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道衍明、肖定钦离开后,王秋便在回香楼设下酒宴感谢叶勒图和一班哥们儿,死里逃生赢得赌局,争取到两个月期限,王秋格外兴奋,很少饮酒的他破例开怀畅饮,但酒量方面岂是这帮北方人的对手,很快喝得酩酊大醉,被叶勒图背上轿子送回客栈,一睡睡到黄昏时分。

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手伸到床边,正好有满满一碗水,遂一饮而尽,脑子这才清明许多,撑起身一看,屋里竟有个人,背朝他站在通往院子的窗前,夕阳的余晖衬出她婀娜多姿的身材。

“宇格格……”

那人低低道:“三年未见,连我的背影都忘了,莫非如今你心中只有那位明媚可爱的宇格格?”

王秋如遭雷殛,失声道:“卢——蕴!”

她缓缓转身,不错,正是三年前断然背叛他,给解宗元通风报信的卢蕴。三年了,她容貌未改,还是那般从容,那般水灵,那般秀美,屋里空气中浮动着她那熟悉的体香。

“你,你来干什么?”他哑声道。

“三年前……”

“别提三年前,”他粗暴地打断她,“我只问现在!”

卢蕴眼圈一红:“王秋,难道连听我说完的耐心都没有了?”

“我很有耐心,但你的所作所为令人心寒。”王秋冷冷道。

“你这样想的话,我当真无话可说,”她双手掩面啜泣道,“可是我有我的苦衷,你一个字都不想听?”

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王秋的心不禁软下来,默不作声。

“在山东遇见你纯属巧合,神灵在上,我,我起誓绝无虚言,我根本没料到能遇到你,也根本没料到会,会陷入爱恋不能自拔,那段时光是我——或许是今生今世最甜蜜最幸福的回忆,我从未那样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投入地喜欢一个人,每天开心地做每件事……我没有想过刻意隐瞒身份,因为觉得说出自己是爵门中人对我们俩无一丝好处,何况当时我已决定金盆洗手,全心全意跟在你身边……”

王秋木然道:“直至在石家庄碰到你师兄解宗元。”

“我与解宗元并非同一个师父,但学艺时见过几次,隐约有些印象,你潜心备战那段时间,他暗地找到我,以师门荣誉相胁要我帮他,起初我一口拒绝,可他把众多爵门前辈都搬到石家庄反复游说,并说爵门在京城花了几十年时间才形成如今的气候,弄不好便毁于一旦,而我将成为爵门数百年以来的大罪人……后来我终于动摇了,心想不能贪图一己之利累及整个爵门,毕竟我幼小被双亲抛弃,是师父收养、培育我长大,爵门是我的再生父母,王秋,这种情谊你能理解吗?”

王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卢蕴停了会儿,泪光盈盈道:“但我仍心存侥幸,希望以圆满的方式解决——那就是你不进京城,此役取胜后和我归隐江湖,那样的话我拼着辜负师兄也要让你取胜,所以对决前夜我专门询问过你,记得吗?”

王秋愣了一愣,想起那天晚上在花径间的对话:“明天对决后不论输赢,我们都找个与世断绝的地方隐居起来,然后我为你生一大堆孩子,好不好?”“还是等到京城之行后再说吧。”“如果在京城落败呢?你想过失败之后做什么?隐居,还是继续苦练?”“我……我从没想过,也许……”“王秋,世上没有无敌于天下的高手,只要在赌圈里混,迟早会被人打败。”“大战前夕,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难怪当时她眼中飘过一丝失望,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努力和试探。他拒绝放弃进京,又不肯给她关于未来的承诺,终于促使她转投向师门和师兄,紧接着便开始刺探他的备战情况,而他毫无保留说出解宗元的点罩。

“这是你的解释,是吗?”他冷笑道,“你希望这套说辞能取得我的原谅,对不起?”

她垂泪道:“三年以来我心情一直很糟糕,想到你的失望,你的痛苦,你被背叛后的惊愕与打击,我难过得不能自己……我不敢奢求得到你的原谅,只想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而已。”

王秋双手负在身后,目光越过她头顶落在院内,墙边花草大多枯萎,仅存的蜷缩成深黑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秋天转瞬即逝,冬天快要来了。

他暗叹一口气,道:“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卢蕴呆住了,过了好久幽幽道:“当初我们在一起的几十天里,有时也吵架,发脾气,但每次只要我乖一点,你就会主动过来把我搂在怀里,我以为……这回你还会这样……”

王秋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旋即硬着心肠道:“你是赌门中人,应该知道赌门的规矩,一种赌术被对方识破后不可以再度使用。”

“原来你这样想的,”卢蕴凄然一笑,“也罢,今天我原本没指望好结果,只是事到临头还忍不住坚持一下。”

王秋让开路,摆出悉请自便的架势。

卢蕴却没有动,身体转向院子道:“打败了飘门前辈,你打算在京城继续待下去?”

“这才是你今天的真正意图!其实我一踏入京城你们就知道了,但总寄希望于我主动离去,避免正面冲突,”王秋语气里含着怒意,“回去叫解宗元别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王秋,你误会了,”她低头道,“其实三年来爵门在京城的地位已发生根本性变化,根基已经扎实,势力已经稳固,即便你打垮京城十三家赌坊都与爵门利益无关,这是解师兄始终没有露面的原因,如果觉得三年前的失败给你造成的打击非常大,解师兄可以做出某种补偿,比如说奉还你输掉的钱……”

“住口!”王秋怒不可遏,指着她道,“你把我王秋看成什么人?石家庄之役是为了那点钱么?快给我出去,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洗遍十三家赌坊,攒的名声和钱财都足够了,为何还继续停留?”卢蕴渐渐冷静下来,“想报复?实话告诉你,解师兄很为石家庄之役后悔,因为那并非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但他现在正踏踏实实做大事,绝对不会再为十三家赌坊出头,更不会为无谓的争端而战,你想靠逐步挤压十三家赌坊逼他,除了招来疯狂的暗算,没有丝毫好处。”

“原来如此,”王秋简洁地说,径直倒了碗水喝了,突然问,“你现在跟解宗元住在一起?”

卢蕴回答得同样简洁:“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我也实话告诉你,我王秋决心要做的事,决不会半途而废!”

卢蕴凝视着他:“你想解师兄干什么?当众向你认输,还是承认石家庄之役耍诈?赌门中人因诈而生,因诈而亡,无论怎么个输法,输就是输,别为自己找借口。”

王秋没有直接回答,沉思片刻道:“解宗元在做什么大事?”

“一桩……很大的事,具体情况无可奉告,总之与十三家赌坊无关,”说到这里她咬咬牙,“再透露一个秘密,当年解师兄之所以到石家庄狙击你,真正的原因并非为了十三家赌坊,而是你进京后可能影响到他正在进行的合作,所以就算你那次对决赢了,解师兄还会千方百计阻挠,明白吗?”

“爵门正与册门的人合作?”他冷不丁问。

卢蕴一怔:“应该没有,你何出此言?”

“群芳宫郗大娘跟解宗元不是一伙的?”

“那个女人……”她鄙夷道,“册门中人都不喜欢跟她往来……王秋,既然你凭实力取得两个月时间,我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恳请你期限一到务必离京——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王秋眉毛一挑:“你不是说解宗元懒得理我,十三家赌坊也与爵门无关,为何急欲赶我走?”

卢蕴咬咬嘴唇,道:“我是出于关心,信不信由你,”说完深深瞅了他一眼,“保重。”

她出门时叶勒图正好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叶勒图奇怪地盯着她背影看了好久。

“你认识她?”

叶勒图搔搔头:“他娘的酒搞得太多,头快要开裂了,看谁都差不多,她是谁?你在京城还有朋友?”

王秋担心他盘问不休,岔开道:“进来吧,待会儿一起吃饭,夜里陪我出去一趟。”

“夜里?”叶勒图讶道。

“不敢吗?”

“爷说到哪儿去了,只要爷吩咐,叶勒图无有不从。”他摩拳擦掌道。

月残如钩,清清冷冷挂在京城上空。

两条人影轻盈在西华门菖蒲巷口闪了一下,旋即没入漆黑之中。“嘡”,一更梆响,远处依稀传来更夫苍凉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来到一个略显破旧的院子前,叶勒图将软钩往墙内一扔,“铮”,挂钩钩住了什么东西,拉拉绳索还算牢固,两人援索而上翻了进去。

王未忠私宅是个很简陋很平实的院子,与京城任何一家普通百姓的四合院没什么区别,前院东侧长着生机勃勃的月季、芍药之类的常见花草,西侧墙根一溜放着荷花大缸、蓄水盆、窖石,门窗因年久失修多处油漆剥落,厨房门边堆着晒干的花椒。

“真是少有的清廉自律,根本不像四品官员私宅,”叶勒图赞道,“在京城衙门只要脑子稍稍活络些就能捞到油水,渠道太多了——替外地官员铺路打通关节、衙门批文、升迁打点,等等,然后便将屋子装饰得飞梁雕栋富丽堂皇,人活着还不是为了脸面?且不说王府高官……”

王秋敲了他一下,喝道:“禁声!咱们是来找东西,不是听你发表感慨。”

“这一带墙高院深,没人听到动静的。”

进了正屋,里面翻得满地狼藉,大多数稍稍值点钱的都被拖走了,书房里更是一塌糊涂,到处散落着书籍、稿纸和册页。两人燃起火折子细细搜寻,但显而易见之前搜查的人也相当有经验,每本书、每个夹缝都没放过,不知不觉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时辰一无所获。

“唉,半点线索都没有。”叶勒图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书堆上。

王秋细细察看地板上的脚印,若有所思道:“小小书房前后来了好几拨人,可见捉拿王大人的势力不希望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走,到后院看看。”

王宅后院好久没人清理了,原来种植的花花草草被茂盛的杂草淹没,西北角落长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不知为何被砍了两斧头,树叶凋零无几,生机全无。

叶勒图道:“爷怀疑王大人把重要物证埋在后院?不会的,那是最笨最无聊的藏法,也瞒不过六扇门那帮人的眼睛。”

王秋不理他,径自在草丛间走走停停,鼻子嗅来嗅去,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止步道:“就在这儿。”

“真埋东西了?”

叶勒图赶紧跑过去亮起火折子,却见杂草丛中有片焦黑的区域,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枯叶,手一拨,已经腐烂不堪。

“那天王潘氏说过,事发前一天夜里王大人独自到后院焚毁了一批信件、清册等物,为隐匿痕迹王潘氏弄了些枯叶遮掩,由于拘捕事起突然,对方可能认为王大人来不及销毁证据,只到后院草草看了一遍,”王秋卷起衣袖边挖边说,“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当时王大人焚烧过程非常仓促,会有极少数纸片未燃尽而被压在下面。”

叶勒图眼睛一亮:“爷考虑得极是,入秋以来京城已连续两个月未下雨,加之焚烧的纸灰包在外面阻潮,说不定真会有残余纸片保存下来。”

两人小心翼翼挖开上面腐烂成糊状的枯叶杂草,再一层层剥开焚烧的纸灰,每剥一层两人的心便往下落一分,悄悄剥到十多层时叶勒图失望地说:

“没戏了,爷。”

王秋头也不抬:“叶勒图,你不是标准的赌徒。”

“为什么?”

“标准赌徒除非看到对方底牌,否则不可能轻易认输。”

叶勒图想想也是,轻轻笑了起来。

再剥了会儿,叶勒图蓦地大叫:“有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格外突兀,王秋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你想死啊!镇静点!”

“有纸片,有纸片!”叶勒图激动地说。

“我看见了。”

在底部蜷着两三张残余的纸片,均烧了大半,其余卷曲着压在纸灰下——王秋猜测得不错,王未忠销毁证据时未免心慌意乱,等不及前面一批燃尽又扔一批,这样便将火头压住了。

两人不敢耽搁,匆匆将战利品熨贴着收好,借夜幕掩护飞快溜出王家私宅。

回到客栈,两人虽浑身泥泞却无心洗澡换衣,将灯挑到最亮研究那几张纸片。

“贡纸!”叶勒图用手一捻道,“这是山西额解的毛头纸,专门供各部府衙门归档使用,爷瞧,每页纸右下角都有印记。”

“噢。”

再看纸片上的字,密密麻麻写着地名和姓氏,如“山西大同府沈吉;河南开封府陈万和……”几张纸片都是如此,没有其他内容。

“很简单的人员名册而已,有什么可烧的?”叶勒图沮丧道。

王秋静静想了会儿,道:“王大人既然在事发前夜匆匆焚烧,必定有他的道理,否则做了这么些年京官,焉有分不清轻重缓急之理?”

经他点拨叶勒图也琢磨出味道,点点头道:“嗯,显然王大人担心这份清单一旦被查抄,将带来更严重的罪责……这些人是谁呢,必须好好查清楚,回头我好好想一想,看能否找到礼部衙门的官员。”

王秋抬手阻止:“不可,除非有真正可靠知底的朋友,不能再多方打听,以免泄露风声……宇格格答应通过叶赫那拉在吏部的亲戚了解情况,先等她的消息再说。”

叶勒图眨眨眼:“宇格格,爷很信任她嘛。”

王秋脸有些发烧,掩饰道:“跟你一样都是我的朋友。”

“不一样嘞,”叶勒图大摇其头,“告诉你吧,前几天内阁大学士周枫到贝勒府替儿子求亲,你猜怎么着?宇格格当众拒绝,并说自己已有意中人。爷,这位意中人是谁不想可知吧?”

“她,她果真这么说?”王秋吃惊道。

叶勒图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那伟啬贝勒什么态度?”

“一言未发,不置可否,”叶勒图道,“爷可得小心处理,毕竟,毕竟这是件惊世骇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