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十多天,苏克济那边好像断线的风筝,音讯全无,由于担心暴露身份,王秋又不敢主动联系。郗大娘的妓院依旧门庭若市,各式人等进进出出,有熟客,也有偶尔尝尝鲜的,监视名单中哈丰阿进入最频繁,几乎每天都有他的名字,多数情况是陪陌生面孔,如果独自前往则耽搁时间较短,很少超过半个时辰。叶勒图让人冒险尾随其后,发现哈丰阿一直走到第四进院落,屋内灯光一律粉红色,这是郗大娘会客之地。

王秋判断哈丰阿是地下花会里负责招揽赌客的角色,同时介绍赌客到郗大娘这边借高利贷,以从中抽取好处。叶勒图建议找准机会把哈丰阿拿下交给太子,王秋否决这个疯狂的建议,因为无论哈丰阿背后是不是阿合保,打草惊蛇之后更难查找线索,不如暗中监视,等拿到确凿证据再动手不迟。

其间宇格格来过旗杆巷几次,都被叶勒图和侍卫以王秋不在挡了回去,从所谓提亲周玉榕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天,宇格格已憔悴不堪,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一对明亮粲然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叶勒图看了于心不忍,私下劝王秋别太固执,先好了再说,以后发生什么管它呢。王秋瞪他一眼,说我岂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勾当?

叶赫那拉也悄悄派小婢请王秋过去,王秋同样避而远之,不敢踏入十一王府一步,想起她的疯狂他便心悸不已,恐怕被她的烈焰狂情所吞没。

一个寒冷的傍晚,王秋吃过点心后,带着叶勒图来到位于水芳亭的宝隆赌坊。进入迟香阁,在青衣小婢的引导下穿过甬道,却见二老板谭克勤守在赌坊门口,还是笑容可掬:

“王先生,晚上好。”

王秋不觉一愣,下意识与叶勒图对视一眼,暗想对方不会在赌坊设埋伏吧?按江湖规矩,无论有什么深仇大恨、冲突恩怨都不可以在赌场动手,更不能利用赌场设陷阱引诱仇家。这是在民间树立太平赌坊的形象,使赌客只要进了赌坊就有安全感。

“爷,我到外面候着。”叶勒图道。

谭克勤笑道:“二位不必有任何疑虑,宝隆赌坊在京城立足上百年,不是靠坑蒙拐骗杀人越货,而是铁一般的信誉,对任何客人都一视同仁,绝无欺诈,二位请。”

王秋觉得应该把事情讲清楚,停在原处道:“在下不过想在贵赌坊小玩几手,何蒙二当家相迎?”

“事有凑巧,”谭克勤满脸笑意,“有位赌门高手今晚也光临敝地,预感王先生会前来,想切磋一下赌技。”

解宗元终于露面了!王秋脑中一闪念,问:“谁?”

“王先生进去便知,”谭克勤笑得格外诡异,“既然同为赌门高手,需要进行一些最基本的检查,王先生不会介意吧?”

“当然。”

王秋简洁地说,只要能见着解宗元,一洗数年来郁结在心头的愤懑与耻辱,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爷,要不要我回去多叫几个人来以防不测?”叶勒图在旁边悄悄说,“或者把俩侍卫叫到附近,约定到什么时辰还不出去就砸门?”

“不必。”

王秋洒脱一弹长衫,随谭克勤走进赌坊,叶勒图重重跺了下脚,也跟着进去。

穿过喧闹嘈杂的赌坊大厅,踏着铺满厚厚地毯的木梯来到二楼,上面分隔着一间间包厢,通常是给赌注较大,或是身份较为隐秘、不愿外人窥视的赌客专用,每间有专门的庄家和管事,服务相当完备,但赌完之后“彩头”也给得高。谭克勤将王秋引至最西侧厢房,却将叶勒图拦在外面。屋里有一张方桌、两个伶俐的童子,桌上放着一叠衣服,一盆清水。

王秋故作惊讶道:“这是干啥?”

“请爷净衣、洗手,”童子伶俐地说,“是里头客人吩咐的,小的们也不知道原因。”

谭克勤含笑补充道:“那位高手说王先生一听便知缘故,所以不多解释。”

王秋呆了呆,心里诧异万分。纵观江湖赌门,擅长在指甲里做文章的只有自己所在的飘门——指甲内藏的涂料可以在赌具上做暗记,而知晓这一秘密的不会超过十个人。作为本门前辈,道衍明不可能将这个秘密透露给外人,那么包厢里到底是谁呢?

再看貌似清澈的水,毫无疑问,里面一定混有让涂料显形的秘方……一瞥身侧虎视眈眈的谭克勤,王秋双手不落痕迹地在长衫上一掸,涂料已滑入袖内,然后双手浸入水盆,童子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异样才奉上毛巾擦净。

“还有戒指。”

就在他迈出房间之际,谭克勤冷不丁开口道。

王秋漫不经心将手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道:“这不过是很普通的银质戒指,有问题吗?”

谭克勤加重语气道:“虽说普通,还是请王先生交由在下保管,这也是里头客人吩咐的。”

一定有鬼!

一定有鬼!

利用戒指做文章,原是江湖八大赌门之一的惊门所擅长,王秋的师傅因为机缘巧合得悉其中诀窍,又加以改造,使其变化更复杂、机巧更隐蔽,知晓这一秘密的更少,顶多寥寥四五人而已。

王秋已隐隐猜到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出门后目光扫了一圈,叶勒图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得作罢。

推开包厢门,王秋一眼看到坐在桌前的卢蕴!

果然是她!

当初两人情浓意蜜时,王秋说了很多飘门的不传之秘,卢蕴自然也说了不少爵门的隐秘——现在看来她说的未必是真,他却是毫无隐瞒,如今是为年轻和轻信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你是解宗元最后一张牌吗?”王秋冷笑道,“你若败,他就该出来吧?”

卢蕴神情如常,盈盈笑道:“今晚我只代表自己,与解师兄、与十三家赌坊无关,为着切磋赌技、较量高低,请王先生不吝赐教。”

谭克勤不失时机坐到中间,干咳一声道:“谭某担任公证,二位没意见吧?”

王秋呆了呆,满心狐疑地看着卢蕴。

江湖八大赌门追根溯源都有数百年历史,更久远的达上千年,形成原因十分复杂。讲究云游求学之道,最初由杂耍卖艺、登台表演的艺人组成,注重“手活”和随机应变的技巧。而爵门,顾名思义讲究为官之道,其祖师爷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爵门侧重于纵横术,善于在各种情况下操纵买官卖官的把戏。

飘门中人长期行走江湖,要应付错综复杂的局面,在险象环生中妙手巧胜并确保全身而退;爵门中人则隐于各级官府幕僚之中,通盘安排献计献策,很少涉足江湖。因此从赌术层面和实战技巧上讲,爵门明显比飘门差一个档次,上次对赌——解宗元是爵门新一代中的领袖人物,王秋只能算飘门后起之秀,若非解宗元使出美人计,未必有赢王秋的把握。

而卢蕴,据她当年自己所说,主攻技艺并非赌术,而是联合离间之计,巧妙周旋于各派势力以取得局势平衡。

以卢蕴的风格,以解宗元的老谋深算,绝无可能明知王秋赌术高超却以弱击强,自讨没趣。

这回他们设的什么局?

想到这里,王秋哂然一笑道:“赌什么?押什么?”

卢蕴早有准备,道:“赌一个人。”

“什么?”王秋隐隐觉得不妙,竭力控制泛起的不安问道。

“赌叶赫那拉。”

王秋心头重重一震,脸上不露痕迹道:“赌她干什么?她可是成亲王侧福晋,不能乱开玩笑。”

卢蕴似笑非笑道:“王先生连玩笑都不敢开么?我看不见得,”说到这里她俏脸绷了起来,“我赌你跟叶赫那拉暗通款曲,至于你,当然要选择没有了。”

“绝对不行!”王秋唰地站起身,“你应该懂赌门规矩——对赌不得伤害无辜之人,何况是高贵的王爷侧福晋!”

“是吗?”卢蕴似乎早预料到他的反应,瞟了瞟谭克勤道,“请谭老板做个公断。”

谭克勤笑嘻嘻道:“卢大小姐提的对赌是有不妥,除非——能提出对赌的充分理由,有吗?”

卢蕴从容起身走到右侧小门,轻轻一拉,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孩。

啊!

竟是叶赫那拉身边服侍的小婢阿莲!

卢蕴斜眼看着王秋,表情越来越冷:“王先生,无须我多说了吧?你若不愿赌,明早我们就带她去见十一王爷,来个三方对质,看十一王爷相信谁!”

这个局真是阴险之至!

且不论解宗元如何买通王府内线,能让阿莲敢露面作证;也不论这伙人如何暗中监视,查到王秋与叶赫那拉的暧昧,单是让卢蕴出面对赌,足见解宗元狠毒到极点。

嫉妒,能让女人疯狂;嫉妒,能让女人因爱生恨。

想到那天晚上主动解衣投怀都被拒绝,转眼却上了侧福晋的床,换任何一个女孩,都会被熊熊妒火燃烧得丧失理智!

屋里僵了足足有半盏茶工夫,这期间王秋脑中闪过上百个对策,又逐一否决,心里委实难以取舍。

谭克勤微笑道:“王先生放弃么?”

已被逼到悬崖了,王秋一咬牙道:“赌!”

卢蕴冷冷道:“我想你没有其他选择。”

“押什么?”王秋不愿再与她纠缠,避开话题问。

卢蕴从挎的香袋里取出一叠银票,一张张数到桌上,共二十张,然后道:“押白银两万两。”

“两万?”王秋沉吟片刻道,“押注似乎太高了一点,我承受不起。”

谭克勤立即从袖里拿出小铁算盘劈劈啪啪打了一阵,道:“王先生太谦虚了,自从王先生进京以来,已从咱们十三家赌坊赢走一万七千九百三十八两七钱白银,还不算其他赌局赢的钱,所以王先生应该承受得起,嘻嘻。”

王秋感觉自己犹如被围猎的野兽,明知前面有陷阱,却不得不继续奔跑、前冲,不禁后悔不该不听叶勒图的建议,叫些八旗子弟守在外面,形势不对就冲进来搅局。

“如果身上银票不够,王先生可以先写欠条,”卢蕴面无表情道,“我们绝对相信王先生的信用。”

倒吸一口凉气,王秋缓缓道:“可以,怎么赌?”

“很简单,取一件王先生的信物,这会儿由阿莲送给叶赫那拉,就说王先生约她在迟香阁见面,她若来就算你输,不来算我输,”卢蕴简明扼要道,“很公平吧?”

王秋想了想:“阿莲摆明已被你们收买,倘若她到了王府添油加醋,乱编谎言,而我本来就……就与侧福晋有些交情,万一侧福晋听信偏言岂不冤枉?”

卢蕴轻蔑一笑:“堂堂王爷侧福晋,身份何等高贵,何等高不可攀,倘若听了小婢女弄言就轻率地于深夜时分偷偷出府与江湖身份的男子见面,不是偷情是什么?这种不守妇道的行径连寻常百姓家良家女子都不会做吧?”

真是天衣无缝的局,事至如此如卢蕴所说,王秋根本没有选择,只得闭上眼睛任其宰割了。

“王先生请写欠条。”

谭克勤殷勤地递上笔墨和纸,王秋拿起笔,心里踌躇再三。

任他心思灵敏,擅长临场应变,也清楚地知道这场赌局必败无疑,因为尝到甜头的叶赫那拉像馋到极点的小孩,急欲从他身上吮吸情爱的雨露,别说约在迟香阁,再远的地点也会冒险赶过去。以解宗元的毒辣必定局外设局,在迟香楼周围布下人证,只要叶赫那拉一出现便形成死证,以后会以此要挟,使叶赫那拉俯首听命,第一桩事就是把王秋赶出京城!另一方面输掉这场赌局,王秋要偿付两万两银票,也没有能力在京城调查下去了。

“怎么,王先生紧张得连字都不会写了?”卢蕴道。

王秋叹了口气:“为了把我逼出京城,解宗元可谓狡计百出处心积虑,我想,大概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快要开始了吧。”

谭克勤注意力全在王秋的笔上,并没在意,倒是卢蕴,明亮的眼里火星一闪,随即故意垂下眼睑,淡淡道:“写好了吗?”

王秋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突然停下道:“写完欠条,你们把小婢遣回王府,这场赌局的结果大致确定了,事至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

谭克勤这才感觉两人关系不简单,眼珠瞪得圆圆的,一会儿看王秋,一会儿看卢蕴。

“其实就在我们说话时,她已在回王府的路上,”卢蕴笑了笑,“你是否答应对赌,根本不是试探叶赫那拉的必要前提,明白我的意思?”

王秋脑中一闪,失声道:“你们……你们意在十一王爷?”

卢蕴微微颔首:“叶赫那拉丢得起人,可十一王爷丢不起,堂堂王府侧福晋红杏出墙,传出去以后怎么混?所以……王秋,别怪我们翻脸无情,这件事是你有错在先,是你害了叶赫那拉,害了十一王爷。”

“你们想让十一王爷干什么?”王秋暗想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那是另一回事,跟今晚的赌局无关。”

王秋不再说话,唰唰唰写好欠条并龙飞凤舞凤签上字,谭克勤伸手去拿,王秋一把按住,冷然道:“叶赫那拉还没到,胜负未分,谭老板未免太心急了。”

谭克勤收回手,讪讪笑道:“快了,快了。”

屋里出现短暂的安静,静得很怪异。谭克勤眼睛始终不离欠条,暗暗盘算能从中分多少银子;卢蕴一付神定气闲的模样,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嘴角含着隐隐冷笑;王秋则面沉似水,定定地看着右墙角的青花香炉。

半炷香时,外面有人来报:“阿莲已进了王府。”

“继续等,”谭克勤道,“无论叶赫那拉是否同意,阿莲都会递消息出来。”等报信者出去,谭克勤转向王秋笑道:“恐怕要等好大一会儿,女人出门前很麻烦的,涂脂抹粉、穿衣时选这选那,真要把人烦死。”

卢蕴冷冷道:“何况是大半夜溜出来会情郎。”

话中浓浓的酸意连不明内情的谭克勤都听得出,他干咳一声打岔道:“二位要不要来点宵夜?”

卢蕴摇摇头:“没胃口。”

“王先生呢?”

王秋沉默片刻道:“三年前在石家庄,我因你功亏一篑;三年后的今天,我又因你功败垂成。”

“我事先警告过你,也提出解决的办法,甚至不惜……”卢蕴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总之今晚的结果是你自找的,不要怨天尤人。”

“你的话真真假假,叫人怎能相信?”

卢蕴反问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说爵门没有与郗大娘合作,是这样吗?解宗元组织地下花会从事赌榜活动,同时把急需赌资押注的人介绍给郗大娘,这种合作恐怕有很长时间吧?”

“郗大娘……”谭克勤一脸诧异。

卢蕴脸色微变,迟疑良久道:“你如何知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所以解师兄急欲把你赶出京城,解除最大的威胁,”卢蕴恢复了冷静,“大家各为其主,胜负各凭手段,你认了吧。”

“为什么利用叶赫那拉要挟十一王爷?难道明年会试由十一王爷主持?”王秋似在自言自语,“解宗元的触手伸得很长,地下花会除了吸引身怀巨资的商贾富豪,更多是拉拢京城各衙门大小官员,如我义父、王大人、庆臣,等等,一方面以知悉内幕相诱,怂恿他们押下重注,另一方面介绍他们到郗大娘处借高利贷,如此恶性循环,将参与赌榜的官员弄得倾家荡产,”王秋皱眉道,“这样做对解宗元有何好处?谭老板开赌坊多年,应该懂得放水养鱼的道理,作为规模庞大、在京城经营多年的地下花会,要把会试赌榜生意长期做下去,必须适可而止,慢炖细熬才对,由此可见解宗元操纵会试另有深意……”

“够了!”卢蕴喝道,“你还是多想想回去怎么收拾行李,明天怎么离京!”

王秋目光渐渐锐利:“你被我的话吓住了,”他蓦地一把拉过她的手,“你一紧张手心就出汗,我没说错吧?”

卢蕴愠怒地抽回手:“我不想再跟你说话,准备认输吧!”

谭克勤被两人的言行弄得目不暇接,更惊异的是王秋居然拉她的手,而卢蕴居然没有为此生气,同时也好奇于王秋透露的信息。关于解宗元与地下花会,以及郗大娘,谭克勤平时虽有所耳闻,但知情者均语焉不详,很少像王秋说得这般透彻的。

又是一炷香过去了,谭克勤胸有成竹换上香,顺便拜了两拜,为即将来临的胜利而祝贺。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点心却没人碰,大家都在急切地等候消息。

门开了,报信者闪进来凑在谭克勤耳边,可声调恰好使所有人都能听到:“侧福晋已乘轿出了王府后门!”

卢蕴恨恨剜了王秋一眼:“这个不知羞耻的淫妇!”

王秋暗地长叹一声,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