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轿,王秋的心与轿身一样上下颠簸,忐忑不安。尽管他坚持赴约,尽管他同意叶勒图和宇格格暗中跟踪,面对深不可测的董先生,心中还是没底。
面对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董先生会不会翻脸?
地下花会由于勾结天理教,又与神武门遇刺事件有关,已由皇上亲自过问,太子主审,王秋作为过场人物已无关紧要,董先生为何特意找他?
思前虑后,王秋委实猜不透董先生的心思。
行至莲花桥畔,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请停一下,我要跟王先生说两句话。”
卢蕴!
她还没离开京城?
她是否与解宗元在一起?
轿子轻落,两人沿着河边小道缓缓而行。小道右侧挤着密密麻麻的低矮平房,不时从缝隙间伸出几枝梅花树枝,枝间点缀着两三点包裹紧密的花骨朵,虽然离绽开的时间还远,却隐隐传出淡淡的香气。
两人走了很久,若有若无的月光水银砌玉般铺在地上,踏在水面似的缺乏真实感。王秋数次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随着她默默地走。
“你赢了,暂时赢了。”她说。
王秋无语,走了几步才道:“多谢香山救命之恩……对了,他在哪里?”
“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敢搜的地方。”
王秋心中有了几分数,沉默片刻道:“既已事败,为何仍滞留京城?”
卢蕴转过身子,两人相距不足半尺,他可闻到她熟悉的体香和醉人的气息。月光下她的脸格外白皙,郑重地说:“你以为解宗元失败了?大错特错!目前为止被官府缉拿的明英、郗大娘等人,不过是地下花会外围势力,我们的核心力量丝毫未受影响,只是行动方面须得更加隐秘和谨慎而已。”
王秋震惊:“你们,你们真想逆天行事?”
“何为天?何为地?”卢蕴侧脸反问,“从香山赌局中你们的对话看,其实你多少猜到些端倪,是,这也是赌局,一场前所未有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赌局!”
“既然你已打定主意,还找我干嘛?”
卢蕴的手轻轻贴在他胸口,似乎在感受他的体温,过了会儿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京城,不,整个大清王朝都在赌局范畴内,这不是几个人的对抗,动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千万颗人头落地,别指望依赖个人努力扭转局势,不可能的,那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王秋,听我最后一次忠言,赶紧离开京城吧,走得越远越好,京城,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
王秋双臂负在背后,看着清水遴遴的河面,喟然叹道:“就在上轿前,我曾有过离京的想法,毕竟义父已逝,所有努力化为泡影,接下来的事全无意义,可是,可是……义父为了什么而死?又为什么放弃求生机会心甘情愿赴死?想通这个关节,我觉得必须留下……”
“王秋……”卢蕴失望地叫道。
“作为义子,未能救义父出狱已是终生遗憾,”王秋声音嘶哑道,“可我务必不能让义父抱憾九泉,死不瞑目,因此,我将继续留在京城,继续与解宗元赌下去,直至分出胜负!卢蕴,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们都是赌门中人,赌门的规矩是不得中途退出赌局,王秋别无选择。”
卢蕴幽怨地看着他,眼泪大滴大滴地直往下掉。王秋只觉得一阵阵心酸,难过地别过脸去,不知何时她身子突然贴上前,紧紧搂着他,泪水很快打湿了他胸前衣襟。
这一瞬间,王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苦闷和压抑。一直以来他以飘门弟子而自豪,并潜心研究赌术,梦想凭借卓尔不凡的赌技在江湖立万扬名,为飘门争光,即便三年前败于解宗元,并未改变初衷。然而突然间,他明白了卢蕴的无奈和左右为难,就像解宗元冒险赶到石家庄狙击,就像肖定钦为了火门最后一搏。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心情沉重地来到双塔胡同内的小院内,还是亮如白昼的牛油蜡烛,董先生还是隐在珠帘阴影里,院里院外静悄悄的,恍然间王秋仿佛回到第一次前来拜访董先生的场景。
“在下见过董先生。”
“唔,”董先生若有所思,“香山对赌,看来是王先生取胜,而解宗元非但输牌又输人,且累及地下花会和京城十三家赌坊,可谓损失惨重。”
“此乃在下无心之过,请董先生海涵。”
董先生语调平稳:“谁叫这班人做事不谨慎,动手前不把陶大人的身世来历打听清楚,惹上王先生呢?从王先生进京一刻起,我就感受到浓浓的危机感,可惜解宗元自以为曾经击败过王先生,不以为然,认为靠明英那种不成器的八旗子弟就能应付过去,结果自取其辱……香山对赌,他先是把赌注押在明英身上,指望不战而胜;未得手后又寄希望于肖定钦,因为前一天晚上他把人家孙子绑架了,谁知肖定钦根本不买账,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不偏不倚;加之本已说定的道衍明,嘿,道老前辈生平闯下好声名,却被两个不肖儿子败光家产,在赌坊欠下巨债,因此约定如果协助解宗元赢得香山对赌,赌债一笔勾销。唉,从场面看解宗元又失算了……高手对决差之毫厘,解宗元不思进取,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通过旁门左道取胜,赌境方面已落了下乘,焉有不败之理?王先生以为呢?”
王秋这才知道看似平淡的赌局背后暗含如许之多的黑幕,难怪那天道衍明和肖定钦均脸色沉重,眼中隐含忧虑。然而就在那种压力下,道衍明依然主持公道,保持赌局的平衡;肖定钦也未暗中放水,一如既往发挥水平,甚至有意无意给解宗元制造麻烦,想到这里王秋不由心中拥起无限敬意,为赌门前辈们维护赌局公正、不畏胁迫而感动。
“解宗元既已潜逃,不知肖老前辈的孙儿可曾放回?”
“我不具体过问这些小事,”董先生一语带过,随即又道,“听说王先生来的路上,与卢大小姐聊了会儿?”
“是。”
“谈得如何?”
卢蕴突然现身,是董先生刻意安排,还是在意料之中?
王秋怔了会儿,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董先生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一对男女在河边求道,我还以为……呵呵呵呵。”
王秋面色微赧,辩解道:“虽然谈及私事,但事关双方立场,因此在下……婉拒了她的请求。”
“哦——”
董先生陷入长长的沉默中,王秋猜不透他的意图,抱定万言不如一默的原则,不主动说话。
“解宗元没走,还在京城。”董先生突然说。
“为什么?”
“卢大小姐没告诉你?”
“隐约暗示了一些,但在下不是很明白。”
“这是一场很大的赌局,卢大小姐也是局中人,当然说不清楚,”董先生沉声道,“这场赌局关系大清王朝的兴衰存亡,关乎天下苍生安危,是前所未有的豪赌巨博!”
这是王秋第二次听到“前所未有”四个字,与卢蕴不同,董先生说得更有气势,更铿锵有力,隐隐有气吞山河的气魄。
“董先生非局中人,难道是布局者?”王秋试探道。
“香山对赌,王先生表现了出色的组织能力和高看一线的预见性,不愧为飘门五十年以来的奇才,”董先生答非所问,“反观地下花会,全靠解宗元、卢蕴等爵门中人支撑,虽说尽心尽职,终究力有未逮,很多事办到不甚到位,以至于留下隐患,神武门事件便是其中一例,”他喟叹一声,“其实早在香山对赌前我就想,如果能将王先生招至麾下作为左膀右臂,那才不啻于如虎添翼,我们图谋的大事何愁不成?”
王秋微笑道:“董先生……”
董先生挥挥手,珠帘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但王先生不说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如今的王先生已非最初入京的一介平民,乃太子府重要幕僚,又因香山对赌翻出陈年旧案,有效打击地下花会和十三家赌坊势力,蒙获皇上青睐,已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名人,怎会放弃大好前程,转投遭遇重挫的地下花会?”
“在下对官职无一丝兴趣,也从未在意过仕途,若非义父蒙冤入狱,在下根本不会进京,以致闹出这么大的麻烦,”说到这里王秋深鞠一躬,“在下绝非故意与董先生为敌,请董先生明鉴。”
董先生冷哼一声,森然道:“若非如此,早在王先生进京之初我便可使出霹雳手段,王先生焉能活到现在?但我向来有惜才之心,又欣赏王先生的谈吐风度,所以才放你一马。”他顿了顿,放缓语气道:“如今陶大人已亡于明英之手,虽非我直接下令,终究与地下花会有关,我向王先生表示歉意和愧疚,并聊备薄礼以恤死者……”
说着手一抬,院外两名仆人抬了一只大箱子进来,落地时发出厚重的声音,说明箱内东西价值不菲。
王秋情知他重礼之后必有所求,坚决推辞,董先生也不强求,淡淡一说:“也罢,明英欠下的血债由他自己偿还好了……如今陶大人已逝,蒙冤一案不日将有定论,王先生应该不会在京城久留吧?”
王秋一笑:“在下以为香山对赌获胜后,无人再谈这个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董先生道,“朝廷全城搜捕、查封地下花会和各大赌坊,重新立案调查神武门事件,原本还得再过几年的大赌局被迫提前摊牌,京城局势如同火药桶,一点即炸,届时兵劫既起血肉横飞,恐怕王先生难以独善其身。”
“董先生想说什么?”
“远离京城,别趟这潭浑水!”
“王某自问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并没有左右局势的能力。”
“王先生,因为惜才爱才之故,我对你已相当克制,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其中当然也有期待王先生入伙的成分,但眼下双方势同水火,敌我阵营分明,我不能再容忍王先生的存在,明白吗?”
王秋拱拱手:“在下心领董先生的好意,至于是否离京,什么时机离京,容在下回去考虑周全再作定夺。”
面对深不可测的董先生,他不敢像在卢蕴面前一样态度绝断,先安全离开再说。
“可以,”董先生居然不疑有诈,一口答应,“我这就派人送王先生回家。”
王秋大喜,深鞠一躬道:“谢过董先生,在下告辞。”
就在他抬脚迈出门槛时,董先生轻描淡写道:“王先生可认识吏部的苏克济?”
王秋一僵,良久缓缓道:“有过一面之缘……听说他,他跟十一王爷的侧福晋有些渊源。”
“是的。”
“那么……董先生为何突然提到他?”王秋吃力地问。
“没什么,”董先生淡淡道,“郗大娘向来行事隐秘,无论经营高利贷还是串通天理教均做到滴水不漏,方能在京城经营多年形成今日的规模,事发后大家疑惑不解,立即着手排查,于是苏克济开始浮出水面。”
“苏大人乃朝廷命官,有陶大人、王大人以及詹大人、庆臣的前车之鉴,想必董先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并不吝惜任何手段!”
王秋硬着头皮问:“苏克济大人安危如何?”
“被囚禁于一处绝对可靠的地方,精神还可以,但茶饭不思,一天一夜滴水未沾。”
“王某恳请董先生放了苏大人。”
“没问题,只要王先生前脚踏出京城城门,我立即送他回去与妻儿团聚,决不食言!”
王秋这才悟出董先生为何爽快放自己离开,原来另有王牌在手,有恃无恐。
回到旗杆巷,宇格格和叶勒图等人正等得心焦,一问才知他们分三路暗中跟踪,只跑了两条街就被不明身份的人纠缠住,好容易甩脱后轿子已无影无踪。
提到苏克济,宇格格难免有几分酸意,冷哼说:“那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死在董先生手里也无所谓,没必要为他离京。”王秋叹道:“行走江湖就是个‘义’字,倘若致人于不义,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宇格格脸色难看说:“你想赌一辈子?你看看道衍明和肖定钦,混到这把年纪又能如何?”
叶勒图忙打岔说:“爷说的是个理儿,毕竟苏克济帮爷做事,如今落到仇家手里怎能置之不理?”
屋里一时有些冷场。过了会儿伟啬贝勒敲门进来——由于成功引荐王秋,又在对付地下花会的数次行动中立功,嘉庆帝特意关照绵宁给他些差遣,估计再隔些时日将委派实职。今晚他受绵宁吩咐探望十一王爷,意外听叶赫那拉谈及苏克济失踪的消息。
“肯定是哈丰阿使的坏,待我禀报太子爷,今夜就捉拿他归案!”伟啬贝勒恨恨道。
王秋犹豫道:“我想过,可太子那边估计不会轻易得罪八王爷,而且地下花会是单线联系,哈丰阿只负责外围跑腿,关押看守应该另有其人,况且董先生也不可能为哈丰阿放弃苏克济。”
“是这个理儿,可是,”伟啬贝勒道,“难道就遂了董先生意思,中途离开京城?”
伟啬贝勒私底下还有另一层考虑。他好不容易倚靠王秋攀着太子的高枝,更通过香山对赌引起皇上注意,仕途大为看好,倘若王秋一走必定生出变故,甚至前面的努力付之东流。
王秋仰头叹道:“王某也不愿意撤手……义父的案子悬而未决,解宗元、明英、郗大娘仍在缉拿之中,一年一度的会试举行在即,董先生虎视眈眈,然而……”
“我有个主意。”宇格格突然道。
所有目光都盯到她脸上,她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一处地方,王先生既能遵守与董先生的约定,又不离开京城。”
“哪有这种好地方?”伟啬贝勒哂笑道,“董先生可非常人,无论躲到京城哪个角落,都甭想瞒过他的耳目。”
王秋猛地眼睛一亮:“好地方!”
“你也想到了?”宇格格似笑非笑。
“好地方。”王秋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