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解宗元恼怒异常,狠狠剜了卢蕴一眼,怪她只顾看热闹却忽略了同样有竞争力的肖定钦。

轮到王秋做庄,此时亭外看客们还沉浸在解宗元得而复失、肖定钦拦腰取胜的变局中,只听到王秋低喝一声:

“地听!”

起手牌一张不摸就地听,绝大多数人玩一辈子马吊牌都未必能遇上,王秋却在今天这种关键场合,而且是决胜圈摸到,可谓运气好到极点。亭外押解宗元胜的暗地捶胸顿足,恨自己押错了对象,然而押王秋胜的心里也直打鼓——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王秋赌术固然技高一筹,可心计和狠毒要比解宗元差一大截,别的不说,单叶勒图这张牌就够王秋受的。

解宗元冷眼看着王秋,沉默有顷道:“王先生好手法。”

他不说王秋运气好却强调手法,显然怀疑王秋砌牌时做了手脚。

王秋也不辩解,道:“承让。”语气间大有就算我做手脚你没看破,又能奈我何的意味。

卢蕴正好摸到四张东风的暗杠,索性拆开来打了一张;转到肖定钦,他一遍遍摸着手里的牌,表面看似乎举棋不定,吃不准王秋究竟听什么,实质是在等解宗元发话——倘若王秋自摸,以天听的番数,其他三个人的银票都得输给他。

赌局中被剃光头是赌门中人最大的耻辱!

尽管肖定钦暗中倾向王秋,但这局地听事关师门、个人荣辱,绝对不能让王秋得逞。

果然,解宗元沉默片刻道:“依我之见,王先生还是放弃这把牌为好。”

“为何?”

“刚才七筒换得叶勒图活命,这回地听再换我们不伤他毫毛。”

王秋盯着对方:“地听得手,你们三位将全军覆没,解先生开的价码未免太低了。”

“要不我这就派人卸他一条手臂过来?”解宗元有恃无恐道。

亭外东南角落里宇格格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世上竟有这等厚颜无耻的人,老天真是瞎了眼!”

“就算放弃这局,王先生还是遥遥领先,”伟啬贝勒安慰道,突然目光一凝,仿佛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他怎么来了?”

“谁?”

伟啬贝勒声音压得极低,凑在她耳边道:“皇上。”

“啊!”

宇格格也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嘉庆帝一身淡紫色便装,头戴毡棉帽,神情安详地站在亭子北侧第一排,他身后和两侧挤着十多位便装侍卫,均目露精光,太阳穴高高隆起,警惕地注视全场情况。

“他来干嘛?”宇格格不安地说,“会不会早就部署好人马,等赌局结束来个一网打尽?”

“不可能,整个香山都被太子爷调遣的人马所控制,稍有风吹草动我们都知道,大概……皇上也听到街头巷尾议论,特意跑过来看热闹。”

“我才不信,皇上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多少公文急件,要决定多少国家大事,哪有工夫看人家玩马吊牌?再说他最厌恶赌博和唱戏了。”

伟啬贝勒失笑道:“你未免把一国之君想得太辛苦,若连出城散心的闲暇都没有,哪有半分九五之尊的乐趣?君王之道举轻若重,你认为的大事或许在皇上眼里不值一提。”

亭子里,王秋还在与解宗元较量:“放叶勒图出来,我立马放弃此局。”

“只要王先生认输,我这就叫人把他送到旗杆巷。”

王秋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其实叶勒图与我非亲非故,只是在赌场认识的朋友,与我所图之事相比,解先生觉得孰轻孰重?”

此言一出解宗元心里微微一颤。

他清楚王秋的为人,按常理不可能众目睽睽下放弃叶勒图,然而一旦拿下此局,王秋将以一赢三且剃光头的佳绩报一箭之仇,既争取到留在京城掀风作浪的机会,又奠定在八大赌门、在整个江湖超一流高手的地位。将心比心,解宗元自问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他更清楚之所以坐在这里,并非为了争强好胜,一定要赌个输赢,而是牵涉到一宗更深远的计划。王秋输得起,他输不起。

何况解宗元还握有一样比叶勒图更有杀伤力的武器。

道衍明干咳一声:“已超过半炷香了,肖老弟请出牌。”

肖定钦老脸一红,装模作样道:“唉,地听之牌神鬼难测,实在……”他迟疑了好半天才拈出一张牌准备打。

“且慢,”解宗元阻止道,“王先生,我这就派人下山释放叶勒图。”

王秋紧紧盯着他:“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为表示诚意,解宗元立即招手唤来守在亭外边上的小童,当着大家的面解下腰间玉佩作为信物,让小童骑快马下山通知手下放了叶勒图。

小童甫一离开,未等解宗元开口,王秋猛地将面前的牌一推,与桌上的牌混到一起,道:“我放弃此局。”

这一瞬间王秋又露出轻快的笑容。

解宗元一怔,突然想到王秋的牌或许根本没有地听,他是虚张声势恫吓大家!

倘若如此,自己岂不是上了大当,白白舍弃了叶勒图这张好牌?想到这里解宗元几乎气炸胸膛,恨不得把牌桌掀掉。

轮到卢蕴做庄,只剩下两局牌了,此时王秋以赢六万多两绝对领先,其次是肖定钦,三个人当中他输得最少,解宗元垫底。

亭子内外寂静无声,整个山地只听到呼呼呼的山风呼啸,和亭子里骨牌清脆的声音。

“天听!”解宗元摸完牌毫不犹豫道。

这一下全场大哗,很多看客情不自禁向前冲欲看个究竟,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们连连呵斥,挥动刀枪隔阻。道衍明也以公证人的身份要求看客保持安静,否则将宣布终止赌局。

隔了好一会儿亭外才恢复正常,所有人将目光投向王秋,看他如何应对。

众目睽睽下王秋道:“解先生此举未免拾人牙慧,很不高明。”

“王先生若不信大可一试。”解宗元强硬应道。

这一军将得很巧妙,事实上王秋除了以牌应牌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诈听也是马吊牌的一部分,何况解宗元未必在撒谎。

“南风。”卢蕴率先开出一张牌。

肖定钦迅速跟了张南风,然后解宗元摸牌,没和,接着轮到王秋。

局势十分诡异。解宗元不可能和卢蕴的牌,而肖定钦跟相同的牌按规则也不可以和,但解宗元过牌之后王秋倘若还出这张,规则允许和牌。也就是说倘若解宗元单吊南风,放过卢蕴后也不可以和肖定钦的,但王秋再打南风就能和。

王秋沉吟片刻突然道:“无论天听是真是假,解先生一定会放弃的。”

语气、语式与刚才解宗元如出一辙。

解宗元大感意外,道:“请王先生解释。”

“香山很大。”

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使众人议论纷纷,解宗元知他必有后话,不动声色应付道:“是很大,所以今天来的朋友特别多。”

“但香山又很小,小得连一个人都藏不下,”王秋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解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太明白。”

说这话时解宗元心里却是透亮,不为人察觉地与卢蕴交换一下眼神。

王秋索性倚到椅背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说:“能参加这次对赌,对我来说实在侥幸,因为就在昨天,我跟几位朋友到这里勘察地形时遭到一伙蒙面人的袭击。”

看客们不约而同轻呼一声。

解宗元道:“这等事应该报官府才对。”

“说起来袭击我的首领还是老相识,上次无端指责我行窃,将我投入刑部大牢夜以继日地严刑拷打,险些丢掉性命,”王秋道,“此人颇有些来历,解先生记得神武门遇刺事件吗?”

这可是本朝禁忌的话题之一,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亭子内外鸦雀无声。

解宗元脸上渐渐堆积起阴云,冷冷道:“时间紧张,王先生挑要紧的说。”

“当年万岁爷遇刺之际,此人本应在神武门值守,他宣称要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与其他侍卫换了班,”王秋侃侃而谈,“至于凶手,想必大家都知道名叫陈德,穷困潦倒的木匠,因生活所迫而自寻死路,可这样一个进了紫禁城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居然头一回闯进皇宫就撞到万岁爷,难道不是巧合得难以置信的事吗?这个问题,大概万岁爷都很想知道吧,可惜已死无对证。”

“王先生,这会儿是在对赌而非查案,你跑题了!”解宗元不耐烦喝道。

王秋恍若未闻,续道:“凶手陈德有三个哥哥,事后只捉拿了两个,还有一个因在山海关打短工躲过一劫,他叫陈厚,解先生想必熟悉。”

“莫名其妙,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解宗元连忙撇清。

“事发前十多天,陈氏兄弟有过一次深谈,陈德说有个赌友叫他去杀一个人,无论成败都奉送三百两银子,条件是必须咬定自己活腻了找死,不得泄露谁指使的。陈厚尽力劝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三百两银子固然是我们这些穷人做梦也赚不到的巨款,可拿自家性命交换未免划不来。陈德惨笑说其实兄弟我是真的活够了,早就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拿一条命换三百两银子,让全家从此过上好日子,值!那夜陈厚劝了很久,却未能让陈德回心转意,当然陈德根本不知道去的地方是紫禁城,刺杀目标是当今万岁爷,三百两银子是拿到了,可老婆和两个儿子都被处决,还累及两位哥哥,唉,这大概是陈德事先没想到的。”

解宗元轻轻鼓掌:“看不出王先生不仅精通赌术,讲故事也堪比天桥说书艺人,精彩,精彩!现在,王先生该出牌了吧?”

王秋笑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陈德所说的赌友,陈厚原本也熟悉,因为陈氏兄弟经常一起去赌坊嘛,这位赌友便是我刚才说的蒙面人、老相识,乃八旗驻京步军副尉明英!”

全场大哗,伟啬贝勒注意到嘉庆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显然对王秋的话很感兴趣。

解宗元喝道:“再提醒一遍,这是赌局,不是海侃山聊的茶馆,别扯那些荒诞不经的山海经。”

“王某并无半句虚言,”王秋冷冷道,“陈德被满门抄斩后,只有明英知道陈厚是漏网之鱼,一直暗中寻找,上个月终于发现后立即上门剿杀,被王某救了下来,陈厚惊恐之余说出实情……神武门遇刺事件根本是一桩策划已久的阴谋,正是明英通报万岁爷的行踪、回宫路线并暗中指点,陈德才能顺利入宫并刺杀万岁爷……”

“住嘴!”解宗元暴喝道,“若真要刺杀成功,何需派全无暗杀技巧的莽夫出手,你的推测不值一谈。”

王秋微笑道:“选择在神武门下手,明英一伙原本就没指望成功,他们酝酿的是一宗更深更大的阴谋,这事儿扯远了……还是说明英吧,昨天几番追杀,差点置我于死地,眼看快要得手,兴奋之余他对我说了实话,原来在香山狙杀我们是奉解先生的命令……”

“轰”,亭子内外像炸锅似的沸成一片。

闹哄哄中解宗元站起身挥动双臂,声嘶力竭道:“胡说!胡说八道!”

王秋冷静道:“解先生想对质吗?这就是我想说的,就在赌局开始之前,明英刚刚被骁骑营抓获!”

解宗元一呆,缓缓坐下来,等全场都安静下来才问:“明英跟这局天听有何关系?”

“你放弃此牌,明英就先押回京城,暂不带到榭水亭当众对质。”

“即便对质,口说无凭也没用。”

“解先生愿意试一试?”王秋步步紧逼。

解宗元环视亭外黑压压的人群,目光闪动,心里急剧盘算,良久缓缓道:“不妨告诉你们,这把天听千真万确,绝非恫吓。”

王秋微笑道:“解先生的人品向来为王某所钦佩,王某从未怀疑过,正如刚才那把地听,都是浑然天成。”

解宗元当然听出对方话中的讥讽之意,黑着脸将牌一推:“放弃!”

最后一局牌轮到肖定钦做庄,也是确定胜负的决战局,然而经过刚才一系列变故,看客们人心涣散,注意力都转到神武门事件或明英身上,除了投下重注的赌客,很多人已不再关心赌局输赢。

垛好骨牌,肖定钦抬手道:“肖某想提个意见……”

“我知道,”道衍明道,随即抬高声音说,“为保证赌局的公正性与对赌的流畅性,作为公证,我临时追加一条规定,本局宣布天听或地听者,须经本公证现场确认,诸位有无异议?”

“没有。”王秋、解宗元和卢蕴异口同声道。

道衍明分牌时,王秋目光轻掠,只见远处宇格格在不停地重复一个手势,心中雪亮,抬手示意已收到。

大概是天意,最后一局牌杀气大盛。解宗元是索一色,王秋是筒一色,肖定钦是万一色,卢蕴则手握中、发、白,俨然大三元之势。

无论谁和牌,都会改变现有的胜负排名!

尤其对解宗元和肖定钦而言,已是背水一战,不可能再退让。而卢蕴也几乎没有选择,她只剩下四万多两银票,即使故意放水全部输给解宗元,总数依然比王秋少。因此要么尽力配合解宗元自摸,要么捉住王秋,大三元的番数足以使他血本无归。

牌局艰难地进行着,每张牌都关系到牌势走向,稍有不慎便会轧然翻盘。

“六索!”王秋断然开牌,见解宗元毫无反应,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转到解宗元,一摸居然是张五筒,顿时僵住,隔了好一会儿道:“王先生刚刚冲索张,开始听牌了吧?”

王秋笑道:“承蒙解先生吉言,若我猜得不错,解先生也就差一点点。”

是差一点,但若不把五筒打掉,错进错出,解宗元就差两进牌,这在紧张激烈的赌门高手巅峰对决中,等于失去竞争机会。

但五筒……

以解宗元的判断,王秋听的牌应该是二、五、八筒一条线,此时开这张牌无异于羊入虎口。

“解先生在长考么?”王秋意态闲悠道,“是不是摸到筒牌不敢出?”

解宗元冷哼一声,拈起五筒往桌上一拍:“我赌王先生不要这张牌!”

“为何?”王秋双手抬起,似乎要将牌推倒。

“因为陶兴予。”

王秋呆住,半晌才道:“愿闻其详。”

“长话短说,前几天陶兴予已无罪释放,被我接至寒舍热情款待,”解宗元手指慢慢抚过那张五筒,“倘若王先生对这张牌感兴趣,我恐怕……要一直热情款待下去。”

“卑鄙!”宇格格恨声道。

伟啬贝勒笑道:“双方玩的噱头罢了,正如王先生扬言捉到明英,解宗元明知可能性甚微,却不敢拿自家声誉性命来赌,这回同样如此,关键看王先生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