逸上汽车鸿飞冥冥时,露出黯然神丧之态。

田野舒了口气,渐觉得身旁的环境复杂,只为一念之差,弄得不可收拾,不禁满怀感慨。

由“雄鸡”饭厅至金殿舞厅,原只是几条街位的距离,田野为避免那大汉的追踪,吩咐司机兜了几个圈子,才来到金殿舞厅门前。

晚舞刚巧开始,那情景和平日的没有两样,首先还是由那些“汤团”舞女表演扭屁股的贴脸舞。

一忽儿,舞女大班到了,他认识田野是个北蛮子,能避之则吉,每要经越田野的座位时,都是绕道而行,为避免和他接触,所以弄得田野连想和他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渐渐,红舞女都逐渐到齐,就是没有看见三姑娘来到,田野非常焦急,他已等候得不耐烦了。便召侍役过来说:“请你把舞女大班找来!”

侍役也知道田野不好惹,应命去后,过了片刻,来的并不是尊尼宋,竟是白天所见的那位女的舞女副大班呢。“要找舞女吗?”她板着脸孔,冷冷地说,大有瞧不起田野是个玩舞女的角色的意思。

田野无名火起,咆哮说:“我要找尊尼宋!”

这妇人瞟了他一眼,调头走开了。一面喃喃地说:“玩不起舞女就别逛舞厅……发什么洋脾气?”

田野沉住气,眼瞪瞪地盯视着,那妇人总算还好,她走过去和尊尼宋说话,指手划脚的好像田野非常愤懑。尊尼宋频频向田野投望过来,似乎有点恐惧,又有点困惑。一会儿,他竟走进了经理室。

约过了两三分钟光景,他出来,直接向田野的座位行了过来,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笑盈盈地说:“田先生,有何指教?要我介绍女朋友吗?”

田野说:“我要找萧玲珑!”

“抱歉!她今天请假,不伴舞……”

田野感到诧异:“为什么请假呢?”

“谁知道呢?”尊尼宋耸肩,态度上有点故意卖关子。

“病了吗?”他自作聪明。

“我不是她当家的。”很不礼貌地。

“那末她住在那里可以告诉我吗?”

“不知道!”尊尼宋摇头。表示对田野爱莫能助。

“你怎会不知道呢?”田野的心中又燃起了怒火。

“我怎会知道呢?”他反问。

“你是舞女大班……”

田野的话犹未说完。尊尼宋即怒目圆睁抢着说:“做舞女大班又不是开窑子做鸨母……。”

“我是好意相问……”

“……你自称是萧玲珑的好朋友,干吗要来问我……?”

“他妈的……”田野摔破了一只茶杯:“你算是什么玩意!”一把抓住了尊尼宋的手腕。

“怎么啦?你敢打人吗?”尊尼宋撒赖叫嚷。“你是玩女人,要看你自己的手段,赌狠不必赌到我的头上……”

田野听尊尼宋越说越是无赖,怒火更是上冲,再也忍耐不住,捏紧拳头,照准尊尼宋的胸脯一拳擂下去。这一拳打得非常着实,尊尼宋怪叫一声,踉跄倒退出去五六步,不慎竟撞倒背后客人的座位上,把茶也打翻了,茶杯也摔倒地上。

“蛮子你打人呀……打人呀,叫警察……”尊尼宋趁机大叫大嚷。

田野本来只想打他一拳泄恨便算了,这会儿见尊尼宋的无赖态度可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动双拳,接二连三地拳头如雨点擂过去,这一打,尊尼宋的嘴巴闭上了,别说叫嚷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了。同时秩序也开始大乱。客人纷纷趋避,音乐台上也停止奏乐,好事的舞客也围涌过来看热闹。

田野打了一阵,眼看尊尼宋鼻孔嘴也都在淌血,心也就软了,说:“这是给你一个教训——。”

但是田野的背后却闪出两个彪形大汉,一把将田野揪住。

“你凭什么打人?”其中一个说。

田野冷眼看他们两人一眼:“你们两位是这里看档的吗?”他说。

“你别管我们是干什么的,我问你为什么扰乱秩序?”大汉问。

“别和他说,揍他!”尊尼宋顿时神气活现,气急败坏地说。

“——你假如下次还是这种态度对待客人,我还要揍你!”田野赌狠说。

“我们到警署去,扰乱公共秩序,而且打坏的东西都要赔。”大汉揪着田野,摆出一副老大的神气。

“好吧!既然你们两位是警署的,我们就走,但是我要把这小子带去作证!”田野指着尊尼宋说。

“这点,你管不着!”他们两个拉拉扯扯拥着田野行出舞厅。

在舞客的人丛中起了一阵“嘘”声。是对付田野的,自然,这是尊尼宋的手底下人起的带头作用。

临出大门时,尊尼宋又拉着其中一人交头接耳说了许多话,大概是指示这两人如何对付田野。

这时,田野便想起来了,尊尼宋在还没有到他的座位来之前,曾经进经理室去了两三分钟,可能就是招来这两个小流氓,不管他们是否警署的人,必得要小心谨慎才行了。出了舞厅,假如是要到警署去的话,顺着大马路毕直走,就可以到了,但是这两名大汉却把田野带到横巷里去。

“两位果真是警署的官差吗?”田野问。

“你管不着!”

“假如两位不是官差,那末我也不用跟两位走了!”说时就挣脱他们俩人的手腕。

这一来,两个大汉便同时动手,其中一人捏拳头照田野的背上打去。

田野的双手被前面的人扰缠住,背上挨了一拳,已知道此两人假冒警差的名义带他暗巷实行暗算,自然是尊尼宋的爪牙,怒火原就没有平息,这会儿见他们先动手打人,便使出混身蛮劲,双手一挥,先挣脱面前的扰缠,随着伸张双手把从背后动手的大汉双腕一抓,死劲向怀里一带,那大汉自然弓起身向后拖曳意图挣脱,田野便顺势向前一推,那汉子立足不稳踉跄向后直退,幸而有墙挡着,他还不至于摔交。

被他挣开的大汉可从背面侵来了,伸腕搂挟田野的脖子,冀图把田野扼杀,田野的喉管被扼,呼吸塞窒,不得不双手扳开他的手臂,但那汉子的力量甚大,看样子全是惯于殴斗打架的能手。

被推开的人又扑上来了,田野穷于应付,对这种流氓根本就无需要讲究什么打斗道德,于是,他便提起一脚,照准扑上来的汉子胸脯上蹬了一脚,这一脚蹬得过猛,这汉子“呃”的喊了一声便滚在地上。

另一名手臂还死命挟扼在他的喉管上,田野挣扎不开,额上青筋暴跳,眼球儿圆睁像要爆出脱落。

想要把他手臂扳紧用腰背前弓的力量,把他从头顶上摔过,但那大汉又非常狡狯,而且打斗的技术很精,他的左脚伸插在田野两腿之间,用腰股挺住了田野的背脊,使田野无法弓腰。

挣扎约有一分多钟,田野呼吸被扼窒,渐觉不能支持,蓦地人急智生,使尽全身力量,双脚一蹬向后撞去,大汉只顾虑到田野会向前躬身,没想到他会向后冲撞,冷不防退了几步,立稳了脚已退到墙边。

田野已危在生死关头,顾不了什么道德不道德,把大汉逼近墙头后便用脑袋向后撞去,大汉的头颅夹在砖墙与田野之间,这一撞,正碰准了他的鼻子及嘴巴,顿时门牙也撞落了,鼻孔也在淌血……这样田野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挣脱了他的手臂,但神智已是恍恍惚惚,身体也摇摇欲坠,前面被踢倒的汉子已站起从新扑了上来,也飞起一腿,迎面踢在田野的下颚上。

田野已无力闪避,这一脚踢得正着,仰天摔倒地上。

正在这危急间,倏地巷口却溜进一个人影,高声咆哮。

“你们两个打一个算不了什么英雄好汉。”

由于这人影的手中持着一柄斧头,两个已经受创的大汉大为恐惧,互相招呼一声,便相继走遁。

田野慢慢由地上爬起,神智略为恢复,他不知道拦腰杀出来救助他的人是谁。

那人逐渐行近了!经过了巷间的路灯,田野又暗吃一惊,这人正是在“雄鸡”餐厅跟踪他的神秘人。

他盯着田野,态度那样凶恶,那样怀恨,又为什么要救助田野呢?

田野心中笼上惭愧,他自觉过于多疑,这人暗中跟着他,说不定是金丽娃或霍天行派出来监视他的,自然是“正义”公司的同仁了,同仁之间有危难,不管立场如何,总应该挺身出来帮助。

那人行近了,田野正预备道谢,岂料那人竟忽然脸目狰狞,扬起了斧头,高声怪叫说:“我下过誓语,要亲手劈你的脑袋,挖你的心肝……”

田野惊魂出窍,急忙闪避,那斧头擦肩而过,劲力甚猛,一下子劈到砖墙上去了,砍碎了砖泥,火星直冒,尘泥四溅。

田野忙伸手抢夺他的斧头,那汉子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田野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斗,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和这大汉缠扰,自然远不是大汉的对手。

“既然相救?又何必相害……”田野喘着气说。

“你假如被别人杀死!我就无法应诺我的誓言……”那汉子挣脱了田野的缠扰,再次扬起了斧头,照准田野的脑袋劈下去。

田野再次闪避,趋势过急,竟仰天摔倒在地上了。

大汉再把斧头扬起时,田野眼看已无法躲避,正在瞑目待死,危急的一刹那间,蓦地又出了奇迹,只听得那大汉奇异的一声叫喊,田野睁开眼。只看见又有另一个大汉和那持斧头行凶者缠扰,定睛看时,原来竟是丁炳荣。

这才是真正的救兵到了,田野无异等于死里逃生,顿时勇气百倍,由地上跃了起来,高声说:“朋友!你无仇无怨,为什么苦苦加害,假如有什么难过?何不坦诚相告,小弟一定依理认罪。”

那大汉和丁炳荣缠扰了一阵,势均力敌,看见田野又扑了过来,自己量力,不是两人的对手,便弃下斧头,一溜烟逃之夭夭。

丁炳荣忙说:“不要追了,现在四面是敌,危机重重,我们快走吧!”

“丁大哥真把我从死里救了出来。……”田野感激说。

“不要说客气话,这是尊尼宋的地头,你惹了麻烦了,还是速离险地再作道理!反正要报仇,总有日子!”

他们两人出了黑巷,果然的就看见金殿舞厅的大门口间,约有七八人聚集在那里窃窃议论。

丁炳荣再说:“尊尼宋的人马已经到齐了,我们该迅速离去!”

刚好在马路上有流动的出租汽车经过,他们拦住了汽车,匆匆上车离开了险地。

田野说:“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好意思跟着你,但不能违拗周冲的命令,只好派一个把兄弟代劳,你由码头上下来,他就一直跟牢你,刚才你从‘京华’旅馆出来,那人就跟着了你!可能他就住在那旅馆里,据我的猜想,可能是懒蛇的把兄弟谭玉琴,他原是香港湾仔区的地胆,现在霍天行‘刷过台脚’已经不能在香港待下去,听说是潜到了九龙城一带混生活,他曾扬言,要亲手劈死杀害他的把兄弟懒蛇的人,今天突然出现,你以后的行动更要小心了……”

“你怎会知道我在黑巷子里呢?”田野问。

“你和尊尼宋发生冲突时我的把兄弟传递消息,说那跟踪的人向雄鸡餐室的侍役找到你所坐的‘的士’,赶到‘金殿’舞厅去了……我赶到的时候,刚好尊尼宋的打手被谭玉琴赶了出来。初时,我还以为有人帮你的忙,所以放心,但一进巷,你却危急了……”


田野从梦中醒来,已红日满窗,公寓中已是静悄悄的。

他正预备起来,忽的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楼梯上来。

“啊,沈先生,你搬来啦,好的好的,欢迎,欢迎……”阎婆娘的声音。

这分明是有新的房客要搬进来了,田野勃然大怒,他曾向阎婆娘关照过,在未得到他的许可之前,不得把三姑娘的房间租出去。但是阎婆娘竟不顾一切擅自把房间租出去了。

田野怒冲冲跳下床来,拉开房门,刚跨出门去,只见那位提着两件笨重行李的新房客竟向田野打招呼:“哟,田兄,早哇,才起床么?”

田野定眼看去,那新房客竟是沈雁呢。不禁瞪目惶然。“怎么……你搬来了……”

阎婆娘看见田野闯出来,就颤颤兢兢有溜开之意,这会儿看见他们两人搭腔说话,定然是熟人,刹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说:“哟,原来你们是认识的,那简直是太好了!”

沈雁点首微笑,没回答田野的话,独自将两件笨重的行李提进房间去了。

阎婆娘谄媚的态度毕露无遗,说:“沈先生,你需要我帮忙吗?”

沈雁说:“我还有两件小行李在街上汽车里,麻烦你替我拿上来好吗?”

“说那里话,您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她登登登的,就跑下了楼梯。

田野趁此空隙,跨进了沈雁的房间,房间内已完全改观,天花板、墙壁、窗框、梁柱,全经过油漆粉刷,面目一新。那破烂的板壁用大红花纸糊裱,好像新房一般。睹物思人,田野心情悒悒,默站在一旁,他愤恨阎婆娘的势利,认钱不认人,只要有利可图,便不讲究什么情谊,友谊……

沈雁在忙着布置他的新居,第一步工作是在墙上钉挂他的女朋友照片。沈雁的女朋友的确是很多的,肥娇瘦美,肉感大胆,每张照片的姿势都不同。忽的,他在百忙中掏出一包香烟递到田野的面前。

田野狠狠地盯他一眼。这位新房客占据了这间房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能使三姑娘搬回来住了。“你怎会搬到这里来的?”田野忽问。

“二房东贴了招租,我偶然间看到。说实在话,和你做邻居,我实在感到荣幸呢!”

“既说实在话,何不说真的!”田野怒目相向。

沈雁狡狯地耸肩,燃着了烟卷,又重新挂他的照片,藉以避开田野的话锋。

“是霍天行命你搬过来的吗?”田野迫着问。

“啊,你这人太多疑了……”他露出奸笑。

“他要你住在这里监视我的行动,对吗?”他渐渐激颤得无可自持。

沈雁冷冷地掷下钉鎚说:“霍天行并没有命令我监视你,他关照我帮你向温夫人催款倒是真的,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有两天到期,这五天当中你做了什么没?”忽然,他低下嗓子,若有其事地说:“要知道,期满过后,温夫人的钱仍缴不出来,依‘正义’公司的规矩就要把她处死,但是在这五天之中,你一点信息也没有传递给她,她没有机会去筹钱,假如现在去通知她的话,两天之内,万一钱筹不足……不就等于是你杀害了她吗?”

田野惶恐。咆哮说:“这错误并不在她……霍天行既有命令给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沈雁正色说:“这过错在你,我昨天才得到命令,整天找你,你又不在!”

“那末我去找霍天行办交涉去!”

“没有用,他有要事,上澳门去了!”

田野不安地,更不知如何是好,在先,他原是想把催款的事情拖延一个时期,将来推避责任,但没想到后果会如此的严重,的确,假如再把事情拖延下去,到期限之日,就必需要断然处置温克泉夫人,万一她有能力愿意把欠款付清,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这岂不是就等于田野把她杀害了么。

田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不再和沈雁多说,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西装口袋中搜寻,幸而周冲给他的纸条还在,那是温克泉住宅的地址。“七姊妹堡垒街十八号”。

该怎样进行呢?他茫无头绪,到这时,觉得两天的功夫是过于短促了。他踌躇沉思,霍天行到澳门去了,没有头子的许可,期限是无法变更的。他想到,也许可以请金丽娃作主将期限稍为延长。记得前天金丽娃在“蕾梦娜”咖啡馆失约,何不以此为藉口,去找她商量呢。

田野心意已定,便匆匆洗漱穿着。

“田兄,假如你不乐意和我做邻居,我可以退房子搬出去!”沈雁忽然探进头来说。

“忘记它!”田野不愿理睬他的话。

“我们今天晚上聚聚如何?好商量一个对策啦……”

“今天晚上再说!”

“时间还只有两天啦!”

田野不予理睬,当他离开公寓时,二房东阎婆娘正兴冲冲地替她的新房客一手提着一手抱着,一堆堆,一叠叠,一包包的琐碎物件由楼梯上上来。

“阎婆娘,你又捞了多少‘鞋金’啦?”他问。

阎婆娘摸不透田野的话意,有点惊惶,露了满口金牙,似笑非笑呐呐地说:“田先生,还不是照着老规矩……说天理良心话。假如这位沈先生不是田先生的熟朋友,这间房子我才不肯租呢!田先生,你光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很寂寞吗?有多一个人做伴……”

“你尽管发国难财,终有一天会后悔的…….”田野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走了。

阎婆娘更是不懂,不过她知道不是好话,等田野走远了。“呸!”的吐了一口涎沫。喃喃咀咒。“披了猫皮扮老虎。什么也不像……你神气个什么劲……”


田野先打电话至“正义”公司,金丽娃不在,接电话的是周冲,田野不希望和他交谈,即时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转道来至干诺道霍公馆,那高墙,铁闸门,狼狗,恐怖的女佣,一切都不陌生,女佣引他进屋,原来金丽娃竟是病了,在发高烧。

金丽娃的寝室,布置得好像古埃及的禁宫,屋柱是鲜红色的。衬配着绯红色的墙壁,遍悬奇形怪状巨幅的“野兽派”“达达派”的油昼,进门,是起居室,一层一层的轻纱幔由天花板上挂下来,当中隔开,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型的中式宫灯,下面贴墙处有着一张长达五六尺的梳妆台,三面俱是落地长镜,化妆品琳琅满目,光只是高高矮矮的香水瓶,就有数十种以上,圆的,方的,梭形的,闪着玻璃的霞彩,仿如开展览会一般。内进,又有一层轻纱隔着,那便是寝榻之处,有几桌,也有沙发椅,地上,有大大小小的花篮,花瓶,置满了鲜花,芬香扑鼻,也许是因为金丽娃病了,她体贴的丈夫,特意替她布置的。

但鲜花的妩媚,更充斥了寂寞的气氛。

田野轻步走进了病榻,那张床又是设计得非常特别的,四根龙凤雕刻的彩色床柱,直顶上天花板,像亭子一般挂着伞帐,席梦思白缎子的床垫,看上去软绵绵的,把一个玉人陈设在当中。

金丽娃似睡非睡,她的姿势非常娇媚,白软缎滚着乳黄花边的睡衣里透出一双洁白玉润的手臂,微微向上扬起置在枕畔,好像天女下凡,向祥云下坠,就只是躺着。

盖着的被单,和睡衣是一个颜色,也用乳黄花边滚着,薄薄的可以透明,这就可以看出这个睡美人玲珑浮凸的身段,确是逗人迷离,难怪周冲有占有她的欲望和野心了。

她的脸儿绯红的,尤其脸颊像熟透了的苹果,没有修饰的珠唇也像涂满了寇丹,和那双净白的玉臂配在一起,真像雪里面滴了鲜血。田野便知道,她确是在发高烧了。

到这时,田野便不忍心去惊她了,虽然他是满怀苦衷悲恨而来。

他轻轻拖了一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床畔。由上至下,又由下至上,细细地欣赏金丽娃的睡姿。尤其欣赏她露在被单外面的一只脚,真如粉琢一样。

约过了十来分钟,金丽娃算是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无神采的眼,看了看田野,喃喃地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的嗓子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什么病呢?感冒吗?”

金丽娃摇头:“……我的口很乾,你替我斟杯酒来好吗?”

由于她的噪子过低,田野听不大清楚,那有病人喝酒的道理?尚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说:

“你口渴吗?要喝茶?还是桔子水?我替你倒!”

“……不!……我要喝酒……喝醉了,我可以不管……身旁一切的事……迷迷糊糊的……抛弃了一切的烦恼……”

“嗯?那有害病还喝酒的道理?”田野趋近了耳朵。

金丽娃微笑,眼中露出要求,更是妩媚,怜人,“你真是个好人……正直,刚强……就是有点傻。”

“唔?”田野听不清楚,更侧了脸,把耳朵更趋近了。“你说什么?”

金丽娃竟呶起了朱唇,轻轻吻了田野的脸颊,那唇儿火辣辣的烫脸,可见得金丽娃的热度非常的高。

田野抚摸被吻过的脸颊,有说不出的滋味。这是第二次了,记得第一次在钱庚祥事件后,田野曾怀疑金丽娃是一种玩弄男性的浪漫作风,这会儿他的观念已经改变,他对金丽娃的处境逐渐了解,虽然,她住在大公馆内,出进皆是汽车,有大量金钱可以肆意挥霍,物质上的享受非普通的人能比伦,但精神上却是痛苦的,四周的环境把她困扰,触目所见俱是血淋淋的故事加上她的丈夫是个残废而冷酷寡情的人,家庭上缺乏温暖。不过金丽娃已尽最大力量守她的妇道,“嫁鸡随鸡”,以她的能力尽情帮助她的丈夫发展事业,……但她毕竟不是个惯于杀人的能手,为了她丈夫,改变自己,这种女人充沛的美德,意志不二,在乱世之秋,实在是难得了。

田野对金丽娃非常同情,怜爱逐渐萌生。假如不是有着“罗敷有夫”主人之妇的界线所隔,田野一定要拥抱她,好好吻她一顿。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她的额角,那热度高得惊人,像火炉子般的烫手。

“啊,你烧得很厉害呢!看过医生没有?”田野已把他的来意遗忘。

金丽娃没有回答。疲惫地星眸半张,执起了田野的手,由额角移到胸脯上,那正是两座乳峰之间,深深的一道乳壕,她捧着田野的手,像捧着十字架祈祷一样。

田野的手触到她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心脏跳荡得非常剧烈,刹时像流电般传递到他的心中,也激起一阵颤栗的跳跃。

“你是个正直的人……”金丽娃再说。

这时,田野暗暗地给自己提出警告,他必需要把握自己的理智,不能稍生邪念。当他把手从金丽娃胸膛上抽回来时,金丽娃说:

“你真不肯替我倒酒吗?”

“……”借此机会,田野以为可以松弛一下他的神经:“我替你去倒……”

“在外厅,有个玻璃柜子!”

田野行出外厅时,那高大魁梧的女佣像守卫般呆呆站在那里。她看见田野马上便趋上来。

“怎么啦?田先生,霍太太病了之后,又不肯看医生,又不肯吃药!”她对主人,倒像忠心耿耿的。

“病了多少天啦?”田野轻声问。

“三天……那天你走后,她和霍先生又吵得很凶!以后就病了。”

“吵些什么呢?”

“问题很多,她袒护你啦!又谈到霍太太的父母问题……我不敢偷听……”

“嗯!药在那里?”

“她不肯吃药…;”女佣匆匆在酒柜取出一瓶酱色的药水,还有药片。“霍先生倒是很体贴,亲自替她配的……”

田野用高脚酒杯按照份量,斟了一杯药水,还把药饼也泡在药水里拌搅,使它溶解。他想用药当酒骗过金丽娃。药水是酱色的,盛在玻璃杯内,真像“威士忌”一样,田野端进寝室内,金丽娃脸露喜色。也许在病后,从没有一个人肯给她端酒。她的形色憔悴,连撑起来喝酒的力量也没有。

田野扶起她,当手触抚到她细腻的肌肤时,心腔又是砰砰而跳,他端杯递到她的唇边。她也不知是酒是药,一饮而尽,好像连味觉也失去。

“谢谢你!”她舐着唇儿,安心地躺下,吁了口气说:“那天我约你到‘蕾梦娜’,结果我失约——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霍天行知道了!他不给我去!”

田野惊恐:“他怀疑我吗?”

“不!他不希望我和任何人谈论我父母的事情。……我在香港,既无亲戚,又无朋友……”

“你不是有同学吗?”

“那些有利害关系的,都不能倾吐肺腑之话……”

“那末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霍天行是谋杀我父母的凶手!我已找到了证据!”

“噢……”田野为她担忧:“你找到什么证据呢?”

金丽娃摇头。“霍天行是精明人,他做事干净俐落,绝不拖泥带水,别说是我,任何人也捏不到他的证据——他用经济力量,把我父亲的事业拖垮,假钱庚祥之手,高价大量收买我父亲公司的股票,然后照股票印刷伪造,大量滥发,把股票弄得真伪不分,价值大跌,这一来,公司便形成混乱,等于破产……”

“这恐怕是你的幻想吧?”田野安慰地说。

“不,自从钱庚祥死后,他取回一切‘茂昌’的公司帐册,我偷看帐册发现的!”金丽娃叹气说,随着,竟淌下泪珠。“请你再替我倒一杯酒好吗?”

“这就是霍天行所说的,逼压他走上死路的人,他要反过来逼压他们走上死路,完全是一种报复心理。”

“我要喝酒!”

“你先说完你的故事!”

“我不会相信我的父母会自杀!”

“事业失败因而厌世自杀,是很可能的事情,霍天行不过是间接上的凶手……”

“不!我父亲是个悭啬的人,有犹太人之称,他的性格我很清楚,非但悭啬钱财,而且悭啬生命,这种人是不轻易会寻短见的……而且,我还记得他在旅行的那一天,还雄心勃勃,扬言一定要重新恢复他的事业……”

“……也许他是给自己掩护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替霍天行辩护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指霍天行是凶手呢?”

于是,金丽娃便痛哭起来,拥枕抽噎。“我对爱情专一不二,不管霍天行是否亲手谋杀我的父母,我仍然爱他的,但是良心上难免随时随地受谴责,形成心理变态……”

“你相信霍天行不就没有事了!”

“但是周冲随时利用这件事作武器向我进攻……”

“好卑鄙的东西!”田野愤恨而说。“那末钱庚祥的帐册也是他给你看的么?”

金丽娃点头。已如梨花带雨。

田野笑了一笑,。“假如说,你没考虑过他会伪造么?”

“不,霍天行已承认了帐目是真的,这就是那天我们吵架的原因!”

田野感到困惑,他无法为霍天行找到更好的辩护。只得把话题支开。“霍天行到澳门去干什么?”

“他野心勃勃,去筹备办理澳门‘正义’分公司!”

田野摇头感叹。“霍天行为一人之过,而报复天下。”

“以前,我常有暴燥你的地方,请你原谅,自从正义公司开设以来,我心情上就没有安静过……”

“忘记它!”田野说。

“……我已尽了我最大力量帮助丈夫建业,现在,眼看着‘正义’公司趋向末路,内部人事意见分歧,无法澄清……我灰心了……”她落着泪。

“照说,霍天行有这样好的家庭,钱财也足够可以吃到老,为什么不劝他放弃这种勾当呢?”

也许这句话正触到金丽娃的伤心处,竟号啕痛哭起来。以后,她就抽噎不止,显露了疲惫,田野已经找不出安慰她的话语,更没有勇气把温克泉夫人的问题提出来增添金丽娃的烦恼。

金丽娃沉沉地睡去了。

田野怜惜地抚摸她的秀发,又替她把被单盖好,到这时,从金丽娃所说的话里,他知道金丽娃在“正义”公司的行政上并没有多大的主权,也不过是霍天行的暴虐下的一个可怜者而已。

他轻步离开了这间宫殿式的金屋,又是那脸肉横生的高大女佣把他送出屋去。在行出干诺道时,田野心中想:“金丽娃是个良好有妇道的女人,就是她遇人不淑,错嫁了霍天行,致使她违拗了自己的性格去生活,去将就丈夫,她想学习残暴便和纯良的天性展开心理的战斗,造成精神上的矛盾。”

晚间,田野的新邻居沈雁的房间内来了丁炳荣,可见得沈雁租下这间房间,显然是受“正义”公司的指示的。有沈雁坐镇,田野回避不了,除非他永远不回公寓。或者马上搬场。

田野回至公寓时,已是十二点敲过,喝得醉醺醺的,他倒在床上,就要睡觉。丁炳荣推房门进来,说:“你这样逃避现实,不是办法,天底下并没有办不通的事情,何必自暴自弃!”

看见丁炳荣,田野心中就明白了真相:“你是催差事来的?”他说。

“还有两天就到期限了,难道说你还想拖么?”不由分说,他把田野从床上拖起来,拉拉扯扯进入沈雁的房间。

田野在“正义”公司的同人之中,和丁炳荣算是比较投契者,正处在求人的困境里,犯不上和他闹翻险,勉强进了沈雁的房间,吓,这房间已完全改变旧观,一切的家俱全是新的,还铺上毛绒地毯,好像什么阔少爷的小公馆一样。

沈雁穿着睡衣,从小酒柜里取出一瓶香槟酒,算是和田野连络感情了。丁炳荣首先说话。

他把一张绘有堡垒街温克泉住宅图样的纸片铺在桌上说:

“我曾到堡垒街跑了两趟,绘下这幅地图,温克泉自从苏玉瑛死后,精神上好像不大正常,在家的时候很少,常常在外酗酒,这不用说,夫妻的感情更恶劣,她的太太和她的表哥过从更密。有时候,更在温宅外歇留到深夜始返……”

“捉贼拿赃,奸拿双,我们把这对奸夫淫妇双双拿住,不怕挤不出她的钱来!”沈雁插嘴说。

“这样很不道德!”田野反对。

“哈,田老哥还在谈道德问题,假如限期到了,钱缴不出来,要取人命,更不道德呢……”沈雁态度傲慢加以讥讽。

丁炳荣怕他们起冲突,忙说:“现在不是道德与不道德的问题,主要的还是温夫人身上有没有钱的问题,她能否在一二日间凑出两万元?”

“她能够委托我们行凶,亲口首肯五万元,又签了约,不可能拿不出这个数目的,天底下的女人都有这个性格,等到事成后,便后悔食言!”沈雁说。

“不,自从温克泉发现他妻子有不轨行为以后,就断绝了她的经济,所以她手头上就渐感拮据了。”丁炳荣说。

“那她的表哥身上一定有钱罗?”沈雁说。

“那是穷措大!”

田野忽然摇头说:“我就不懂,温夫人要杀苏玉瑛的动机是什么?她既非想夺回自己的丈夫……”

“唉!女人的心理谁摸得透?”沈雁漠不关心地说。

“不!依我的见解,温夫人乃是要报复苏玉瑛的告密,一方面是给她不忠的丈夫施予精神上的惩罚……”

“但是她自己也有姘夫!”田野说:“自己的行为也可耻……”

“这就是沈雁兄所说的,女人的心理难以解释!”

“毒妇!”田野咀咒。

“现在我们应该马上决定,怎样进行工作啦!”丁炳荣说:“后天晚上十二点钟,是最后的时刻。”

“先通知温夫人迅速付款!”沈雁说。

“不能用书面留痕迹,她家里的电话又拆了!”

“那末应由田兄出面,趁温夫人和她的表哥同在时,闯进屋子去……”

“我没有这个经验!”

“温克泉夫人喜欢小白脸,相信他看见你,马上付款……哈……”沈雁取笑说。

“你的话有什么用意吗?”田野怒目相向。

“沈兄,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我们要办正经事!”丁炳荣摆出一幅老大哥的姿态正色说。“现在,我们到底应该怎样计划进行?要知道,霍天行所以到澳门,就是特别避开这件事,看我们处事的能力如何?所以我希望这件事在霍天行未回来之前解决!”

“丁大哥想做分公司经理不成?”沈雁冷冷地说:“要知道这件事是交由田兄处理的,我们不过是个小帮手而已,让田兄设计,他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何必要‘扒头’抢功呢?”

丁炳荣很有忍耐性,只瞪沈雁一眼,继续说:“沈兄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田兄是此案的主持人,我们应该尽最大能力尽量做得好,给田兄争面子,我看还是由田兄露面吧!现在已是二点四十五分,我们就展开行动如何?”

田野听丁炳荣说,霍天行是故意回避开这件事,便猜想到内情有蹊跷,逼在这种环境与形势之下,他不能再把这件事拖延下去,最低限度,也得暂时敷衍过去。

丁炳荣见田野踌躇,便说:“不必犹豫,我已经有一个小兄弟守在堡垒街处,监视温宅的动静,不管计划如何?我们先到现场看看,也许对行事的计划有点帮助,相信堡垒街你还没有去过呢!”

堡垒街是英皇大道的一条横街,位在“七姊妹”的中段,有店铺,有住宅,环境并不怎样热闹,但越过英皇大道靠海边的地方,却有着“明园”等几个公共的游乐场,所以连带着这条街位也能够开店铺做买卖,假如以住宅来说,这该是中层阶级的住户人家较多。由于附近设有“游乐场”的地段,多半是不夜天的,赶夜场的,或兴尽而归的人们,来来往往,这于职业凶手的行事来说,是非常不便利的。

“假如发生不测事件,可以往‘游乐场’走,购票入场,挤到人多的地方,可以‘鱼目混珠’。”这是丁炳荣告诉田野的行动秘诀。

果然的,在堡垒街十八号对街的屋檐下,坐有一个衣衫褴褛乞丐形状的少年,蹲伏在一家人家的门前,抖瑟地,像在打瞌睡,没想到他竟是丁炳荣的小弟兄呢。丁炳荣首先付钱,十元的纸币两张塞到少年手里,到底他们还是讲究现金交易的。于是,少年乞丐便提出报告。

他说。“温克泉下午五点多钟就外出了,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过,温太太四点钟外出过一次,到五点半始回来,似是故意避开不和温克泉会面,在七点钟的样子,她的表哥,苏先生来过,两人匆匆外出,大概九点半钟的样子回来,推算这时间,大概是看了一场电影吧……”

“现在还没有走吗!”丁炳荣问。

“还没有哪,昨天晚上他是两点敲过才走的!”

“温先生的习惯大概是几点钟回来呢?”

“没一定哪,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今天早晨回家弯了一弯,停留还不到半个钟点,就走了!”

“很好!你这工作还要继续!”

“钱哪?”少年乞丐摊开了手掌。

“照样,明天早上给你二十,晚上完事后再给二十!”

“不行,明天有‘哥头会’,不加价钱,我不干了!”。

“狗娘养的,‘哥头会’你能够捞四十元一天吗?你想刁钻,我找你的‘阿哥头’说话去!”丁炳荣破口责骂。这样,那少年乞丐便不敢再多作言语了。

乞丐走后丁炳荣向田野沈雁两人说:“现在,我们不妨守在这里,看看情形如何,假如温太太和那姓苏的,真的保持那种可耻的行为,我们还可以主持‘正义’顺便惩治那对奸夫淫妇一下!”

这句话田野倒听得非常顺耳,到底“正义”公司内还有正义感的人存在。

“我认为现在让田兄闯进去最好!”沈雁建议说:“趁那对奸夫淫妇正在里面……我们捉奸捉双,那还怕他们敢不依从我们?”

丁炳荣立即反对说:“我们的工作,限期是七天,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我们还没有正式给人家一个通知,现在开始着手,就不宜走极端,任何事情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给人家有一个反省的机会……”

沈雁抢着说:“那末正义公司每次行动时,是否有给被杀者有一个逃生的机会呢?”态度有点狂妄。

“你别和我抬杠!假如你一定要独断独行,不妨先在‘正义’公司混上个三五年,能够独担任务时,一切事情由你作主!现在你还得听我的!”丁炳荣半开玩笑半申斥地说,弄得沈雁脸红耳赤。“我们三个人聚在这里惹人注目,还是分散开来比较好,看姓苏的什么时候出来?温克泉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到两点钟的时候,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于是,丁炳荣沈雁便分散开去,在街位上成品字形各据岗位,互相照应。

田野呆守在那里,精神上是非常紧张的,也是充份无聊的,默默的对着一座幽黯的屋子,那窗格子透出黄胆病似的灯光,没有一点动静,也看不到些许痕迹,好像根本没有生物在内。田野已抽掉了两根烟卷,看腕表,已是午夜一时四十分,那姓苏的没有出来的迹象,温克泉也没有回家的迹象。

夜渐深沉,游乐场已经打烊了,观众如潮水般涌过之后,四野便静寂如死。

田野无法再忍耐下去,挥手向守在街口间的丁炳荣招呼,于是,丁炳荣和沈雁便赶了过来。

“怎么样,我看那姓苏的不会出来了!我们该怎样行动?”田野说。

“我们不妨等到两点钟!”丁炳荣说。

“我仍坚持我的主见,捉奸捉双!闯进去把他两个奸夫淫妇一并抓着……”沈雁说。

丁炳荣感到困惑,犹豫了半晌,仍无法作主。

正在这时间,蓦地十八号屋子的大门竟打开了,探出一个人头,先向左右探顾了一番。

丁炳荣忙按捺着两人蹲伏在地,回避开那人的视线,那人探究过屋子左右没有行人才闪缩出了屋子,他挥手向相送的人话别,田野可以看出那送出来的是一个女人,这自然是温克泉夫人了。

大门复闭上了,苏念慈踏在马路上,很轻松地,吹着口哨。

丁炳荣一偏头说:“我们该动手了!”于是,他首先第一个扑上去。

沈雁也以敏捷的动作跟在后面,一面还招呼田野:“抢到前面,断他的去路!”

田野向瞧不起沈雁,自然不愿意接受他的指挥,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走。

只见丁炳荣扑近了苏念慈身旁即吼嚷说:“朋友,你站着。”

沈雁却以勇猛的姿势,劈面一把将苏念慈揪着:“叫你站着听见了没有?”一面强把他扯进横巷子。

苏念慈大惊失色,在深夜间突然闪出三条大汉向他侵来,他尚以为是遇盗劫呢。“……什么事……?”他呐呐说。

“你由什么地方来的?”

“我由明园游乐场回来!”

“呸!我分明看见你由十八号出来!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说!”

“你们几位是干什么的?”苏念慈惊惶地反问。

“你不要问我们,我们在问你——”沈雁逞先打“下马威”劈面一个耳光括过去。

苏念慈被打后,脸上火辣辣的胀得通红,垂首附胸,似乎自己知道做错了事,束手听从裁判。

“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勾引良家妇女。”丁炳荣也趁机装做温克泉的人马,这样,将来即算闹出人命,就可以把案情弄得混乱复杂,使人捉摸不清。

他们制住了苏念慈以后,见他已没有反抗的勇气,便挟持着他,回头向十八号走。

丁炳荣伸手揿门铃。在香港的门户差不多都是有洞窗的,他们三人把苏念慈推至洞窗之前站着。过了一会,洞窗打开了,露出一个半老徐娘的脸孔。

“哟,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说。

苏念慈的背后有沈雁的手揪着,他紧紧一收,迫使着苏念慈不许说话。于是,一阵拉闩开锁的声过后,大门便打开了。田野以敏捷的动作闪身进内,复迅速地替她把大门关上。把苏念慈等人仍堵在门外。

“啊,你是谁!……”温夫人愕然,她穿着一套单薄的睡衣,连胸罩也没有用,当发现有陌生人闯进来时,急忙双手拉起衣领,遮挡敞开的胸膛。一面不住地向田野上下打量,自然她又意识到是盗劫。

“我是‘正义公司’派来的!”田野直截了当地说:“向你讨债,你还有两万元没付啦!”

“噢……”温夫人乍听之下,胆裂魂飞,惊惶地向后直退。

丁炳荣曾关照田野,温克泉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男的寄宿在学校里,家中还有一个五岁与三岁的女孩子,另外就是一个女佣人。

因为那女佣是温夫人的心腹,每当温夫人和苏念慈幽会时,都一定外出回避开,所以不必顾忌,所要顾忌的还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子,最好不要在他们面前留下印象,免得小孩子在外面乱说话坏事。所以田野马上说:“最好不要把小孩子惊醒了,我只是来和你商量而已!”一面他要注意客厅中的电话,不让她有空隙拨电话求援!

温夫人细看田野,并非是个脸目狰狞的杀人暴徒,又是他说话的态度温和,惊慌的程度才略为减消。

“女佣人呢?是否出去了?”田野说。

“……她晚上多半到姐妹家里去睡……”

“嗯……”田野把整间屋子略为巡视一遍,除了两个稚儿睡在寝室里,家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而且窗幔深垂,完全布置成一个幽会的好环境:“你欠的两万元,到底打算怎样呢?”他一面巡视一面问。

“当然要还的……”她呐呐说。

“但是限期只有明天,后天,你能够在两天之内,把尾款付清么?要不然,恐怕会于你不利呢!”

温夫人不断地抖瑟,柳眉紧锁,踌躇了片刻,忽而说:“先生……您贵姓?……”

“你不用问我的姓名!”田野抑制着自己的柔怀,冷酷回答。

“您请用烟……”她取起桌上烟匣递过。

“我自己有!”他掏出自己的纸烟包。

温夫人又说:“欠债是我个人的事,你们为什么要对付苏念慈呢?”

“那不关我的事,是你的丈夫要对付他!”

“他委托了你们么?”她惊惶的脸颊胀得通红。“……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怎能够接受……?”

“正义公司接受你的,也是错误!”

“呃……”温夫人像要眩昏了,她淌下了泪。“……先生我看您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实不瞒您说,自从苏玉瑛的事情以后……我深为后悔……我自知道做错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我无时无地不受到良心的谴责……痛苦不堪……”

“所以每天都有人来安慰你?”田野冷笑,这种冷酷是经数月“正义”公司的陶冶训练出来的。

“不,先生,自从苏玉瑛死后,我……先生对我更为冷淡……。现在唯一同情我的,也就只有苏念慈一个人了…”她抽噎着说。

“你谋杀了他的堂妹,他每天同情你到三更半夜?”

这句话更使得温夫人号啕痛哭。

田野生平最怕看见女人落泪,知道再待下去,心肠会软化,便说:“我们‘正义’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替你做事,为的是钱,事做完了,就要讨钱,希望你两天之内,能把欠数缴清,要不然,你和苏念慈都会不利……”他交待过后,便欲离去。

“噢……先生……”温夫人忽然冲上去一把将他搂着。“先生,请再听我说几句话,这件事情和苏念慈毫无关系……”

“这句话应该和你的丈夫说!”

“……为了苏玉瑛,我已倾尽了我的积蓄,现在我一贫如洗,……温克泉自从苏玉瑛死后,连我和孩子们的生活都置之不顾了……那里还有钱还债呢?……我亦并非说,把欠款就此赖掉,但是,我没有钱……所以我向温克泉提出离婚,希望取得一笔赡养费,还你们的欠款……”

田野大惑。没想到这件谋杀案还有这末多的内情。

温夫人继续说:“但是温克泉故意对我留难,他非但不付给我和孩子经常的生活费,而且还不答应和我离婚,看这情形,大概是想逼我自杀,或者私奔。……我和苏念慈的事情,他很清楚,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不瞒你说。最近几个月来,我和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全赖苏念慈维持……我怎能再累他呢……看现在的情形,温克泉逼不走我,就可能要对付苏念慈了……先生,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总应该给我们这些弱者予以些许同情吧……”

“你购买凶手谋杀苏玉瑛,也是罪有应得!”田野毅然回答,但心中不断思虑丁炳荣所以要利用苏念慈做掩护,不过是希望淆乱案情,假如将来弄到不可收拾,使侦查人员无从着手,但现在温夫人已完全相信这是事实,将来案发,那不就等于嫁祸温克泉了么?这手段太过残酷了。

“先生……”温夫人忽然俯身跪到田野跟前,抱着他的膝盖哀恳说:“我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金丽娃女士是好朋友,杀苏玉瑛,也是她怂恿我做的,‘正义’公司的人,也见她介绍和我接洽的。现在我自己处在困境,她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办法呢?……为什么我累次去找她,她都避不和我见面呢……啊……”她哭得像泪人一般,尤其跪在田野的跟前,田野的心肠不由得不软下去,他想学霍天行的说法,把人类受文明陶冶的性情灭去,恢复原始的兽性,就不需要什么叫做慈善,什么叫做道德了,但他已办不到,看着温夫人的痛哭涕零,凄情惨切,已感动得他几乎同时落泪。

假如听温夫人单方面说话,她是无过的,一个人在环境恶劣时,最容易受人怂恿。金丽娃怂恿她杀苏玉瑛的可能性很大,为的是钱!替“正义”公司拉生意。田野非常相信。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即能得救,温夫人虽主持杀人,但怂恿杀人的还是金丽娃,论罪状,两人是均等的。

“你起来……”田野搀扶她,她却倒伏到地板上去了:“现在,我们不必说无谓的话,……所欠的两万元,你到底有没有办法缴还呢?”

她抽噎着,连喘过气来说话的能力也没有,田野伸臂将她撑扶起来,这时,田野看清楚了温夫人泪洗的脸孔,像梨花带雨,是一个很良善而温和的人,也许,这就是她所以能吸引苏念慈的原因。

“你有没有办法缴还二万元呢?”田野再问。

“温克泉不肯离婚,没有赡养费,我就没有办法……”

“那末就快逃亡吧!”田野正色说。

“逃亡?……”温夫人大惊。“为什么要逃亡呢?……我有三个孩子,叫我逃到那里去好呢?……啊……我不过欠了两万元……只要有能力,一定还出来……”

“不!”田野再郑重地低声说:“我看你的相貌也是个良善的人,不过一时意念错误至铸成大错,所以愿意帮你的忙,真的,你需要逃亡,因为我看你实在无法在两天之内交出两万元,假如苏念慈的确是待你好的话,就快跟他一同逃走,切勿再待在香港,两天限期的时间很短,这两天一过,你的遭遇不堪设想,听我的话,‘正义’公司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假如两天之内,我交不出钱去,他们会对我怎样呢?……”温夫人已吓得六神无主几乎昏了!

“……我很难说,总之你没有钱,唯一的生路……就是逃亡……”田野已为她焦急。

“天……”她伏在地上,悲恸欲绝。“叫我逃到那里去呢?我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苏念慈不能帮你的忙么?”

“我怎能再把他累苦了?……还有几个孩子怎么办呢?……”

“假如孩子能够带走,假如不能带走的话,就弃下,相信温克泉看在骨肉份上,也不会对他们怎样的……而且将来还可以再想办法团聚!”

电铃忽的响了哒、哒、——哒,两短一长,这是丁炳荣在门外给田野催促的信号。

“呃……”温夫人惊呼,她以为是温克泉回来了。遑遑地、不知所措。

田野说:“不要慌,这是我的伙伴催我行动……我最后应该说的,我对你很同情,希望你记着我的话,两天之内,能够交款,就迅速交款,不能交款,即迅速逃亡,到后天,情形就危险了……记着,我要走啦……”

温夫人又把他拖着。“叫我逃到那里去呢?……我真宁愿以死赎罪,但孩子们,将怎么办呢?……”

田野自感到不是干慈善工作而来的,便说:“我能帮助你的,也只是这么一点……还是你自己多作考虑罢……假如,可以交款的话,明天晚上十二点钟,在你的寝室窗户上点两支蜡烛,我见这信号,就进来取钱!……”

“明天……”她很渺茫地念着,又摇着头。

“最迟就是后天……那就是最后了,假如你没有点上蜡烛时,我就希望你是逃走了!再见了!”他挣脱了她的手,迳自开启大门。

“为两万元……你们未免逼得太残酷了吧……?”她悲切地,开始咀咒。

“这与我无关,温太太,谁叫你走错了路,我来找你,也是被逼的,据说,这是为了‘正义’公司的信义,假如每个人都学你一样,‘正义’公司就得关门了……”

田野不愿意扰缠下去,匆匆夺门而出,丁炳荣已守在门口间埋怨了。

“唉,搅这么半天,我希望你没有做善事才好!”他说。

田野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种买卖不容易做!……”

“怎么样?”他已看出田野脸色不正。

田野心中已打好了底子,要替温夫人隐瞒说:“她已经答应了,可以交钱,明天可以付出来——最迟后天……”

“哦?”丁炳荣皱起眉宇,怀疑的眼光,灼灼闪露:“那末苏念慈所说的话完全是撒谎了!”他说。

“他怎样说!”

“他说温夫人根本没有钱,他也没有,想要交出两万元来根本不容易……”

“这些话你们怎可以问他呢?岂不是要败露我们的身份了?”

“不!我身上有温夫人亲笔写给霍天行的欠条,我用讹诈的方法,说温夫人滥赌,至而负债累累,我们是索赌债而来的,但他却一直相信我们是受温克泉的使命而来!”

听丁炳荣说,田野才比较放心,他们很小心地看过十八号的门户没有动静,才复又走进了黑巷子。

“你关照过温夫人不许泄露消息吗?”丁炳荣问。

“不用关照……这可怜的女人,她已吓得魂不附体,怎还有胆量泄漏消息?而且她自己本身也还是个杀人主犯呢!”田野说。

“唉,你又发慈善脾气了——要知道,‘狗急跳墙’我们逼得紧,她无法应付,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往往在危急时就会出下策——我们要预防她会去报警!”

“那除非她自己先去投案!”田野老避开丁炳荣的话锋,因为他的心中已有应如何帮助温夫人的计划了。

沈雁仍守立在黑巷子里,苏念慈却倒卧在他的身旁,呼吸不断地抽促。

田野走近前去,发现苏念慈的额上淌着血。唇皮也是肿的,他便以憎恶的眼光盯了沈雁一眼。

“他想逃走,沈雁把他截住了!”丁炳荣解释说。

“奸夫淫妇,打死他也没有话说。”沈雁补充了一句。

“只有你才是正人君子!”田野冷冷地说:“到现在为止,温夫人已答应还出钱来,我们的工作是否可以告一个段落呢?”

丁炳荣把苏念慈自地上搀扶起来,严词厉色地说。“好吧!我们今天不再给你留难,希望你以后自己好自为之,同时,不得把这件事情向任何人道及,你是聪明人,相信你能够明白,我们在这条街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你……”

“关于你和温夫人的问题,你们自己好好去商量了!”田野拍着他的肩膊,表露出同情说。

田野的态度,使丁炳荣和沈雁都惑到诧异,但苏念慈却不能领悟,他以怀疑的眼光向田野注视了良久,仍无法理会这个态度温和奇异的狙击暴徒话中的含意。

丁炳荣挥手命他离去,一面说:“也许温夫人很急切的要找寻你,她以为你可能遭受到意外,但我希望你晚上不要和她见面最好,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聪明如何应付了,再见吧!聪明的朋友!”

苏念慈战战兢兢向这三个暴徒环看了一眼,心中似乎犹豫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轻易的放他逃生?

“快走吧!”田野低声说,有给他壮胆安慰的意思。

于是,这个中年人始才移动战悚的脚步离去,不时,还回头来,惶惶地似有恐怕他们暗下毒手呢。

待苏念慈的影子逐渐在黑冥冥中消失后,丁炳荣扳着田野的肩膊说:“我真不懂你的心肠!”

沈雁也插嘴说:“田兄向来看见了女人就会软的,那位温太太穿着单薄的睡衣,我在开门的那一刹那间,看见她的身材还不坏呢!”

“在肮脏人的眼睛里,看见任何事情都是肮脏的!”田野回报说。

丁炳荣又怕他们冲突,忙说:“现在什么事情我们不用管,温夫人居然答应可以在两天之内筹出款来,我们就不妨等着,唯一就怕她会向警署报案自首,我们一定要好好把她监视着!而且,一方面还要注意苏念慈,这个人并非是一条好汉,贪生怕死,这种人容易干傻事……”

“我看你还是派乞丐把他们牢牢的监视着!”沈雁说。

是时,已经差不多是清晨三点,丁炳荣要分手了,临行以老大哥的资格关照两人说:“我们合作一件事情,最怕的是自己人意见分歧,尤其是斤斤较量针锋相对,相信田兄很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的目的是对外,行动是一致的,意见也应该一致的。希望你们两位能了解我的话意,再见!”他便走了。

田野和沈雁已成为邻居,回程当然同路,他两并肩而行,追遂着自己的影子,忽前,又忽后,好像步伐是一样的,但他们的两颗心却是相反的,互相焚烧着怒火,大有誓不两立的主见。两个人俱缄默不语,踏走着静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