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放着几台红灯明灭不定的仪器,用木板搭建的墙,使它看起来像装修过的实验室,肖克和理惠子掉下来的地方,正是这个实验室顶部的通风口。

肖克夺下了理惠子的枪,放开了她,没有武器的警察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理惠子摸了摸颀长白皙的脖颈,确信自己得了自由,立刻询问:“你是什么人?”问话同时,她闪避到一旁,双手反扣在破损的仪器平台边缘,似乎想摸一件趁手的武器,面色警惕,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和你一样,想知道答案的人。”肖克环顾四周,这些仪器四散纷乱,不时蹿出火花和青烟,显然也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这竟然是一个以废旧码头作遮掩、设施齐全的隐秘地下基地!肖克和理惠子也不知道自己身在地下多少米,理惠子只知道,自己掉下来的地方叠着五层集装箱。

房间内还有一名非战斗人员的尸体,门外走廊上也有一具,下楼梯的扶手上挂着一具,都穿着制服,但只是普通工作服,不是防化服,说明这个地下基地不是什么生产生化病毒的实验室。电子仪器很多,肖克查看了工作台,电脑的硬盘被取走,服务器更是被彻底破坏,这像是一个什么巨型工程的监控室,或是某种操作室。

理惠子也在打量这个地下基地,这不是一辆战术指挥车或是十几名士兵那么简单的事,要造这么一个地下基地,所需的人力物力非同小可。这座基地的原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攻击他们的又是什么人?这个将自己劫持的男子又是什么来头?

理惠子看到了门上的EMZ标志,久居日本的她马上联想到核标识,难道这里竟然是一个核工厂?

肖克在废纸篓找到一些没有经过碎纸机的东西,是一条长长的窄纸带,上面有无数针眼小孔,机器码,“撤离!紧急撤离!”,肖克哑然,自己居然毫不费力就读懂了纸带上的信息。

正准备起身,肖克发现了工作台下方倒贴着一个半球形的物体,发出和那些仪器一样的闪烁红光。定时炸弹!自己早该想到,没理由将这么大一个破绽留下来,肖克凑近看清时间,还有五分钟倒计时!

不再犹疑,肖克将纸篓中的纸带揉做一团放入口袋,拉了理惠子就走。

“你想干什么!”理惠子霎时做出反抗,抬肘就要横击肖克面部,同时大腿一抬,膝盖冲着肖克小腹就过去了。肖克大手一撑,挡住了理惠子手肘,同时腰腹后弓,避开了膝盖,另一只手抓着理惠子手腕发力一扯,理惠子就是一个踉跄,这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小妞毕竟还是没肖克力大。

“不想死就跟我走。”肖克将理惠子拽出房间,指了指门墙贴着的那个半球体。这个半球体约莫有成人手掌大小,表面是黑色哑光漆,有一个电子计时器,红色的数字平稳地闪动。

“定时炸弹!他们想炸了这里!”理惠子惊呼。

肖克松手,一言不发,下了楼梯,穿过一条小巷,从一个偌大的电子控制室对穿过去,又发现一枚定时炸弹,理惠子松了口气道:“还好不多。”

肖克皱眉:“秃鹰三系,大号单兵定时引爆弹,混合猛炸药,爆破当量是同等重量TNT的5—6倍,这是最先进军用级的,足够把你能看见的地方夷为平地。外壳整体封装,贴墙一面有压力感受器,一撬就引爆,除非以极小的震动将贴了定时炸弹的墙面挖个洞,否则别想拆卸。”这里没有安全逃生通道图,没有管线布控图,这个地下基地比他预想的还大,五分钟内未必能找到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他们经过了一排好似宿舍的房间,八九具尸体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

“事实上,”肖克停顿了一下,“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当走过这片宿舍后,肖克发现他们又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电子操作大厅,四五条通道不知道通往哪里,肖克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番,飞快地得出了结论。

炸弹引爆前,他们找到出口的几率小于百分之三十。

肖克将理惠子带到一个不大的房间一角,不再前行。理惠子诧异道:“为什么不走了?炸弹就快爆炸了!”

“基地太大了,剩下的时间不够我们找出口。”肖克冷淡地回答。

“那怎么办?就在这里等死吗?”理惠子略有慌乱。

肖克不说话,来到墙角,敲了敲,证实了自己的眼力,特殊处理过的防水层,他站起身来命令道:“去找些柔软的东西,越厚越好。”

理惠子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肖克想做什么,却见肖克抬起自己手腕,另一只手抓住理惠子的手腕:“对时间,还有一分三十秒,一分三十秒之后必须回到这里!”说完不再理会理惠子,径直选了个方向离去。

理惠子返回宿舍区,可是里面的被褥竟然不多,这估计是个恒温基地,员工盖的最厚的也只是薄毯。

当理惠子抱着一米来高的被褥回到先前的房间时,发现肖克还没回来,她又开始担心肖克会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不过她很快看到了肖克,见这个大汉皱着眉头,似乎对自己找来的东西不是很满意,理惠子试着解释:“我只找到这些,你……”她想问肖克找到了什么,却吃惊地发现,肖克做出两手叉腰的姿势,事实上是一左一右,拖了七八具尸体过来。

理惠子这才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原本空荡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十几具尸体,在墙角叠成一团,这显然已经是那家伙第三趟出去取尸了。

“只要堆叠得当,他们可以为我们卸去大量的冲击力。”肖克丝毫不觉得对死者有何不敬,在墙角堆起三层尸垫,在上面铺上毛毯,看起来像一个沙发,再用工作台的台面靠墙角搭了个三角形空间,台面上再铺三层尸体,最后将一个两米来高的文件柜压在尸体上。

肖克示意理惠子躲进三角形空间的毛毯里去,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抱了两具尸体将洞口堵上,再将背包挪至身侧,他们胸前和背后都是一尺来厚的毛毯,毛毯外是三层尸垫,再外面是坚硬的墙体和文件柜。

理惠子躲好之后四周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不甘的心跳,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感到这种异样的紧张和害怕。她向肖克靠了靠,感受到那坚实的臂膀,心下稍安,若是待会儿自己要死了的话,有个人陪着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得多。

两个人就在这漆黑的环境中安静地等待,仿佛在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

爆炸如约而至,理惠子感到了剧烈的震动,她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肖克的胳膊。炙热干燥、带着铁屑的火药味充斥着鼻腔。撞击不是一次,而是源源不绝地滚滚而来,仿佛有一头闻到血腥的巨兽,发现了藏身在此的二人,拼命地想要冲进来,每一次撞击和震颤的余波都让理惠子全身跟着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理惠子以为自己将要窒息崩溃时,肖克猛地一脚踢开他们前方的遮挡物。微弱的火光照亮房间,理惠子发现那个文件柜彻底卷曲变形,几乎被压成一块铁皮,前方的尸体统统不成人形,血水浸染了半尺厚的毛毯,她开始庆幸自己还有呼吸。

肖克看着墙面的裂隙,巨大的水压将海水压得迸裂入室内,但墙面依然没有坍塌,用力敲了敲,只听得实心岩的回响,不知道墙厚多少米。

“我们还活着。”传来理惠子激动的声音。

“活不了多久了。”肖克返身走向门口,“通风井塌了,电机也已彻底毁坏,氧气越来越少,海水会充满这里,我们很快就会窒息死在这里。”自苏醒后一贯冷漠的肖克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多话?

“你一定有办法出去,对吧?”理惠子不知为何,对这个刚接触不到十分钟、明显处于敌对关系的男子竟然产生了盲信心理,这个高大冷酷的男子身上有一种黑二郎不具备的男人魅力。

“不确定,走一步看一步吧。”肖克掂了掂背包,感受着蜘蛛雷独有的分量。他取出一支手电来,光源充足,两人开始在爆破后的建筑废墟内寻找出路。

集装箱上,黑二郎趴在洞口喊了几声,没有回音,随后他又扔了块石头下去,听了听回声,感觉下面很深,没敢贸然跳下,正焦虑地找不到别的入口,就感到了地动山摇,接着是巨大的轰鸣声,海潮翻涌,理惠子掉下去的入口也有浓烟和厚重的粉尘激射而出,良久不消。

黑二郎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再次来到洞口,里面像火山口一样烟尘翻滚。理惠子多半活不成了,黑二郎心中一阵哀伤,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远处传来的马达声惊扰,是支援部队来了吗?

不,不对,黑二郎看见远处有几盏巨大的探照灯,不是汽车,他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轰鸣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终于停在了近处,是七八辆山地摩托,虽然停下了,但车手轰油门的声音一直没停,“呜嗡……呜嗡……”和“突突突突……”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无数怪兽在低沉地咆哮。那些车手清一色的黑色皮衣,黑色皮裤,黑色头盔,黑亮的钢靴。

黑二郎在暗处偷瞄了一眼,是哪个帮派的成员吗?不,不可能,这些家伙肩上全挎着自动步枪,腰间别着手枪和一枚枚硕果般的手雷,其中一个像拎电锯一样随手拎着六管的M134迷你机炮,缠在肩上和腰上的弹带使他看起来像个移动杀人机器;还有那个家伙,那背上的巨型长条方盒,那是四管装的无后坐力单兵火箭吧?若说是帮派成员这未免也太嚣张了。

其中一辆山地摩托车手环视了一下四周,掀动了头盔上某个按钮,与远处进行着卫星通讯:“我是清理者7号,山鹰清理小队已经入场,没有发现目标,三号监控基地已经被爆破拆毁,等等,目标的坐标在移动,他应该在爆破废墟里面,他还活着,我们通过地下管网进入废墟。”

远方一处制高点,也有两名同样装束的黑皮衣男子,其中一名半跪盯着前面的电子望远镜;另一人趴着,架着巨大的巴姆雷特。夜视望远设施中,黑二郎鼻尖上的汗都看得清清楚楚。

“灰鹰,这里是高山鹰,有个偷窥者,是名警察。要清理掉么?”那名半跪的监测员汇报着,另一名狙击手镜筒里的十字准星始终瞄着黑二郎的太阳穴。

山地摩托车手不屑地朝黑二郎藏身处瞥了一眼:“是个小人物,不用理会,完成任务要紧。出发!”

“呜嗡……呜嗡……”山地摩托车手们像风一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只留下尾尾青烟,车灯如虹。黑二郎惊出一身虚汗,大气不敢出,虚脱般瘫软地背靠着集装箱站立,自己好像卷入了不得了的事件中。

爆炸后的基地内,到处都是裸露的钢筋与混凝土,臂粗的电缆,还不时有残留的火花闪过,肖克和理惠子仿佛置身于某个史前怪兽的腔肠之内。

虽然没有安全逃生通道图,但肖克认准一条,跟着管网走,这些电缆与管道总得有来处,不可能凭空产生。

不知穿过多少坍塌的废墟,从一个房间的破墙钻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则是整个人缩进一小节被炸塌掩埋的通风管道,匍匐前行。

他们一直在向下行,空气越来越潮湿,水越来越多,肖克和理惠子已经三次从没顶的海水中泅过,从一个房间潜游至另一个房间,努力地寻找着逃生的出路。

一路上要小心那些尖锐的钢筋,还要拨开那些破碎的肢体,不时有某个人头带着半个被掏空的胸腔从你眼前飘过,和这些比起来,稍显冰凉的水温就不算什么了。

“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我们能不能出去啊?”理惠子嘴唇有些乌青,在冰凉的海水中泅游潜行数百米之后,趁着冒头呼吸的空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此刻她对肖克的信心已不如爆炸余波刚过时那么足了。

“你可以不跟着我,自己找出路。”对这个半途意外加入的女警察,肖克并没多少怜悯之心,自己已经有一堆困惑与麻烦了,他并不认为这个看起来精明的女警能帮助自己解决多少麻烦。

理惠子嘟着嘴说了声:“小气鬼。”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肖克身后,在这样的环境中,死亡已经显得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死前一个人的孤独和空寂。若是自己和这个大块头分开,百分百会死在这里,只要一想到死前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满目的废墟和一地碎尸,理惠子就不寒而栗。

“喂!”又找到一个离开水面、可以稍微歇脚的地方,理惠子不堪忍受沉闷,挑起话头,“我叫樱井理惠子,我的朋友叫我惠子,你叫什么名字?”她一点也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

肖克没有理会,检查着装备,背包的防水性很好,这些军工产品质量真的很可靠,自己究竟来这里做什么?这个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通缉犯?”没有得到肖克的回复,理惠子开始自顾自地找寻答案,却没想到一语中的,若金子小姐的死亡曝光,肖克自忖自己十有八九会成为通缉犯。

“间谍?”肖克低估了理惠子的想象力和死缠烂打功夫,“杀手?一定是金牌杀手!”虽然没看过肖克出手,但理惠子就是这么认为,这归功于女性的直觉。

“知道吗,我在警视厅全国精英擒拿格斗大赛上得过奖的,但是你先前捉住我的那下,我就没来得及反应。”

“喂,难道你喜欢别人就这样叫你?”理惠子嘟哝着,“真是个冷漠粗鲁又没礼貌的家伙。”

肖克紧盯着方才注视的地方,水位上升了两个毫米,他冷冷道:“这是倒扣密闭空间,你产生的呼吸商正越来越大,想活久一点,少说话。”

理惠子整个儿愣住,不知呼吸商为何物。肖克已经站立起来,背着行囊的黑色剪影愈发高大:“如果你有力气问东问西的话,应该准备好了这次潜游吧,走吧。”

扑通一声跳下水,冰寒刺骨,理惠子只能拼命跟上前面那巨大的发光体,肖克嘴里咬着手电,强光笼罩他身前数米。

这一次潜游时间最长,前方出现了一座庞然建筑的黑影,肖克仰头,头顶的水色透亮,有空气,肖克上浮。

破水而出,理惠子贪婪地大口呼吸,随意一瞥,却看到那个大家伙露出的半个身影,像个巨大的钢铁怪物,不禁呆住:“那……那是什么!”

肖克有些郁闷,恨道:“贯流式发电机组,这个基地自己发电。”

“咦?也就是说,你带错路了?”理惠子记得,肖克是跟着电缆排布走的,没想到人家自己发电,结果就走到了发电机面前。看着这个一贯冷漠的大个子吃瘪,心中竟然有点小得意。

“不完全是,这个机组利用潮汐能发电,我们距离外围已经很近了。走吧。”肖克朝另一个方向游去。

“嘿,出口在这边吧,你走错啦!”理惠子大喊。

“现在是涨潮!”谁说出口一定要在海上,涨潮时越靠近坝门水的冲力越大,根本无法穿过,只有远离坝口才有法脱身,这个地下机组要利用潮汐发电,必须还要有一个与外界相通的接口。

不过肖克没想到,巨大的爆炸将这个深藏地底的坝体也震塌了一片,水流越来越急,肖克与理惠子就像被冲进管道的蚂蚁,被湍流带着身不由己向内冲去。

半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型天井,这就是电站与外界相通的地方,但他们根本停不下来,天井只是一晃而过,他们被卷入更深的黑暗。

前方出现了岔道,肖克本想和理惠子就此各走各路,没想到理惠子水性很好,在这样的湍流中也能控制方向,紧紧跟在肖克身后。

跌瀑一般的水流中,爆破震塌的钢筋水泥建筑如刀削斧劈,尖锐嶙峋的怪石横在水中,裸露的钢筋臂粗尺长,以这样的冲速撞上去不说粉身碎骨,被捅个对穿却是没有问题。

幸亏理惠子跟上来了,两人将手紧紧相握,在激流中相互拉扯推攘,以此借力避开一次次险情。

流速渐缓,肖克终于找到一处浅洼上岸,但仍然身处黑暗,拧开手电,眼前有数根巨大的水泥立柱,电光上移,竟然照不到顶,宛若置身一座地下宫殿。肖克不由诧然:“这是什么地方?”

理惠子怪异地看了肖克一眼,答道:“下水道,我们被冲进下水道来了。”

“下水道有这么大?”肖克惊异,身处的地方远比铁路公路隧道更宽更大,与印象中的下水道更是完全不沾边。

“你不是日本人?”理惠子不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日本的城市排水系统举世闻名,日本人多少都有所了解,而肖克一看就是完全不知情的菜鸟。

“我是中国人。”共同经历了生死漂流,肖克对理惠子的态度稍好一些了。

理惠子露出难怪你不知情的表情,开口道:“因为我们日本是岛国,除了地震多发,还时常受到台风海啸的侵袭,我们日本的排水系统是世界上最好的,长崎的下水道才几米高,你要是看过东京下水道才吓你一跳。”

肖克昂首:“这里不止几米吧?”

“这里是调压水槽,你要这样说,东京下水道立坑还有六十米高呢,走吧,到下水道就好办了,找一个检修口就能出去。”

“你是中国人,到我们日本来做什么的?”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上面那些人是你认识的吗?还有这个基地,你知道这里对不对?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少了基地内和水下的紧张压抑,理惠子的问题又开始多了起来。

肖克保持着警惕,并未作答,反问道:“你对下水道系统很熟?”

“我爸爸是曾经做过长崎下水道工务课的工程师。”理惠子略带骄傲,“在我们日本,排生活污水和防洪暴的下水道是分开的……”

果然她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没多久就来到了环形隧道般的下水道口,刚要进入,被肖克一把拉住。

理惠子一脸不解,肖克轻声道:“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