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那顶黑呢软底大轿,但只有王秋和宁公子,伟啬贝勒留在原处等待消息。轿夫似得到指令,像来时一样在胡同里兜圈子,最后进了一个大院子。院里漆黑一片,过了会儿来了两个提灯笼的仆人引路,一个将宁公子带到前厅休息,一个带王秋到后院——宁公子在轿中已说过,这位长辈不喜欢对赌时有人观看,所以他不能陪着进去;这位长辈也不喜欢被人看到真面目,所以会垂帘对赌。

转进一个精巧幽静的别院,王秋心里愣了一下,进屋后见四周亮得刺眼的牛油蜡烛,还有东厢房门口摆着的小方桌、镂空雕花马凳,对面则是稀疏有间的珠帘,珠帘后坐着的人全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董先生!”王秋脱口道。

珠帘后的人也愣住了,半晌才缓缓道:“他请的人原来是你?”

“是,”王秋反问道,“难道董先生也是代为出战?”

董先生久久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王秋将手里捧的银鎏金镶珠神鸟恭恭敬敬放在小方桌上,董先生的手从珠帘后伸出来在上面抚摸摩挲良久,叹道:“银鎏金镶珠神鸟又名为金翅鸟,梵名叫伽楼罗,是大理历代王族供奉的神物,传说金翅鸟以龙为食,日食一大龙,五百小龙,命将终时诸龙吐毒使之不能复食,举翅而下直至世界最底层的风轮际,后为风所吹还复上来,往返七次远处停足,遂落到金刚山顶死去。因其久食诸龙,身纳毒气,死后毒发为火而自焚。王先生请看其尾羽,呈火焰状,佛典中称为迦楼罗炎,即金翅鸟立即自焚时的形状;其心呈纯青琉璃色,佛典中说它‘骨肉消散,唯有心存’,这颗心被帝释拿去做装饰发髻的珠宝了。”

“听董先生赏析,有醍醐灌顶之感。”王秋道。

董先生收回手,沉默半晌道:“可惜千算万算,倒疏忽了他能请到王先生亲自出手,否则放眼京城,能与我较量者屈指可数,”他仿佛怕王秋误解,笑笑解释道,“赌术在我之上的为数不少,但敢跟我较量的寥寥无几。”

“在下惭愧,事先不知对手是董先生。”王秋言不由衷道,暗想董先生应该是做大买卖的人,以他的气魄和气势,怎会和人家使出下三滥手段骗取晚辈的碧玉指环,实在蹊跷得很。然则关于宁公子,关于董先生,他所知资料极少,无从窥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以及不显山露水的恩怨。

“现在王先生知道了,肯放手吗?”董先生语气中带着某种期盼。

“在下……已答应了宁公子,君子一诺千金,抱歉之至。”

“这个自然,”董先生失望地说。过了会儿又抚摸银鎏金镶珠神鸟,悠悠道:“真是世间罕物,从第一眼见到它起,我足足想了三十六年,它的每次辗转我都了如指掌,眼看就要如愿以偿,却拦腰杀出王先生,莫非冥冥间自有天意?”

王秋道:“董先生还未出手,胜负难料。”

董先生沉默不语,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牌局不用比了,我不是你的对手,碧玉指环,你拿去吧。”

说罢“叮当”一声,一只翠绿欲滴、古朴斑斓的碧玉指环落在桌子当中。

王秋不愿再生波折,伸手去拿,却被董先生颀长的手按住,沉声道:“王先生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两句话。”

“请。”

“王先生依然未曾找到想找的人,每晚奔波在各大赌场之间?”

“在下已接受十三家赌坊的约战,四天后当见分晓。”

“即便赢了,王先生还是找不到那人怎么办?”

王秋微笑道:“不会的,那人并非自甘寂寞的人,他终究会忍不住现身,就像潜伏在河底的乌龟,总有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

“乌龟,”董先生大笑道,“比喻得好,王先生真是很有趣的人。”

“在下做的事却很无趣,败了董先生的雅兴。”

董先生摇摇头:“罢了,我刚才说过这是天意……王先生浸淫赌术多年,功夫炉火纯青,可知何以为赌术之上乘?”

王秋肃然道:“董先生探究的是赌道,在下师父当年曾教诲过,赌术达到巅峰时与武功、琴棋书画相同,一举一动皆文章,不战而屈人之兵。”

“道与术略有差异,”董先生道,“道是境界,而术是策略。赌术之下乘乃赌气,为着颜面、不合脾性或者义气相争、率性而为,以至于不计后果押上全部家当,输则悔恨万分,可惜悔之晚矣;赌术之中乘乃赌运,心存侥幸或投机取巧,总把希望寄托在奇迹出现,往往大失所望;赌术之上乘……”

王秋听得入神,道:“董先生微言大义,道尽赌术之真谛,在下如闻籁音。”

董先生一笑:“小赌求的是怡情,胜则可喜败亦欣然;中赌求的是钱财,有白手起家,也有万贯家产输光殆尽;大赌是什么呢?要结合赌术之上乘来考虑,王先生以为如何?”

“在下汗颜之至,在下终日庸庸碌碌奔波操劳,却未曾想过这些艰奥精深的问题,请董先生容在下多想些时日,日后有机会当面禀。”

董先生“嗯”了一声松开手,王秋将碧玉指环收入囊中,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临出门时董先生突然问:“王先生可知宁公子的身份?”

“在下只知道他叫宁公子。”

“很好,王先生出门后切不可透露我是董先生,否则对你不利,明白吗?”

“明白……在下告辞。”

来到前厅,宁公子正独自坐在石桌前喝茶,见王秋抱着银鎏金镶珠神鸟,赶紧迎上前拽住衣袖问:“结束了吗?胜负怎样?”焦灼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王秋从袖中掏出碧玉指环塞过去,宁公子惊呼一声,激动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道:“上轿再说,上轿再说!”

上轿后宁公子迫不及待地问:“王先生如何取胜?他又如何心甘情愿退还指环?”

王秋便将经历细述一遍,自然包括上次与董先生交手的情况,宁公子听得悠然神往,道:“王先生赌术精湛,又点到为止,难怪这回他知难而退,不过多纠缠。”

“这是宁公子福缘深厚。”

这句话似触动了宁公子的心事,黑暗中他沉默许久,然后道:“此番王先生出手,实则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谢,从今日起王先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通过伟啬贝勒找我,记住,任何困难都可以!”

他语气中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王秋被震住了,拱手道:“遵命。”

回到宁公子住处,正在客厅不停打转的伟啬贝勒见宁公子喜滋滋的样子,赶紧问:“成了?”

宁公子含笑点点头。

伟啬贝勒大喜,拉着王秋的手道:“王先生出手果然所向披靡,今儿个立大功了!”

王秋但笑不语。

伟啬贝勒还想说什么,瞥见宁公子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想是一天一夜愁尽了心事,此时疲倦到极点,连忙拉着王秋离开了。

回去途中伟啬贝勒显得非常兴奋,反复强调王秋居功甚伟,对日后很有好处。王秋试图旁敲侧击宁公子的真实身份,伟啬贝勒却遮遮掩掩,始终不肯透露。

送至客栈门口,下轿时伟啬贝勒低声叮嘱道:“今晚发生的事切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八妹。”

“在下谨记在心。”

接下来几天王秋白天苦练各种手法,晚上则传授些小技巧给叶勒图。叶勒图问他为什么不去赌坊练练手,王秋说:“这些天练得可以了,大战前要少出门,少参赌,少外出活动,防止遭遇意外事件影响竞技状态。”

期间宇格格来了一趟,说:“十一王爷最小的儿子不幸夭折,伤心异常,王府上下均小心伺候着,叶赫那拉不方便外出,联系吏部官员的事要延后些时日。”她怕王秋分心,不多耽搁便走了。

对决前一天,谭克勤依约前来,王秋说:“地点设在回香楼包厢,双方各带一人守在门外,邀请京城赌坛前辈、八大赌门之一的惊门高手肖定钦为见证人,七骰六混,对敲押注。”谭克勤颔首道:“单注一千两,总共七局,大家点到为止。”

“又是单注一千,又是掷骰定胜负,”谭克勤离开后叶勒图抱怨说,“爷为什么刻意设定成石家庄之役的场景?这样会让解宗元有心理优势的!”

王秋一笑:“心理优势?不见得吧,他会想起三年前那场对决是靠什么手段取胜的,而这回,绝对不可能让他讨半点便宜。”

这天晚上王秋早早入睡,一觉睡到天亮,起床后在院里耍了套太极拳,身体微微出汗,然后像往常一样洗漱、吃早饭,回到屋里冲了个澡,出门时叶勒图已备好车马。

碧空万里无云,天气晴好。

来到回香楼二楼包厢,之前叶勒图已吩咐伙计仔细打扫过一遍,并检查门窗、地板和桌椅,茶具、茶叶、糕点都是叶勒图从家里带的,几付骰具也是清晨刚买的,除了照看门面的伙计,其他一律换成叶勒图的玩友——清一色八旗子弟。

没多久楼梯间响起脚步声,王秋成心给对方脸色,故意坐着不起身迎接。门帘掀开,谭克勤陪着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头进来。

“啊!前辈……”

王秋惶然站起来,一时有些尴尬:十三家赌坊邀请的高手居然不是想象中的解宗元,而是上回在客栈玩障眼法的老头!

谭克勤仿佛预知他的吃惊,面有得色道:“介绍一下,这位是王秋;这位是飘门前辈道衍明,当年与王先生的师父并称‘飘门双杰’!”

“道师伯,请受弟子一拜。”

王秋扑通下跪,规规矩矩行了师门大礼。道衍明也不谦让坦然受礼,然后和蔼道:“师侄请起,今儿个师伯受人之托与你对决,赌局无大小,师侄不必有所顾忌,大家放手一搏凭技取胜。”

“这个……”

王秋暗地剜了谭克勤一眼,暗想好狠毒的心计,今日若赢了是目无尊长,输了是被长辈教训,横竖被这帮人占着理。

不过八大赌门与江湖其他门派在形式方面有很大的差异,一是只有门派,没有掌门,通常赌术最高影响最大的为本门领袖,拥有名义上的号召力;二是门派管理相对松散,收徒无须入门仪式,也无须履行任何程序,这就造成同一门派中人往往相互不熟悉;三是赌门中人各自为战,很少有联手、结盟的现象。

道衍明拍拍王秋的肩,大大咧咧道:“就当不认识师伯好啦,快坐下。”

两人落座后担任今晚公证的赌门前辈肖定钦也来了,按习惯重申一遍约定的规矩,然后谭克勤和叶勒图退出房间。

第一局王秋未作抵抗,掷骰后直接推牌认输。这是晚辈对长辈的礼让,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

第二局王秋又认输,因为只掷出三十七点,凭经验他知道这个点数不足以对抗赌术精湛至圆润的师伯。

“不准再让了,小子。”道衍明警告道。

肖定钦也欠欠身体含蓄地说:“王先生,一共七局,现在已过去两局了。”

因为此役道衍明代表的十三家赌坊是庄家,倘若双方战成平手就意味着王秋败,必须按诺离开京城。

第三局、第四局,号称七局胜负的天王山,王秋一胜一负,胜的一局也是一点险胜。这显然不是王秋的风格,肖定钦连连咳嗽,似乎暗中为他着急。

此时王秋内心更是焦躁无比。

从接受约战以来,王秋自认为一直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无论体力、心态、斗志均达到巅峰,有把握击败包括解宗元在内的任何赌门高手。然而不知为何,今天开局以来就出师不顺,从未掷过三十九点以上,即便险胜的一局也只掷了三十八点,而第一局、第三局都掷的三十五以下——这在同为赌门高手的顶尖对赌中,根本不具备叫牌的资格。而平时练习中,王秋每掷十把至少有八把掷到四十点以上,除非失误,应该不会出现低于三十五点的“臭牌”。

为什么出现这个状况?王秋也很奇怪。

起初认定对手是解宗元,王秋作了精心的防范工作。回香楼是叶勒图一位哥们儿的亲戚开的,老板为人本分,从未涉足过赌坊。昨天回香楼歇业一天,前后门均由叶勒图的哥们儿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入。对赌用的桌椅、茶具、骰具都是叶勒图亲自挑选,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在一片混沌中,第五局王秋又只掷了三十四点,不加注认输,至此五局中王秋一胜四负,输掉一万两千两银子。

肖定钦咳不动了,改成不停地喝茶,中间伴以极其轻微的叹息——对同为赌门高手的他来说,非常希望看到旗鼓相当、斗得白热化的场面,而非这样完全一边倒的赌局。道衍明则神情轻松,跷着二郎腿,不时往嘴里扔只杨梅或是李子。

稳住,一定要稳住!

王秋额头上渗出汗来,不停地为自己鼓劲:义父深陷天牢,必须尽最大努力查清真相,救出义亲!

第六局开始了。

两人同时掷骰。两人一边握着骰盅暗自加着手劲,一边竖起耳朵听对方骰盅里的响动。

蓦地,王秋瞳孔收缩,心里豁然开朗!

他终于注意到一个细节,一个决定双方胜负的细节:从第一局起,每次掷骰时道衍明的左手都平摊在桌上!

上次在客栈两人交谈后,道衍明运用暗劲将三颗骰子平平嵌入桌面,显示了深厚的内力。

今天他将内力暗注到桌面,使桌面产生不为人察觉的颤动,因此当骰子在骰盅里停止滚动,骰盅放置于桌上时,受内力催动骰子继续滚动,造成点数与王秋预期的不符。

识破这个手法后,王秋不动声色用左手抵住桌沿,抵消掉道衍明的暗劲,道:“加五千。”

道衍明毕竟是老了成精的老江湖,焉有不知对方已明了自己手法之理?当下笑嘻嘻道:“不应。”说着将牌一推。

王秋一滞,脸色竟有些发白。

道衍明不应牌认输,王秋仅赢了五千两底注,总牌面仍输七千两。也就是说最后一局道衍明依然不应牌认输的话,王秋最终将以两千两败北,离开京城。

包厢里三人都是赌门高手,尤其道衍明和肖定钦经历大小赌局数千场,这笔账自然算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双方有约在身,王秋就该主动认输了。

能怪谁呢?要怪只怪王秋识破得太迟,将主动权拱手相送。

“第七局开始!”肖定钦稳稳道。

双方掷骰、摇骰、定骰,轮到王秋先叫,他看都不看就道:“加五千。”

两双眼睛同时注视到道衍明脸上,只须他说出“不应”两个字,赌局便告结束。

“跟。”

道衍明轻飘飘扔出一个字,脸上笑容依旧。刹那间王秋脑海里闪过道衍明在客栈说的一句话:“我跟任宏有点交情,不会坏你的事……”

他感激地看了师伯一眼,道:“不加注,开牌。”

王秋和道衍明都掷出了“满堂红”四十二点,但这一局王秋做庄,庄家胜。

王秋以总牌面三千两银子险胜道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