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胆小鬼,时常为鸡毛蒜皮的事胆颤心惊。直到小学三年级还不敢一个人半夜起来尿尿。橱柜的小细缝也会让我感到害怕,当我想象着把门稍微打开一点点细缝,就会有一张脸从橱柜的阴暗处窥探着我,便根本没办法安心,除非把门紧紧地关上。其实我一直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幽灵的存在,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处于恐惧之中。

我最近才渐渐发现自己可能比其他孩子都要胆小。春假的某个星期天,我跟几个朋友踩着脚踏车到学校旁边的超市买东西,买一种叫做“吓人巧克力”的东西。这种零食里头有赠送贴纸,男孩子们很流行收集这种贴纸。我们之所以可以骑着脚踏车跑到超市,原因是“吓人巧克力”在一般商店非常难买到,这种热门商品一摆上货架,没有多久就会被店家附近的小孩子们抢购一空。

我有一个朋友叫道雄,他妈妈在学校旁边的超市上班。从他母亲那边得知星期天早上十点左右会进一批“吓人巧克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家决定到超市大肆采购。

终于,我们如愿以偿地得到想要的零食。

“阿姨,谢谢您。”

一个朋友对在超市工作的道雄妈妈道谢。

他的语气听起来跟她很亲近似的。

穿着超市制服的道雄妈妈报以微笑,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你好啊,正雄。”

我心想着跟人家道谢,可是却迟迟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难为情,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以为自己是很怕生的人,除非是亲近的人,否则根本没办法好好跟对方说话,也没办法跟第一次交谈的陌生人四目相对。所以面对道雄的妈妈,我只是低头不语离开超市、跨上脚踏车。这是我们一贯的活动模式。妈妈曾经谈到每当我们集体活动时,整条街上就会看到一长排的脚踏车,简直像飙车族一样。

我踩着脚踏车,心中想着刚才没有向道雄妈妈道谢的事情,很后悔自己当时那样的反应。

朋友们都毕恭毕敬地道谢,我却什么话都没说,一定会被当成没礼貌的孩子。

我们在公园里将买来的零食打开,确认里头赠送的贴纸,这些种类繁多的贴纸为“吓人贴纸”。购买零食的时候是密闭的包装,没办法辨识里头贴纸的种类,因此看到“吓人贴纸”有一种类似赌博的乐趣。

“万岁!”一个朋友惊叫着,把袋子里的贴纸拿给我们看。那张贴纸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的光芒,是一款很难收集得到的宝贵贴纸。随后朋友们相继把零食丢进垃圾桶——大家都是为了收集赠送的贴纸才会买零食的,至于袋子里的巧克力则会连看都不看就丢掉,我也跟着他们这么做了。我不知道原因,但就在当时却发现自己比别人胆小的事实。

我的每个朋友都敢抬头挺胸对任何人说话,面对陌生人时也可以大声地打招呼,表现出无所谓惧的模样,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还没吃过的零食丢进垃圾桶里。虽然我也做了同样的事,但是每次都感到害怕。

我觉得丢掉事物是非常不好的行为,大家却好像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感到心惊肉跳的只有我一个人——如果被朋友们知道我为这种事情感到不安,很可能会遭到讪笑,所以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我就读的小学位于市郊,四周有很多田地和荒地。我家两旁的道路都是田地的小径,经过栽培草莓的塑胶温室、穿越城镇唯一的国道之后就是小学的所在位置。我们上学的途中经常可以看到正飞溅着泥灰的农耕机。

有一次我坐住在隔壁城镇的阿姨的车子上时,她说:“这一带真的是乡下啊。”

在那次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住的地方是乡下。所以听到她这么形容时,一方面感到意外,另一方面觉得受到伤害,因为在我们班上,“乡下”这个字眼多半是在嘲笑对方……

春假结束,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早上,我和道雄一起上学。

冬天的寒冷让皮肤几乎都要裂伤,进入四月的天气则暖和很多。然而早上的寒风依然让人冷到直发哆嗦,我们一边抖着身体一边往学校的方向前进。放春假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背过书包,如今背上的沉重感让我感到既怀念有讨厌。“听说这学期的导师是第一次当老师。”道雄说。

我就读的小学,全校师生加起来只有两百人左右。随着学年度的变化,我和道雄升上五年级,因为没有重新编班,今年我们继续在同一个班级念书。

“那他还很年轻喽?”我问道,道雄微微地歪着头。“听说大学才刚毕业。”道雄解释。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很难想象。

我和道雄从幼稚园时期就一起长大,塑胶模型是我们经常聊的话题。

“没有等漆干了之后就涂上第二层,颜色真的没办法那么漂亮。”这是他常说的话。

每次我在家帮塑胶模型上色时,爸妈都会抱怨色彩喷漆的味道难闻。而道雄家很宽敞,所以我经常去他家做塑胶模型的上色步骤。通常我们会先用喷漆上色再用老虎钳将零件剪下来,不上色的话,成品会变成可怕又无趣的白色塑胶模型。

抵达学校之后,我正想将鞋子放进上学期使用的室内鞋箱,却发现里面已经放了别人的鞋。“正雄,不对啦!那是四年级的鞋箱耶。”道雄提醒我。

我忘记了自己已经升上五年级,还想把鞋子放进三月之前使用的室内鞋箱里。教师当然也换了,五年级的教室在去年使用的四年级教师旁边,所以我也差一点误闯四年级的教室。当天早上我虽然没有出什么错,却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搞错,导致心中开始产生恐惧,一想到被低年级学生用手指着嘲笑的景象,便不自觉的脸色铁青。

新教室总是给人一种陌生的新感觉。被学生长期使用的教室在不知不觉中墙上会变得越来越热闹,上面会贴上美术课的图画和书法课的四字成语。可是第一天上课看到的新教室却极杀风景,墙上只挂着一个简单的圆形时钟。教室换了,使用的桌子也不再是以前熟悉的那一个。刚走进教室当下,真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才好,经过我仔细观察,发现大家都气定神闲地坐在四年级时所安排的座位,于是我也跟着落座。学校的桌子成双成对地并排,通常会让一个男生搭配一个女生坐在一起上课,在新学期的一开始会抽签决定座位的顺序。从今天起又是一个崭新的学期,所以一定会重新抽签。教室里闹成一片。基本上我不喜欢上学,春假的结束让我有一种走到人生尽头的感觉,心情上有点阴郁。不过受到大家兴奋的气氛影响,我多少轻松了一些。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心中也渐渐充满对新学期之初的期待感。

当羽田导师打开教室的门走进来,大家顿时停止了喧闹,教室回归于寂静。同学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开口说话。羽田老师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身材清瘦而高挺。声音非常洪亮清澈,态度沉稳,看起来不像刚当上老师的样子。

“各位同学好。我成为老师的时间没多久,有很多事情不懂,但是我希望能跟大家相处愉快。”老师用中规中矩的字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羽田光则”,接着开始自我介绍。他的兴趣是运动和露营。

“我在大学时是足球队的成员。”老师这么一说,在男孩子之间立刻掀起一小群一小群的骚动,我也喜欢足球,但是大家都那么热衷,所以没有办法对老师产生格外尊敬的感觉。不过羽田老师看起来的确像是踢足球的选手。我记得四年级上体育课的时候经常踢足球。我的体形有点胖,体育并非我擅长的科目,不过我还是喜欢足球。举例来说,体育课如果必须练习跳箱时,我很清楚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然而踢足球只要湿度地追着球跑、做出踢球的样,就让人有一种参与游戏的感觉。当然,我害怕失败,有时候难免会出现“球不要滚到我这边”的想法。话虽如此,踢足球也比马拉松跑最后一名要好得多。

羽田老师跟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虽然一开始的气氛确实有点尴尬,可能对羽田老师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接下班导的工作,还不知道该怎么跟我们相处的关系吧?而对学生而言,也有同样的问题。

羽田老师教导的第一堂课是国文课。老师先翻开国语教科书,闲聊了几句后,开始朗读教科书。班上的同学都静静地听老师讲课,对羽田老师为了取悦大家而刻意说的笑话几乎没什么反应。因此,老师在讲台上偶尔会不知所措地低声自语,像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但这种隔阂在休息时间就减少了,当时羽田老师在教职员办公室里,几个男生在教室里乱踢足球,结果打破玻璃窗。大家以为羽田老师一定会暴怒,打破玻璃的那几个男孩子也有挨骂的心理准备,可是老师并没有对他们发脾气。

“还好没有受伤。老师以前也常做这种事。”

他只是简单地提醒大家,以后不可以在教室里踢足球。这件事情之后,羽田老师的形象在男学生心中有了转变,觉得他跟其他大人不一样,是一个容易沟通的老师。

羽田老师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会发影印稿给我们,内容类似学年报,写着老师的想法和班上的现况等。影印稿最上头的标题标示着“五年级生时报”几个字。

“新的导师也挺认真的。”妈妈看着我带回家的“五年级声时报”时说了这样一句。羽田老师写的专栏很有意思,家里的人都会轮流阅读。

某天,老师带金鱼来教室。他将养鱼的水缸放到教师后头。

“为什么是金鱼呢?”道雄看着水缸喃喃说道。

“为什么不是狗或猫呢?”我出神地看着水缸中持续冒出的气泡说,猫比金鱼可爱多了。

“一定是因为猫狗太吵了。”

“这样啊?不会叫的生物才可以吗?”

“比拉雨应该也不错吧?”道雄说完,盈盈笑着。

我听说比拉鱼是一种热带鱼,又叫做食人鱼,会袭击人类,似乎很符合男人的心态。我望着在水缸中缓缓地摆动着鱼鳍的金鱼,心想如果能加入饲育小组就好了。照顾金鱼的饲育小组是分派给全班同学的工作中最轻松的。

羽田老师很受学生的欢迎。男同学都会在午休的时间和老师一起玩“足球棒球”。所谓“足球棒球”就是用足球代替棒球的棒球运动,投手投出足球,打者则用脚将球踢出去。队伍按照体力和体型大小分成红队和白队两组,重点在于平衡两队的实力,避免战况一面倒的情况产生。所以当我们班比赛足球时,也会分成红队和白队来对战。在“足球棒球”方面,老师也是强劲的高手,所以有老师的队伍就必须把运动神经比较好的孩子分到对战的另一组。

老师踢出去的球飞得好高好远。踢过足球的人果然不同凡响,脚下功夫的确一流。球越过退出球场最后面的守备球员的头顶时,所有的男孩子都张大了嘴巴,愣愣的看着球飞走。轮到老师踢球时,几乎每次都踢成全垒打。不过运动神经比较好的孩子都分派到另一队,所以比赛往往呈现白热化。总之,羽田老师跟班上的男同学已经完全打成一片。虽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同样存在,打闹起来却像喜欢足球的男孩子和他们喜欢的选手一同玩乐般。老师融入了班上同学的生活当中,就像熟悉的好朋友。在曾经担任过我们导师的老师中,羽田老师是第一个让大家感到如此亲近的老师。

可是我几乎没有跟老师谈过话,因为我不懂足球,能和人聊天的话题顶多是漫画或电动,再不然就是塑胶模型,而这些话题好像都跟羽田老师没有交集的感觉。在班上一点都不起眼的我,老师也许连有我这个学生在教室里面都不知道吧。

我非常恐惧“老师”这类人,试着回想之前几任的导师,却始终想不起他们的脸孔,一点记忆都没有,自己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尝试和他们亲密地谈话,他们才没有留在我的印象当中吧?我和老师交谈时总是非常地紧张,我觉得和老师讲话是很失礼的事情,于是很少跟老师交谈。心中莫名其妙地认为只有发生事情的时候才能主动找老师讲话,除此之外的时间是不能主动攀谈的。所以我好羡慕那些能透过足球跟老师轻松谈话的同学。如果我能跟羽田老师变成好朋友该有多好啊!老师说话时总是笑容满面,让大家感到很愉快。老师四周有一道明亮而令人愉快的光环,所以如果老师能跟我聊聊漫画或电动,一定会很好玩吧?

四月的某天,羽田老师到我家来做家庭访问。妈妈因为有机会见到被广为传颂的羽田老师,前一天就一直显得乐不可支。连就读国中的姐姐都想知道羽田老师的模样,因为我一直吹嘘羽田老师跟某个足球选手长得很像,所以姐姐就要求妈妈说:“如果老师来了,帮我拍几张照片,求求你啦!”

羽田老师按下玄关的门铃,来到我家了。

“欢迎您,老师。”

妈妈跟老师笑容满面地在玄关处互相寒暄。我不禁感到很难为情。老师跟妈妈站在一起的感觉好奇怪。也许是因为住在乡下的关系吧?别人常说我们家很宽敞,老师在前往客厅的走廊途中也说:“很宽敞的房子啊。”其实老师根本不是在夸奖我,我却莫名地感到有点高兴。

我将装了麦茶的杯子放在托盘上,送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师面前。这是妈妈前一天交代我的工作,也许他是想借此彰显我是一个家教良好的孩子吧!

“正雄在学校还乖吗?”妈妈问老师。

我坐在妈妈旁边,紧张兮兮地听着他们对话。我不喜欢这样的空间,很想逃离客厅、回到房间去看漫画,可是我没有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的勇气。

“有时候畏畏缩缩的,不过倒是很认真。”老师这样回答。

我鲜少在上课时举手发言,老师也指出了这一点,其实我不一定不知道答案,只是依照我的个性,即便知道答案,也没有胆量举手发言,极度害怕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且万一是以为知道答案,自信满满地举手抢答而结果是错误的,我一定会因为原先大有自信的关系,反而认为自己更难为情、更失败,这样岂不是太丢脸了?每次老师在讲台上提问时,我只会在脑海中描绘着种种失败的模式,紧张得汗水直流,根本没有勇气举手发言,因为只要一举手,大家的目光就会集中在我身上。我害怕面对众人的目光,觉得大家都期待看到我的失败。

“老师,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我们家的正雄。”妈妈恭恭敬敬的低下头,目送羽田老师离去。

“我就此告辞了。”

羽田老师坐进停在我们家停车场的黑色汽车,跟我挥手道别,我好高兴。老师担任我们班的导师已经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当中,我跟老师还是很生疏,顶多交谈过两三句话,而且是在教室一片喧闹当中、老师在和大家交谈时顺口说的话。可是老师对我挥着的手却不同于那种意义,对我而言是带着亲密感的动作。我目送老师的汽车缓缓远去,为家庭访问顺利结束一事松了口气。

“老师真是好人。”当天吃晚饭时妈妈这样对我说。

“啊!我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长得帅吗?”姐姐追问着妈妈。

妈妈说老师很像一个现在颇有人气的艺人,姐姐更拉开嗓门直嚷后悔。

“下次小野的老师也会来家庭访问,到时候你端茶上来就可以看到老师了。”

我们一家有五口,除父母之外我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小野小我两岁,就读国小三年级,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跑步很快。兄弟之间有如此大的差异或许也算稀奇吧?小野前几天过生日时候跟妈妈要的礼物是棒球手套。讨厌所有运动的我便无法理解这样的选择。

“可是小野的老师是个女的啊!”姐姐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