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我感到不满多少也是因为我比大家差劲的原因,譬如我太胖、跑的不够快、足球踢的不好、生性胆小、不敢在上课中举手发言之类的。功课虽然在中等以上,却不是构成受欢迎的要素。数学课时老师一如往常指名我来解题,老师的内心深处好像只要让我解不开问题感到难为情就好了。事实上,他指派给我的问题都很难,但因为那一次的前天有彻底做了预习,我顺利地解出答案。

“正雄今天自以为脑袋比别人都聪明。”老师开玩笑似的说。班上的同学则因为老师揶揄的表情而捧腹大笑。

原本在我心中因解开高难度问题的成就感顿时变得微不足道。即使在课业上表现得不错,也没有人会为我感到高兴。漫画中的主角通常会是个功课不好、而在运动方面是一个万能而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一个班级里面能够成为中心人物并不是会念书的孩子,而是擅长取悦大家或者具有领导能力的人。之前教过我的老师们真正喜欢的也不是只会念书,对其他事情却一筹莫展的孩子,而是虽然在课业上有些问题,但总是表现得精神奕奕且活活泼泼的孩子。

以前我喜欢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即使是上体育课时骗人说我绊到他脚的桥本也会跟我玩,我还曾经去过他家玩电动。他是个好人,而且我能够体谅他在体育课时说谎的心情。任何人受到众人的期待却不能满足大家时,一定都会把责任推给别人以彰显自己的无辜,所以桥本在情急之下才会那样说。班上的其他同学虽然都不跟我说话,但是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二宫也鲜少跟我讲话了,那应该不是真心采取的行动,因为其他人都对我避之惟恐不及,四周的状况使得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若一个人跟我亲近,就会被班上的人孤立,所以才必须跟我保持距离。二宫本来是一个体贴的女孩子,去年我一个人被强迫去打扫兔房时,她还因为看不过去而主动来帮我。

大家其实都不是坏人,所以就算拒我于千里之外,也无法令我憎恨他们。老师为什么不断地找我麻烦呢?一开始我单纯地以为他讨厌我,可是念过历史之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理由——江户时代,农民的生活很辛苦,大家都累积了非常多的不满。当这种不满的情绪爆发时,农民们就会武装起来攻击领主的屋舍。而日本有一种人被称为“贱民”或者“非人”,他们的身份地位比士农工商还要低阶,不能享有各种权利,被强迫在具有差别待遇的环境当中生存。当权者借着制造“贱民”、“非人”这种身份地位比农民还要低的阶层,促使农民转移对他们的不满,向下发泄情绪,或者让农民借着这种地位比自己还要低的人们来获取安心感。也就是说,“贱民”或者“非人”是当权者为了支配民众而特别制造出来的身份。

上课时听到这种说法时,我内心非常地惶恐,思量这些必须靠制造规则以拭去心中不安的人,以及无法消除内心不满的人的心态。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人们活着却对各种事情感到恐惧,怀抱不安,企图守护自己。为了让忐忑不安的感情获得舒缓,人们刻意地把某个人塑造成被嘲笑的人。

我想我是这间教室里的低层阶级。将大家的不满都朝向我,老师就不会有受到班上同学批判的情况,也可以维持他个人的声誉。

会让老师不悦的对象总是我,班上的同学可以不用担心被老师骂到哭出来。因为有一个比不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坏小孩,所以他们的自尊都不会受到伤害。虽然大家都没有明明确地说出口,但是他们一致了解到我是班上身份最低微的人。

老师在上社会课时,一边告诉大家我在前面提到的历史内容,一边指责差别待遇是么地不应该。听课的同学们看着教科书上写着低层阶级的人们所过的残酷生活,脸上都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心情变得好难过,手不能抑制的颤抖着,几乎没法呼吸,回神时发现小绿就站在旁边。小绿的存在对我来说已是理所当然,所以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他把脸凑了过来,满是伤痕的绿脸就近在眼前,穿了几层线绳的上下嘴唇没办法张开,些微的空隙让口中的黑暗看起来像个洞窟,呻吟声从里面发了出来。他发的声音不具任何意义,是一种痛苦挣扎的叫声。一只眼睛充满了悲哀的感情,看着坐在椅子上思索自己的存在的我,实际上不存在的他哭泣着。此时我终于冷静地理解到小绿是我的幻觉这件事。

大家似乎理所当然认为我是最低阶层的人。上体育课之前,身为体育小组的我必须负责把垫子抬出来。

“正雄,你去搬。”

体育小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但是大家都认为只有我该去做事,他们只在一旁嬉戏。于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拿出上课的道具。我必须用拖的才能移动沉重的垫子,费了好长的时间,因此体育课都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把道具都准备好。

“笨蛋!动作快点啦,又要被骂了啦!”同样担任体育小组的杉本看到我还没有将垫子准备好,又气又急地说。

其实就算没有准备好,大家也不担心会挨骂。因为老师怒吼的对象一定只针对我,大家都为自己能免于责骂一事感到安心,而且再度理解到佐佐木正雄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笨小孩。

我不喜欢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每当妈妈问起在学校里的事情,我只能想象一些愉快的事情、编一些谎言让她安心,这也让我觉得很难过。所以,某天我在一楼的走廊上叫住了羽田老师。当时是课程都已结束的傍晚,其他学生都回家了。找老师讲话真的让我很害怕,可是不这样做不行。

“老师……”我从老师背后叫住他。

高大细长的身体看起来就像要顶住走廊的天花板。老师回过头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好漫长,我极力忍住想逃命的恐惧感。老师停下脚步,慢慢地往后转,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我。

“搞什么?原来是正雄啊?”老师以开朗的声音说道,脸上盈盈地笑着。

一年级的小朋友们背着书包,对女老师打招呼,走过我跟羽田老师身边,脸上的笑容澄净如蔚蓝明亮的天空。看书包就知道他们都是一年级的小朋友,才刚买两个月左右的书包,形状还像箱子一样方正。当一年级的小朋友们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双手拿着一叠纸的女老师也走进教职员办公室了。只剩傍晚柔和的阳光和蒙上阴影的窗框留在走廊上。人渐渐变得稀少的寂寥校园,今天也如同往常笼罩着冷冷的气息。

看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羽田老师原本眯成细细的眼睛恢复了常态,嘴角仍然浮着笑意,视线却宛如观察着昆虫似的在我整个人身上游移,我有一种被针刺穿的感觉。

“我有话想跟老师说……”

“现在?在这里?”老师问道。

我点点头。一开始还不知道该何说起比较好……心中存着某种疑惑,最后鼓起勇气试着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老师。

“我觉得只有我老是惹老师生气……”

然后把每天几乎痛苦得让我难以忍受的感觉告诉老师。我希望获得跟大家一样的待遇,不奢求老师绝对不能生气,希望老师只在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时候才发怒。实在没办法当着老师的面把之前想到的事情全部都说出来。虽然有点支支吾吾的,但大致上还是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羽田老师摆出一副认真听我说话的样子,好几次甚至附和我的话,就像学生找老师商量时仔细聆听的态势。当我说完话时老师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羽田老师微微将身体蹲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也就是说,正雄是希望我不只是骂你,要连大家一起骂?”

一开始我搞不懂老师的意思。当我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时,心中一盏希望之灯就像被关掉了开关,瞬间封闭于绝望的黑暗当中。

“你认为只有你惹老师生气是不公平的事情?”

不是的……我摇着头快哭出来,很想甩开老师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逃开,但是他的手指头不让我逃跑似的深深地陷进我的肩头,我害怕自己的骨头可能被他压碎了,惊恐地抬头看着老师的脸。羽田老师一脸无辜,一副正在温柔地开导我的表情。老师看看周围的走廊没有其他人,便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走进不远处的物理教室。不祥的预感让我不想跟着进去,但是老师却强迫我走进去。物理教室里没有人,只有傍晚的落日余晖。教室里整齐地摆放了几张安装有瓦斯燃烧器的桌子,墙上挂着一些优秀学生于去年暑假所拍摄的照片——那是蝉从蛹羽化蜕变的瞬间。

老师走进教室立刻锁上了门。封闭的物理教室连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鞋子摩擦地毯发出宛如小鸟啼叫声音传进耳里。我以为老师又要骂我,两腿不停地发抖。可是又觉得被老师发现我心中的恐惧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于是整张脸都涨红了。

“正雄认为只要自己没事,其他人被骂都无所谓。你真是一个自私得只想到自己的坏孩子。”老师站在我的正前方,像开导小孩子了解大道理似的说。我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师。突然,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粗暴:“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之前温柔的语气顿时消失无踪,我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打了一巴掌,瞬间吓得缩起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复诵着老师的话:“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不是我真正的意思,但是物理教室中只有我跟老师,我因为害怕也只能依言行事。

“老师不是因为讨厌正雄才生气的。都是因为你脑筋太笨老是出错,所以我才生气的。”老师很遗憾似的说着。

“是。”我只能这样回应。

“我没有看过像你这么乖戾的学生,所以有点惊讶,也许有时候是骂得太过份了,可是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老师再度将手搁在我的肩膀上。这一次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我,宛如告诉我别想逃。老师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张大脸凑到我的眼前来,我无法将视线中移开。脑海中浮起一个明显的影像,只要我稍微一动,就会被狠狠地痛揍一顿……所以我连动都不敢动。

“说‘我是个坏孩子’。”老师说。

“我是个坏孩子……”

“再一次!”

我不断不断重复眨低自己的话,不这么做会让老师不高兴,害怕老师发怒的我只要能让他心情好转,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老师是个大人,身体庞大,力道又强。物理教室中,眼前俯视着我的羽田老师是绝对的强者。“我是坏孩子。”复诵了一阵子之后,还必须告诉自己不同的话。“我比大家都差。”、“我跟蛞蝓是一样的。”、“我的头脑比蚯蚓还差,我是猪……是猪……”、“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下,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我是一个大笨蛋,不如死掉算了。”、“我个性阴郁,运动又差,所以交不到朋友。”、“总之,我就是差劲,所以今后我也没办法像大家那样活着。”我在老师的命令下复诵这些话各二十遍。

反复做发音练习似的说完这些话之后,我的脑子深深地产生了自己比其他人都差劲的想法,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我的脑袋整个都麻痹了,觉得老师骂我是应该的。联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想得到“吓人巧克力”,还会从妈妈的皮包里偷钱,真是一个坏孩子。只因为我也想要拥有宝贵的吓人贴纸,拥有大家没有的贴纸,就可以让朋友对我别眼相待。为了享受这种优越感,我从妈妈一直放在厨房椅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皮包偷了钱。也许妈妈早就发现了,她是不是了解一切后还选择原谅我?我真是一个可耻又邪恶的坏孩子啊。

我开始不知不觉这样认为,心中充满了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的罪恶感。大家对我避之惟恐不及是正常的。老师要我持续复诵这些话,然后他走出了物理教室。只剩我一个人了,却依然感到老师监视的眼神,于是乖乖地不停地念着那些句子。不知道这样子持续多久,太阳渐渐西沉,没有开灯的物理教室开始笼罩暮色,我一个人站在教室中央,有种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生物的感觉。小学的校园在学生回家之后就像一只屏住气息的巨大生物,我站在里头不断说着眨低自己的话,都没有发现到自己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