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浪在教学楼的楼梯间慢慢往上走,楼梯下的Kelly鼓起勇气,追了上来。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站在逆光中问什么事。他的脸显得有点哀伤。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突然有点事,没有在山顶公园等你。都是唐婉那个丫头,把我叫走了……”

“没关系。”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疲惫。

“今天再去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不了。”他眼神忧伤地看着她,停顿半刻,才缓缓说道,“Kelly,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你了。我大概会退学。”

“退学?为什么?”

毕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人生总会有无奈和疲倦,在心跳的旋律插进小风波。

他转过身,忽然大步向楼上走去,希望急促的步伐能减轻心中的悲伤,可眼角还是有些泪飞下来。

“你为什么要退学?”

在教员室,Miss柯问了同样的问题。毕浪刚递交了退学申请,但Miss柯似乎并不打算交上去,而是放进了抽屉里。她抬了抬眼镜,温柔地问他原因。

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头。Miss柯的表情很有耐心且亲切。

她是个好老师,所以他愿意跟她倾诉心事。他跟她说,她那天晚上看到的人皮灯女鬼不是幻觉,人皮灯女鬼真的存在,并且是最近一连串死亡事件的元凶。

Miss柯的脸在听完的刹那变白。那个夜里的影像又在记忆的深处血淋淋地爬了上来。她的身子也开始微微战栗起来。

“你……你说什么?真的有人皮灯女鬼?”

“是真的,要不然我也不会退学了。”

“退学就能逃过一劫了吗?”

“也许吧。”

毕浪的回答并不确定,他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就摆脱人皮灯女鬼,但离这间学校越远越好,他不想整天生活在恐惧当中。

Miss柯虽然答应帮他把退学申请书交上去,但是否批准还是个未知数。毕竟,这件事情也得通知家长,毕浪瞒着妈妈退学的小阴谋也几乎是落空了。他那个古板而唠叨的老妈肯定不会答应他退学。

不管怎么样,在这之前,他还得住在宿舍里。毕浪晚上特地抱了个枕头跑到楼下和萧南一起睡。萧南住三零一寝室,和四零四寝室没有任何交集。

他那晚睡得很甜,做了搬进宿舍楼以来最舒服的一个梦。

妈妈打电话来,第一句就是:“浪仔,你发神经了吗?退学!退你个死人头!”

毕浪把手机从耳朵稍稍拿开,尖锐的责骂声变得模糊。几秒后,他才把手机重新贴在耳边,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妈,我已经十八岁了,在法律上是个大人了,我能自己做决定的。”

对方气得发疯。“大人?大人还问家里要钱呀?大人还白吃家里的呀?你敢退学,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毕浪眨了眨眼睛:“妈,要死随便,没什么事我挂了。”

挂了电话,对方呼天抢地的哭声便听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刚转过身,便看见张天游站在后面,眼神在白色光线里变得难以猜测。

“你要退学了?”张天游这时的神情恢复了几分正常。

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是这个男生的特征。毕浪见怪不怪,点了点头。

只见张天游的唇边又漾开一抹诡异的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人皮灯女鬼了?不会的。它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死!”

他阴森森的语气,溢满了不祥与可怕。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仿佛正从这个古怪可怕的男生最黑暗最静谧的内心深处发出,在那亦青亦白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飘荡。

毕浪痛斥他:“张天游,你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反正我主意已定,你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好了。”

张天游却依旧嘿嘿地冷笑,用一个旁观者最冷漠的笑声。

无法摆脱的压抑感。

黑暗中的死寂,创造出黑色的伤口。毕浪捂住胸口,从床上坐了起来。胸腔的抑郁堵在隐约的裂缝处,他忍受着这种胃疼的感觉,张眼观察了一下四周。

寝室里一片漆黑,黑暗中隐藏着一股肃杀之气。空气像是混进了化学剂,人们混浊的呼吸在潮湿的黑夜中发酵、酝酿,被一只毫无光泽、老化得皮包骨的畸形手不知疲倦地顺时针搅拌着。腐腥的空气顺着呼吸道侵入身体的时候,好像把经过的器官一寸寸地腐蚀掉。

旁边的萧南睡得正甜,发出安然的呼吸声。毕浪碰了碰他,他没醒过来,只是侧过身,转向了另一边。

毕浪下了床,穿起拖鞋,打开了寝室的门。他看见通往厕所的走廊十分幽暗,不成形的阴影像波浪一样在静谧的空间里不断地漾开。阴森森的角落里似乎藏着一双目光诡异的眼睛,一双充满罪恶的眼睛。它偷偷地窥视着人类,把罪恶与不幸像网一样铺撒开来。

心里有点毛毛的。

毕浪深呼吸一口气,他终于走出了寝室,向厕所走去。他尿急了,不然他也不会三更半夜去厕所。走在走廊上,他一直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谁跟在他身后。

不过,这是三楼,而不是四楼。毕浪没听说过三楼也出现人皮灯女鬼。

他走进了厕所,挑了最近的尿兜,只想速战速决。

寂静的厕所唯独水流的声音清晰地凸现在黑暗中。

他提了提裤子,蓦然,他打了个寒噤。又好像有谁就站在身后,但这种感觉无法更加真实了,就跟心跳同样真实地存在。

他僵硬得无法动弹。周围气温似乎在一瞬间骤降,恐惧凝固在最细微的血管里,使人的肢体变得麻木无知觉。这种感觉被揉成呼吸从嘴巴里散发到空气中,转化成若有若无的、虚无缥缈的、无形的东西,网住了整个人。

“你逃不掉的,我会永远缠着你……”

那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上来,毕浪已经强烈感觉到身后那一双枯槁和阴鸷的眼睛。

他慢慢地转过身。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像个扯线木偶,完全在别人的掌控中。他转过了身,眼睛睁得好大。

一时间倾泻进瞳孔里的是女鬼异艳的身影,灰惨惨的色调中鲜血显得炽热,如同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把人的视线都腐蚀掉。它阴阴地笑,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一线血由上而下地滑过下巴。

它未等他惊叫出声,霍然伸出手扼住他的咽喉。力度之大,令人无法想象这是人类所能做得到的。它似乎捏碎了他的喉结,粉碎的骨头倒灌进五脏六腑,刺破了黏膜。

它竟慢慢把他贴着墙壁提了起来。它仰视着他,脸上泛着毒液的寒光,他的咽喉被掐得越来越细,随时会断,可是他却还有清醒的意识。很奇怪吧,明明就要死了,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听得那么明白。

“为什么你要害死这么多人?”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质问道。

它不出声,隐匿在头发后的鬼眼,凝视着他,幽幽发出冷冽的绿光。染血的鞋子,抖动着触目惊心的色彩。

她说话的时候,像有一阵腥臭的阴风从嘴巴里喷出来。它说道:“事情不会结束的,永远也不会……”

它手指猛地使劲一捏,他的喉咙彻底被掐断了,他听到身体里的氧气从残缺的气管呼呼地流失掉……

毕浪吓得骤然惊醒。

人皮灯女鬼不见了,这里也不是黝黑的厕所,早晨的光芒温暖地拓印在视线里,寝室里人影稀疏地走动着。毕浪赶紧用手摸了摸喉咙,丝毫未伤,吸进的空气畅通无阻地直抵肺腔。他感动极了,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只是一场梦啊。

萧南从厕所回来,看了看他,咦了一声,脸上露出稍纵即逝的疑惑神色,嘴巴张了张,最终只是叫他赶紧去刷牙洗脸,快要迟到了。

毕浪走进厕所里。三楼的厕所和四楼的厕所除了多几个尿兜池,便没什么不同。

他挤出一些牙膏,涂在牙刷上,刚放进嘴里,他忽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僵住了。那是他吗?为什么是七窍流血的?血液逃亡似的从眼睛鼻子嘴巴里流出来,恍若冒着泡的火红滚烫的岩浆,把经过的皮肤都炙烧分裂。他第一次被自己的样子吓得浑身打战。

这是……死亡的预兆?

牙刷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恢复正常了。他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血流出来。是幻觉?他隐隐觉得这不只是幻觉那么简单。昨夜的梦里,人皮灯女鬼曾说过,他是逃不掉的……

是的,逃不掉了。

毕浪忽然对着镜子绝望地大笑起来。走进厕所的男生们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正摸着脖子疯笑的男生。

他在笑什么?

奇怪,他的脖子上为什么有几道紫黑色的掐痕?

一辆货柜车从前方呼啸而来,司机狂按喇叭。

刚走出的身影被人从后面猛地拉了回来。

货柜车经过时,司机破口大骂的叫声遗留在风里:“臭小子,嫌命长啊!”

萧南关心地看着有点神不守舍的毕浪。

“你怎么了?连红灯也没看见吗?刚才几乎被车撞到啦!”

毕浪感觉头脑疼得发涨似的,用力拍了一下后脑勺。

“对不起。”他说,“最近睡得不太好。”

“也是,你每晚都做噩梦了吧,经常吓醒过来呢。”萧南想到了什么,思量着要不要说出来,最后他还是小心地问道,“不是又和人皮灯女鬼有关吧?”

毕浪抬起失神的眼睛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萧南,我快大难临头了。”

萧南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说?”

毕浪掀起衣领,露出脖子上紫黑色的掐痕。那像是凹陷在皮肤上的深沟。

“有什么好看的?这是你以前被狗抓的嘛。”萧南见怪不怪地说。

“不是!不是!狗的抓痕会是这种颜色吗?以前的疤痕还能这么清楚吗?”

“是有点奇怪。”萧南眨了眨眼睛,“那你认为这是什么?”

“是人皮灯女鬼的死亡预兆!”毕浪说着,万分的惊惧模糊不清地凝聚在脸庞上,稀薄的阳光在眉骨处停止,留下眼窝一片狭长的阴影。他的眼神里透出临死前的绝望。

“是不是你想太多了?”萧南对毕浪这种颓靡的状态十分担心。

“我也希望……可是,教导主任,湘公子,林羽生……他们死之前脖子也出现过这样的掐痕!对,这一定是人皮灯女鬼的预告。我会死掉的!”

毕浪双手抱着脑袋,似乎已经想象到了惨烈的死状,张大的嘴巴随时要爆发出极凄厉的惨叫。他这时才清楚地体验到那些惨死的人们的境况。生命走到尽头,却不是以舒服的姿态,人皮灯女鬼会用如何残酷的手法来折磨他呢?

他宁愿刚才被车撞死了反倒更好。

他蹲了下去,膝盖顶着胸口,心脏被抵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沉默地疼痛着。然后,他听到萧南说:“你们寝室不是有个阴阳眼的家伙吗?找他帮帮忙吧,说不定他有方法?”

毕浪抬起了头,眼睛里燃烧起一丝微妙的希望。

找到张天游的时候,他正在专注地修补人皮灯,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了寝室。又或者说,他善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毕浪和萧南不敢打扰他的工作,屏息静气地站在后面。

他们并不知道张天游为什么要把人皮灯修补好。

似乎,他要准备做些什么了。

张天游终于修好了人皮灯,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今晚熄灯后在这里集中。”

毕浪和萧南互相看了看对方。

他们在后面,张天游原来是知道的。

陷入沉眠中的宿舍楼,夜风慢慢地渗透了每个角落。世界如此漆黑一片,只有模糊的幻觉在月光下微微闪烁。人间的一切归于无声,美好的、丑陋的,无尽地被毁灭。整颗星球在月球的背影中独自哀伤。

四零四寝室亮着淡薄的灯光,在黑夜更像一种无能为力的呐喊。

张天游用小刀在指肚上轻轻划出伤口,血出现,他把血滴在灯罩上。灯罩上,那逐渐漫开的血液就像一只疲累的飞蛾。

灯光的昏黄把血的红轻易覆盖掉。

张天游转过身,将刀递给了毕浪。毕浪也依样割破了手指,把血滴在灯罩上,然后是萧南。三个人的血滴交织在灯光中。

这样做,张天游说可以得到人皮灯的指引,找到顾心萱的尸体。如果把尸体好好安葬,将灵魂超度,人皮灯女鬼就不会再作祟了。

迷信的说法,且不管是否可信,要彻底地摆脱人皮灯女鬼,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张天游喃喃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嘴巴急促地张合,一会儿眼睛睁得很大,一会儿又眯着像只猫。人皮灯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鹅黄色光芒,让人联想起武侠小说里冷血杀手永远冷漠的侧脸。

突然,张天游像是接收到了阴间发来的信息,拿起笔,迅速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七。

这是什么意思?七?

毕浪看了看萧南,对方显然也摸不透这个数字说的是什么,一脸的纳闷。

疑惑的两人看着一言不发的张天游,不知该说些什么。房间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诡异的气息蹂躏着每个人的心脏。特别是床边的蚊帐有些许的晃动,就像有谁也走进了这间寝室,就站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看见张天游颓然地提起了人皮灯,脸色低沉,慢慢地从寝室里走了出去。

他们稍作迟疑,也跟了上去。

宿舍楼外的黑夜在视界里无限蜿蜒,看不到尽头,空旷得令人发痛。黏稠的夜色像是液态的,不断地漫上脚面,有阴冷的气息刺破出身体,灵魂就此流失似的。四周很安静,幽冥的风穿过沉默的身体,像被海绵吸收了一样。身上的温度降低得很快,皮肤全起了鸡皮疙瘩。

张天游提着灯,在前面走得很慢地引路。出了宿舍楼后,他竟径直走向了山顶公园。

毕浪和萧南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想干什么,但他们怀着好奇心紧紧地跟在了后面。山顶公园以前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坡,后来学校把山坡上的杂草整理了一下,建了个小凉亭,放了几张长椅,于是人气才逐渐旺起来的。

但是,山顶公园里有什么东西是与数字七有关的吗?

深夜里浓雾越来越重,湿气也越来越大。寒气侵入体内,令人感觉到寒冷。离山顶公园越近,这种阴寒的感觉愈加清晰。毕浪下意识地抱紧了身子,他看见萧南也在瑟瑟发抖。前面不再是平时幽静的小公园,反而更像是通往地狱的鬼门关。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的影子就晃动在逆光中似的。

张天游的脚步既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他手中的人皮灯发出微暗的光,勉强削弱了一小部分深夜里的寒冷及锋利。在浓重的夜色中,这豆大的灯光显得奄奄一息。

张天游在石阶前站住脚,毕浪和萧南也跟着停下。

时间与呼吸缓慢得犹如静止一般。

一只小虫晃晃悠悠地飞过眼前。毕浪等待着什么的发生,心跳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到手心攥出了汗。

只见张天游突然迈出脚,走上石阶,口中念着:“一。”

“二。”

……

“七。”他在第七级石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毕浪倏地收紧了呼吸。数字七出现了!

可是,张天游转过身,向旁边的树林里走了进去。午夜的树林充满着阴森恐怖的气氛,黑暗深处透出呼呼的阴风,树枝交错混杂,腐烂的落叶铺满了地面。路越深越难走,暗涌在籁静背后的狰狞,迷离了眼前的景物。

张天游一边走着,一边还念着:“一,二,三……”

刚开始毕浪看不出张天游是以什么为参照物在算数,渐渐地,他发现张天游在每走过一棵大树的时候,都会递增一个数字。果然,在第七棵大树前,张天游又停了下来。

停下来,彻底地不走了。这里就是终点。

“挖吧。”张天游用脚跺了跺树下的泥土,看着他们,脸上慢慢地漾开熟悉的诡笑,每个眼神的闪烁都令人瞬间窒息。

“这下面埋着顾心萱的尸体?”毕浪问道。心在退缩着,退进了一个安全的角落。尽管张天游对他的提问点了点头,但他已害怕得一动不敢动。

如果下面真有具尸体,那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各怀心事的男生们,在黑夜里沉默等待。等待一个小小的火花被谁点燃。周围的树影密集地靠拢,聚成高耸的墙,持续的压迫感几乎碾碎了懦弱的躯壳。

真相就在眼前,在黑色的土壤之下。

终于,萧南说了一句:“我就不信下面真有什么尸体,骗人的吧。”

说着,他从旁边拣来一根树枝,一点点地挑起树下的泥土。毕浪紧盯着那缓慢深陷进去的坑,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隐隐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心底聚集,越来越膨胀,随时要爆炸似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像是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反而是铅,心脏连跳动一下都十分困难。

萧南慢慢地挖着泥土,小坑逐渐扩大和加深。他突然停下动作,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毕浪说:“我好像真的挖到了什么。”

“真的?”毕浪为之一怔。毛孔里压抑已久的冷汗这下子终于喷涌而出了。汗水被风卷走的时候,留下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看见张天游似乎在笑,那种浅笑就像鬼魂的阴笑,从阴深的地府里散发到人间,凛冽地扫荡所有温暖的特质。

“快点来帮忙呀。”萧南叫道。毕浪踌躇几秒,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跪在地上。

两人一起把泥土拨开。一件破旧的女生校服露了出来。像挖开了封闭的缺口,所有腐臭的气息随即逃逸到阴冷的空气里。它们仿佛被惊醒了,循着人的气息,钻进了鼻腔里。

萧南捂着鼻子躲开几步。

“哇!好臭哦。真的有具尸体啊!”

泥土中冒出一撮黑色的头发,一只半伸出来的骷髅手,仿佛在向苍天哭诉它的不幸。它被人杀害,埋于此地,游荡在六道轮回之外。它无处发泄的怨恨,最终化做索命的利器,屠杀着同样无辜的灵魂。

毕浪跪在一边,开始拼命地呕吐。污秽物被吐空,还剩下无实质的恐惧和抑郁在胃里不断地翻滚着,躁动的心脏始终无法平复下来。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萧南却大着胆子继续挖开女尸身上的泥土。

“应该报警?”萧南喃喃自语地说,“还是私下处理?”他转过头问毕浪:“你说该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的毕浪早就惊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着幽暗的远处脸色大变。阴冷的气息再次聚集在空中,以骇人的气势袭来。

在场的三人一瞬间被惊住了。

只见那边阴暗的树丛中,一个凄艳的身影出现了。长发飘飘,血迹斑斑的鞋子,全身的皮肤仿佛被福尔马林浸泡过那般的苍白无弹性。它多么霸气十足,身边的空气颤抖着躲避一旁。它慢慢走过来。

人皮灯女鬼!

毕浪吓得倒在地上战栗不已,喉咙处好像被一只手掐住了,气管变得越来越窄,喘不过气来。而萧南居然不信邪,想要迎着女鬼走过去,毕浪赶紧抽出手一把抓住他。

人皮灯女鬼并没有继续走过来,而是隐没在了树的黑影里。上半身看不见,只有校裙下苍白的腿和血红的鞋子剧烈地烙在黑夜中。

它说话了。那声音幽怨得像一条蠕虫,慢慢地钻进脑子里。

“你们胆敢动我的肉体!我要你们的命!”

黑影中伸出来一双手,随即爆发出来邪恶的阴笑响彻了整个树林。

它随时会逼过来!

生存的意志重新掌控了毕浪差不多发麻的身体,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拉住萧南,同时拼命地对张天游大喊:“快跑!快跑!”

急促的脚步在黑夜的树林里迅速地穿越。三个人恐慌地逃跑,也不管东南西北了,幸好山顶公园的树林并不大,很快,他们便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树林,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又朝宿舍楼的方向继续逃去。

一路上,人皮灯女鬼似乎并没有追过来。

月黑风高的夜晚,注定了不会平静。这夜,未眠。

毕浪始终惦记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在树林里发现女尸,人皮灯女鬼出现,回到寝室平安度过忐忑不安的一夜……

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恐怖事件?

毕浪每每想到这里,总会轻轻地发抖起来。他累了,害怕了,想逃跑。

他到教员室找Miss柯询问有关退学申请的事情,Miss柯说校长还没批准,但是快了。

快了。

赶得及在人皮灯女鬼再次出现之前批准下来吗?

毕浪魂不守舍地走出门口时,不小心和迎面走进来的Kelly撞了一下。她飞快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关切地问候他一句。

他忧伤地看了一眼这个心仪的女生,没说什么,转过身沿着空寂的走廊离开。

现在满脑子都被人皮灯女鬼的气息充斥着,毕浪没有心情再去关心他对Kelly的爱恋之情了。他离开教员室后,拨打了萧南的手机。

“我们再去那棵树下看看吧。”

“把女尸挖出来吗?好啊。”

对方也很赞同的语气。

毕浪和萧南在山顶公园的石阶下会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刚开始谁也不说话。天上的云全部被风吹散了。云散开的空间里,微弱的光线打下来,照耀着两个紧张却带着某种兴奋的身体。

两个人同时把脚放上第一级石阶,很慎重地念道:“一。”

“二。”

阴风刮过的落叶滚过他们的身边。天色似乎暗淡了,光线在视界里碎成虚幻的残像。他们慢慢数着,每一步都显得小心谨慎,生怕会漏过任何一级。

当走上第七级石阶时,他们紧张地转头看了看旁边树林的入口。幽秘的入口里弥漫着昏暗不清的剪影,重重的阴暗交织着隐忍的气息,沿着小路蜿蜒分散开来。

他们钻了进去,沿着昨夜走过的路。大树仍然兀立在原处。一棵,两棵……

第七棵!

就是这里。显然被人翻新过的土,提醒着他们昨夜发生的种种并不是一场梦。旁边还横着用来挖坟的树枝。不过,他们这次借来了小铁铲。

土很松,可能是被挖过的原因,他们不费多少力气就挖出了一个坑。这个坑比昨夜的更深,更大。但是,却没有什么女尸了。空空的土坑,埋藏的仿佛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

“奇怪,明明就是这里呀。”

萧南抬起头说,眼里露出一丝失望。毕浪却反而松了一口气。恐怖的秘密,也许不挖出来会更好。

萧南似乎还不死心,又在旁边挖了挖,结果依然没找到什么尸体。最后他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对了,会不会是张天游把女尸挖出来了?”

毕浪点了点头:“也许是吧。”

食堂里挤满了人。

人头熙攘的地方汗臭味和刺鼻的香水味混合在空气中,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诱惑着大头苍蝇与蚊子,阴沟里的水流过洗洁精的泡沫,流进更污秽的洞口里。污浊的空气使进入这里的每个人都感觉憋闷,有点恶心,吵嚷的人群中传出脏话。

毕浪和萧南找到了正独自坐在一角的张天游。他面前的饭菜完全没有动过,他只是拿着筷子,盯着油腻泛光的桌面发呆。他的表现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

萧南叫了他几声,张天游才呆呆地抬起头,目光没有一丝生气。

“哎,那具尸体是不是被你挖出来了?”

萧南生怕被旁边的人听到,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有种阴森鬼气的反效果。

“不是。”张天游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像是回答与己无关的事情。

“不是你?那还有谁?昨晚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发现尸体呀。”

“还有人皮灯女鬼。”

张天游幽幽地说道。萧南脸色随之一变。

“你是说,是人皮灯女鬼把自己的尸体挖了出来?它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不想让别人找到她的尸体吗?”

萧南仔细分析着原因,毕浪却死死地盯着张天游的脖子。

那脖子上有几道清晰的掐痕。

张天游也收到了人皮灯女鬼的死亡预告!

毕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多日来一直未曾变淡的掐痕,无论用哪种药膏也无法治愈,这说明了这种掐痕并不是简单用药就能消除的。它不是病,而是预兆。

它告诉你,你将会死!

毕浪发觉自己的脚一直在发抖,于是急忙将手放在膝盖上。可是这丝毫不能减轻他的恐惧感,脊椎像是有冰冷的死水漫过。

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张天游竟然正在逼视着他。

“我会先走一步。”张天游嘴唇里慢慢吐出这句话。

“啊?”毕浪皱起了眉头。

“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重逢的。我等着你。”

张天游平静地说完,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出口走去。背影随即消失在食堂外强烈的日光中。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会先走一步?是指他会比自己先死?

但他还会和自己重逢……因为自己也会难逃厄运!他们会在地府的奈何桥上相遇。

毕浪把手放在脖子上,挠呀挠,挠破了皮,挠出了血,血漫红了指甲。

旁边,谁用完没有关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流。

哗哗哗!

张天游端坐在床上。这个晚上,他特地洗干净身体,穿了最整洁的衣服,还特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做完这一切,他安然等待着。

等待着一场噩梦的结束。

寝室里没有开灯,黑暗,梦魇般地覆没了所有的空间。看不清什么,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有关往生,有关赎罪,有关爱与恨……人生的爱怨情仇,将随着他灰飞烟灭,他的灵魂将要在另一个轮回中重生。

只是,下辈子,他不希望再遇见这样的噩梦。

悲凉的沉默中,一扇门缓慢地打开,咿呀一声。

张天游微微张开眼睛,他看见一团昏黄的光芒从衣柜里飘出来。他笑了。

从另一个世界涌出来的气息,竟让他感觉如此亲切和温暖。他张开双手,拥抱着那光。让他乘这道光离开吧!离开这个尘嚣的凡世!

他脖子上的掐痕像是受到了呼唤,开始跳动起来,仿佛要从皮肉里挣脱出来。他用手按住躁动狂喜的它。它是见到主人了吧?那个怨气沉重的身影,正从柜子里血淋淋地慢慢地爬出来。

它睁着惨白的眼球,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声音。

“轮到你了!”

“是的,轮到我了。”

张天游安然地闭上眼睛。女鬼站起来,满身是血,晃晃悠悠地向他走过来。它全身的怨念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他的脖子,打结。他的灵魂仿佛就要被提出了肉体,他用留恋的眼神望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黑夜哦,多么美。

毕浪在宿舍楼下拨打张天游的手机,始终拨不通。萧南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担心的话,上楼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怕他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

萧南说道,迈步向楼梯口走去。刚走两步,他就听见头顶呼呼的风声。

一个影子突然从他的面前掠过。

然后,是全身的骨骼在水泥地上瞬间碎裂。咔嚓声。咔嚓!咔嚓!

血液在夜色中燃烧了起来。

水泥地上依旧留着张天游那夜坠亡的血迹,已然暗淡,淡如天空中云的投影。警方在地面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还没擦掉,扭曲的身形是死亡的最后痕迹。

毕浪提着行李包在粉笔人形边站了良久,心里的哀伤堆积得越来越深。不管退学申请还会不会批准下来,他已经给家里人打了电话,告之将会退学回家。老妈气得发疯地嘶喊着挂了电话。

“真的要回家?”萧南惋惜地看着他,“还有不久就要高考了,多可惜啊。”

“没关系,反正明年再来吧。我实在太累了。”

人皮灯女鬼,或者不断枉死的朋友,折磨得他的心再也无法坚强起来。

毕浪刚走到铁门口,想起了Kelly。他想跟她告别一声,于是又折了回去。走上五楼,唐婉正在寝室里看书,其他女生好像都不在的样子。Kelly也不在寝室里。

唐婉说Kelly出去了。

她热情地把他引进去,拿出一个苹果,边削皮边问:“你怎么提着行李包呀?还没到周末嘛。”

“我要退学了。”

“啊!”唐婉大惊小怪地停止削苹果的动作,干净的大眼睛浮上无尽的哀愁,“怎么这样子啊?你不参加高考了吗?”

“明年再来呗。”毕浪装作轻松的样子。唐婉却抑不住忧伤,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到一边,痛苦地捂着脸幽幽地哭了起来。毕浪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离去而悲伤。他想好好安慰她一下,可是又担心这样做会引起对方的误会。所以他只是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讨厌啦,沙子进眼了。”她抹干眼泪,眼睛却红得厉害。

“你没事吧?”

“嗯。没事。”

唐婉揉了揉哭疼的眼睛:“我到厕所洗把脸就没事了。”

说完,她几乎是悲伤地冲出了寝室。毕浪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女生寝室独有的芳香令他有点坐立不安。如果别人看到他独自待在女生寝室,会怎么想?感觉怪怪的。

毕浪转移着视线慢慢环顾了一遍这间女生寝室。女生们摆在床头的毛公仔,粉红色的被单,墙壁上的帅哥海报,以及各种精致的小饰物,无不流动着一种静谧舒适的小情感,在男生的心脏上反复不停地跳动着。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张书桌上。

那是Kelly的书桌。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像蝴蝶轻轻地走进花朵的怀抱里。

书桌很干净,有台灯和斜摆的书本。

他坐了下来,像个做坏事的小孩,怀着小小的罪恶感,打开抽屉。抽屉里静静躺着一本日记本,是Kelly的吧?藏着这个女生很多的心事吧?毕浪用手心慢慢地抚摩着那干净的封面。

打开吗?偷窥一个女生的花季心事……毕浪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罪恶感沿着骨节而上,在空旷的头颅内响动起来。他整张脸都红了。他制止了自己的罪恶行为,想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

一张照片从日记本里掉落出来。

照片上有两张幸福的笑脸。她们身后的白色栀子花开得灿烂。被定格的青春往事,幸福停止在时光中,不增不减。

唐婉从厕所里洗完脸回来,眼睛经过冲洗后红肿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她走进房间,看到毕浪正坐在Kelly的书桌前,注视着桌面上的照片发呆。他那种表情就像是见到了鬼,目瞪口呆,一脸的不可置信。冷冰冰的侧脸空洞地泛着阴惨惨的光线,在异常苍白的皮肤下甚至可以看清突出来的青筋。

“怎么了?”她好奇地走过去问。毕浪回过头来,脸色惊愕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什么这样呀?你说什么呢?”唐婉被问得糊里糊涂。

当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毕浪却把照片和日记本揣在怀里,连行李包也顾不上拎,匆匆地离开了寝室。他急急忙忙地从楼梯上跑下去,跑得很快,被他撞到肩膀的同学迸出来辱骂的话顷刻被甩在后方。

毕浪走在安静的校道上,天空像撒了一层灰,黯淡的阳光打在皮肤上甩也甩不掉。他一个人,阴沉着走向教学楼。怀中的日记本夹着那张照片。

照片揭露了一个令他惊愕不已的秘密。

今天,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Sunny的真面目!Kelly一直喜欢的那个人,果然是死了的。照片后面明明白白写着:

2006年,与Sunny于我们的小天地

Sunny就是顾心萱!

女生间最暧昧不清的感情,并不是他所能够理解的。就像有本书写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绕着不同轨道转动的两个星球,相隔何止几光年?

也许她们只是朋友,也许她们就是恋人……在别人眼中的畸恋,却比别人的天长地久要幸福一万倍。Sunny死了,Kelly忘不了她,思念着她,守候着和她的秘密小天地。

毕浪在教学楼的楼梯间不断往上爬的时候,他有过一瞬间的迟疑。就算知道Sunny就是顾心萱那又如何?他有权利去干涉别人的感情与回忆吗?或许他只是在生气Kelly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根本就认识顾心萱,而且远远不止认识那么简单;又或者他想搞清楚心中的疑团,所有困扰着他的一切,似乎在找到Kelly后就能得到完美的解释……

毕浪最不愿相信的,是人皮灯女鬼要找的人就是Kelly!那盏人皮灯应该属于她的!

他心里很乱,复杂的思绪挤满了大脑,脑神经似乎被虫子咬噬般细细地痛起来。他敲了一下发涨的脑袋,然后发现自己就站在楼顶的杂物室门前。虽然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但他认得出照片里的背景就是这房间没错。

昏暗的光线,霉湿的墙壁,墙上的裂纹宛如阴曹地府的刀山油锅里伸出来的鬼手。没错,里面就是Kelly和Sunny的小天地。

毕浪手抓住生锈的门把,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慎重地推开门。仿佛推开了充满腐烂与阴寒的仓库,他的心一下子被逼到了角落,有一种力量残忍地挤压在上面。心脏随时会被压破似的,他脑海中出现心脏迸血的影像,这让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直到感到心脏还在愉快地跳动才松了一口气。

他走进了房间里。与上次来时差不多,这间杂物房显得凌乱而幽暗,颓靡的阴影脚步零乱地在黑暗中走过,如同鬼魅的出现和消失。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时钟的声音,来回地响着。

滴答!滴答!

以不变的频率,将悲怆和抑郁,生生地敲进耳膜里。

这里曾经是一对女生的秘密小天地,往日充溢着的幸福与快乐已经面目全非,此时徒剩下悲旷的冷风自某个角落卷起,穿过谁的身体。毕浪打了个寒噤,房间里显得阴影重重,危机四伏,周围死寂得让人心怵。

在照片里,顾心萱坐在一架旧钢琴前面。毕浪记得上次他来这里时并没有看到什么钢琴,所以当他发现一架钢琴就摆放在眼前时,他吓了一跳。这正是照片中的那架钢琴,它出现了,同样摆着一瓶盛放得灿烂的栀子花。那花的白色,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多么耀眼刺目,就像黑夜中出现幽冥的鬼火,摄人心魄。

更恐怖的是,钢琴前面坐着一个女生,背对着他,倾泻在后背的黑色长发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毕浪觉得突然间被一股恶寒攫住了,浑身冰凉,胳膊上和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咽喉艰涩地动了一下,慢慢地走近那如僵尸般静止的女生。

“Kelly?是你吗?”他轻轻问道,声音颤抖得很。

然而,女生却没有回答。声音被迅速稀释在黑暗中。

“Kelly?”

毕浪真希望那女生能应他一声,他觉得心脏像是被谁的手攥成紧紧的一团,喘不过气来。他已经走到了女生的后面。女生的身形多么瘦削啊,校服就像是套在骸骨上,显得空荡荡的。她的背影散发着一圈冰冷的寒气,溢满了不祥与可怕,阻止一切温暖气息的接近。

“哎,你还好吧?”毕浪叫了一声,同时把手放在女生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很冷,没有丝毫的温度和肉感,毕浪感觉自己的手就像搭在一堆骨头之上,硬邦邦的。

他开始怕得发抖。这女生不是Kelly,甚至可能不是人!他赶紧把手缩回来,偏偏这一瞬间,女生也把头转了过来。也许是他缩手的力量牵动了它的某一关节,导致它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转向后方,正对着他的眼睛。

极度的恐惧像气泡在瞳孔中爆破了。

任谁见到这样恐怖的脸孔都会吓得失声尖叫出来。这甚至不能称之为脸,只是一个骷髅头。

这一瞬间,毕浪闻到了泥土的气味,这让他联想到了棺材以及死亡。

他吓得瘫倒在地,椅子上的女生骸骨也随着倒在了他的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窝就横在他的眼前,像是窥穿了他的灵魂。他大叫一声,慌忙把骸骨推开,连滚带爬地逃向门口。

但他逃不出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布满血迹的白布鞋,鞋面上一滴一滴晕开的血渍,就像是湖面上飘落的红花,触目惊心,一边妖艳着一边撕毁着。

鞋子上是一双苍白的小腿,再往上,毕浪感觉到了上方垂柳似的头发。他吓得浑身战栗,心在狂跳,头皮发麻,不断升高的血压下一秒就能把头颅压破。

是……是人皮灯女鬼!

是的,正是它!它此时此刻站立在他的面前,发出丝丝的阴笑。不断有血从垂在脸前的黑发中滴落,无声无息地渗进了鞋子里。它堵断了他的出路,他唯有向屋内后退,退到墙角,他不小心踩断了散落地上的胫骨,啪嚓一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女鬼慢慢向他逼近。凄凉哀怨的气息再次聚集在空中,以骇人的气势袭来。

“不要……不要杀我!”

毕浪退无可退,身后是冰硬的墙壁。他向它求饶,他哭出了眼泪。这是恐惧与绝望的泪水。杀死了那么多人的人皮灯女鬼,绝不会放过他。他想起了张天游跟他说过的话,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了。

“轮到你了。”

女鬼邪笑着,伸出了双手。那锐利的指甲淬着寒光,将会迅猛地插进他的咽喉。

“放过我……求求你……为什么是我……我不应该死!”

毕浪痛苦地申诉着自己的无辜。他明明没做过害人的事情,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女鬼只是在笑。冰冷的嘲笑,无视这个颠倒黑白与是非的世界。充满残酷不平的人世间,每一刻都产生怨与冤,我们每个人都穿梭在这样污浊的生活当中。有谁说过,好人一定得到善终,坏人一定遭来恶报。到头来,我们只会嘲笑这句美丽的话多么虚幻。

女鬼终于走到毕浪面前,它的手猛地掐住了毕浪的脖子。他不加反抗,任由这双怨恨的手把脖子掐得越来越紧。他在愈加模糊的意识中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恐怕也会变成冤鬼。因为他死得多么无辜。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女鬼巨大的力量沿着墙壁慢慢地提了起来。他开始在计算还有多久就会窒息而亡,脑袋里氧气还剩下多少。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看了一眼人皮灯女鬼,它仰着头,本来遮掩在额前的头发这时已经散开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顾心萱。

它是Kelly!

“是……是你?”

毕浪仿佛被人猛击了一下后脑勺,震惊不已。Kelly抬头瞪视着他,表情非常阴邪,根本不像他暗恋了那么久的美丽女生。她完全一副鬼上身的神色,脸上的肌肉怪异地扭曲着,拉得嘴角歪斜,像变了形的露齿笑。

“你……就是人皮灯女鬼?”

毕浪还处在不可思议的愕然当中。一时间,脑海里出现了各种想法,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上来。是顾心萱的鬼魂侵占了Kelly的躯壳吗?抑或是,人皮灯女鬼从头到尾都只是Kelly在扮演?如果没有鬼,Kelly又为何杀死那么多不相关的人?

这样那样。毕浪好像听到了山风,又听到了海啸,脑子里出现嗡嗡的响声,被一大群蜜蜂钻进脑壳里似的,不肯安静下来。他猜想这就是大脑缺氧的症状,脑液停止流动,颅内血压的升高,会使眼球突出来。

他做了最后一丝挣扎,最本能的求生意识使他抓起手边的花瓶,猛地朝Kelly的脑袋砸去。瓷片与头盖骨相撞的声音,裂在空气中。Kelly放开了掐住毕浪的手,捂着脸倒在地上。她的头被打穿了,正流出汩汩的鲜血,模糊了她的眼睛。

毕浪拼命地喘着大气,氧气灌进鼻孔里,大脑里所有将死的细胞又重新活动起来了。他看见Kelly依然躺在地上,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很细很细,丝丝缕缕地散发在黑暗中。

他打伤了她。疼吗?

毕浪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她身边走过去,夺门而逃。他惊慌失措地沿着楼梯间跑下去,经过的人群和光线使他觉得安心,刚才发生的一切在热度清晰的阳光中忽然变得跟寒冷的北极光一样虚幻,不真实。

他站在楼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痛。

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Kelly刚才确实是想掐死他!毕浪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Kelly残留在上面的掐印仍在发烫发热,喉咙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他拼命地咳嗽了几下,这纠缠的疼痛感丝毫没有减弱。

旁边,冷清的光线中走动着神色各异的学生。各种味息搅拌在一起,沉淀出隐约的悲伤来。毕浪胃里一阵难受,他赶紧捂住嘴巴,任由恶心的干呕感堵死在口腔又落回胃底。

突然,他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停了下来,仰着头望什么。谁也没有出声,气氛静得恐怖,飞鸟呼啦啦地从头顶飞过,翅膀覆盖着翅膀,阴影在年轻的脸庞上稍纵即逝。

他也抬起了头,然后露出跟旁人同样惊诧的表情。

Kelly高高地站在楼顶边缘,那像是可以翱翔在空中的身影。她与另一个人相拥抱在一起。不,那不是人,而是一具苍白的尸骨。当楼下的人们看清楚那尸骨时,一阵异常的惊恐便突然灭顶地漫上心头。

天空似乎在顷刻之间黑了下来。

有人紧紧捂着嘴巴等待着尖叫的那一刻。

人群开始退后,面前露出一大块干净的水泥地。毕浪觉得这就像是学生们为Kelly而空出的葬身之地。他依然抬着头,阳光从倾斜的角度刺破了瞳孔,他眼睛湿湿的,辛辣的眼泪刺激了虹膜。

他刚低下头去揉揉眼睛,便听见前面的水泥地嘭的一声巨响。

旁边的人终于大声地尖叫起来,刺耳的叫声海啸般淹没了他。他抬起眼睛,看见Kelly倒在血泊中,顾心萱的尸骨被摔得几乎粉碎。

天空随即像下起了雪,毕浪抬起头,看见Kelly的照片从天空中一张张地撒下来,那些记录着一对少女的往事、回忆,甚至爱恋的纸张,寂静地如樱花般飘落在人群中。

毕浪低头看见落在脚边的一张照片里,Kelly和顾心萱幸福地在笑。

她们又在一起了,不会再分开。

就像做了整整一宿的噩梦,梦醒了。

就像走了一条漫长的隧道,遇到了光亮的出口。

一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如此令人手足无措。

Kelly死后,警方发现之前那些死者脖子上的掐痕,和Kelly的指纹相吻合,是她杀了他们。

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皮灯女鬼。

Kelly就是人皮灯女鬼。

也许是出于对顾心萱的苦苦思念,使她制造了人皮灯女鬼的存在,这样人们就不会淡忘那个惨死的女生。这是永远的不灭。就像鬼魂,冷漠地游荡在永恒的时代之中。

校园恢复了平静。

鬼诗,人皮灯通通不再出现了……就像被无故删掉的电影镜头,恐怖片回复到了青春片。毕业生们又收拾心情,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埋头复习。

毕浪重返校园,他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会突然想起自己被人皮灯女鬼吓坏的可笑行为,也会想起Kelly。这个时候他就觉得很难受,复杂的情绪不停地蔓延,覆盖了整座心房。

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个女生啊。

Kelly的葬礼,毕浪偷偷去参加了。当时顺着瞻仰遗容的人流,匆匆地看上几眼,毕浪看到Kelly的棺材里居然还放着那盏熟悉的人皮灯。他想这也对,那天在山顶公园他们被人皮灯女鬼吓跑的时候,人皮灯恐怕也在那时被Kelly拿走了。

她的父母也许以为这是她的遗物吧。

确实,这本来是应该属于她的。

离开灵堂之前,毕浪看到Miss柯在安慰着Kelly的母亲。她回头看见他,弯起嘴巴笑了一下。毕浪刚走出灵堂不久,Miss柯便追了上来。他们一起搭公车。

Miss柯伤感地说:“我觉得Kelly的故事真可怜啊,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人。”

毕浪看着她:“老师你知道她和顾心萱之间的事情?”

Miss柯拉开手提包的拉链,露出本子的一角,毕浪认出那是Kelly的日记本,他惊讶地说道:“是Kelly的日记?”

Miss柯点了点头:“是她妈妈给我的,我看了几页。”

“Kelly真傻。”毕浪叹了一口气,“她明明可以爱上更好的男生的。”

“唉,有些事情你不知道。”Miss柯脸色凝重地说,“其实Kelly对男生很抗拒是因为她的父亲从小就对她不规矩,虽然她妈妈和那男人离婚了,可是这却丝毫不能改变Kelly对男生的厌恶感。所以当遇到同样厌恶男生的顾心萱后,她便喜欢上了顾心萱。”

“顾心萱也讨厌男生?”毕浪有点吃惊,“我好像听说她交过许多男朋友呀。”

Miss柯想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也许是一种掩饰吧。顾心萱或许不想被同学们当成异类,所以才会不断地交男朋友,以此来掩饰她的真实情感。”她叹了一口气,“人啊,有时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Miss柯的侧脸,突然缠绵了悱恻的哀愁,毕浪也变得忧伤起来。

他无法去判定女生间这种暧昧的情感是对或错。爱情这东西,不是外人可以下结论的。我们都是看客,投之以冷漠的目光。

毕浪在厕所里刷着牙,牙膏泡沫在口腔里发出清凉的薄荷味道。旁边的水龙头边不断有男生漱口时发出反胃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厕所里说不出地尖锐。

墙壁惨白惨白的,病人一样的皮肤。

毕浪皱紧了眉头。他把最后一口漱口水吐在水槽上,然后对着镜子半仰起头,他伸出手指摸了摸脖颈上的疤痕,那像掐痕一样的印记仍然清楚地显现在脖子上。虽然说那是被狗抓过留下的伤痕,不过毕浪觉得那更像是被人类的手抓留下的。

况且,他也忘记什么时候被狗给伤着了。

毕浪刚从厕所里出来,便看见萧南提着行李包从楼梯爬上来。萧南笑了笑:“嘿,兄弟,我来陪你了。”

“怎么了?”

“就是我搬到你的寝室和你一起住嘛。”

“啊?”毕浪想了想,也不多说什么,把手往萧南肩膀上一拍,“够兄弟。”

萧南睡了湘公子原来睡的上铺。

毕浪看着他整理床铺,表情怪异地问道:“你不害怕呀?”

“害怕什么?”

“这张床死过人呢。”

“没什么好怕的吧。”萧南把被子铺好,往上面一睡,“还蛮舒服的呀。就是……”萧南忽然语气一顿,让毕浪莫名地心一紧。只见萧南抬起手指指了指天花板说:“就是天花板太脏了,黑糊糊的,不会渗下水来吧?”

“如果渗下来的是水那还要好些。”毕浪盯着天花板那块似人形的霉斑,喃喃说道。他仍记得湘公子曾经满身是血地站在厕所门口,那种恐怖的情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湘公子说过,天花板上的女鬼会滴下红红的血。

奇怪,明明Kelly已经死掉了,为什么那块霉斑还没消失?

或许它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霉斑吧。

毕浪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第二天早上特地问了萧南一个问题:“你昨晚有梦到天花板的女鬼吗?”

对方很疑惑地回答:“什么女鬼,我昨晚睡得很好呀。”

果然,是他太疑神疑鬼了。

这次不是梦!

深夜的宿舍楼浸泡着暧昧和凄凉的夜色,黑暗如水般淹没了脚面,人就像腾云驾雾般,仿佛处在梦境之中。但毕浪清楚地明白,这次不是梦。

他半夜起床去厕所,回到寝室的时候,就愣在了门口。他出去的时候,寝室里还处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那种黑暗,像死人长长的头发飘散在空气中,悲凉地与皮肤相接触,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缠绕着脖子头颅灵魂。

而现在,静默而巨大的黑夜中出现了一团突兀的光芒。这微弱的光芒把寝室的黑暗捅出一道口子,伤口裂开,腐臭的血液流出体外,蒸发在空气中。

呼吸骤然停顿。尖锐的恐惧,一刀一刀反复不停地捅入心脏。毕浪仿佛听见胸骨被粉碎的声音,沿着每一根神经跳动起来。他像真的中刀一般扶住了床架,让自己不至于跌下去。

萧南睡得正酣的呼吸声和他急促的喘气声形成多么可笑的对比。毕浪直勾勾地注视着那团在黑暗中跳动的光芒。他无法相信,在书桌上亮着光的正是那盏人皮灯!

那天他明明看见它躺在Kelly的棺材里。

它明明已经跟着Kelly一起火化了……

现在,它却出现在他的寝室里,以冷漠的光线蹂躏他的内心。仿佛骨头裂开,更多的寒气从裂缝里冒了出来。毕浪意识到自己要晕倒,他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牙龈,剧烈的疼痛感像鞭炮一样爆炸开,半模糊的世界又清晰起来。

他惊恐地抓住上铺萧南的脚,拼命地摇起来,叫道:“快醒醒!快醒醒!”

从睡梦中被摇醒的萧南懒洋洋地坐起来。

“怎么了?”

“人……人皮灯!”

“什么人皮灯?”

“人皮灯又出现啦!”

毕浪战栗的声音使萧南多了几分警觉,他转过头,看见毕浪的书桌上,有一盏灯鬼火似的在亮呀亮。整个黑夜的哀怨仿佛全被搅拌起来了,风凄厉地刮过阳台。

那盏灯具有生命。毕浪觉得它已经超越物质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盏灯,更像是一个满怀怨念的鬼魂,浸淬了地府的阴气。它令人畏惧,并且逐渐强大,挥舞着锐利的爪子,一点点剥开鲜嫩脆弱的肉体。

它又回来了。

仿佛一下子又被拉进腐烂发臭的沼泽里,早已在脑海深处灭绝的恐惧此时又爬出来。

课堂上又走神了,毕浪被老师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下课后被老师拉到教员室继续训话。

出来后,毕浪被萧南问道:“怎么了?又在烦人皮灯的事情啊?”

“我那天明明看到它在Kelly的棺材里……”

毕浪忽然觉得这刻自己的语气像极疯疯癫癫的祥林嫂。他不想这样子,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萧南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听说顾心萱还有个姐姐,你不如把人皮灯交还给她,也算物归原主了吧。”

“可是,我又不知道她姐姐在哪里?更别谈怎么联系上她了。”

“Kelly的妈妈也许知道吧。”

电话打过去,Kelly的妈妈还沉浸在失去爱女的痛苦中,话语中有浓浓的惆怅。她说她好久没见过顾心萱的姐姐,Kelly死后那个姐姐倒是来领回顾心萱的遗骨了,可惜当时并未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对方说,如果顾心萱姐姐再出现,一定会要她的联系电话。

在这之前,人皮灯还是每天夜里无缘无故地亮起来。毕浪越来越感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每个夜里重叠,压得他好重,乃至他觉得肩膀上好像骑着一个长舌头浑身是血的女鬼。

那一天,当他看到人皮灯流出血的时候,他几乎是逃命似的离开了寝室。

不过,还是没有事情发生。

暴风雨来临前无比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