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里特之所以看得见标牌,是因为他不得不把车子驶到路边,好去呕吐。这阵子他经常吐,而且事前也很少有什么征兆——有时候一阵恶心,有时候嘴后面冒出一股粗重的味道,有时候根本什么都没有;就只呕哇一声,东西就吐出来了。
这使得开车有点风险,不过,现在他还是经常开车,一方面是因为,到了晚秋,他就不能开车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考虑。他的思路向来都是在开车的时候最活跃。
他把车子开到哈里斯大道的支路上。
这条路非常宽阔,长两英里,位于德里县机场边上,路边一带大多是汽车旅馆和五金仓库。这一带白天非常繁忙,因为除了服务机场之外,它还连接了德里县的东西两端,不过,一到傍晚,路上就空空落落的了。斯特里特把车开到自行车车道,从客座上摆着的一堆塑料袋里头抓了一只,把脸伸进袋子,任由自己稀里哗啦地呕吐。
晚餐就这样以另外一种形式再次出现了。
或者说,只要他睁开双眼,他就能再次看见自己吃过的晚餐。可他没睁。只要你见过一回呕吐物,就等于目睹过所有的了。
呕吐阶段刚开始的时候,一点儿痛苦都没有。汉德森医生已经提醒过他,这种情况会有变化,而且,就在上个星期,情况确实变化了。还算不上很疼;只是由内脏传来一阵闪电般的袭击,然后蔓延至喉咙里,像是胃酸过多引起的消化不良。症状来了,然后,就消失了。不过,这种症状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的,汉德森医生曾这样跟他说过。
他把头从袋子里抬起来,打开放手套的盒子,取出一根扎面包的金属绳,趁气味还没有弥漫到整个车厢时,把吐出的晚饭系好。他朝右看了看,发现一只临时的垃圾筐,废纸篓的一侧印着一只乐呵呵地低垂着耳朵的狗,还有垃圾入篓的字样。
斯特里特下了车,走到垃圾筐旁边,把刚从虚弱的体内吐出来的东西放了进去。
夏日的太阳此时正悬在机场平坦的场地上空,红彤彤的;他的影子尾随着脚后跟,长长的,单薄得有些吓人,就像是四个月之后的情形,那时候,他的身体会完全被癌症击垮,癌症好像不久就要把他活生生地吞噬掉。
他转回到车旁,这才看清了横跨公路的标牌。起初——大概是因为他眼睛还在流泪吧——他以为上面写着头发增生。而后,他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实际上,标牌上面写的是公道延长。这些字下面的字写得更小:公道价格。
公道延长,公道价格。听起来不错,而且似乎有些道理。
支路远处的一侧,也就是县城机场栅栏的外围,有段路是用沙砾铺成的。白天繁忙的时候,许多人就在那里摆摆路边的地摊。斯特里特整整一生的时光都是在缅因州小小的德里城里度过的。这些年,他一直目睹人们春天在那儿卖新鲜的卷牙,夏天在那里卖新鲜的浆果和玉米棒子,还有差不多一年四季人们都在那里卖龙虾。
在泥泞的雨季,有个叫雪人的疯老头子占了这个地方,兜售那些从破烂堆里捡来的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冬天被人们遗弃,要待到积雪融化才会暴露出来。许多年前,斯特里特从老头那儿买了个模样好看的布娃娃,想送给女儿梅。梅那时才两岁或者三岁。他犯了个错误,把布娃娃的来历告诉了詹妮。詹妮让他把那东西扔掉。
“难道我们能把这布娃娃煮一煮,给它消毒杀菌?”她质问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聪明人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不过,癌症可不管你的智商,聪明也好,愚蠢也罢。
有一张牌桌撑在那儿,雪人就曾在上面展示他叫卖的玩意儿。一把又大又黄的雨伞斜立着,给坐在桌子后面矮墩墩的老汉挡住了落日的红色光辉。
斯特里特在车子前面站立了一会儿,本来都要上车了(矮墩墩的老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他好像在看便携式的小电视),可好奇心攫住了他。他看了看马路,什么也没见着——可以料想,支路在这时刻如同死了一般寂静,所有上下班的人都在家里吃着晚饭呢,把他们没有癌症的状态视为理所当然——然后,便穿过四条空荡荡的车道。他皮包骨头的影子——尚未到来的斯特里特幽灵,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矮墩墩的老汉抬头来看。
“啊,你好。”
他说道。在他关掉电视前,斯特里特发现这家伙正在看《新闻内幕》。
“今晚还好吧?”
“哦,我不知道你好不好,不过我这一向比原来好了。”斯特里特答道,“现在这个点儿还在卖东西,有点晚了吧?高峰过后,这里的车辆就很少了。而且,这儿是机场的背面,除了货物配送之外,什么也没有。过路客一般都从威奇安姆大街进来。”
“是啊,”矮墩墩的老汉说道,“运气背,区域划分的时候把像我这样的路边摊都分到这边了。”他对世道的不公摇摇头,“我本打算收拾摊位,七点钟回家,不过有个感觉,还会有个顾客要过来。”
斯特里特朝桌上看看,发现除了电视,没什么可卖的玩意儿(除非电视机要出售),便笑了笑。
“我算不上顾客吧,请问,怎么称呼你?”
“乔治·艾尔韦德。”矮墩墩的老汉说着站了起来,一边伸出同样胖墩墩的手。
斯特里特握了握他的手。
“我叫戴维·斯特里特。我不能算你的顾客,因为我都不知道你在卖什么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标牌上写的是头发增生呢。”
“你想要增生头发吗?”艾尔韦德问道,并朝他上下审视了一番。
“我这么问,是因为你的头发好像有点少。”
“很快会掉光的,”斯特里特说道,“我在接受化疗。”
“哦,天哪。对不起。”
“没关系。虽然化疗不知道会化到什么程度……”他耸了耸肩。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些话来是多么容易啊,他不禁感喟。
就连自己的孩子,他也还没对他们说这些,当然,詹妮肯定知道。
“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吗?”艾尔韦德询问道。他的语气里透着质朴的同情——不多,也不少——斯特里特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在詹妮面前,哭泣让他感到尴尬极了,不过,他就仅仅哭过两回。
而在这儿,跟这个陌生人在一起,哭泣好像是再正常不过了。可他还是从裤袋里掏出了手帕,把眼泪揩掉。一架小飞机飞来,准备降落。在红太阳的映衬下,小飞机看起来像只挪动的十字架剪影。
“我听到的说法都是没希望了,”斯特里特说道,“因此,我想化疗仅仅是……我不知道……”
“为治疗而治疗?”
斯特里特大笑起来,“正是这样。”
“也许你得考虑一下,把化疗换成额外的止痛药。或者,你可以跟我做一桩生意。”
“就像我开始说的那样,只有等我知道了你在卖什么,我才有可能真正成为你的顾客。”
“哦,好,大多数人管我卖的东西叫蛇油。”艾尔韦德笑眯眯地说道,在桌子后面一下子兴奋起来。斯特里特注意到,虽然乔治·艾尔韦德胖墩墩的,不过他的影子倒是瘦瘦的,看起来病恹恹,跟斯特里特自己的影子一样。他想,随着黄昏来临,每个人的影子都开始呈现病态,尤其是在八月份,黄昏非常漫长,苟延残喘似的,有些令人不大开心。
“我看不到瓶子啊。”斯特里特说道。
艾尔韦德把手撑在桌上,身子凑了过来,顿时看起来像是一副做生意的样子。
“我卖延长产品。”
“和这条路的名字很像嘛。”
“我倒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虽然有时候一支雪茄不过就是一摊烟雾,巧合也只是巧合。但是人人都想延长,斯特里特先生。要是你是个年轻女子,喜爱购物,我会给你延长信贷。要是你是个男人,鸡巴长得小——遗传可能就这样残酷啊——我会给你延长鸡巴。”
斯特里特为这句赤裸裸的话感到既惊又喜。一个月当中头一回——自从诊断以来——他忘却了自己正在遭受迅速蔓延的癌症带来的痛苦。
“你在逗我玩呢。”
“哦,我可是个了不起的玩笑家,不过,我从不拿生意开玩笑。我一生出售过无数的鸡巴延长物,有一段时间,在亚利桑那州,人们叫我大鸡巴艾尔。我可是完完全全地实话实说,不过,对我来说倒是好事,我既不要求你,也不期望你相信我说的话。矮子经常需要增加身高。要是你确实需要增加头发,斯特里特先生,我很乐意给你提供增发产品。”
“大鼻子的人——就像吉米,杜朗特那样——能否弄个小鼻子呢?”
艾尔摇摇头,笑了。
“这回是你在逗我玩啦。答案是不能。你要是需要缩减的话,就得到别处去了。我只卖延长产品,非常美国化的产品。我把延长爱情的产品,有时称为爱情饮剂,卖给失恋的人;把延长贷款的产品卖给手头缺钱的人——现在,缺钱的人很多;把延长时间的产品卖给处于最后期限压力之下的那些人。有一次,我把增添视力的产品卖给了一个想要当空军飞行员的家伙,因为他知道自己过不了视力测试。”
斯特里特笑咧了嘴,觉得十分有趣。
他原本以为,开心对现在的他来说遥不可及,可生活却充满了惊喜。
艾尔韦德也在咧嘴大笑,好像他们在分享一个绝妙的笑话。
“还有一次,”他说道,“我把一件增加真实性的产品卖给了一位画家——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人——当时他正处于偏执狂型的精神分裂状态。那东西可贵了。”
“多少钱?斗胆问一问。”
“抵了这家伙的一幅画作。这幅画现在还在我家呢。你也许知道这画家的名字,他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就闻名了。要是你在大学里修过艺术鉴赏课的话,你可能欣赏过他的作品。”
斯特里特继续咧嘴笑着,却朝后退了一步。虽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人世这个事实,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今天就想要离开人世。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长生不老?”
“很长命的,肯定,”艾尔韦德说,“而且正因为如此,我这会儿才能为你做点什么。你可能喜欢一种延长生命的产品吧。”
“我想,这不可能做到吧?”斯特里特问道,脑子里却正在计算返回车子的距离。
“当然能……要破费点。”
“是钱?还是我的灵魂?”
艾尔韦德拍拍手,眼睛也流氓似的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常言道,就是灵魂咬我屁股,我也不会谈它。我说的是钱,通常都是这样。你今后十五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就行了。算代理费用吧,你可以这么叫。”
“那就是给我的延长时间?”斯特里特带着渴望,贪婪地思考着十五这个想法。
十五年好像很久,尤其是当他把它跟眼前的实际情况相比的时候:六个月的呕吐,越来越多的疼痛、晕厥,最后是死亡。还要加上那个写了“跟癌症作了漫长而勇敢的斗争之后”的讣告,就像他们在《宋飞正传》里所说的那样。
艾尔韦德把手举到齐肩那么高,做出一副“谁知道”的夸张手势。
“也许二十年吧,说不准,这不是火箭科学。不过,要是你期望长生不老,那就算了。我兜售的就是公道延长。这个,我最拿手。”
“不错。”斯特里特说道。这家伙带动了他的情绪,如果他需要个搭档配角,斯特里特倒是愿意帮忙。不管怎么说,适可而止吧。斯特里特一边笑着,一边把手伸过牌桌。
“百分之十五,十五年。虽然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银行经理助理薪水的百分之十五,严格意义上,不会让你开上劳斯莱斯的。一辆乔治亚车,也许吧,不过——”
“还不止这些。”艾尔韦德说道。
“当然不止了。”斯特里特说道,他叹息了一声,把手收了回去。
“艾尔韦德先生,跟你聊天我很高兴,你给我的夜晚带来了光明,我本来以为不可能有光明的。我希望你精神方面的问题得到治疗。”
“嘘,你个蠢蛋。”艾尔韦德说道,虽然他还笑着,不过此刻笑容里已经没有丝毫愉快的情绪了。突然,他显得高了许多——至少高了三英寸——而且显得不那么圆墩墩了。
是光线的缘故吧,斯特里特心想,落日光线捣的鬼。他忽然注意到,不舒服的味道可能不过就是燃烧过的航空燃料的味道,被随意经过的一阵风带到了栅栏外围这个小小的沙砾广场上。这样想很有道理……不过,他还是听了艾尔韦德的话,一言不发。
“为什么男人或者女人需要延长、需要增加呢?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当然问过。”斯特里特答道,语气里含着一丝粗暴。
“我在银行供职,艾尔韦德先生——德里储蓄银行。人们一直向我要求延长贷款。”
“那么,你知道人们需要延长来弥补短缺——短期信贷啦,短鸡巴啦,近视啦,等等诸如此类的。”
“是啊,现在就是个他妈的短缺的世道。”
“确实如此。不过,就连不存在的东西也有重量。负重量,这才是最糟糕的。从你身上失去的重量一定到别处去了。这是简单的物理学。我们可以这么叫吧,精神物理学。”
斯特里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艾尔韦德,刚才一瞬间觉得这家伙突然变高的印象消失了。这不过是个矮矮的、圆墩墩的家伙,他的钱包里可能还放着绿色的门诊卡呢——如果不是来自朱丽普山,就是来自班戈的阿卡迪亚精神病医院。当然,前提是他有钱包的话。
“斯特里特先生,我可以言归正传吗?”
“请。”
“你得转移重量。就是说,你得对别人干坏事,如果你要把坏东西从自己身上去掉的话。”
“明白。”他说。
“不过,不能是随便一个什么人。古老的无名祭祀已经尝试过了,不灵验。非得是你憎恨的人。斯特里特先生,你有憎恨的人吗?”
“我可没那么疯狂。”斯特里特说道,“而且我觉得对于那些炸掉美国‘科尔号’船的畜生来说,坐监狱算是太便宜他们了,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一直——”
“正经些,否则不灵的。”艾尔韦德说道,这会儿,他又显得高了不少。斯特里特纳闷,这会不会是他服药之后产生的某种奇特的副作用。
“要是你指的是在我个人生活当中的话,那么,我没有憎恨的人。有些人我不喜欢,比如隔壁邻居登布拉太太,她老是把没盖盖子的垃圾箱放在门外,风一吹,垃圾就在我家的草坪上撒得满地都是——”
“斯特里特先生,已故的帝诺·马丁曾经说过,有时候人人都有憎恨的人。”
“威尔·罗杰斯说过——”
“他是个骗子,戴帽子时总把帽子压到眼睛四周,像个小小的顽皮牛仔。此外,要是你真的无人可恨的话,那么我们就没法做生意了。”
斯特里特仔细想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用小得连自己都辨认不出来的声音说话。
“我想,我恨汤姆·古德胡。”
“在你的生活当中,他算什么人呢?”斯特里特叹口气,“他是我自文法学校以来最好的朋友。”
片刻的沉默,然后,艾尔韦德开始放声朗笑。他绕着牌桌大步走,在斯特里特背上拍拍(他的手冰凉,手指感觉又长又细,而不是又短又粗),然后又大步走回到他的折椅边。他一屁股倒在上面,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脸色发红,顺着面颊哗哗流下的眼泪在夕阳下看起来也是红的。
“你最好的……自文法……哦,那是……”
艾尔韦德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鼻息变成了阵阵风声和号啕声,还有阵阵痉挛。
他的下颌(在这张胖嘟嘟的脸上尖得出奇)朝着一尘不染(不过正在变暗)的夏日天空,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最后,他终于控制住自己,不再笑了。斯特里特曾想到把自己的手帕给他,但还是决定不让自己的手帕接触到这个专卖延长产品的销售人员的皮肤。
“这妙极了,斯特里特先生,”他说,“我们可以做生意了。”
“哎呀,妙极了。”斯特里特说道,又朝后退了一步。
“又能活十五年,我已经感到高兴了。不过,我的车还停在自行车道里,违反了交通规则,我可能会吃罚单。”
“不用担心,”艾尔韦德说,“你也许已经发现了,我们闲聊了这么久,连个平民百姓的车子都没来过,更别说德里警察局的人了。每当我开始跟严肃认真的男女顾客严肃认真地做生意的时候,从来不会受到交通方面的干扰;我保证。”
斯特里特不安地朝四周看看。的确如此。他能听到远处威奇安姆大街上的车流声,那是开往厄普米尔山的车,可是这儿却十分清静。当然,他提醒自己,工作日结束之后,这里的交通一向不太繁忙。
可是没有任何车?完完全全没有人和车?你也许能在子夜时分指望这事儿,不过,不可能是在晚上七点半。
“告诉我你为什么憎恨你最好的朋友。”艾尔韦德说道。
斯特里特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人神智混乱。艾尔韦德说出来的任何话语都不要相信。这个想法倒让他如释重负了。
“我们小的时候,汤姆就长得比我好看,现在更是这样。他精通三项体育运动,而我唯一会玩儿、还只是玩得半吊子的体育运动就是迷你高尔夫。”
“我想不会有拉拉队为那样的人加油吧。”艾尔韦德说。
斯特里特苦笑,开始对这个话题上瘾了。
“汤姆很聪明,但在德里高中上学时一直很懒惰,所以上大学的希望渺茫。不过,当他的成绩下降得厉害、足以威胁到他的运动资格时,他就慌了。那时候,谁出现了呢?”
“你啊!”艾尔韦德喊道,“老负责先生啊!辅导他,是吗?也许还写过几篇论文吧?肯定还特意把几个汤姆经常拼错的单词写错来糊弄老师吧?”
“没错。事实上,我们上高三时——那年汤姆拿到了缅因州的体育奖——我真正是扮演了两个学生:戴维·斯特里特和汤姆·古德胡。”
“不容易啊。”
“你知道什么更不容易吗?我有个女朋友。是个漂亮女孩,名叫诺尔玛·威顿。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皮肤完美无瑕,颧骨也很好看——”
“说到这个,你就停不下来了——”
“确实是。不过,先不谈她的性感——”
“你从来没真的把她的性感放在一边吧——”
“——我爱那个姑娘。可你知道汤姆干出什么事了吗?”
“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了!”艾尔韦德怒不可遏地说道。
“对。他们俩找到我,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原委。”
“了不起!”
“声称他们就是情不自禁。”
“声称他们相爱了。”
“是啊。本能的力量啊,这件事他们自己无法控制啊,还有等等之类的借口。”
“让我猜猜看,他把她肚子搞大了。”
“确实。”斯特里特又望望自己的鞋子,想起了诺尔玛在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穿的一条裙子。裙子裁剪得刚好让下面的一圈衬裙能够飘起来。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有时候,跟詹妮做爱时,他脑子里还是浮现出那个形象。他从没跟诺尔玛做过爱,她不允许。可她却热切地为汤姆,古德胡脱下了内裤。很可能他第一次张口,她就从了。
“然后他把她抛弃了。”
“没有。”斯特里特叹息道,“他娶了她。”
“然后,和她离了婚!可能是把她打痴了以后吧?”
“比这还要糟糕。他们还是厮守着。生了三个孩子。走在百赛公园里时,他们常常手牵着手。”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了。没什么比这再糟糕的了。除非……”艾尔韦德从浓密的眉毛下面狡黠地看看斯特里特,“除非你自己的婚姻里没有爱情。”
“恰恰相反,”斯特里特说道,他被这想法给怔住了。
“我非常爱詹妮,她也爱我。在癌症期间,她对我的支持真是非同寻常。如果天地间还有和睦这等事,那么汤姆和我算是各自找到适合自己的归宿了。绝对如此。可是……”
“可是什么?”艾尔韦德既高兴又急切地看着他。
斯特里特意识到,他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没有舒张放松,而是更加拼命地往下掐。往下掐,一直掐到他感觉到血滴了出来。
“可是他偷走了她!”这件事很多年来一直在啃啮他的心,现在这秘密吼出来感觉好多了。
“确实他就这么干了,我们一向贪得无厌,不论所渴望的东西对我们是好还是坏。斯特里特先生,你说呢?”
斯特里特没有回答。他呼吸困难,像刚刚跑了五十码,或者刚刚卷入了一场街斗。
“就这些了?”艾尔韦德用友善的教区牧师的口吻问道。
“不。”
“那就全吐出来,把水泡放干吧。”
“他成了百万富翁。他不该成为百万富翁的,可偏偏他就成了。在八十年代末期——那场该死的洪涝差不多把整个镇子冲光之后不久——他开了一家垃圾公司……不过,他管它叫德里废品清理回收公司。这名字好啊,你知道的。”
“不算难听。”
“他到我这里来贷款,虽然银行里很多人都觉得不靠谱,但我还是帮他弄成了。艾尔韦德,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他弄成吗?”
“因为他是你朋友!”
“再猜。”
“因为你认为他会搞砸、赔光。”
“是的。他把所有的积蓄投到垃圾卡车上,把房产作了抵押,去买了靠近新港镇线路的一块地,做垃圾填埋场用。新泽西的流氓们拥有垃圾填埋场,那是为了洗靠贩卖毒品和卖淫得来的黑钱,也把它当成埋尸体的坑用。我认为这是个疯狂的想法,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把那笔贷款批了。他感激涕零,为此至今视我为兄弟,总是不忘告诉人们,我如何为他铤而走险。‘就像在中学里一样,戴维帮了我。’你知道吗,镇上的小孩子们现在管他的垃圾填埋场叫什么?”
“告诉我!”
“垃圾山!巨大的垃圾山!如果谁告诉我说那个垃圾山有放射性,我绝不会惊讶!垃圾上面覆盖着草皮,但是,四周竖着请勿靠近的标牌,也许在那绿色的草皮下面有只曼哈顿老鼠!它们也可能是放射性的!”
他停顿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滑稽可笑。艾尔韦德失去了理性,可是——让人惊讶的是,斯特里特自己也变疯了!起码在关于他朋友这个话题上。还有……
在癌症这个事情上,斯特里特心想。
“好,我们来理一理。你们小的时候,汤姆,古德胡就比你长得好看。他拥有运动天赋,而你却没有。你汽车后座上的那个姑娘一向把又白又滑的大腿夹得紧紧的,但是却为汤姆叉开了。他娶了她。他们至今还在相爱。孩子都很好,我想?”
“健康漂亮!”斯特里特吐了口痰,“一个结了婚,一个上了大学,一个还在中学!那个还是橄榄球队的队长呢!酷似他那个老骚货父亲!”
“是的。而且,他有钱,而你却为了一年六万美金左右的薪水,在拼死拼活地挣扎着。”
“因为给他放了这笔贷款,我得了一笔奖金,”斯特里特喃喃道,“因为我的做法显示出了远见。”
“可你实际上想要的却是升职。”
“你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虽是个商人,不过,有段时间我也是个卑微的打工仔,还没独当一面、自己单干,就被开除了。那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件事。我现在知道这些事儿是怎么回事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吗?不妨来个一吐为快吧。”
“他现在喝的是花斑老母鸡啤酒!”
斯特里特高喊道,“德里没有人喝那种摆谱的狗尿!就只有他!只有汤姆·古德胡,垃圾王!”
“他有跑车吗?”艾尔韦德平静地说道。
“没有。要是他有的话,我起码可以跟詹妮一起拿跑车绝经来开开玩笑。他开的是辆他妈的路虎。”
“我想也许还有一件事吧,”艾尔韦德说,“如果是这样,你也不妨一吐为快。”
“他没患癌症。”斯特里特差不多是像说悄悄话一样说出这句话的,“他五十一岁了,和我一样。可他还是他妈的健康得……如同一匹……马一样。”
“你也是啊。”艾尔韦德说道。
“什么?”
“好了,斯特里特先生。鉴于我治好了你的癌症,起码是暂时治好了,我可以叫你戴维了吗?”
“你太疯狂了。”斯特里特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
“不,先生,我清醒得很。不过,注意,我说的是暂时。我们的关系现在还处于‘试一试你再买’的阶段。这个阶段要持续起码一周时间,也许是十天。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我认为,他会发现你的状况有了明显好转。不过好转时间不会长,除非……”
“除非?”
艾尔韦德身子往前倾,亲密地笑了笑。
相对于他那张嘴来说,他的牙齿似乎太多了(而且太大了)。
“我时不时地到这儿来,”
他说,“通常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日落之前。”
“对。大多数人注意不到我——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上穿过,好像我压根不存在似的——但是你会来找我的,是吗?”
“要是我身体好些,我肯定会来的。”
斯特里特说道。
“而且你会给我带些什么的。”
艾尔韦德的笑容显得更灿烂了,这时,斯特里特发现一个既奇妙又恐怖的情况:眼前这个人的牙齿不光太大、太多,而且还很尖利。
他回来的时候,詹妮正在洗衣房叠衣服。
“回来啦,”她说道,“我刚还有点担心呢。一路还顺利吧?”
“还好。”他答道。他扫视了一眼厨房。
样子与往日不同了。像是梦中的厨房。于是,他开了灯,情况好些了。艾尔韦德就是个梦。
艾尔韦德跟他的诺言都是梦境。他只不过是个从阿卡迪亚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傻瓜。
她来到他身边,吻吻他的面颊。烘干机的热气把她的脸烘得红红的,看起来很漂亮。她其实已经五十了,可显得很年轻。
斯特里特心想,他死后,她的日子可能还很长。他想,梅和贾斯汀兴许还会有个继父。
“你气色不错,”她说,“看上去有点血色了。”
“是吗?”
“是啊。”她朝他莞尔一笑,可这笑的背后隐藏着痛苦。
“趁我叠剩下的衣服的时候,过来跟我说说话吧。这活儿真够乏味的。”
他跟着她,站在洗衣房的门边。他知道,站着比帮忙好。她说过,他连块洗碗布都叠不好。
“贾斯汀打电话来了,”她说,“他和卡尔都在威尼斯,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他说,他们的出租车司机说得一口很好的英语。现在正在参加舞会呢。”
“不错啊。”
“不把诊断结果告诉他们,你做得对,”
她说,“你做得对,是我错了。”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
她朝他皱皱鼻子。
“他非常期待这次旅行。不过,等他回来,你就必须得说了。梅要从斯尔思港过来参加格蕾茜的婚礼,正好可以趁机会跟她也说说。”格蕾茜就是格蕾茜·古德胡,汤姆和诺尔玛的长女,卡尔·古德胡——贾斯汀的旅伴——排行老二。
“到时候看吧。”斯特里特说。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放了只呕吐袋子,可他已经一点儿也没有要呕吐的感觉了。他有点想吃东西,好多天来,他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的,对吧?这只是一点点心理暗示罢了,会逐渐消退的。
“就像我的发际线一样。”他说。
“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
“哦,说到格蕾茜,诺尔玛打电话来了。她提醒我,说星期四晚上,轮到他们请我们在家吃饭了。我说我要问问你,但是我也跟她说了,你在银行忙得要命,要工作到很晚,忙些坏账之类的东西。我想,你不想见他们。”
她的嗓音和从前一样平淡镇定,可是,突然间,她哭了起来,眼睛里充满泪水,就像故事书描绘的一般,眼泪顺着面颊啪嗒啪嗒地滚下来。爱,在婚后多年,已经变得平淡乏味,可现在,爱在他胸中一下子汹涌起来,如同在早年的岁月中一样新鲜,那时,他们俩在科斯索斯街寒碜的公寓里过日子,有时在客厅地毯上做爱。他走进洗衣房,把她手中的衬衫接过来,抱住了她。她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她说,“我们会挺过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挺过去,但是我们肯定能挺过去的。”
“是的。我们就从周四晚上跟汤姆和诺尔玛一起吃饭开始吧,就像往常那样。”
她抽出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你要告诉他们?”
“扫了吃饭的兴致?不。”
“你能吃吗?不会……”她把两个指头放到紧闭的嘴唇上,鼓起腮帮子,一副呕吐的鬼脸扮相,惹得斯特里特咧嘴笑了。
“我不清楚星期四情况会怎样,不过,现在我想吃点东西了。”他说,“不介意我给自己弄个汉堡包吃吧?或者,我去麦当劳……给你带份巧克力奶昔……”
“我的上帝啊,”她说道,然后擦了擦眼睛。
“奇迹。”
“准确地说,我不会称之为奇迹。”
汉德森医生星期三下午对斯特里特说,“不过……”
自从斯特里特在艾尔韦德先生的黄伞下面和他一起讨论生死问题以来,两天过去了。现在,距离斯特里特和古德胡一家共进晚餐还剩一天时间,这次聚会地点在古德胡家,斯特里特有时候把那地方想成是垃圾砌成的房子。眼下的谈话不是在汉德森医生的办公室进行的,而是在德里家乡医院一间不大的诊疗室。汉德森试图说服他放弃核磁共振检查,告诉他核磁共振成像不在他的保险范围之内,并说检查结果肯定会让他失望。可斯特里特坚持要做。
“不过什么,罗德?”
“肿瘤好像缩小了,而且你的肺部似乎清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结果。其他两位医生也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更重要的是——这话就咱俩私下说说——核磁共振相关的技术人员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些技术人员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他们认为可能是机器本身出了故障。”
“不过,我倒是感觉良好,”斯特里特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求做这个检查的原因。那也是出了故障吗?”
“你还吐吗?”
“有过两三次,”斯特里特实话实说道,“不过,我认为是化疗反应。顺便说一下,我要求暂停化疗。”
罗德·汉德森蹙了蹙眉头。
“这样做很不明智。”
“一开始同意做化疗才是不明智的,我的朋友。你说,‘对不起,戴维,你死亡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你没机会说情人节快乐了,因此,我们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往你身体里下满毒。化疗的感觉很可能比我用从汤姆·古德胡垃圾填埋场找来的淤血给你注射还要糟糕。’当时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说,好吧。”
汉德森看起来有点生气。
“化疗是最后的、最大的希望——”
“别他妈的放屁了。”斯特里特一边说,一边温和地咧嘴笑笑。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一直沁人肺的底部,感觉好极了。
“癌症凶的时候,化疗并不适合病人,只会增加病人的痛苦。这么做,只是为了待到病人死的时候,医生和亲人对着棺材互相拥抱,说‘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这么说未免太刻薄了。”汉德森说,“你知道,这个病容易反复,知道吧?”
“你对肿瘤说去吧,”斯特里特说,“对再也不存在的肿瘤说去吧。”
汉德森看看斯特里特的影像,这些影像在诊疗室显示屏上以二十秒的间隔闪闪晃晃,叹了口气。影像显示良好,连斯特里特也知道,但是这些影像似乎让他的医生不开心。
“放松,罗德。”斯特里特轻轻地说,就像梅或者贾斯汀小时候丢了或弄坏心爱的玩具时他的口气。
“倒霉事会发生;有时,奇迹也会发生。这是我在《读者文摘》上面读到的。”
“根据我的经验,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汉德森拿起笔,敲敲斯特里特的病历资料,最近三个月,资料一下子多了很多。
“万事总有头一回。”斯特里特说道。
星期四晚上;夏日夜晚的黄昏时刻。
垂落的太阳把红彤彤、梦幻似的光芒照射到三块修剪精美、上水浇灌、风景如画的草坪上,汤姆·古德胡冒失地管它叫“旧式后院”。
斯特里特坐在天井里一张草坪椅子上面,听到詹妮和诺尔玛往洗碗机里装东西时碟子发出“啪啪”的声响和她们俩的笑声。
院子?这不是院子,是购物频道迷关于天堂的构想。
甚至还有个喷泉,喷泉中央站着个大理石做的孩童。不知什么原因,这光着屁股的胖娃娃(在撒尿,肯定)最让斯特里特感到光火。他肯定这是诺尔玛的主意——她重新回到大学里拿了个通识教育学位,捣鼓出这么个半吊子古典名堂——不过,在这儿,在美轮美奂的缅因州傍晚的落日余晖里,见到如此景色,而且知道它的存在正是汤姆垃圾垄断的结果……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到这,垃圾王就走了进来,左手手指间夹着两瓶正在冒汗的花斑老母鸡啤酒。汤姆,古德胡身材颀长而笔挺,穿着件开颈牛津纺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清癯的脸庞被夕阳照耀着,很像杂志里做啤酒广告的模特。斯特里特脑子里似乎已经看到了广告:要过好日子,就喝花斑老母鸡。
“既然你漂亮的妻子说她开车,那就喝点吧,我想你也许会喜欢来瓶新牌子的。”
“谢谢。”斯特里特拿了瓶子,靠到嘴边喝起来。不管是不是装腔作势,这啤酒味道还真不错。
就在古德胡坐下的时候,橄榄球运动员雅克布端着一碟奶酪和饼干出来了。他双肩宽阔,英俊潇洒,和从前的汤姆一样。
可能有很多拉拉队员向他投怀送抱,斯特里特心想,可能非得他妈的用棍子才能把她们打跑。
“妈妈说你们可能喜欢吃这个。”雅克布说。
“谢谢你,你要出去?”
“就一会儿。和几个伙计们扔扔飞碟,玩到天黑,然后做功课。”
“待在路这边玩。因为垃圾又多了,那儿有毒藤。”
“哦,我们知道。初中时,丹尼被毒藤感染过,当时情况太糟了,他妈妈以为他得了癌症呢。”
“哦!”斯特里特说。
“孩子,回家时开车要小心,别显摆你的车技。”
“放心吧。”这孩子用一只胳膊抱抱他父亲,毫不做作地吻了吻他父亲的面颊,这让斯特里特感到沮丧。汤姆不仅仅身体好,还有个漂亮老婆,一个滑稽好笑的撒尿胖娃娃,一个英俊潇洒的十八岁儿子,他和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出去前还和他父亲吻别,而且竟然一点也不做作。
“他是个乖孩子,”古德胡一边看着雅克布跑上台阶,一边满心欢喜地说,“学习刻苦,成绩好,不像他老子。幸运的是,我有你这个朋友。”
“我们俩都有福气。”斯特里特说道,笑眯眯地把一点法国产的布里奶酪放在一块饼干上,然后把它放到嘴里。
“看到你吃东西我好过些了,老兄,”
古德胡说,“我和诺尔玛还纳闷,你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呢。”
“我很好。”斯特里特说完,又喝了些美味(当然也昂贵)的啤酒。
“不过,我前面一直在掉头发。詹妮说这让我显得更消瘦了。”
“那事女士们倒不必担忧。”古德胡说,然后用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捋捋,他的头发和十八岁时一样还是满满实实的,也没长一根白头发。顺心的时候,詹妮·斯特里特看起来还能像四十岁的人,但是在渐渐下山、红彤彤的夕阳里,垃圾王看起来像三十五岁。他不抽烟,喝酒从不过量,还在一家与斯特里特任职的银行有生意往来的健身俱乐部锻炼,那家俱乐部的费用斯特里特可付不起。他家的老二卡尔目前和贾斯汀,斯特里特在欧洲,他们俩旅行花的是卡尔·古德胡的钱。当然,这些钱其实都是垃圾王的。
哦,拥有一切的人,你的名字叫古德胡。
斯特里特心想,冲老朋友笑笑。
他的老朋友也冲他笑笑,用自己的啤酒瓶颈碰碰斯特里特的酒瓶。
“生活真美好,不是吗?”
“非常美好,”斯特里特附和道,“天长,夜爽。”
古德胡扬扬眉。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自己杜撰的,”斯特里特说,“不过说得倒也不错,不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把我许多愉快的夜晚归功于你。”古德胡说,“我脑子里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老兄,我的生活都要归功于你。无论如何,美好的那部分都归功于你。”
“哪里啊,你是靠自我奋斗获得成功的。”
古德胡把声音压低,保密般地说起来:“想知道真实情况吗?女人造就男人。《圣经》上说,‘谁能找到好老婆?因为她的身价超过红宝石。’这话有点道理。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事儿。”
斯特里特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抵御的冲动,想把啤酒瓶摔碎在天井的砖头上,然后用凹凸不平、还泛着酒沫的瓶颈戳进老朋友的眼睛里去。然而,他笑了笑,又抿了口啤酒,然后站起身来。
“我想我需要上厕所了。”
“啤酒不能买卖,只能租赁。”古德胡说道,接着放声大笑,好像是他自己发明这句话似的。
“失陪。”斯特里特说道。
“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斯特里特走上台阶的时候,古德胡在他后面喊道。
“谢谢,”斯特里特说,“老兄。”
他关上厕所门,把锁扣推进去,开灯,然后——平生第一次——打开了别人家的药柜门。他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令他无限高兴:一管男土专用的染发产品。还有一些处方药瓶。
斯特里特心想,把药放在客人用的厕所间的人实在是自找麻烦。倒不是有什么轰动性的东西:诺尔玛服哮喘药;汤姆正在服高血压药——阿替洛尔——还使用某种皮肤膏。
阿替洛尔药瓶里的药只剩一半了。斯特里特取出一粒,把它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冲了冲厕所,然后就离开了,感觉像个刚刚从陌生国家偷渡过来的人。
第二天晚上,天空乌云密布,但是乔治·艾尔韦德依旧坐在黄伞下面,还是在观看便携式电视上的《新闻内幕》。内容与歌星惠特尼,休斯顿有关,说她签署了一份巨大的新录制合同不久之后就离奇地体重骤降。艾尔韦德用又短又粗的手指头一扭开关,掐掉了这个谣言,微笑着看看斯特里特。
“戴维,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真的?”
“真的。”
“还吐吗?”
“今天没有。”
“吃东西了?”
“狼吞虎咽。”
“我想你已经做了检查。”
“你怎么知道的?”
“一名不折不扣的事业有成的银行家当然会这么做。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有一刻,斯特里特想走开。然而,他还是把手伸进身上穿的便服夹克衫的口袋里(就八月份而言,今晚凉飕飕的,而他的身体又很单薄),拿出一块小小的方形餐巾纸。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递给牌桌对面的艾尔韦德,他打开了纸包。
“啊,阿替洛尔。”艾尔韦德说,然后把药片放到嘴里吞了下去。
斯特里特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慢慢闭上。
“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艾尔韦德说,“如果你干像我这样高度紧张的活儿,你也会有血压问题的。唉,不说这个了,你不会想知道这些。”
“然后呢?”斯特里特问。即便穿了夹克衫,他还是感到冷。
“然后?”艾尔韦德显出吃惊的样子,“你开始享受你十五年的健康生活。也可能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谁知道呢?”
“我生活得幸福吗?”
艾尔韦德做出一副坏兮兮的表情。要不是因为斯特里特在这表情背后看到了冷酷和沧桑,估计还会觉得好笑。就在那一刻,他确信乔治,艾尔韦德干这生意已经好久了。
“幸福不幸福全在于你自己,戴维。当然,还有你的家人——詹妮、梅和贾斯汀。”
他告诉过艾尔韦德他们的名字吗?斯特里特记不清了。
“主要还是孩子们吧。有句古话,大意是:孩子是父母的人质,可事实上是孩子们把父母当成了人质,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们当中某个人可能在某个偏僻的乡间马路上遇上致命的或者致残的事故……成为令人心力交瘁的疾病的受害者……”
“你是说——”
“不,不,不!这不是什么道德故事。我是个生意人,不是《黑夜煞星》故事里的人物。我说的就是,你的幸福掌握在你手中,以及你最近、最亲的人手中。要是你认为我在二十年后将会出现,把你的灵魂收集到我发霉、陈旧的笔记本里,那么,你最好再想想。人类的灵魂已经变成贫乏和透明的东西了。”
斯特里特心想,他这么说就像跳了很多次、发现葡萄确实够不着的狐狸一样。
不过斯特里特不想这么说。既然交易已经完成,他现在想做的就是离开此地。但是他还是有点犹豫不决,不是因为他想问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的问题,而是他知道他必须得问。因为这里没有什么馈赠礼物这样的事情。斯特里特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在银行里从事买卖,他明白什么是精明、划得来的交易;或者说,他能闻到,一种微弱的、令人不爽的臭味,像是烧焦的航空燃料。
就是说,你得对别人干坏事,如果你要把坏东西从自己身上去掉的话。
可是偷了一粒高血压药片不算做坏事吧?算吗?艾尔韦德,与此同时,正在使劲儿把大雨伞收拢。伞一收好,斯特里特就观察到一个有趣又让人沮丧的情况:伞根本就不是黄色的,而是灰灰的,如同天空。夏天差不多结束了。
“我的大多数顾客完全满意,非常愉快。你想听到这句话吧?”
是的……又不是。
“我感觉得到你有个更相关的问题要问,”艾尔韦德说,“如果你想得到答案,就不要绕弯子,直接问出来。要下雨了,趁没下雨前,我想躲起来。我这年龄最不需要的就是支气管炎。”
“你的车呢?”
“哦,这就是你的问题吗?”艾尔韦德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他两边的面颊消瘦,没有一丝胖墩墩的样子,两个眼睛在眼角处往上翻,眼白在那里变黑,成了让人不舒服的——是的,真是这样——癌症般的黑色。他看起来像全世界最不令人开心的小丑。
“你的牙齿,”斯特里特愚蠢地说,“是尖的。”
“说出你的问题,斯特里特先生!”
“汤姆·古德胡会患上癌症吗?”
有一刻,艾尔韦德嘴张得老大,然后开始咯咯地笑。笑声呼哧呼哧的,含糊不清,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像只琴音行将消逝的汽笛风琴。
“不,戴维,”他答道,“汤姆·古德胡不会患上癌症的。不是他。”
“那么,是谁?谁?”
艾尔韦德用鄙夷不屑的眼神扫视着斯特里特,那份鄙夷让斯特里特的骨头都感到发虚——好像骨头里面被某种毫无疼痛、但是腐蚀性极强的酸啃出了洞眼。
“你管那么多干吗?你恨他,你自己说过的。”
“可是——”
“你只管看,等,享受。把这个拿去。”
他把一张名片递给斯特里特。名片上面写的是非宗教派别儿童基金,还有位于开曼岛上的一家银行的地址。
“避税天堂,”艾尔韦德说,“你把给我的钱,也就是你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存在那儿。要是你骗我,我会知道的。那时候你会痛苦的,伙计。”
“要是我太太知道后问长问短怎么办?”
“你老婆有个人支票本。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看。她信任你。我说的对吗?”
“嗯……”雨点击打着艾尔韦德的手和胳膊,成烟雾状后,发出咝咝的声音,斯特里特望着眼前这一切,一点也不吃惊。
“是的。”
“当然我是对的。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从这里离开,回到你老婆身边去吧。我肯定她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的。把她带到床上去。把你凡人的鸡巴插到她那里去,假装她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你不配得到她,不过你运气好。”
“要是我想反悔呢?”斯特里特喃喃道。
艾尔韦德僵硬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凶残的牙齿。
“不能反悔。”他说道。
那是二零零一年八月,距离双子塔倒塌还不到一个月。
十二月份(事实上,同一天威诺娜·芮德因为在商场偷盗而被逮捕),罗德里克·汉德森医生宣布,戴维·斯特里特身上的癌细胞全部消失——而且还说,这是真正的现代奇迹。
“对此,我没有任何解释。”汉德森说道。
斯特里特倒有解释,不过,他还是保持了沉默。
他们的谈话是在汉德森的办公室里进行的。在德里家乡医院的诊疗室里,也就是斯特里特曾经看过自己奇迹般被治好的身体影像的地方,诺尔玛·古德胡坐在斯特里特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并不乐观的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当医生告诉她,左乳房的肿块确实是肿瘤,而且已经扩散到淋巴结上的时候,她毫无知觉地听着——要多平静有多平静。
“情况不妙,不过,也不是毫无希望。”
医生说道,把手伸过桌子去握诺尔玛冰凉的手。他笑笑,“我们想马上就开始对你进行化疗。”
第二年的六月份,斯特里特终于得到了晋升。梅·斯特里特被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研究生院录取了。作为庆祝,斯特里特和妻子一起在夏威夷度过了被推迟了很久的假日。他们做了很多次爱。在毛伊岛的最后一天,汤姆·古德胡打来电话。
电话线路不好,而且汤姆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消息还是传了过来:诺尔玛过世了。
“我们马上赶回去。”斯特里特许诺道。
他把消息告诉詹妮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瘫倒在宾馆床上,双手掩面哭泣。斯特里特躺在她身旁,紧紧地抱住她,心想:反正,我们正好也准备回家了。虽然他对诺尔玛的死有点伤心(对汤姆也有些同情),可好的一点是:他们躲过了令人厌恶的蟑螂季节。
十二月份,斯特里特把一张一万五千美元的支票寄给了非宗教派别儿童基金。
他把这笔钱算成纳税申报单上的扣除金额。
二零零三年,贾斯汀·斯特里特在布朗大学上了优秀学生名单,而且,他发明了一个名叫“菲多走回家”的游戏。游戏的目标是,把你放出去的狗从购物大楼领回家,在这个过程中,你要避开许多坏蛋司机、从十层阳台坠落的杂物,还要避开一些丧心病狂、自称是杀狗奶奶的老女士们。对斯特里特来说,这个游戏听起来像是玩笑(贾斯汀跟他们说游戏是有讽刺意味的),但是游戏公司看了一眼之后就给他们这位潇洒英俊、幽默风趣的儿子支付了七十五万美元,购买了版权。版税另算。
贾斯汀给父母买了两辆丰田探路者越野车,分别是粉色女士款和蓝色绅士款。詹妮哭着,抱着他,说他是个傻气、冲动、大方、出类拔萃的孩子。斯特里特把他带到洛克斯酒店,给他买了瓶花斑老母鸡啤酒。
十月份,卡尔·古德胡在爱默生学院的室友上课回来时发现,卡尔面朝地板躺在他们合住的公寓的地板上,他给自己烤制的奶酪三明治还在煎锅里冒着烟。虽然才二十二岁,可他却患有心脏病。会诊的医生们诊断说,他患有一种先天性心脏缺陷——心壁单薄之类的——但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卡尔没死;他的室友及时赶到,而且懂得心肺复活救治的方法。可是,因为缺氧,这位不久前才和贾斯汀·斯特里特一起游历欧洲的聪明、英俊、矫健的年轻人变得和他之前患病的时候差不多,走路踉踉跄跄的。他有时候神智不太清楚,离家一两个街区(他已经搬回家和他那痛心不已的父亲一起生活)就会迷路,而且话也说不清,只能发出含糊其辞的嘟嘟声,这声音只有汤姆听得懂。古德胡给他雇了个看护。那位看护负责给卡尔进行康复训练,帮他换换衣服,还带他两周进行一次“外出远足”。最常见的“外出远足”就是到冰淇淋店去,在那儿卡尔总会买上一只开心果冰淇淋,然后弄得满脸都是,看护会耐心地用湿巾帮他把脸擦干净。
詹妮不再和斯特里特一起到汤姆家吃饭了。
“我受不了,”她坦言道,“倒不是卡尔蹑手蹑脚走路的样子让我受不了,也不是他有时候尿裤子——而是他的眼神,好像他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却不大记得自己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我不知道……他脸上总有满怀希望的表情,那表情让我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玩笑。”
斯特里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因此他和老朋友(没有诺尔玛做饭,现在大多数时候就是吃外卖了)一起吃饭的时候经常思考这话的含意。他喜欢看着汤姆给他残疾的儿子喂饭,他也喜欢看着卡尔脸上满怀希望的表情。那种表情像是在说,“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梦,马上我就会醒来。”詹妮说得对,这是个玩笑,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个好玩笑。
假如你真的思考过这件事的话。
二零零四年,梅·斯特里特在《波士顿环球报》找了份工作,宣称自己是美国最幸福的女孩。贾斯汀·斯特里特创作了“摇滚之家”,一直畅销到“吉他英雄”问世,才被人们淡忘。那时,贾斯汀已经转到了名叫“随心所愿”的音乐谱曲电脑项目。
斯特里特本人被任命为自己所在银行的分行经理,并有传言说他以后可能担任地区级职位。他把詹妮带到坎昆,在那里,他们度过了极其美好的时光。她开始管他叫“我的亲”了。
汤姆公司的会计私吞了两百万美元之后,人间蒸发了。随后进行的会计审查显示,生意已经摇摇欲坠,似乎那位老不死的会计多年来一直在蚕食着公司。
蚕食吗?斯特里特读到《德里新闻》上的这则故事时心里在想,更像是在某个时段对公司进行大口啃啮。
汤姆看起来再也不像三十五了,而是像六十。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不再染发。斯特里特看到汤姆染过的头发下面还没白,倒是高兴;他的头发有点像艾尔韦德的雨伞合起来时的颜色,灰灰的,没精打采,就和坐在公园长凳上喂鸽子、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头发颜色差不多。还是把它叫做失败者专有发色吧。
二零零五年,橄榄球员雅克布没去上大学(靠他得到的全额运动员奖学金本来可以去上的),却去了他父亲那濒临破产的公司做事,遇到了一位姑娘,结了婚。
那姑娘人长得小小的,皮肤黝黑,热情奔放,名叫凯梅·多灵顿。尽管卡尔·古德胡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大喊怪叫,咯咯笑个不停,唠叨不休,尽管古德胡的长女——格蕾茜——离开教堂时,在教堂的台阶上踩着了自己的裙子,绊倒了,腿上有两处摔断了,斯特里特和他妻子还是一致认为,婚礼仪式很精彩。从婚礼开始到格蕾茜绊倒之前,汤姆·古德胡看起来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很开心。斯特里特不会吝啬给他一点快乐。他觉得就是在地狱,人们偶尔也会呷口水的,即使这么做的目的只是让你更深刻地体会口渴的痛苦滋味。
小夫妻去了波利泽度蜜月。我想老天一直在下雨吧,斯特里特心想。可是老天没有下雨,不过,雅克布因为急性胃肠炎和不停拉肚子把一周大部分时间耗在了一家寒碜破旧的医院里。之前他只喝瓶装水,可是后来忘记了,用自来水刷了牙。
“妈的,都怪我自己。”他说。
八百多美军士兵在伊拉克牺牲。那些可怜的孩子。
汤姆·古德胡开始痛风,后来腿瘸了,开始用拐杖。
那年,给非宗教派别儿童基金的支票金额特别大,不过,斯特里特毫不吝啬。
施予要比被施予更有福气,所有的精英人士都是这么说的。
二零零六年,汤姆的女儿格蕾茜患了脓溢病,牙齿全掉光,嗅觉也丧失了。在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也就是在古德胡和斯特里特两家每周聚餐的时候(这回就两个男人;看护带卡尔“外出远足”了),汤姆·古德胡泪流满面,失声痛哭。他不再喝花斑老母鸡啤酒了,改喝孟买蓝宝石酒,这回喝得酩酊大醉。
“我搞不清楚,到底倒了什么霉,”他啜泣道,“我觉得自己像……说不清……像倒霉的约伯!”
斯特里特抱住他,安慰他。他告诉老朋友,乌云总是滚滚而来,不过,它们迟早会滚滚而去的。
“是啊,可这些乌云在这里的时间真他妈够长的了!”古德胡哭喊道,然后用握紧的拳头重重击打在斯特里特的脊背上。
斯特里特并不介意,因为他这位老友不如从前那么强壮有力了。
查理·辛恩,托利·斯百林,还有大卫·哈塞尔霍夫都离婚了,但在德里,戴维和詹妮·斯特里特却为庆祝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办了个派对。派对临近尾声的时候,斯特里特陪着妻子从外面回家。他已经安排了燃放烟火。除了卡尔·古德胡一个人之外,所有人都在鼓掌。卡尔也尝试过,可手就是拍不到一起。最后,这位昔日爱默生学院的学生放弃了拍手,而是用手指着天空,大喊大叫。
二零零七年,基弗·萨瑟兰因为酒后驾车被指控,坐了大牢(这不是头一回了),格蕾茜,古德胡·迪克森的丈夫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身亡。当时,安迪·迪克森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醉鬼把车驶进了他的车道。好消息是,那位醉酒驾车的不是基弗·萨瑟兰;坏消息是,格蕾茜·迪克森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她丈夫为了节约开支,早已终止了自己的人寿保险。格蕾茜搬回家去,跟她父亲和弟弟卡尔住在一起。
“照他们家的运势,那孩子生下恐怕会是畸形。”一天晚上,斯特里特跟妻子做完爱之后,躺在床上说道。
“嘘!”詹妮震惊地喊道。
“要是你把它说出来,它就不会变成真的了。”斯特里特解释道,很快这对儿就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那一年给儿童基金的支票是三万美金。
斯特里特写支票的时候,没有丝毫心疼。
格蕾茜的孩子出世的时候,正值二零零八年二月暴风雪肆虐的高潮期。好消息是,孩子没有畸形;坏消息是,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死因是该死的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格蕾茜——无牙、无丈夫、无嗅觉——坠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斯特里特认为,这反倒说明她还有理智。要是她四处乱转,打着口哨说,“别担心,快乐起来。”他倒会建议汤姆把家里所有的锐器锁好。
一架载着“闪光-182”摇滚乐队两名成员的飞机坠毁了。坏消息是,四人死亡;好消息是,尽管其中一位成员不久也会离世,实际幸存下来的摇滚乐队成员可以重组……
“我冒犯上帝了。”汤姆在一次聚餐的时候,两个男人现在把这样的聚餐称为属于他们自己的“单身汉之夜”。斯特里特从卡拉妈妈店里买来通心粉,把碟子擦得千干净净。汤姆·古德胡几乎碰都没碰他的晚餐。另一个房间里面,格蕾茜和卡尔正在观看《美国偶像》,格蕾茜一言不发,那位爱默生学院的前高材生却在大声喊叫,呱呱说个不停。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我已经冒犯上帝了。”
“别这么说,因为这不是真的。”
“你又不知道。”
“我知道,”斯特里特坚定地说,“你刚才说的全是胡话。”
“谢谢你这么说,朋友。”汤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泪珠顺着面颊流下。一颗泪珠在没刮胡子的下巴悬了一会儿,然后“叮当”一声掉进了没动过的通心粉里。
“感谢上帝,保佑雅克布。他没事儿,这些日子在波土顿的一家电视台上班,他妻子在布利甘妇女医院里做会计。每过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和梅见见面。”
“好消息。”斯特里特诚心诚意地说,希望雅克布不会以某种方式害了他女儿。
“你还来看我。我理解为什么詹妮不来了,我不会为此嫉恨她,可是……我盼望着这些夜晚,它们把现在跟从前的岁月连在了一起。”
是啊,斯特里特心想,从前你拥有一切,而我患了癌症。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说,然后用自己的双手握紧着古德胡的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我们是朋友,一直到永远。”
二零零八年,那是怎样的一年啊!操他妈的!中国举办了奥运会!克里斯,布朗和蕾哈娜成了亲密的一对儿!银行倒闭!股市崩盘!十一月份,美国环保署封了垃圾山,那是汤姆收入的最后来源。针对那些跟地下水污染和非法倾倒医药废物有关的情况,政府阐明了其诉诸法律的意向。《德里新闻报》暗示,甚至可能会采取刑事措施。
斯特里特经常在傍晚时分沿着哈里斯大道的支路驾车外出,寻找那把黄伞。他不想讨价还价;他只想找他扯扯牛皮。但是他再也没见到过那把伞,或者伞的主人。
他感到失望,但是并不惊讶。做交易的人就像鲨鱼,非得不停地移动,否则就会死。
他写了张支票,把它汇到了开曼岛上的那家银行。
二零零九年,克里斯·布朗获得了格莱美大奖之后,把他的头号亲妞儿打得半死。几个星期之后,前橄榄球员雅克布·古德胡——在妻子从他的夹克衫口袋里发现一件女人内衣和半克可卡因之后——把自己那位热情奔放的妻子凯梅打得半死。妻子躺在地上一边哭喊,一边骂他婊子养的。
于是,雅克布用叉子刺进她的腹部。刺完后,他马上就后悔了,拨打了911电话,可是,伤害已成事实:他刺破了她胃部的两块地方。后来他告诉警察,关于当时的情况,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他失去意识了,他说。
法院给他指派的律师太傻了,连个保释金减免也没帮他搞定。雅克布,古德胡向他父亲求助,可他父亲连自己的供暖账单都无法支付,哪里还谈得上给虐待妻子的儿子提供高昂的律师费?古德胡又向斯特里特求助,他还没说几个字,斯特里特就答应了。他还记得,雅克布毫不做作地亲吻他父亲面颊的样子。而且,帮他支付诉讼费用使斯特里特有机会向律师询问雅克布的精神状况;据说,他内心受到愧疚的煎熬,情绪非常低落。律师告诉斯特里特,这孩子可能会服刑五年,其中,三年有望缓期执行。
服完刑,他就可以回家了,斯特里特心想,他可以跟格蕾茜和卡尔一块儿看《美国偶像》,要是这节目还在播的话。有可能,那时还会在播。
“我有保险。”一天晚上,汤姆·古德胡说道。他体重减了许多,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他还患上了牛皮癣,总是不停地抓胳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又长又红的印痕。
“如果我觉得可以把事情弄得像一场意外事故,我就自杀。”
“我不想听到类似的话,”斯特里特说,“情况会好转的。”
六月份,歌星迈克尔·杰克逊翘辫子了。
八月份,卡尔·古德胡也去世了,被一块苹果哽塞而死。本来他的看护可以实施海姆利克急救法救活他的,但是因为十六个月前资金短缺,那位看护早就离开了。格蕾茜当时听到了卡尔“咯咯咯”的声音,不过,她说,她以为“这不过是他平时的胡言乱语罢了”。好消息是,卡尔也有人寿保险,虽然只是个小保单,但是得到的保险赔偿足够把他葬了。
葬礼过后(汤姆·古德胡整个过程都在哭泣,靠着他的老朋友撑住身子),斯特里特突然有了出手大方的冲动。他找到了基弗·萨瑟兰的工作室地址,寄给他一个匿名戒酒会的宣传册,东西可能会直接被扔到垃圾堆里去,他知道,不过,你永远也说不准。有的时候,可能出现奇迹。
二零零九年九月初,一个炎热的夏日傍晚,斯特里特和詹妮开车来到顺着德里机场后头延伸的马路上。栅栏外围的沙砾广场上已经没人做生意了,于是,他把自己精美的蓝色探路者泊在那儿,搂着他深爱的妻子。太阳像个红红的球体,在往下坠落。
他转向詹妮,发现她在哭泣。他把她的脸转过来,朝向他,神情庄重地吻掉了她的眼泪。这令她笑了起来。
“怎么啦,亲爱的?”
“我在寻思着古德胡一家子呢。我从没见过哪家人运气会这么背。仅仅是背运吗?”她笑了,“更像是倒了大霉啊。”
“我也没见过。”他说,“不过,倒霉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在孟买袭击中伤亡的一名妇女怀孕在身,你知道吗?她两岁的孩子还活着,但是,被打得险些丧命。还有——”
她把两个手指头放到嘴唇上。
“嘘,别再说了。生活并不公平,我们知道。”
“可生活是公平的!”斯特里特急吼吼地说道。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他脸色红润,很健康。
“就看看我吧。曾经有段时间,你根本不会认为我能活着见到二零零九年,对不对?”
“是的,可是——”
“还有我们的婚姻,依旧跟橡树门一样牢不可破。或者,我错了?”
她摇摇头。他没错。
“你已经在给《德里新闻报》撰稿了,梅在《环球报》搞出大名堂了,我们的儿子二十五岁就成了大腕。”
她又开始笑了。斯特里特心里感到高兴,他不喜欢看到她忧郁的样子。
“生活是公平的。在盒子里面,我们同样摇摇晃晃了九个月,然后就是骰子滚动。有些人连续得到七。有些人不幸,得到的是蛇眼。世道就是这样。”
她用双臂搂着他。
“我爱你,亲爱的。你看起来总是那么乐观。”
斯特里特耸了耸肩头。
“平均定律偏向乐观的人,所有银行家都会这么说。最终,凡事都会平衡。”
机场上空,金星进入视野,在渐渐变蓝的苍穹下闪闪放光。
“许一个愿吧!”斯特里特说道。
詹妮笑了,摇摇头。
“我祈愿什么呢?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
“我也是。”斯特里特说。不过,旋即,他双目坚定地凝视着金星,心里祈愿着要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