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抱着同学们上交的作业本到教员室的时候,正值傍晚,教员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晚霞映现在窗户上,像一幅被框住的画。风扇映在昏黄的余晖中,吹动着窗帘。外面传进来操场上同学们的喧闹声。

萧南把作业本放在班主任的桌子上,经过Miss柯的座位时,他停了下来。Miss柯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上,从缝隙中可以看到一本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从毕浪那里听说Miss柯有一本Kelly的日记本。

就是这本吧。

好奇心上来了,萧南抬起头看了看教员室外面,似乎一时半会没有人走进来的样子。他大起胆子,把日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慢慢地翻了起来。其实他并没有翻阅多少,因为他很快便发现日记本里夹着一些剪碎的照片。

那些破碎的照片应该都是合照,另一半被人剪去了。萧南看到剩下的那一半时,心里不免吃了一惊,因为照片里的人他都认识,正是死去的林羽生、湘公子,还有不太熟的Cat。这些人的半张照片被贴在日记里,那一页被打了个大大的红色叉叉,萧南猜测这大概是杀死的意思。

也就是说,Kelly早就把林羽生、湘公子和Cat当做杀害目标了。

这是为什么呢?

萧南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Kelly和林羽生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怎么会对他们有如此深的怨恨呢?看来,答案只能从日记里寻找了。想到这里,萧南又开始慢慢地审看起日记的内容。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了。黄昏溶解在水中,暖暖的残骸,倒映在城市颓败的瞳仁中。

风扇转动的声音,在空气中画出简单的图案。

萧南一页页地翻着日记。Kelly在日记里写满了她对顾心萱的思念,同时,她的怨念也那么浓烈,像黑海水。她说,她要找出杀死顾心萱的凶手,让他血债血还。那个人,一定是顾心萱曾经交往过的男生。顾心萱失踪之前曾经说过,自己被一个男生死缠烂打,她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那个人,因爱成恨,杀害了顾心萱。

而林羽生、湘公子和Cat都和顾心萱有过短暂的交往。

所以Kelly希望他们都死掉,不管谁是凶手,谁是无辜者,只要都死了就行。

至于教导主任和其他人的冤死,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萧南想,一个人到了极度疯狂的地步,已经不懂得分辨是非黑白。怨恨埋没了良心。Kelly对顾心萱的爱,转化为对所有人的恨,这种恨得不到有效的发泄,唯有以杀戮了结。

想到这里,萧南无尽唏嘘。

Kelly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就此结束吗?其实萧南心里始终纠缠着一个疑问,同样的疑问也烦扰着毕浪,每时每刻折磨着他。

为什么,人皮灯再次出现?

这个答案,在接下来的内容中逐渐得到了解释。Kelly居然曾经进行过请鬼仪式。在鬼片里常常见到,人们会通过道士作法把死去的亲人的鬼魂从阴间地府请上来。

Kelly请上来的是顾心萱的鬼魂。

难道说,一直作恶的不是Kelly本人,她只是被鬼上了身吗?

这种灵异的想法,让萧南不寒而栗。他像中了毒似的,心脏也快速地颤动起来。在他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时,有句话像具枯骨嶙峋的尸体触动了他的眼睛。Kelly在最后面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人皮灯女鬼,最终会审判所有的人。

萧南凝视着这个句子,它似乎在暗示着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是的,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萧南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知道和顾心萱交往过的,绝不止已经死去的三个人。既然Kelly死了,那么又将会有谁对剩下的人做出审判呢?

真的会是人皮灯女鬼吗?它还在吗?

桌面上突然出现的人影,把萧南吓得呼吸骤停,他抬起头便看见Miss柯微笑着站在面前。她笑得有些诡异,不同于平时的温柔和蔼,反而使人心里毛毛的。萧南感觉就像吞了一只苍蝇。

Miss柯笑着问道:“你在干什么?”

“没有,我只是好奇看看而已。”萧南慌忙把日记本合上。

Miss柯却丝毫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她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萧南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她坐回到座位上,将日记本放回到抽屉里。动作显得平淡自如,刚才那种怪异的微笑又消失了踪影。萧南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朝门外走去,忽然听到Miss柯在后面幽幽地问道:“萧南,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萧南回过头,一时间被这个问题搞得不知怎么回答。他看着Miss柯的脸在逆光中线条清寡,表情轻薄得像只剩下一层皮。

“Miss柯,你没事吧?”他想了想,关心地问出一句。

“唉。”她无限忧伤的神色揉成一声长长的叹息,“最近不知怎么的,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精神不太好呢。”

“什么样的噩梦?”

“就是老梦到有个女鬼在天花板上一直飘呀飘……”Miss柯说到一半,又似乎不想说下去,像驱赶不存在面前的蚊蝇一样摆了摆手,“唉,不说了,怪丢人的。别人听到会以为我疯了呢。”

萧南忽然想起了毕浪跟他说过的怪事,湘公子也曾经经常梦到天花板上的女鬼。难道说……他越想越紧张,额头的冷汗清晰地滑过下巴。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他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人皮灯女鬼真的曾经依附在Kelly身上,那么,Kelly死后,人皮灯女鬼必定会找另外一个寄主。

现在看来,这个寄主似乎就是Miss柯了。

萧南并没有跟Miss柯说出他的担忧。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寝室,结果发现毕浪正站在房间中央发呆。

毕浪仰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那种惊惧的表情很容易感染到其他人。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僵住了,清晰的毛细血管从苍白的皮肤上凸现出来,五官在冷清的光线中显得十分疏离。萧南看着他的脸联想到了车祸中惨死的人,也是这样死不瞑目的表情。

然后,萧南注意到地板上有几滴血。正当他惊愕之际,又有一滴鲜红的血从毕浪苍白的脸前坠落。轻微得可以省略的坠地声,却掀起了萧南心底的恐惧大浪。因为他发现那滴血不是从毕浪的脸上流下来的,而是从天花板上。

除非天花板上有具尸体!

萧南紧张地走进房间里,怀着会看到最恐怖的景象的心理,抬头看向天花板。瞬时映入眼帘的东西使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在几秒间便冷下来,阴冷的风仿佛是从身体内部吹出来。

又有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砸在他的脸上,迸发出死亡的味道。

这血来源于天花板上一个巨大的“死”字。

萧南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字。它写在天花板上,不,应该说是从天花板的内部渗出来,就像肚子里肥粗的蛔虫,某一天终于钻破了肚皮。想到虫子,萧南仿佛喉咙就含着一条蠕动的虫,叽叽咕咕,他捂住嘴巴,尽量抑制住想呕的感觉。

他听到耳边传来毕浪绝望的声音。

“我要死了。”

晚自修后的教员室,只剩下Miss柯一人在批改模拟试卷。周围安静极了,白天的喧嚣和声响沉沦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巨大的孤独感,交织在汹涌的黑暗中。

房间里灯光微弱,日光灯管涣散的光芒中,焦点零散。

改完最后一份试卷,Miss柯放下笔,伸了伸懒腰。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观察着夜色中的校园。黑夜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哪里都有黑洞似的,把所有景物的轮廓都吸进了肚子里。

很远的地方,宿舍楼的灯光依然明亮。

窗户玻璃反射出自己不安的脸。Miss柯神情愈加紧张起来。她听到教员室的走廊外面似乎有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嘚!嘚!嘚!一步一步,清晰地撞击着她的心窝。

她忍不住朝外问了一声:“谁?谁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脚步声仍然在接近。

嘚!嘚!嘚!

Miss柯脸色十分苍白。

在讲课的时候,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忍不住提醒她道:“Miss柯,你的鼻子。”

Miss柯伸出手抹了抹鼻子,鼻子出血了。

她拿出手帕捂住鼻子,用另外一只手在黑板上板书。当她转过身时,那个女生又叫了起来:“Miss柯,你的嘴巴也有血。”

Miss柯擦了擦嘴巴。她放下粉笔,走出教室,到厕所的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洗干净了,鼻子和嘴巴似乎不再流血了。而坐在最前面的女生也没有再叫起来。

但全班同学都看得很清楚。

这回,是Miss柯的眼睛流血了!

燃烧一般的血,碾碎了所有试图尖叫的声音。

毕浪这一夜睡得非常难受。他觉得自己像睡在一副棺材里,狭窄的空间让他必须得弯起身体,想翻个身都困难。空气进不来,他憋得难受,他用脚踹了踹,试图赢得一些宽裕的空间,但沉重的木板声拒绝了他的努力。

这不是在棺材里是什么?

但他明明应该是在四零四寝室里。是的,昨晚他吃了几片安眠药就上床睡了。在深夜中醒来,他便发现自己似乎躺在棺材里。安眠药的药力使他感觉模糊,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要不然,四零四寝室里怎么可能会有棺材?

所以,尽管呼吸困难,他还是勉强地继续睡。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中,他处身于一条阴冷的走廊里,当时是深夜,走廊没有开灯,沉甸甸的黑暗包围着自己。他茫然地站在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漫长的空间将他呼唤的声音幽幽地放逐到远处。

有人吗?有人在吗?

他呼喊着,希望有人会领他走出这条死寂的走廊,走出这个梦境。然而,不管他怎么呼叫,始终没有人出现。他喊得累了,喉咙发干,他开始想喝些水,要不然,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会干涸掉。

他咽了一口混杂着痰丝的口水,这反而令人有点想吐。

大概茫然了几分钟,他开始发现这条走廊似曾相识。他来过这里吧。他觉得越来越眼熟,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去看门口的门牌。

四零一。

下一个房间是四零二。

这里是宿舍楼的四楼啊。

可是,这里又不像他正在住着的宿舍楼,至于哪里奇怪了,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

他开始向自己的四零四寝室走去。

越走近那个房间,他反而越放缓脚步。因为他听到那个房间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咔嚓咔嚓!他记得有时候跟妈妈去菜市场,就听过这种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猪肉贩在大刀大刀地砍着猪骨头,咔嚓!

他在四零四寝室停住脚步。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没错,寝室里的确传出这种恐怖的声响,像有人在肢解着尸体。他越发觉得恐怖了,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微微地哆嗦颤抖。他想逃,可这种声音仿佛散发着某种魔力,竟促使着他颤抖的手抓住门把,慢慢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幽深的房间,月光使房间里的背景比走廊要更加清晰一些。从房门半开的缝隙看进去,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半跪在地上,扬起胳膊,挥下,扬起,又挥下。随着这些动作响起的正是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

握在那人手里的是刀。刀面反射着冷峻的月光,打在毕浪的脸上。

而地板上,有一具尸体。

纤美的长腿,白色的布鞋,血淌在地板上筑起一片殷红的池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整个肺腔都被呛得痛起来。毕浪瞪大眼睛,手紧紧捂住嘴巴。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尖叫出来,必定会惊动正在背对着自己专心砍着尸体的男生。

此时毕浪的恐惧在脑中越发清晰,他甚至听得见它们像脑液一样在脑里流动。

他随时都保存着拔腿逃跑的心。促使他留下来的,是他想看清楚那男生的脸。这很重要。

那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那男生似乎已察觉身后有人似的,竟慢慢地转过脸来。

就像被放慢了一千万倍的镜头,连呼吸也被分解成极慢的动作。毕浪屏气敛息,眼看就要看到男生的脸了,没想到这时候,房门却像受到了神秘的推力,猛地关了起来。

他好像一下子被人从梦境中硬扯了出来。

梦醒了。毕浪耳边隐约听到萧南呼唤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那么慌张,仿佛自己从人间蒸发了。他试着应了一声,这声音却微弱地反弹回自己的耳中。

怎么回事?如果天亮了,明明眼前该是一片光明才对。

他疑惑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他的肢体碰到的是结实的木板。这不是在做梦!他的确是睡在棺材里!也许是谁把他放进了棺材里,活埋。

这个想法彻底惊醒了他,他慌张地拍打着身边的木板,却咕噜地从里面滚了出来。突然而至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捂着眼睛,大难不死地猛喘大气。

“啊,你怎么睡在里面?”

毕浪听见萧南走过来纳闷地问,他眨了眨眼皮,看清楚这里还是四零四寝室。而他刚刚睡进去的“棺材”,其实是衣柜。

他怎么会睡到衣柜里的,这可真是奇怪。

毕浪撑着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睡得不好的缘故,他觉得头脑昏涨得似乎要爆炸了,太阳穴的刺痛感有如被千万只虫啃噬般。

“该死。”他忍受着要命的头痛说道,“我差点儿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萧南奇怪地问。

“知道谁是杀顾心萱的凶手!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三年前四零四寝室里发生的一切。”

“哦。也就是说,你看到那个人作案的过程了?”

“这倒没有。”毕浪还是觉得头很疼,仿佛那个噩梦的碎片扎在大脑里似的,他强忍着强烈的眩晕感,坐回到床上,并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脑海中又出现了那恐怖的画面,毕浪有点心惊肉跳地抱紧了身子。

“在我就要看到那凶手的模样时,门却突然关了起来。倒霉极了。”

“是啊。可惜。”萧南也语气惋惜地说道,“要是早知道谁是凶手那就好了。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唉!”

气氛这会儿变得很沉重。

谁也不想说话。

而后,萧南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按下接听键。

来电的是Kelly的妈妈,她说顾心萱的姐姐刚刚来找过她,还留下了住址。

那是在旧城区的一间出租房里。萧南和毕浪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地址,不料他们到达的时候,那位姐姐似乎并不在里面。但门却没关,仿佛在刻意引他们进入里面似的。

在门口迟疑片刻后,他们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摆设简单而整洁,没有几件家具,让人觉得这里根本就没有住过人。略显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息在阴暗的灰色调里凝滞。他们环顾着四周。房间里有一个供奉着遗照的神台。神台上点燃的香烛释放古老的死亡味道,在空气中躁动不安。

遗照里是顾心萱生前的照片。

插在香炉里的香没烧多少,这表明那位姐姐并没有离开多久。毕浪和萧南于是决定在房间里等待。刚开始谁也没说话,在供奉着死人的房间里聊天说笑似乎会冒犯神灵,所以两个人都沉默着,目光无聊地巡视起房间里寥寥无几的物品。

当目光扫视到神台上的遗照时,毕浪总是马上别过脸。遗照里的顾心萱似乎正看着自己,那双微笑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毛。他开始坐立不安,那是一种被暗处的眼睛偷窥的感觉,背脊都在发凉。毕浪开始抠着手指,以这种无意义的动作来减轻心中的不安。

再这样沉默下去,他会疯掉的。他多么希望萧南能说说话呀。

幽微的光线在四周飘荡,能闻到防腐剂的味道。这些恶心的气味绞在一起,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席卷过来。毕浪觉得一口恶气顶住胃,他张开嘴巴发出干呕的一声。不过,那团恶气并没有呕出来,仍然停留在胃底,慢慢地腐烂着。

突然,萧南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把毕浪吓了一跳。他看着萧南走到房间里的旧书架前,从一堆旧书籍中抽出了一本相册模样的本子来。他也凑了过去。

相册里并没有几张照片,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因为里面全是顾心萱生前的照片,所以毕浪猜想这是她的相册。前面都是她的个人照,但后面几页,出现了她和Kelly的合照,然后是她和湘公子、林羽生,还有Cat的合照。

发现这个情况,毕浪吃惊地叫起来:“怎么会这样?湘公子他们和顾心萱都认识?”

他表情惊讶得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遇害似乎又顺理成章了,毕竟他们和人皮灯女鬼是有关联的。毕浪依旧瞪大眼睛,愕然地盯着相册上的合照。他听到萧南说:“他们都是顾心萱曾经交往过的男朋友。”

“你……你早就知道了?”毕浪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南。

萧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我是看到Kelly的日记才知道的。顾心萱有可能是被其中一个男朋友杀死的,所以人皮灯女鬼才会把他们全杀死。”

“竟是这样。”毕浪顿时有些明白了,可是,有件事情他还是觉得不明白,“既然,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人皮灯还会出现?为什么它要找上我?”

“和顾心萱交往过的男生绝不止这几个,所以人皮灯女鬼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放手。可能是因为顾心萱的相册里只有这三个人,人皮灯女鬼才会找上他们。”萧南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但毕浪总觉得他有意逃避着什么,有些内情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的话语里隐约有一种缺失感。

萧南双手把相册合上:“没什么好看的。看来那位姐姐今天不回来了,我们先回学校吧。”他刚想把相册放回书架底,毕浪却把相册夺了过来。

“还没看完呢。”

萧南还没来得及阻止,毕浪翻开了相册的最后一页。

他愣住了。

原来相册里还有第四个男生的。

时光会有碎裂的缺口,不经意掉进去的记忆,我们从此捞不上来。

“怎么会是我?”

“我认识她?”

“什么时候?”

公车在阳光下曝晒,马路蒸腾着汽车尾气,灰蒙蒙的天空被广州城高耸林立的大厦分割成碎乱的板块。毕浪坐在座位上,依然挣扎在刚才的震惊当中。顾心萱的相册里,有他和她的合照。

他认识她,并且和她交往过!

然而,他却记不起这一切。

毕浪忽然紧张地一把抓住坐在旁边的萧南的手。他浮起怪异的表情,似笑似哭,嘴唇扭曲,眼睛里像扎进了一大把的碎玻璃,目光涣散。

“萧南,你告诉我,我真的和顾心萱交往过吗?”

萧南同情地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毕浪,你好像真的曾经和她交往过很短的时间。”

“真的?怎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

“这不奇怪呀。你换女朋友好像走马观花一样,怎么可能还记得三年前和谁交往过?况且你们只认识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萧南说的不无道理。毕浪一向都受女生欢迎,交往女生如同换衣服般,他会随时忘记上一任女朋友是谁,更别说一个只在三年前交往过很短时间的女生了。

所以,他和顾心萱是认识的,这是掷地有声的事实,所以人皮灯女鬼才会找上他。当毕浪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同时生出了无尽的恐惧。这恐惧就像肾结石生在内脏,硌得他好痛。

马上就轮到他了!

张天游说过,下一个就轮到他!

人皮灯女鬼不会放过他的,他也是顾心萱的其中一个男友。尽管他是无辜的,但是他依然逃不出惨死的命运。毕浪开始抱着身体,在座位上像只湿透的鸟般微微地哆嗦起来。他不想死,他也不应该死!难道只因为他和顾心萱交往过,就要承担所有的罪责吗?

人世间原来是这样地充满了不公。活着的人尚且自相残杀,死去的魂更纠结于以往的怨。他讨厌这样的世界,宁愿一场核大战把所有的东西都摧毁掉,包括美、罪、善、恶,徒留死亡的空白。

毕浪靠着墙坐在床上。

寝室里没有开灯。

夜很深了。黑暗里有着许多黑色的伤口,无形的疼痛涌动在空气中。

萧南倚靠在他的身边,毕浪的身体战栗着,让人觉得是一堆骨头在松动。萧南安慰着他说,不会有事的。人皮灯女鬼今晚不会来的。

寝室关着门,隔壁寝室的同学们已经安然入睡,最后一丝喧闹在半个小时之前便消失了。毕浪睡不着,因为他看见书桌上的人皮灯在熄灯时间过后突然亮了起来,并且那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宣告一场戏剧的落幕。而这声音非常凄厉,充满了哀怨。

他越发惊恐了,他觉得自己多么脆弱,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也无法改变将来的下场。然后,他痛苦地哽咽起来,因为死亡横在面前,他无路可逃。

“放心吧,没事的。”

萧南好言安慰着身边的死党。他掏出手机,注视着幽幽的屏光中时间在慢慢地流逝。随着十二点的逐渐逼近,他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深夜十二点,总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刻。

时间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把高度紧张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那仿佛是死神的召唤。萧南握着手机,就像握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火山岩,手心被灼得火烫,差点没把它甩出手去。

接吗?还是等待着它自动放弃?

手机铃声一直响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用强烈的节奏震撼了心脏。

萧南终于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谁?”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生怕听到鬼怪的号叫。

但那声音显得绝望,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你……你是谁?”萧南只觉心在狂跳,头皮发麻,肾上腺激素在快速分泌。

“我是Miss柯,快来救我!它来了!”

“谁?谁来了?”萧南着急地叫了起来。可是只听到Miss柯说:“我在教员室,快来救我。求求你了!”然后是手机摔到地上的声音,断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毕浪紧张地抓着萧南的手臂问道。

“Miss柯有危险了。我要去救她。”

萧南说着,从床上走了下来。毕浪惊慌地喊道:“那我怎么办?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要去!”

他赶紧从床上爬了下来。

两个人离开寝室,冲下楼梯,出了宿舍楼然后沿着小径匆匆地朝教学楼跑过去。

今夜的夜色沉重得像葬曲,微薄的月光照不穿凝固的黑暗。

教学楼兀立在黑暗中,孤独如一座巨大的坟冢。夜晚冷冽的气息携带着残酷渗进了空气中。萧南和毕浪冲进楼道里,直往教员室跑过去。刚才从校道上跑过来的时候,他们看见教员室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这说明,那里面有人。

跑在走廊里,距离教员室越来越近,萧南和毕浪听见有东西砸碎的声音,好像有谁在做生死搏斗似的。眼看就要到达教员室了,只见一个身影从房间里被抛了出来,半个身子倒在门口。这把毕浪和萧南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倒在地上的人正是Miss柯,她血流满脸,看见萧南和毕浪,拼命地向他们爬过来。

“救救我!救救我!”

她努力爬呀爬,双手抓着地板,血迹斑斑。眼看她就要爬出来了,但房间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又把她拖了回去,地板上拖出一摊血迹。房间里还有别人?不,也许根本不是人!联想到最近发生在Miss柯身上的种种怪异的事情,萧南更相信这时在教员室里的,是一个怨念极重的恶灵!

人皮灯女鬼缠上了Miss柯,要上她的身!

“救救我!”

Miss柯双手死死地抓住门槛,她拼尽全力,向走廊里吓得动弹不得的两个男生求救。无助的她睁大了充血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神狠狠地砸在两人的天灵盖上,打得他们有点发懵。教员室里这时传出来无比怪异的阴笑,像舔肉骨头一样舔着紧张的脸。毕浪抓着头皮,拉扯着头发,他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世界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他仍清晰地听见月光下幽怨的阴笑声。

谁也没有胆量上前一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Miss柯抓住门槛的手慢慢地松开,终于,她被彻底地拖回到了教员室,里面传出来她撕心裂肺的号啕惊叫。那悲惨的叫声像切开了他们的脖子,然后从伤口灌进体内,堵得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毕浪脚一软,倚着墙瘫了下去。

恶灵仍在教员室里肆虐。Miss柯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门口的地板上闪过疯狂飞舞的影子。

萧南颤抖着,同时勇敢地挪动着脚步向教员室走过去。他害怕极了,自己不是在走向教员室,而是地狱。地狱的大门,今夜为谁而敞开了?

当他终于走到门口,萧南发现房间里显得狼藉不堪,好比经历了战乱或者台风。只见Miss柯突然尖叫一声,身体被抛到墙上又狠狠地摔下来。她口吐鲜血,奄奄一息。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但萧南知道,它就在里面,是无形的,会从暗处突然发动袭击。忽明忽灭的灯光中,不断闪烁着危险的气息。

窗户玻璃全都被某种可怕的气场拍打出恐怖的响声。砰的一声,一块玻璃受不住压力,遽然破裂,碎玻璃散落一地。一张椅子咿呀一声无端端地被移开,就像是为了谁而让路。

一个东西又再次逼近Miss柯。萧南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和脚步,却看不见它。

倒在地上的Miss柯突然又站了起来。不,更像是被提了起来。好像一双鬼手抓住了她的头发,而她拼命地抓住那双鬼手。“放过我!求求你!”她对面前的恶灵苦苦哀求道。

没有回答。

她的头狠狠地被砸到了墙上,一下一下。假如是不知情的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撞墙自杀的精神病人。萧南看着这一切,心脏颤抖到了极点。血液的冷,连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瑟瑟战栗起来。

他突然失了声,连逃跑的本能也忘记了。他的眼睛仿佛被一种强大的神秘力量控制了,眼睁睁地看着Miss柯遭受着痛苦却无法施与援手。

Miss柯的额头被砸出伤口,血出现了,凝住了她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恶灵没有再扯住她的头发,它似乎对折磨不再感兴趣,而要冷冷地结束这一切。它掐住了Miss柯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

萧南仿佛听到骨头清楚的断裂声,然后Miss柯的头偏向一边,眼睛失去了恐惧的神色,渐如死灰般。她死了,脖子软软的,被人掐断了里面的骨头。当恶灵放开手后,她倒在地上,凋谢的眼睛无力地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力,然后,熄灭。

安静了。

窗户停止了拍打,灯光恢复了静默的白光。所有的骚动都随着Miss柯的死去而消失,唯独心里的恐惧仍一浪接一浪地撞击着思维。

它也走了吗?

似乎是这样。

萧南没有感觉到它那猖獗的气息,他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员室里。Miss柯失去生命的躯体仰卧着,像一枝被折断脖子的花,眼睛圆睁,还残存着对人世间无限的依恋。恐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不瞑目吧。

她颓靡的头颅下是一道道突然苍老起来的血路,在地板上蔓延凝滞,悲哀地冷掉了。

萧南伸手放在Miss柯的脸上,慢慢滑下。她应该合上眼睛,不必要再带着怨恨去寻找重生。想到这里,萧南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当他的手刚刚离开她的脸。

他惊住了。

Miss柯,再次睁开了眼睛。凄厉的!

教员室里传出萧南的惨叫。

还瘫坐在走廊里的毕浪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了什么事?难道萧南也遭毒手了吗?他是应该进去察看情况,还是马上就逃?他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涌入了各种奇怪的声音。每个声音都很强烈,在细细的神经上来回拉锯着。

他抱住脑袋,不断颤抖,懦弱和恐惧淹没了他。

然后,他看见地板上出现一个纤瘦的身影,瘦得就像只剩骨头似的,借着房间里的灯光映了出来。他的视线猛地抽紧了,喉咙像缠绕上一条蛇,黑色的蛇吐出红色的芯。

她走了出来。

Miss柯满身血污地站在他的面前,头发凌乱,炽热的血红跟缠绵的黑夜相融,华丽而媚惑。她看着他,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浓烈的杀意,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哗啦哗啦。

这不是Miss柯!

有个恶魂侵占了她的身体,控制了她!

毕浪惊恐万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和她在黑暗中对峙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转身就跑,Miss柯追在了后面。

一个挥舞着刀的女人追着他!

好几次,他都能感觉到那锐利的刀锋就从他的脖子边划过。不断有奇怪的冷风飕飕地钻进衣服,抽走里面的热量,让他觉得无尽的阴凉。他慌不择路,竟然糊涂到没有向出口跑去,而是沿着楼梯跑上了楼顶。Miss柯逼得他太近了,他刚把楼顶的铁门关上,便听见一个沉重的声音撞在门上。

他走进了一条绝路。

毕浪站在楼顶上懊悔不已,Miss柯就在铁门的另一边,而他无路可逃,这可是五层楼高的教学楼。除非他能从这里跳下去又幸而大难不死……他用力顶着铁门,然而Miss柯的力量比他要大得多,让他感觉到门的另一边不是一个纤弱的女子,而是一个魔鬼!

而这个魔鬼,马上就要撞开门了。毕浪发现铁门的锁再多几次猛烈的撞击就会脱落。这样子下去他指定会没命的。他着急地环顾了一下楼顶,楼顶空无一物,几乎没有任何藏身之处,除了那个弃置的铁皮柜……铁皮柜原本是用来干什么的已经不得而知,现在白天倒成了鸽子栖息的地方。

可以藏在那里。

铁门终于被Miss柯哐地撞开,她持着刀走了出来。一目了然的楼顶,却不见毕浪的踪影。他能躲到哪里去?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月光照耀的楼顶上上演。

毕浪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就一丝惊慌的呼吸会冲破防线。他看见月光照亮Miss柯的脸,将她眼窝里的狭长阴影拉动出恍惚的邪气。她突然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脸上出现一种杀意甚浓的阴笑。

“嘿嘿嘿!”

Miss柯慢慢地向铁皮柜走过来。

铁皮柜在微微地晃动,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Miss柯走到那里,猛地把柜子打开。一群黑影扑棱着冲了出来,掠过她的脸,飞向深邃的夜空。

柜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浓烈的鸟粪味道令人作呕。

这个时候,毕浪突然从柜子后面闪了出来。在Miss柯回过神之前,他大力一推,像推倒一座大山,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Miss柯踉跄几步,身体撞到栏杆上,然后像只失去翅膀的鸟,直直地坠了下去。

几秒后,他听到水泥地上传来沉闷的响声。那声音里包括了碎裂,迸发,死亡,扭曲。他脑海中生出一具尸体支离破碎的景象。结束了,他就像溺水者获救一般,大口地喘息起来,让冰凉而湿润的空气涌入胸膛。

美丽的月光,此时此刻让他感动得想哭。

毕浪疲惫不堪地回到寝室,决定好好地睡上一觉。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感受着平稳的呼吸。脆弱的余悸,忽明忽暗地洞穿心脏。

他刚刚杀了一个人啊,这本是罪恶的,但毕浪却有种难以言明的快感。这种快感竟使他的心灵得到充实。他想到了宰猪的过程,屠夫把刀插进猪的喉咙里,享受着它最后的挣扎。鲜血的味道刺激人的神经。

人身上其实都有残忍的基因,终有一天会被激活。然后我们发现,我们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善良。

寝室里流逝着死寂。

毕浪心想着第二天一早,人们就会发现Miss柯的尸体。放了整整一通宵的尸体,被夜风吹得脸部胀紫,血凝结在水泥地上。还有萧南,他死了吗?或许人们也会发现他的尸体……

他想太多了,该睡了。

刚合上眼皮的毕浪忽然觉得天色竟马上亮了。眼皮上跳动着灼热的光芒。他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还是一团漆黑,明明仍是黑夜。只是书桌上的人皮灯又亮了起来。

死灰复燃般的光亮刺破了寝室的黑暗。

怎么会这样?

毕浪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气心急败坏地冲到书桌边,找到人皮灯的开关,关掉。人皮灯稍灭片刻又亮起来。它与他对抗着,他无法打败它。毕浪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他不明白人皮灯为何到现在还要折磨他。

Miss柯明明已经从楼顶摔下去了呀!一切都结束了才对!

就在这时,寝室的门霍地弹开了。毕浪惊恐地看向门外。刚才是否已经把门关好,他也记不清,但能把寝室的门这么迅猛地推开,绝不会是风力所致。虽然他此时确实能感觉到阵阵阴风从门外呼呼地吹进来,不消片刻便把寝室变得跟阴曹地府一般的阴冷。

彻骨的寒冷锁住了他。他坐在椅子上,听到大脑像分裂般发出咔的一声。

他听得见,从远处慢慢地逼近的一种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虫子在地板上蠕动,但更像是一具尸体从楼梯上血肉模糊地爬了上来。当它终于出现时,毕浪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不正是Miss柯吗?

不可能,她明明死了才对……毕浪从未感受到如此地恐惧,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每一刻都似有千万伏电流经过血管,把冰冷的血液都煮沸腾了。

那的确是Miss柯,千真万确,她的样子恐怖极了,走起路来就像电影里的活死人。

哇啊!毕浪惊叫起来,直退到墙角。

“你、你是人是鬼?”

Miss柯阴惨惨地笑了,满是血污的嘴巴好像刚喝过血。

她说:“我是鬼?嘿嘿嘿!不错,我是鬼!自从小萱死后,我早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小萱?”毕浪猜想她说的是顾心萱,“你、你认识顾心萱?”

“何止认识?”Miss柯仰天大笑一声,阴厉的笑声迸裂在幽暗的空间里,“我是她的姐姐!”

毕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Miss柯是顾心萱的姐姐?竟会这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喃喃问道:“你明明姓柯……”

“有什么好奇怪的?自从父母死后,我们便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了,可这丝毫阻止不了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小萱每当有心事都会向我倾诉,我知道她和Kelly之间的事情,我也知道老师和同学们背地里嘲讽她们是同性恋!哼,那些该死的家伙,我会让他们得到惩罚!”

Miss柯不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英文老师了,她举着刀,脸部扭曲着。她伤得很重,却没有死。心中的仇恨支撑着她破碎的身体。她大概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眼前的男生杀掉,才肯倒下去。

血哗啦哗啦地从她的衣服淌到地上。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在这之前,她要杀死这个男生。

在杀死他之前,她会让他知道所有的真相。

毕浪想到了什么,问道:“三年前,是你害死了那些女生?”

“不,我只是装鬼吓吓她们而已,真正动手的是Kelly。她无法忍受那些乌鸦嘴对小萱的侮辱。”

“那么,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人皮灯女鬼事件和死去的人也都是你们的杰作?”

“没错,人皮灯女鬼是我们一手导演的,用来掩饰我们的复仇计划。我和Kelly都认为,小萱是被和她交往过的男生害死的。所以当我在小萱的遗物里发现了她的相册之后,我们就定下了这个复仇计划。正好学校要重开第四层宿舍楼,这简直是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所以,鬼诗才会出现!原来是这样,Kelly本身就是校刊的工作人员,当然能使鬼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毕浪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教导主任呢?还有张天游。”

“教导主任?哼,他只是不走运罢了。谁叫他把Kelly的日记本缴去了?凡是阻碍我们计划的人都得死!至于张天游,他该死!”

“他没有和顾心萱交往过呀!”毕浪替死去的同学申诉他的无辜,却换来Miss柯的冷笑。

“你知道他三年前为什么会变疯吗?因为,小萱被杀害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他看见了那个恶魔,却没有去报警!如果他去报警了,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可他却以发疯的方式来逃避,也放过了那个凶手!”

Miss柯越说越激动,就像一个疯子在面前挥舞她的语言。

张天游原来是当时凶案的目击证人啊!这也就合理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知道有关人皮灯的事情。他不是有阴阳眼,而是他根据脑海中的记忆拟造出了灵异的世界。他之所以会找到顾心萱的尸体,一定是他曾经跟踪那个凶手,亲眼看到它被埋在山顶公园的大树下。

到了此时此刻,毕浪已经从冤鬼的圈套中彻底走了出来。原来根本没有索命的人皮灯女鬼,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精密的杀人计划。但是,比冤鬼更可怕的是人心的残酷。如果人们受制于心里的怨恨或者邪恶的念头,将会变得比冤鬼更无情。

善性被罪恶覆盖,被玷污的灵魂得不到净化。

就像Miss柯和Kelly一样,她们原本可以活得很美丽,顺着花开的轨迹幸福地过完一辈子。但是,顾心萱的死对她们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她们放纵这样的阴影把自己心里光明的地方遮盖起来,在遮天蔽日之下,仇恨和杀戮无止境地滋长在潮湿的土壤里。

然后,她们变成了嗜血的魔鬼。

而现在,这个魔鬼就站在毕浪的面前。Miss柯在阴暗中发出阴邪的狂笑,她向他慢慢地走了过来,鞋子下拖出血泊的痕迹。毕浪紧张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恐惧侵入五脏六腑。虽然站在面前不是什么人皮灯女鬼,但这个将死的疯子使他更加害怕。

他哆哆嗦嗦地求饶道:“Miss柯,你冷静点,你妹妹她……她不是我杀死的啊!”

“我不管!”Miss柯咆哮起来,面容被散乱的长发半遮半掩着,狠毒的眼神隐藏着凌厉的杀气,“所有人都得死!”

“你要找的人是凶手!”

毕浪刚嚷出来,Miss柯手中的刀忽地扬到了他的眼前,淬着寒光的刀锋停在他的脸上。毕浪大气都不敢出。Miss柯全身血淋淋,好像全部的血管都破裂了,拼命地涌着鲜血。

那把刀慢慢地滑过他的脸,好像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的痛感。最后,那把刀停在了他急促喘息的喉咙处,刀锋顶着喉结,随时会捅进去。毕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气管被切断的那一刻。他怕得浑身抖颤,用最肮脏的话来说,屁滚尿流。

出乎意料地,刀没有捅进来,Miss柯反而用双手紧紧掐住了毕浪的脖子。他被掐得不能呼吸,睁开眼睛,Miss柯咧开血淋淋的嘴巴在他面前肆意地狂笑。她要他遭受和顾心萱一样的死法,因为顾心萱就是被掐死的,听说被掐死的人脸部会急速地充血,这样割下来的脸皮才会呈现最完美的状态。

毕浪呼吸越来越困难,缺氧的大脑忽然涌出来许多影像,也许,人在死之前都会想起过去的种种事情。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不再尘封,美好的、丑陋的、残酷的,全都涌了出来。

阳光晴朗的日子,他到萧南读的初中。

一个美丽的女生在拿着数学题问萧南。她那么美,看得他痴痴的。女生离开的时候回头留给他妩媚一笑,他的心倾倒了。

他问萧南:“嘿,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萧南漫不经心地答道:“顾心萱。”

他在她的学校门口等她,送给她刚从墙头偷摘下来的栀子花。

“和我交往吧。”

像新郎对新娘的求婚。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骑着单车载她去动物园看澳大利亚的考拉熊。

说好了暑假去香港看熊猫安安与佳佳。

说好了去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她甚至原谅他和别的女孩依然纠缠不清。

他答应过,从此只爱她一个。她当时只是微笑。

原来,所有的都是个骗局。

她根本不爱他。

她抛弃了他,投入了另一个男生的怀抱。可他知道,她也不爱那个男生。

他去找她,求她回心转意。

她可以冷得像南极的冰山,仅仅用一个背影将他打发。

他跟踪她,探知她的秘密。

她和一个叫Kelly的女生之间的感情比任何爱情都要强烈。

她不爱他,却玩弄了他。

他记得自己生气的时候,把手中的玫瑰花扔在地上,踩碎,花的液汁红得像血。

毕浪猛地抓住了Miss柯的手。他不想死了,而且他不会死!

他的力量正慢慢地扳开Miss柯的手指。Miss柯对他来说已经不显得恐怖可怕,那扭曲摔烂的脸孔和满身的血污反而令他觉得可笑。

“你……你……”

Miss柯此时瞪大了独眼,她的手腕被毕浪反扼在手里,捏得她几乎痛叫出来。刚才还在等死的男生,这个时候却露出无比恶毒的笑容。这种笑容连早已丧失心智的她也觉得恐怖。她感觉到他内心的魔鬼复活了。

毕浪把Miss柯的手慢慢拉离了他的脖子。但脖子上仍有一块皮肤在细细地灼疼。那是他脖子上的疤痕,都说是以前被狗抓伤留下的。

“你知道,这条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毕浪用力捏着Miss柯的手腕,阴笑着问。Miss柯骇人的气势这时完全被他眼中的狰狞摧毁。她害怕得瑟瑟发抖,被摔得粉碎的身体每次发抖都产生巨大的痛感。她痛苦地呻吟起来。

“让我告诉你。”毕浪逼视着她,笑得更邪了。“这是我掐死你妹妹的时候,被她抓伤的。”

他脑海里还重放着那个画面。

被摁倒在地板上的女生,他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他质问她,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她无法回答,眼睛因为颅内压力的升高而慢慢地突出来。她做无力的挣扎,双手在空中乱抓,抓伤了他的脖子,这激怒了他,他享受着女生慢慢死去的过程。

他要把这张美丽的恐惧的脸,永远保留在身边。

Miss柯震惊地睁大双眼:“是你!是你杀死了小萱!”

“没错,你一直要找的人就是我!”

毕浪笑了起来。

当心底深处那些血淋淋的记忆被唤醒之后,他成了一个魔鬼。他记起了和顾心萱之间的故事。他对她由爱生恨。他偷偷在周末的夜里溜进她的寝室,想求她回心转意,可她却无情地拒绝了他。她根本没有喜欢过他,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件随手可扔的工具而已。

他掐死了她,把她做成人皮灯,剩下的尸体埋在大树下。可是当走下石阶时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再次醒过来后,他忘记了这一切。

人总会选择把痛苦的丑陋的过去忘记。

现在,罪恶的那部分缺失回来了,把所有的记忆都拼凑完整了。

“你这个恶魔!我要杀死你!”Miss柯咬牙切齿地说道。她后悔刚才没一刀捅死他。她挣扎着想甩开毕浪的手,可他攫得好紧,她的骨头会被捏成粉末。

毕浪一下子把Miss柯按倒在地板上。他狞笑着:“现在,我就送你去见你的妹妹!”

他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Miss柯身受重伤,无力反抗。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她想到了妹妹死之前也是这般的绝望和无助。Miss柯眼角滑过一行泪水。啊!到头来,她竟然还是无法替妹妹报仇,手刃仇人。

死了那么多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带着满腔的怨恨闭上了眼睛,脖子一软,停止了挣扎,那双向苍天哀诉的手慢慢地落回到冰冷的地板上。书桌上的人皮灯,亮着冷漠的光芒,注视着这一切。

毕浪双手松开Miss柯的脖子,他仰天狂笑。他非常满足,仿佛自己是天生的恶魔。他找回了自己。不过,接下来他会继续自己的伪装,心安理得地过完一辈子。

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皮灯女鬼的故事。

跪在地板上的恶魔,身边一具开始冰冷的尸体。

毕浪刚想从地上站起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原来,是你杀死了小萱!”

他刚回过头,便看见萧南泪流满脸地站在身后。他对萧南的悲伤有些惊讶,却依旧大言不惭地说道:

“萧南,那种女生根本该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眼睛里充满了痛苦,“萧南,你……”

“我不准你侮辱她!”萧南叫了起来,他流着眼泪说,“我和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我事事让着你,就连我最心爱的女生,你把她抢走我也默默地祝福你们。”

“你……喜欢顾心萱?”

“没错。”萧南哭着说,往事的回忆又重上心头。“我一直都喜欢她。可是,就当我想跟她表白的时候,你却把她抢走了。你抢走了我的初恋!”

毕浪听到萧南这番话,他发出阴毒的坏笑。

“就算你向她表白,她也不会喜欢你的!她宁愿喜欢女生也不会喜欢你!”

“没关系……就算她拒绝我也没关系。无论怎样我仍然会喜欢她。就算她死了,她变成人皮灯女鬼我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可是,根本没有人皮灯女鬼!她不会再回来了!这都是你造成的!你应该下地狱!”

萧南咬紧牙关,用尽力气一拳朝毕浪挥去,毕浪发出一声呻吟,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之后,萧南报了警,警察带走了毕浪。

日记打开。

小萱,我终于替你报了仇。你可以安息了。如果你真的逗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你能回来见见我。那个一直默默喜欢你好久的人,你还会认得他吗?

我要毕业了,但我不会把人皮灯带走,它属于这个地方,等待着你的回来。

日记合上。

萧南把日记本放进行李包里。这本记载了他许多心事的本子,不知哪一天会再度开启。他提起行李包,看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人皮灯,黯然神伤地转身离开四零四寝室。

他不知道,下一批毕业生刚搬进这个寝室的时候,第一个走进四零四寝室的男生看见一个美丽的女生,提着一盏精美的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那女生美丽得让人心动,男生忍不住追出去问:“同学,我们还能见面吗?”

女生回过头,妩媚一笑。

“会的。”

我们所期待的爱情故事,从来都不会停止。无论是残酷的还是美好的,每天都会上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