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左右,我按照习惯把特莱恩大厦重新熟悉了一遍才回家。那晚,我醒了很多次。
清晨,不到四点,我开车来到特莱恩,把车停在了街上,我没停在车库,大厦就不会有我返回的记录。十分钟后,一辆车停了下来,车身标有这样的字样:“J·J·RANKENBERGCO,成立于一九六三年的专业窗户清洗工具、设备与清洁剂公司”。司机位置上坐的正是塞斯,他穿着蓝色制服,左边口袋上印有J.J.Rankenberg字样。
“您好,牛仔。”他说。
“J.J本人让你用他的车?”
“老家伙已经死了,”塞斯说。他在抽烟,我知道他很紧张。“我不得不和朱妮相处。”他递给我一件折好的蓝色工作连身装,我接过来套在丝光斜纹棉布休闲裤和Polo衬衣上面,在五十铃卡车的驾驶室内这么做并非易事。衣服上散发出汽油的味道。
“我原以为朱妮不喜欢你。”
塞斯抬起左手,大拇指和其他手指蹭了蹭,指钞票。“干不长了,我在女朋友父亲的公司找了一份差事。”
“可你没有女朋友。”
“他只关心一件事情,就是怎样才能不必报税。准备好了吗,伙计?”
“按发送键吧,宝贝。”我说。我指了一下D座停车场入口,塞斯开了进去。保安亭的夜班保安朝面前的一摞纸上瞟了一眼,从单子上找到了公司的名字。
塞斯把卡车停在了低位的卸货区,跟我一起把车上的大尼龙手提袋搬下车,袋子里面什么都有,传动装置、Ettore专业橡胶扫帚、绿色大桶、十二英尺伸展棒、装有尿黄色玻璃清洁剂的塑料加仑壶、绳子、金属钩、波苏吊椅和Jumar上升器。我已经不记得这次任务究竟需要多少垃圾了。
我按了一下车库卷闸门旁边的钢制按钮,几秒钟后,卷闸门开始卷动。出现了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扎人的大肚子警卫,手里拿了一个笔记板。“你们需要帮忙吗?”他问,但是表情却丝毫没有帮助的意思。
“我们都弄好了,”我说,“如果你能带我们去顶层的电梯……”
“没问题。”他说。他拿着笔记板站在那里——他似乎没在上面写过什么东西,只不过拿在手里显示他的地位不同——看着我们拖着一堆东西艰难前进。“天这么黑,你们能把窗户擦干净吗?”我们快走到电梯的时候,他问了一句。
“时不时地会这样,天黑的时候,我们反而擦得更干净。”塞斯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们透过玻璃看他们在里面工作的时候,他们就特别焦躁不安。”我说。
“是啊,那可是我们主要的消遣,”塞斯说,“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让这帮坐办公室的人得心脏病。”
保安乐了。他说:“如果顶层入口的门锁了,就不停地按R。应该有人在那儿,我想是奥斯卡。”
“好啊。”我说。
到顶层后,我想起为什么我会讨厌高空玻璃清洗了。特莱恩总部大厦只有八层楼高,还不到一百英尺,但是一到晚上,它就跟帝国大厦似的。风呼呼地刮着,空气阴冷湿粘,即使在夜里,还是能听见远远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保安奥斯卡(他的徽章上写着)是个小个子,身穿蓝色海军制服,腰带上别着的无线对讲机哧哧啦啦地响着,同时还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他在货梯边碰到我们,我们卸货,他就扭着肥腰一步一步地领着我们将东西挪到顶层楼梯。
我们跟着他走到楼梯。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嗯,我接到消息说你们要上来,可是我挺吃惊的,我不知道你们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
他没有怀疑,好像只是想聊聊。
塞斯又把刚才的“时不时”的故事说了一遍,我俩又把要让办公室里的人得心脏病的把戏合演了一遍,他也乐了。他说,他能理解人们不想我们在工作时间打扰他们。我们的样子就是正常的玻璃清洁工,身穿制服,手持工具,而且,还有谁会发神经拖着一堆垃圾跑到一幢高楼大厦的顶层来呢?
“我值夜班就一两个星期,”他说,“你们以前来过吗?你们对这里熟悉吗?”
我们说,我们还没有做过特莱恩公司的业务,于是他领着我俩熟悉了一下基本设施——电插头,水龙头,安全锚。现在所有新建建筑物必须在屋顶上每隔十到十五英尺装一个安全锚,离建筑边缘有6英尺,每一个安全锚可以承受五千磅的物重,看起来很像顶部有一个U型栓的普通通风管。
奥斯卡对于我们是怎么装上传动装置的很感兴趣。他一直在边上晃悠,看我们系紧制动的钢钩。钢钩固定在半英尺粗的白黄相间的攀登绳上,绳子的另一端就系在安全锚上。
“利索,”他说,“你们平时空闲时间可能都会去爬山吧,啊?”
塞斯看了看我,说,“你做保安的平时有空吗?”
“呐,”他说,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我只是说你们爬高。我对这个真是怕死了。”
“你会习惯的。”我说。
我们俩都有两根绳索,一根负责往下放,另一根是带绳爪的备用保险绳,以备第一根绳索万一断了的不时之需。我得把事情做到位,但原因不仅是为了装得像玻璃清洗工。我们俩谁都不希望从特莱恩大厦上掉下来摔死。有两个郁闷的夏天,我们在玻璃清洗公司干活的时候,不停地有人跟我们说每年都会有十个人死在这个行业,但是没人告诉我们这个数指的是全世界,还是全州或是别的范围,我们也从来不问。
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冒险。只不过,我不知道这次究竟能危险到什么程度。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奥斯卡终于觉得无聊了,主要是我们俩都没空跟他聊天,于是他回自己的岗亭去了。
夹心绳的一头拴在一个“天空精灵”上,就是一种金属管,绳子就绕在上面的铝制把手上。“天空精灵”——爱死这个名字了——是靠摩擦减缓速度的下降控制装置。这几个天空精灵上面有划伤,好像被人用过。我握着一个说:“你就不能买几个新的?”
“嘿,这些是本来车上就有的,你还想要什么?你担心什么啊?这些小东西可以承重五千磅。话又说回来,你这几个月好像胖了几磅。”
“操。”
“你吃过饭了?我想还没有。”
“无聊。你看过这上面的警示标签吗?”
“知道,不正确的使用会引起重伤甚至死亡。别看那个。可能你会怕得扔掉标签了。”
“我喜欢这个口号——‘天空精灵——让你落下’。”
塞斯没笑。“八层楼不算什么,伙计。还记得我们以前服役的时候——”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很窝囊,但是身处特莱恩大厦的顶层,这种黑色幽默没意思。
“天空精灵”钩在了腰带和有垫座板的尼龙保险绳上。高空窗户清洁的所有东西上都到处印有“注意安全”或者“避免跌落”的字样,这些实际在提醒你,只要出一点点的纰漏,你就玩完了。
我们的工具里面惟一的不同寻常之物就是一对Jumar上升器。有了这个,我们就可以沿着绳子往上爬。绝大多数情况下,清洗工在进行高空作业时,是没理由往上走的——你只需要一直工作到地下就行了。
但这正是我们的逃生手段。
与此同时,塞斯在顶楼的一个安全锚上用D型环安放了电子绞盘,并且插上了电源。这个一百五十伏特的家伙靠一个滑轮就能拉起一千磅的物体。他把我们俩的绳子都连在了装置上,确认能够运行而不会在我们上升的过程中突然罢工。
我使劲拽了拽绳子,确认一切就绪,然后,我们俩一起走到大厦的边沿往下看,又互相看了一眼,塞斯笑了,那表情的意思是“操,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们还玩吗?”他说。
“噢,当然要玩。”
“准备好了,兄弟?”
“是的。”我说。
我们俩谁也没笑。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栏杆,翻到了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