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酒喝了很长时间,伟啬贝勒不再谈军政大事,却絮絮叨叨说起了宇格格,忽儿舍不得她最近郁郁寡欢,整个人儿消瘦掉一大圈,忽儿炫耀皇亲国戚中不断有人提亲,可惜都被她回拒,忽儿又感慨王秋是值得信赖的好男儿。喝到最后王秋都没弄清伟啬贝勒究竟什么意思。

王秋出了贝勒府大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顿时酒意上涌,头昏脑胀,倚在墙上张嘴欲吐。

“爷怎么醉成这样?快回去喝点醒酒汤。”叶勒图突然从漆黑一团的巷子里冒出来。

“你,你来干嘛?”王秋含混不清道。

“回去再说。”

“不,你,你现在说,不……不然我不走。”

叶勒图苦笑:“爷,您真喝多了,”他贴着王秋耳朵道,“刚才负责监视哈丰阿的兄弟来报信,说他纠集了七八个人,估计夜里会有大动作。”

“啊!”

王秋“唰”地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沉声问:“人在何处?”

“他们傍晚时分在岔道口菜市集会合,然后到附近小酒馆吃晚饭,个个手里提着粗布包扎的铁家伙,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负责监视的兄弟化装成闲汉到酒馆溜达了一圈,隐隐听到他们说‘大人尽管放心’、‘小菜一碟’之类的话,猜到夜里会有活动,赶紧跑过来告诉我。”

“唔,说不定又要清除对地下花会不利的人。”王秋猜测道。

“爷说我们怎么办?”叶勒图请示道,“是跟踪监视,还是……”

王秋一瞪眼道:“不行,好容易摸到难得的线索,岂能袖手旁观?叫上两侍卫,再到郗大娘那边找几个有点武术底子的兄弟,盯在那帮人后面仔细看着,到时根据情况决定!”

叶勒图跃跃欲试:“爷打算黑吃黑?”

王秋哼了一声:“少啰嗦,快去做好准备!”

一个时辰后,王秋、叶勒图带着两名侍卫和两位八旗子弟——安纳穆、布塔西赶到岔道口菜市集,其中安纳穆自幼学武,曾参加过京城武举会试并入围前五十名,擅长摔跤、射箭和马术;布塔西的父亲是王府侍卫,因此打下扎实的武术功底,舞得一手好刀法。叶勒图考虑细致,特意从家里扯了几块黑布以作不时之需。

隐匿在酒馆对面的胡同角落等了约一炷香工夫,哈丰阿带着七个彪形大汉耀武扬威走出来,站在酒馆门口大声谈笑,风声中隐约飘来些淫言秽语。王秋不觉心疑,暗想会不会只是一场无聊的饭局,过会儿便一拍两散?叶勒图也有些不安,低声说:“爷,我是防患于未然,万一猜错了别怪我。”王秋拍拍他,安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约莫半盏茶左右时间,哈丰阿打了个响指将七个人召集在身边,手舞足蹈说了些什么,然后大汉们齐齐应了一声,纷纷收起嬉笑,有的收束腰带,有的亮出随身武器,有的舒展身体,自动排成两队跟着哈丰阿向西面奔跑。跑了两三里朝右拐,进入一个黑黝黝的胡同,最前面的哈丰阿手一挥,大汉们立即放轻脚步,身形像狸猫般敏捷。

好熟悉的地方,自己似乎来过。王秋迷惘地四下张望,努力搜索记忆。旁边的叶勒图悄悄说:“爷,这不是王二胡同吗?”王秋恍然,原来狱友陈厚就住这儿。

叶勒图声音压得极低,道:“地下花会不是专门拉拢朝廷命官参与赌榜吗?这儿全是三教九流的平民,怎么会碍事?”

“也许为其他勾当,总之要跟着弄清楚。”王秋道。

十多个人在黑暗的胡同里悄然无声一直走到尽头,哈丰阿停了下来做个手势,两名大汉下蹲形成马步,其他人后退、助跑,踩着两人的腿和肩跃上墙头,轻巧地翻入院内。

“这,这是陈厚家!”叶勒图轻呼道。

王秋也愣住了,脑中急剧闪过陈厚丈母娘说过的话——“忘了你弟怎么死的,赌博喝酒打架生事,最后跑到紫禁城耍威风去了”,还有自己提及这句话时陈厚夫妻俩难看的表情,遂沉声道:“再等会儿,静观其变。”

七个大汉全翻进去没多久,寂静的院里传来两三声短促的呼喊声,随后像被捂住嘴似的恢复沉静,再隔会儿,木门“吱嘎”一声,大汉们鱼贯而出,其中四人均背着麻袋,袋里隐约有人蠕动挣扎。

“爷,怎么办?”叶勒图问。

王秋狠狠一咬牙,道:“一个瞄一个,把人救下——记住,万一打散了仍到菜市集会合!”

叶勒图点点头,转身把黑布分给大家以蒙住脸部,等大汉们走到面前,叶勒图蓦地暴吼一声“打劫啦!”两名侍卫、安纳穆、布塔西齐齐扑向背着麻袋的四个大汉,王秋和叶勒图则一左一右夹住哈丰阿。

叱喝声在万籁俱静的胡同里格外响亮,大汉们原本做贼心虚,被喝得心神全裂,慌张之下弄了个措手不及,哈丰阿虽侍卫出身,当官后很少摸过兵器,更想不到深夜里居然有埋伏,刀还没出鞘就被王秋的匕首逼住脖子。

但大汉们毕竟是精心挑选的军营好手,短暂惊慌后很快稳住阵脚,与侍卫和安纳穆、布塔西战成一团,毕竟人多势众,联手之下将四人逼到死角,两名侍卫还好,安纳穆、布塔西哪经历过这种刺刀见红的硬仗,身体均挂了彩,血光飞溅,眼看即将支持不住。

“住手!”叶勒图喝道,“你们不要头儿的性命啦?”

大汉们一愣,王秋拿刀尖刺破哈丰阿喉部皮肤,恶狠狠道:“叫他们扔掉武器,不然要你的命!”

哈丰阿反应挺快,昂然道:“扔掉武器他们都没命,不如我一个人死。”

“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我放你们走。”

“凭什么相信你?”哈丰阿道,“我又不认识你们。”

王秋刀尖刺得更深,冷冷道:“你还有别的选择?”

刀尖割破咽喉,血沿着脖子往下流,越流越多,哈丰阿嗅到自己鲜血的腥味儿,头一回清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骄横如他者不禁软下来,叫道:“弟兄们停住!大家有事好商量。”

大汉们遂停止攻击,两名侍卫和安纳穆、布塔西趁机将麻袋拖到一边解开,果然是陈厚全家。陈厚丈母娘和他儿子因惊吓过度晕厥过去,陈厚夫妇还瞪大眼睛挣扎,不等取出他们嘴里塞的东西,王秋示意先将人带走,免得生出变故。

“人都放走了,你还想怎样?”哈丰阿道。

王秋问:“为什么抓陈厚全家?你奉谁的命令?”

哈丰阿眨眨眼:“你刚才说只须回答一个问题的。”

王秋一滞,心想这家伙狡诈滑脱,难怪被地下花会委以重任,随即朝叶勒图瞟了一眼,叶勒图会意,接道:“还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加起来两个。”

“你们汉人不讲信用,我拒绝回答。”哈丰阿倒挺硬气。七个大汉悄悄移动步伐,试图形成对王秋和叶勒图的包围。

“不准动!”王秋喝道,眼见哈丰阿并非善茬,又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稍稍和缓语气道,“好,你先回答。”

哈丰阿顿了顿,道:“抓他全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惹了谁?”

“这属于第二个问题的范畴,”哈丰阿慢条斯理道,“就是这个人让我干的,现在该放我走吧。”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王秋本来就没指望从他嘴里套出话,而是拖延时间以便陈厚全家逃到安全地带。

“可以。”王秋架着他一步步出了胡同,命令道:“你们都退到一百步之外!”

大汉们依言而为,王秋架着哈丰阿反向走了二十多步,陡地用刀背在他脖子上重重一划,随即和叶勒图迅疾无比地冲入右侧胡同。哈丰阿只觉得喉间一凉,以为王秋下了毒手,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大汉们也以为他没命了,纷纷围上来看个究竟,这才知虚惊一场。回过神来,哈丰阿骂道:“都看我干嘛?快追啊!”

然而京城胡同是出了名的复杂曲折,巷里套巷,道中岔道,就算老北京稍不留意也有迷路的时候,何况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半三更,大汉们胡乱搜了一阵便草草收兵。

出于谨慎考虑,王秋等人在胡同深处兜转到五更天才回到旗杆巷,陈厚全家已被安顿下来,安纳穆熬了一锅粥,粥香弥漫整个院子。陈厚丈母娘还没苏醒,陈厚儿子醒来后过了会儿又迷迷糊糊睡了,只有夫妇俩惊魂未定,倚在一起不停地相互安慰。

叶勒图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叫道:“给我来碗,要大碗,盛满一点!”

陈厚夫妇却没什么胃口,只浅浅尝了几口就搁下筷子,怔怔看着窗外长吁短叹。王秋洗把脸,喝了点粥,然后将陈厚叫到院子僻静处,道:

“今夜的事,知道原因吗?”

陈厚长长叹息,闷着头道:“上次得了您一大笔钱,早点离开京城肯定相安无事,唉,可惜丈母娘恋着旧宅,一天拖一天,一直拖到现在,差点引来全家没命,唉。”

王秋锐利地盯着他:“你是知道原因的,对不对?”

陈厚头埋得很低,一声不吭。

两人默默坐了会儿,王秋宽厚笑道:“不想说没关系,今天风紧,就在这儿待着别露面,明后天再安排你们出城,最好不要回老家,江苏、河南哪怕广东,离京城越远越好。”

“王先生……”陈厚感激地看着他,口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着说不出来。

王秋笑笑,转身回了房间,叶勒图见他的神情埋怨说:“真没意思,冒着杀身之祸救他全家,却什么都不肯说。”王秋说:“哈丰阿原本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角色,陈厚的事或许与地下花会无关,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一命,如今我救他全家,算是知恩图报。”

“反正……我觉得亏了。”叶勒图气呼呼说。

天亮后陈厚儿子也醒了,但他丈母娘情况却很糟糕,一直昏迷不说,脸色越来越暗,全身抽搐,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叶勒图赶紧到附近找了位郎中,一搭脉,郎中连连摇头,说脉已散尽,准备后事吧。挨到下午,她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口吐白沫,未几身体一挺撒手离世。

陈厚夫妇悲痛欲绝,哭得几次昏死过去。由于担心哈丰阿满城搜捕,叶勒图悄悄找来和尚在院里做法事,又找专门办红白事宜的店家具体操办,寻了处风水好的地方将她下葬。

等办好丧事已过去四天。当天晚上,王秋将陈厚叫进房间,温言道:“叶勒图已安排好马车并打点明早守城军士,情况特殊,我不多挽留你们三位,出城后何去何从自己选择……旧宅那边想必有哈丰阿的手下日夜守着,别回去为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性命要紧,这两千两银票好好收着,到了地头置些良田……”

陈厚感动得无以复加,拼命推辞。

王秋脸色一正道:“出门在外少不了银子,再不收下我真要生气了。”

“王先生……”陈厚接过银票紧紧捂在胸口,泪如雨下,“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像王先生这样对我这么好过,我,我……”

王秋笑道:“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好啦,赶紧收拾行李,陪孩子早点休息,明天要起大早呢。”

“嗯……”

陈厚慢腾腾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王先生……”

王秋瞅瞅他,道:“喔,叶勒图正在赶制你们上路的干粮,天冷能多带些,估计吃三四天没问题。”

“王先生,”陈厚大步跑到王秋面前跪下,握着他的道,“你对我这么好,若不说出埋藏心头多年的秘密,我,我简直不是人呐!”

“说哪里去了,”王秋笑道,“我可不是想着你的秘密。”

“王先生可曾听说过惊动京城的嘉庆帝神武门遇刺事件?我就是凶手陈德的哥哥!”

“啊!”王秋吃惊不小,“听说为了斩草除根,将陈德的两个儿子以及相关亲戚全部处斩……”

“陈德在家排行老四,我们哥四个按承仁厚德顺序排列的,事发前几日我接了件木匠活,到山海关一带待了二十多天,正好躲过一劫,”陈厚拭泪道,“办案官员只知陈德有哥哥,却没弄清有三个之多,只把陈承、陈仁抓起来斩了,事后我多次想回山东老家避祸,无奈丈母娘是老北京,恋着故土不肯走,无奈之下存侥幸心理搬到王二胡同居住,数年下来本以为没事儿,想不到赌瘾又发,险些带来灭门之祸。”

“赌瘾与这次灭门有何关系?”王秋不解地问。

“王先生还记得连续几天夜里被明英严刑拷打吗?整个京城只有他认识我,也知道我是陈德的哥哥,但由于我们哥们几个长得很像,估计当时他也没弄清我到底死了没有,”陈厚叹道,“头天晚上他经过我牢房时匆匆瞥了我一眼,牢里极暗,他又惦记着对付你,可能没回过神;后来我生怕再被撞到,故意蜷到最暗的角落里,他经过时确实朝里面张望,但并未停留脚步,直到后来出狱都没被识破,然而……”陈厚看着烛光出了会儿神,“这家伙眼力极好,不管什么只须看一眼便能记住,我怀疑他后来从王先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了我。”

“你怎么会结识明英的?”

陈厚苦笑:“赌友,当初我、陈德跟明英一样都是赌坊常客,大家经常见面,时间长了就熟悉起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王先生知道么,我弟这桩案子实质很古怪。”

“哦?”

“陈德和明英是赌友,陈德挥刀刺杀皇帝的时候,本该那天值班的明英却请了假,王先生不觉得有些奇怪?还有陈德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个,怎么会认识紫禁城的路,又算准那天皇帝正好从外面回宫,掐准时间在神武门刺杀?而且动手之前……大概一个月吧,陈德告诉我一些事,第二天早上又后悔,关照我把他说的话永远烂在肚子里,”陈厚道,“明早横竖要离京,索性说个痛快!”

王秋会意,将灯芯挑到最小,烛光朦胧得只映出两人的身影,这一谈便是一宵,直到雄鸡报晓,陈厚方与王秋洒泪而别,一家三口在叶勒图的护送下顺利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