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一片一片,扑簌簌地往身上黏着。忽而抬头,一瓣白朵儿往眼睫上软软欺来,辗转缠绵,覆上、黏住我的眼睫,眼帘一垂,刷刷地抖落些盈盈晶纷。

我忽而就笑了,原来那不是雪,是大片大片的梨花坠下,香洌洌的如雪欺来,一大片一大片,扑簌簌直下,我从不曾想过,天会下起盈盈素素的梨花。

那是我初次游园的记忆,烙刻心底、眼底,全是扑簌簌的一片白。后来有人和我说,那是六月的雪,琼白妖娆得带了怨气。

是的,怨气!

那是白梨园,那里还住了一家戏班子,常演的戏是《倩女离魂》。因那里是一处十分宽敞的回廊亭,廊下有小道迂回,观众可在小道上看戏,所以戏台往往是搭在亭里的。久了,梨魂亭便等于是戏台,戏台便是梨魂亭。

我是大一新生,因这里是著名的工科大学,所以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考进这所江儒理工大学。我读的是建筑系,也是这所大学的重点专业。我很喜欢苏州园林式的建筑格局,也在用心学习,希望将来能设计出中国风的建筑出来。对了,我姓白,叫白梨儿。

穿过白琼琉璃一般的白梨园,绕了重重弯弯,仍见不到女生宿舍,一时急了,便逮着一个匆忙赶路的女生,问道:“学姐,我是大一新生,不知道游园廊在哪里?”

游园廊便是我住的那栋公寓,因为这是一所位处江南的大学,所以校园是苏州园林式的规划格局,处处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但小径多了便易迷路。为了营造出特属江南的诗情画意,园内一切建筑的名称都极雅。

那女生也没在意,随意指了指北边的白色琉璃顶:“那边就是。”我不禁嘀咕:“那边原来不是荷塘吗?”

女生一笑:“原来你认识路啊。”看得出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我不喜热闹,淡道:“小时曾在白梨园住过一段时间。”

“呀,那柳园鬼事你不是也知道……”突然,女生就掩了嘴不说了,我疑惑地看向她,只见一丝恐惧从她眼底里蔓延开来。“鬼事?”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一松,笑着说:“没什么,我也是瞎说的。”于是她没再提那个话题。我拿起地图看了看,不觉蹙眉:“游园廊A栋到底在哪里,路程图七弯八拐的。”

“A……A栋?”她的小心翼翼、防备、谨慎全收进了我眼底。“怎么了?”我迟疑着问了出来。她终是暖暖一笑,道:“还是我带你去吧。那里挺偏远的。”我忙颔首道谢。

A栋和游园廊区的其他几座公寓是不同的,沿着小径走,重重复复地绕过老树昏鸦,绕过洞箫山月,终是到了一片湘妃竹林前。到了竹林,只见里面一派幽深,竹篁萧瑟,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味道。往右边望去,便能看见对岸白顶的游园廊,但小河的这一边,就独独一座A栋,置于幽深深的竹篁后,如被抛弃的一片废墟。

走近看了,才发现这种竹子十分特别,竹身上渗出一颗一颗的泪珠,流也流不完,凝结住了,便只剩了哀怨,谁也瞧不明白,那是谁的眼泪,又是谁的心伤。风一过,片片狭长的竹叶如发出了簌簌的低泣,哀怨离殇,站得久了,听得久了,只觉很冷。“别细听,快走。”女生掩不住惊恐,拉了我速速跑进林子里。

本来大好的晴光,在这里仿若被竹露凝住了,一切都似笼在了迷雾一般。身子突然一震,一种被盯视的感觉从背后慢慢地攀爬,爬至肩胛,悉悉索索地往脖子上轻拧。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一个黑影从身后的竹丛里闪过。这里明明漏不进丝缕阳光,明明连时间也似被冻住了,但我为何能看见附在竹丛上的,隐隐约约的晶莹泪光?

湘妃竹本就有一段典故,附在竹身上,所凝结的不过是女子的幽怨,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成为典范,谁又能理解她俩背后的心伤。一切都不过尔尔罢了。只是这样的气氛下,层层笼罩下的终究是压抑、宣泄不了的一种怪异心情。

“我叫黄小可。”那女生似是为了打破这种沉抑的气氛,偏了偏头笑着对我说。“小可姐,我叫白梨儿。”我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不远处那一个木桩做的凳具上,木桩旁还有个石桌。只因木桩和石桌前被一排疏朗的竹树挡着,所以看不大清。

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黄小可脸色又是一变,干咳了声,只听她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过去吧。前面不远处就是A栋了。”刚回转身,我便听到了一声叹息,飘忽不定地传进耳里。我急于转身,肩膀却被小可扳住了:“别看,”她顿了顿,便拉我前行,“你听见什么了?”我没有答话,只是眼角的余光,已然瞄到了倚在石桌上的一个黄色人影。淡淡的,隐于墨绿深黛的婆娑竹叶里,光影疏淡,再想瞧,便不见了。

我被小可拉着走出了诡异的竹林,一栋漆黑的楼房便立于跟前。楼顶有黑色詹檐飞出,脊坡式屋顶,前后六面相连接,颇有几分庑殿式结构的感觉,使得四层楼为一栋的楼房显得颇为大气壮观,有了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只是连六面的屋顶用瓦皆是黑色,层层叠叠,使人分外压抑。

最奇处,竟是连楼房大门皆漆以黑色,在建筑风水里是犯了大忌的。前人古卷《曹氏训》有记载:“中山王为宫室,漆其门,夜夜闻女子冤哭。后遭祝融,宫人猝死者众。”

是的,我略懂些风水皮毛。因为建筑系开有一门偏课,就是建筑风水学。不是什么迷信的东西,不过是建筑学里一些约定俗成的经验罢了。就如故宫里的藏书阁会用黑色琉璃瓦,因为黑为水,杜绝走水,不引祝融。但这里只是女生公寓,为何要砌黑砖黑瓦?

“这里曾遭火灾?”我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小可神色颇为古怪,只看了我一眼,刚要回答,便听到一声粗噶的喝骂:“别在这磨磨蹭蹭的,快领出入证,别处公寓楼的人一律不许进内。”原来是守门的阿姨。

小可好意道:“快进去吧。我是大三的,就住游园廊3号楼201,有事可来找我。”说完便先行离去。

我领了出入证,刚想上楼,便被阿姨叫住,她颇为不屑地瞧了我一眼,手看似无意地拍响了书桌:“别和黄小可那神神道道的人来往,对你没好处。”我本心性寡淡,也就颔首敛目听了她教训。我知道这种阿姨最喜欢教训人,而乖巧地聆听,她们便会放行了。果然她很满意我的乖巧安静,挥了挥手,说去吧。

“晚上9点前一定得回到宿舍,10点一定得熄灯睡觉。”她忽然丢下了一句话。我略一蹙眉,目光在她脸上浅浅掠过,只觉她的笑容十分古怪。

我是住在409室的,是靠在最里的房间,那处房间背对后山脊背,十分荒芜,终年照不到阳光,连穿堂风也特别地猛,即使是在9月,也觉风带秋寒。就这样,我便安顿下来了。

住在409的有四位女生,分别是外语、中文、建筑和心理学系的。而这些是性格最为活泼调皮的小蛐蛐告诉我的。小蛐蛐叫蓝青,心理学系的,她是个话痨,所以得名小蛐蛐。她的自我介绍最为有趣,先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接着哀哀道:“哎,学了这个专业,只怕以后你们得叫我青姑娘了。”寡淡如我,听了也忍不住笑了:“不是蓝医生吗?”她闪了闪大眼睛,依旧哀怨:“那些女心理医生,哪个不是像老姑婆似的。”我努力抿了抿唇,终是忍住了笑意:“哦,原来是‘密实姑娘假正经’那种青姑娘。”小蛐蛐一听,鼓起可爱的腮帮子便要来敲我,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梨儿,你真要多笑笑,你看你一笑多漂亮啊。”小蛐蛐是个自来熟,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来摸我脸颊,轻轻地点了点我的唇边,“你看,小酒窝多漂亮呀。”我一窘,忙低下了头,从来没有人如此赞过我。

不想只这一句话,便引来了另外两个女孩子的注意。她们分别是中文系和外语系的系花,模样儿十分标致出众。尤其是外语系的唐棠梨,人如其名,娇艳得如初春盛夏的棠梨,十分惊艳。我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屑,也只是一笑了之。

许是我的漫不经心,引来了唐棠梨“嗤”的一声不屑。小蛐蛐看不惯唐棠梨自恃美貌看不起人,口出嘲讽:“梨儿,你稍加打扮一定非常漂亮。我是学心理学的,对人的心思摸得可清了,有些人就是妒忌。”

又是“嗤”的一声,只是这次的哂笑愈加放肆。我低头看了眼白色的旧棉布裙子,因为穿得久了,尽管洗得干净,但终究是有些泛黄了。“家里穷,只有这些衣服了。”说这些的时候,我仍是微微笑着。

“那更不得了,这叫天生丽质。”她一叉腰,指着我说。那样子可爱滑稽极了。我淡淡地抚了抚裙摆的折痕:“我是土了些,不过棉布穿着很舒服的。”

“就是就是。”小蛐蛐连忙附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粉紫色的蕾丝花边连衣裙。如此的小心翼翼怕伤着了我的自尊,亏她还是学心理学的。这样的小动作早就出卖她了,尽管看出了她眼中的同情,但我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一天便在闲闲的谈话中过去了。突然,阿姨拉了电闸,灯熄了,原本开着的电视机灭了,而唐棠梨的电脑“吱”的一声,一道蓝光闪过后也黑屏了。

唐棠梨忍不住骂了句粗口,她的家境很不错,在法国是一大家族。唐棠梨高考成绩非常优异,是文科状元,英语和附加外语法语满分,上了省电台做访问。我是在电视上见过她的,记得当时她便说了,她以后要当外交官。无可否认,电视上的她已分外耀眼夺目,但真人比起上镜更美。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终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夜风吹起了窗帘一角,细碎的亮光点在了我的眉眼脸庞。揉了揉眼睛,我无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咦,睡前我不是关了窗吗,此刻怎么开了?

山风不断涌进,冷得我直哆嗦,看了看下铺的小蛐蛐,她盖了床从商场新买的锦被,许是热了,所以手脚都搁在了被外,她真不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于是我爬下床架子,帮她掖好了手脚,手触到柔滑的锦缎,指尖一片温凉,多好的被子啊。

瞧了眼自己床上在阿姨处领的统一的被褥,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又是一阵冷风,我忙拢了拢披着的衣服,走至窗前正想关窗,却被一阵缥缈的歌声吸引住。谁在深夜时分歌唱?由着好奇心,我把头探出了窗外,无奈对着的便是后山,什么也没瞧见。

匆匆关紧了窗户,正要回身,又是一声缥缈的歌声渗进耳膜。歌声又近了些,曲调颇为幽怨,一个黄色的身影映在了窗户上。我一惊,定定地往窗户外的后山看去,山上浓浓的一排竹树,一个曼妙的黄色身影荡漾在浓绿的竹丛之间。

“呀!”一声惊呼把我唤醒,自己何时把脚和身子踏在了窗框架上?“梨儿,你怎么了?”小蛐蛐急忙跃上来抱紧了我。我一怔,想必是脸色很难看了,忙安慰她:“没什么,就是想关紧窗子的。”

“窗子一直没开啊。”她拼命地咽了咽喉头,小声道,“我一睁眼便瞧见你站在窗前发呆,然后伸出手拉了拉窗子,窗子因为扣了锁所以没动,然后你就在那定了很久。然后扳开扣子,把窗打开,脚踩上了窗台,连身子也探了出去。”她一哆嗦,忙拽紧了我,“你是不是梦游了?”

2

如是这般地过了好些日子,也没见着再有异样。

我们四个室友虽不是同一专业的,但日夜相处,也慢慢熟络起来,而我再没做过那样的噩梦。是的,我把那一次意外,认定为只是做了一场梦。

女生宿舍楼虽只有四层,但还是挺大的。小蛐蛐是个闲不住的,自然喜欢在楼里左转右转。“你说为什么这里弄得黑漆漆的啊?”她歪着脑袋,打量着四周,“而且为什么10点前就要熄灯睡觉呢?”

“那也是为我们好,早些睡着便什么事也不知道了。”隔壁寝室的花花说得神神道道的。我不喜八卦,也就抱了书准备离开。刚踏出脚步,就听到花花的话,“小学妹还是只管蒙头睡,别管那么多的好。”花花也是建筑系的,是大二老生了。许是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她也多说了几句,“从建筑风水上说,这里A栋的结构似寺庙压顶。在这里住久了,总觉得这里镇着什么冤似的。外面一楼进宿舍处的大门涂的是黑色,这不是自招不利吗?但想想,或许是要以毒攻毒什么的吧。再者进门处立有一面一米八高的穿衣镜,说得好听是用作屏风使的。不懂的学生只觉得怪异些,说不出什么名堂,但我们一看便知道是拿来定邪挡邪的。一来可以防止‘脏东西’进不来公寓,二来镜子所照之处便能定住‘脏东西’,换句话说,也就是把它们镇在了这个范围之内,不能逃出作恶。”

一阵风过,我们都觉通体冰寒。许是小蛐蛐胆大也不敢再闹腾了,她拉了我衣袖,道:“梨儿,你也是学过建筑风水的,你觉得……”

我适时打断了她的话,“才刚开学多久,我哪能懂得那么多。别担心,等到了大三,我们便搬往游园廊了。”花花也微笑着安抚:“小学妹我刚才吓你玩的。”她友好的笑意下有些苦涩,其实我也是认同她的话的。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宁,刚迷迷糊糊睡着,却又惊醒了。一看手表,才11点,刚想接着睡,便听到了一声哀怨的歌声,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害怕,仿佛全世界都离弃了我。我忽然就哭了,用被子蒙住头,只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的好,没有人疼我,没有爸爸,连妈妈也丢下我,不要我,谁也不要我了……

那一晚,我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见了许多张支离破碎的脸。脸上斑驳全是血痕,一条一条、一划一划,上面还黏了碎玻璃。“啊!”我从噩梦中挣扎醒来,脸上满是泪水,还好,只是一个梦。

显然我的动静还是吓到小蛐蛐,她赶紧安抚我,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害怕,因为她的身体一直在抖。而唐棠梨一声厉喝:“还让不让人睡了!”终是掀了被子,狠狠地盯我。彼时,早已是接近8点,也该起来了。但,她却借这事故意挖苦我。我一咬牙,终是忍了过去。

林影影拍了拍我肩头以作安慰,便拿起了书自习去了,她一向起得早的。

我没有去上课,只是觉得这里很不妥。我抬眼看了看四周,幽幽地扫视了一圈,只觉房间里,对着我床位的大梁颜色有些古怪。那是深蓝色的横梁,梁柱一般漆以白色、米色或黄色,颜色太深了终是不好。我吸了一口气,再次爬上床铺,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一伸便够到横梁了。用指甲用力往下抠,墙粉木屑纷纷掉落,不多会儿露出横梁本来颜色,竟是青黑色的。

建筑风水里有提,房间的大梁是不能用青(黑)和红色的。红色不利男主,青色不利女主。《三国志稗史》载:“帝丕,夜梦梁上青光属地,问诸周宣,宣云:‘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时帝已遣使赐甄后玺书,甄后殁。”

难道这间房曾发生过什么事?因着以青色涂梁犯了忌,所以后来重新漆了别的颜色?我的床位本是1号,因唐棠梨霸了去,我不想多事,所以也就由着她了,原来,她的心竟是黑的。

穿过泪眼斑斑的竹林,我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游园廊3号楼。远远看着,白色琉璃顶掩映在白色的梨花雪中,晶莹剔透,似白梨花的蕊。

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我直接奔至了201。幸好,小可姐还记得我这个学妹。她一见了我,便拉了我进房间唠叨个不停,“呀,经过了军训,你还是那么白皙。”

我随意一笑,便岔开了话题:“小可姐,你在这里也许久了,关于游园廊A栋的事,你应该听说过什么的吧?”

她脸色一变,忙把窗帘拉开了些,上午的太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如黄翼蝴蝶一般扑簌簌地落在我们两人身上,但却感觉不到阳光丝毫的温度。她平静下来后,也不瞧我,只瞧着外面大片的太阳金斑,道:“409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怎么知道我住409,我从来没有和她提过我的寝室号。小可姐看了看我,嘴唇翕动:“那里在80年代叫做柳园,是一栋小别墅式的小洋楼,住着一个身份特殊的女子。女子很年轻就死了,还焚毁了小洋楼。之后学校搞整体规划,把那里也纳入了园区,改成了女生宿舍。但奇怪的是,之后总是有学生在那自杀,成了学校的自杀圣地了。”她诡秘一笑,就此中断了谈话。

“我该怎么办?我就住在409!”我慌张起来。“409按原来小洋楼的格局,就是那女子的卧室。”一句话将我如掷于冰窖,全身寒透。“别太担心,10点前入睡,什么也听不见,管不着,就不会有事了。我以前也是住409的。”

怎样回到公寓楼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好吧,只要我每天早些休息,也便过去了。坚持两年便能离开这了。但每每抬头,看见天顶上压着的青黑色横梁,恐惧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听小可姐说,A栋的409在90年代后期曾是最好的学生公寓,房间内配有电视、话机、空调和热水器。只有学习成绩极好的人,才能住这里,许多学生为了争这个名额而争得头破血流。对了,这个寝室本来更大些,有道门连通着书房的,便于成绩最好的学生看书学习,不必上公用的阅览室自修室,现在怎么没有了?

小可姐还说了,到了现在,在外人看来这间屋子仍是最好的,设施齐备。想起小蛐蛐说的,唐棠梨是这所学校大股东的女儿,所以才要求分到这间最好的屋子来。她的父母是这里的高层,不可能不知道内情的,难道她不怕鬼吗?若然真的不怕,又何必强占我的房子。

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了。明天便要交设计图了。我终是从床上爬起,到图书室找些资料去。

尽管我的数计不算太好,但设计灵感方面,总算有些天赋。所以该怎样设计我已有些眉目,在建筑一栏找着,忽然《柳园构筑》一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刚要取出,手恰恰碰到了另一双手。

抬眼,碰上的是满目温煦的笑容:“这么巧,你也在找这本书?”他的身影逆着阳光,瞧不清模样,但大片大片的金光笼着他,他的眉眼也被金光所浸染,流溢着夺目光辉。一片梨花瓣落于他肩上,萦绕了淡淡的清新哀怨。我一瞬便怔住了,忘了他的问话。

“你是建筑系的吧,听说大一那边有设计考试,你急就先用吧。”他仍是笑着,靠近了一步,走出了金光所笼的光圈。原来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原来他的笑容十分明净好看。像梨花,对,他就如一朵洁白优雅的白梨花。

我转身便跑,脸早已红透了半边。跑出许久,终是后悔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该死的自卑,我恨恨地骂自己。

“面对陌生人,急着跑开,可不可以说是自卑的一种表现。”竟是他追了上来?我回头,他把书递给了我。我不接,只狠狠地瞪他。他有着柔和的轮廓和笑意,唯那双眼睛,濯濯的柔光中有股霸气,不容人忽视。

“我叫朗濯阳,你呢?”他伸出了手。

我抢过他手上的书,就跑开了。是的,我是自卑,他就如一个发光体,而我只是最不起眼的白色光斑,投入地上,无尘又无埃。

许是跑得累了,我坐在木桩做的凳子上,随意翻开了书,恍惚间他淡淡的笑意便浮现眼前,他为何借这本书?手无意地翻动着书页,忽然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是张有年头的照片了,黑白照,里面的女子穿着月牙白的小洋裙,清纯美丽。我仔细看了看,只是轮廓为何有些熟悉?我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摇了摇头。原来柳园是照片里的女子白清泉设计的。

《柳园构筑》一书还提到,白清泉把她怎样构思柳园的内容都留在了柳园档案室里。那柳园档案室又在哪儿?我的脑袋如被糊住了一般。

竹林本就黯淡,而木桩石桌前更是植了一丛竹子,如屏风隔开,视线所及更加有限。瞧着昏暗的照片久了,心不由得觉得慌。无疑,白清泉的模样是很美的,但她的脸为何给我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一曲《倩女离魂》幽幽怨怨地响起。我一慌,书掉落地上,风过,数瓣竹叶簌簌而下,黏在了小径、路畔、书上,和我的脚上。我躬身去捡,一道黄色的纱衣裙子忽地在我头上飘过。我攥紧了书,再去看,什么也没有。

我拼了命地奔跑,想跑出竹林,赶回宿舍,但无论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前方好像有个人,我一喜,加快了脚步。真的有人在,穿了黄色的及膝小洋裙,“同学,宿舍楼在哪边?”我紧紧地扣着她肩膀,以此依托,不致身体下滑。她的身体缘何冰凉至此?“同学?”她慢慢地转过了头,“柳园档案室。”她的脸在瞬间碎开,碎成了无数块,血肉模糊,玻璃碎片刺在血肉脸面里,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啊!”我声嘶力竭,几欲晕倒。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我,我在来人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满眶的泪水。“怎么了?”他关切地看着我,想到自己竟倒在了陌生人的怀里,我羞愧万分,急忙推开了他:“怎么是你?”

他爽朗地笑了:“我的宿舍也是在白梨园里。”

“哦。”我茫然地点头。

“你叫什么?”许是他的笑容看起来和缓无害,我脱口便答:“白梨儿。”

“很美的名字,我喜欢梨花。”他笑。霎时,我的脸红透了,忙低下头,垂下了眼帘,只瞧着地面,和瞧着他修长的、着了白裤子白板鞋的腿脚。

“看人不是该从头看到脚吗?你怎么倒是只盯着别人的脚看?”我急得忙抬头,对上的却是他狡黠的双眸,眸底里,还带了分揶揄。我和他,就是这样认识了。能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好人。

3

一天晚上,他约我在梨魂亭听戏,依旧是那出《倩女离魂》。随着接触的时间长了,我便知道了他的喜好,他喜欢一些旧时的老东西,例如戏目。他是心理系的博士生,住在白梨园的教师宿舍里。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接近如此平凡的我。“你喜欢我吗?”我试探着问他。他摸了摸柔和的下巴,笑着看我:“嗯,原来的自卑去掉了不少。”我还知道,他喜欢捉弄我,看我笑话。“你没有回答我。”我垂下了头,只盯着地面。

他扳起了我的下巴:“我喜欢梨花。”他仍旧如此回答。只是,站在一片一片白茫如绢雪的梨花树下,他第一次吻了我。那样,是不是代表,他喜欢的是白梨儿,而不仅仅是梨花?

我第一次超过了时间回宿舍。但我从来都不是柔弱的女孩子,贫穷如我,没有撒娇扮乖的机会,所以当我翻爬上高高的宿舍围墙时,我还回头笑着和他打招呼。他立在那里,黑夜也掩盖不住他的光芒,他一直站在那,直到我平安落地。

宿舍楼里漆黑无比,我摸黑前进,小心翼翼地往409走去。又是那曲《倩女离魂》,我的心在那一瞬,惊吓得停止了跳动。为什么?为什么那冤魂要缠着我不放?

黑暗中,明明没有亮光,但我看见了她,白清泉。她穿着照片里的那条月牙白的小洋裙,只是她的脸,在黑暗中依旧是碎开得四分五裂,她的每一次笑,碎开的脸皮上便溢出更多的血。

如着了魔般,我只能跟着她走,前面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我如站在一个空茫的世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唯有踏前一步,才能回归真实。于是,我真的踏前了一步。“不!”一声凄厉的喊叫把我拉回现实,我终于明白,我上了女鬼的当,踏前一步不是出口,而是坠落。

“咚”的一声闷响,四肢骨骸如破碎了一般的痛。幸好,我没有死。柳园档案室的秘密原来如此。从409的窗台跳下去,便被窗台下半米处的平台挡住了。因为构造巧妙的原因,而整个平台乃至墙体都是黑色的,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个隐在4楼和3楼之间的隐秘空间。原来409是有夹层的,而我在那小小的夹层里看见了无数的书,里面有照片,还有白清泉的日记。

趁着灯光大亮、全体出动之前,我便从夹层的窗户爬出,刚爬出一米远,墙体便堵住了,而用力一推,竟从厕所内隔翻转了过来。但从厕所这边任凭怎么推,都没有半点反应。那是3楼公共厕所里的一个间隔。

她们在3楼楼梯口找到了我。小蛐蛐激动地抱住了我,泪水都湿透了我的肩膀。还是林影影镇定,忙拉开了她:“别吓着梨儿了,还是看看她的伤势要紧。”

我只是轻微的左手骨折,并不碍事。所有的人都说,那是个奇迹,我从四楼摔下,竟然还能自己走回寝室。因为楼下刚好是一堆没来得及清扫的玻璃碎片。而我掉下去时,被二楼的晾衣杆挡了挡,缓了下滑力度,而更因这一撞,跌出时,远离了碎玻璃,所以奇迹般的没有事。

真相只有我知道。冤魂在找替死鬼了,如非被稍稍突出的半米密室平台挡住,那我的脸便如那女鬼一般,被碎玻璃碎裂成无数块。

我要找出真相,我不愿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在这个期间,发生了不少的事。一向高傲的唐棠梨和文静的林影影吵得不可开交,而我竟然还看见了唐棠梨在和朗濯阳约会!

而我什么也没有说,愈发地沉默。常常是待在公寓里,一坐就是一天。我就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看见了唐棠梨挽着朗濯阳的手慢慢走近A栋。她还会故意抬头,满是嘲讽地朝我笑。那种鄙夷的眼神好像在说:“跳啊,有本事你就跳下来!”

“梨儿?”小蛐蛐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你没事吧?”我轻松一笑,道:“没事。”

“她就那德行,你别在意。”小蛐蛐拉着我离开窗户。小蛐蛐当然让我不必在意,因为她不知道,唐棠梨挽着的是我的男朋友。“你别整天心不在焉似的,那晚真是吓死我了。我亲眼看着你开了门,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窗台,如撞了邪一般,我叫你也没听见,然后突然从窗台上一跃,你就如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往楼下掉!”她惊恐地比画着,“你就是爱把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有什么可以和我们说。那晚尽管黑得什么也瞧不见,我甚至连一楼下的你怎样了也不知道,只听见‘咚’的一声,就只觉得连我自己也要死了。”

“谢谢你!”我握紧了她的手,幸而还有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了她,“我当时所见,前方没有窗台,但我看见了一个被碎了脸的女鬼,她引着我往下跳。我差点就成了她的替死鬼,我的脸就会和她一样。”

那晚发生的一切,林影影也见到了。她刚回寝室,听到我们的谈话,也加入了进来:“其实柳园鬼事,我多少也听高年级的说过些。”她握着我的手安慰道,“我们晚上早些休息就是了。”

朗濯阳一直在找我,但是我拒绝见他,仅有的自尊让我不得不决绝。一天,小蛐蛐终是看不下去,对我说了:“梨儿,你还是见见他吧。你们之间一定有些误会,朗是心理系的师兄,他一向出众,家世才学都是一等一的,主动追他的女孩子太多,唐棠梨一定是弄了什么手段,何不给他个机会解释,而且我觉得,他能帮助你的。”

自尊不容许我给他机会解释,我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仅有的骄傲。

“不如我们来玩‘词语联系’吧。”我忽然想起了他和我做过的一个游戏。他出了几百个词语给我,让我凭感觉作答。

那些词语大多问得随意,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如:水果——香蕉,汽车——飞机,医院——疼痛,日记——脸,凌空——悬崖,陀螺——旋转,玻璃——恐惧(后改为:镜子),梨花——美好,粉色——恋爱,书本——lang(?)停顿三秒后答:功课,小洋楼——嫉妒(后改成:花园),姐妹——黑色。如是一连串的即时答题,此刻我恍然明白,一定是一种测试,他为什么接近我,为了测试什么?我与他的过往让我有了种受骗的感觉。

门外的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是有人叫小蛐蛐,她急着出去,竟然没发现书里夹着的纸条掉了出来。纸上的字迹那么熟悉,是朗写的:玻璃——恐惧(后改为:镜子),小洋楼——嫉妒(后改成:花园),姐妹——黑色,日记——脸。

他在分析我?想到他和小蛐蛐接近我,对我好,原来皆是有目的的,我就控制不住的愤怒。小蛐蛐难道是觉得我精神有问题?我那么信任她,把遇鬼的事告诉她,然后她就和他一起来分析我?

我开始羡慕起白清泉来。她有良好的家世、学识,是个成功的建筑师,有一个好的丈夫可爱的儿子。尽管她的相貌和我有些相似,但她比我幸运一百倍。我,很不甘心!

不,不对!真如她日记所述,那白清泉如此幸福又怎可能成为冤鬼?那引我自杀的人又是谁?

正觉得脑子像糊了糨糊一般,偏偏唐棠梨和林影影又大吵大闹起来。起因是,作为两个系的美女,互相不让对方,而两个人都有大把的男孩子宠着纵着,脾气也就愈大。而朗濯阳送了一条裙子给唐棠梨,唐棠梨宝贝得不得了,偏偏第二天就不见了。那天只有林影影一人在寝室,所以唐棠梨说是林影影偷了她的裙子。那条裙子价值不菲,林影影的家境一般,是不可能买得起的。唐棠梨让林影影马上交出来,不然她就报警,说这番话时,唐棠梨还不忘瞪我一眼。

唐棠梨的家人是学校的高层,她针对林影影,怕是林影影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甚至连声誉都会受损。我只能帮忙打圆场:“那天虽只有林影影一人在寝室,但我因忘了拿课本,又马上折回,当时就看见林影影在忙着赶功课,她不可能有时间做这些事,而且我还和她一起离开的。”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撒了个谎。林影影满是感激地看向我,我明白,她不是感激我帮她,而是我相信她。

“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勾引朗濯阳的事。你妒忌我,难不成你也有份偷!”

“你……”一口气上不来,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她就是要看笑话,她就是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朗濯阳喜欢的是她。

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林影影拉了拉我:“谢谢你,不必把自己搭进来,不值。”说着她便摔门离去。

而这一去,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死了。她在半夜推开了409的房门,没有电,而夜又是那样的黑。那晚我和小蛐蛐睡在一起,尽管我恨小蛐蛐,但我不想马上撕破了脸,我倒想瞧瞧她和朗究竟想怎样研究我,把我写进论文材料里?还是另作他用?

我假意和她好,还把新买的碟子借她听,凑在一张床上,听歌。因为天气冷,所以我俩把棉被盖过了头,一人一个耳塞,听得是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已经过了10点。

忽然觉得无比的冷。我感觉到了不妥,探出了头,那一幕吓死了我。我刚要喊,却眼睁睁地瞧着林掉下了四楼。我不能忘记她回眸的那一笑,如此诡异,仿佛赴死是件很愉快的事。

夜归的唐棠梨被吓着了,她刚进门,就眼睁睁瞧着林影影掉了下去,看见的还有小蛐蛐。

4

林影影的脸摔碎了,碎成了无数块,她倒在了一堆碎玻璃片上,血肉模糊,一块块碎片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脸面里。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唐棠梨呆住了。她变得惶恐不安,因为谁都知道,林影影是被她逼死的。林影影是个骨子里很高傲的女孩子,从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所以我比谁都明白林影影,明白她受人冤枉的苦楚、不堪和绝望。

林影影留下了遗书,就这样走了,遗书上写了,裙子不是她偷的,她以死证清白,在别人眼里不值得,甚至是不可理解的,但我能理解。唐棠梨怕了,但因她的家境好,学校对这件事不了了之。

唐棠梨要搬出409,今天是她待在409的最后一天了。我笑着走近她,她早没了最初的气焰:“你就不怕她回来找你?”她猛地抬头盯着我,眼底全是恐惧。我冷笑,刚要走,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窗户。

是白清泉来了,她不是过得很幸福的吗?为什么会变成了冤魂?对着她那张破碎的脸,我无可抑制地惊恐,她要找替死鬼,林影影就是被选中的,那还不够吗?她的身后,为什么那么模糊?“林影影,是你吗?”我惶恐地退后。

“啊!”唐棠梨疯狂地冲出了宿舍。已经是九点半了,阿姨提早关了电闸,外面漆黑一片,我也跟着跑了出去,拉上了小蛐蛐。这个宿舍再也住不得人了,里面闹鬼!

又是一声惨叫,响彻了整个女生宿舍。灯终于亮了,我们看到了无比惊恐的一幕。唐棠梨死了,她在漆黑中滚下了楼梯,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409宿舍成了真正的鬼屋,没有人再敢靠近。A栋大门的那块镜子屏风虽能困住此处的冤魂,不让它们逃出作恶,却无法制止这个困境里的诡异杀戮。

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在A栋自杀,我不知道。有没有冤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那个冤魂。其实,没有白清泉的鬼魂,也没有林影影的冤魂,一切不过是我的杰作。从一开始,我要对付的便是唐棠梨,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只选择她一人下手,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先从林影影处下手。

我知道林影影和我一样讨厌唐棠梨,所以当唐棠梨冤枉她时,我便知道机会到了。我左右手都能写字,而且左手的模仿能力极强。我很早前就偷了一本林影影的作业本,把她的字迹模仿得一模一样。

因为我之前的装神弄鬼,林影影也相信了409闹鬼的事,加上以前就盛传的关于409的恐怖流言,我和她也就密谋了一个计划。我把409下有密室的事和林影影说了,让她当着唐棠梨的面吓她。按着我的指示跳下去不会摔死,只会掉到密室里。这样一来,吓了唐棠梨,大家也就解气了。

林影影照着我说的做了,而小蛐蛐也做了我的时间证人。其实八点多时,我曾跑下一楼,弄坏保险丝,让整栋楼停电,然后再爬到楼顶把一早就准备好的篮球绑上细橡皮,橡皮的另一头垂了下来,橡皮的末端还系了一条很细很细的丝绳。我再跑回宿舍,把柔韧的丝绳套在指间,因为夜里黑,又没有半点亮光,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那条绳。我哄了小蛐蛐和我一起听歌,蒙着头,把耳机塞到了她耳里,当听见唐棠梨的脚步声时,我扯动丝绳,拉下篮球,砸到了309窗户的玻璃,然后玻璃整块掉落,而被气得昏了头的林影影,以为响声是我给她的提示,便站到了窗台前,等到唐棠梨到了,便跳下去。但她没有落到密室里,而是摔死在了碎玻璃上。

小蛐蛐因为当时在听歌,那首歌是快歌,我调得很大声,她根本没听见碎玻璃的声音。而309的玻璃为什么会碎,就更容易解释了,因为不知道是谁扔的篮球,砸到了玻璃,仅此而已。那绳索很好用,用力一抽,便到了我手上,我趁小蛐蛐不注意,便塞到了胸衣里。

仿的遗书就放在唐棠梨的床头,林影影又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她面前死去。她心中有愧,当我故意吓她时,她便落荒而逃,而在楼梯上,早有我事先放下的香蕉皮,所以她摔断了脖子,而小蛐蛐就是我最好的时间证人。

我为什么要杀唐棠梨?因为我就是那个卑贱的私生女,而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的妈妈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是命不好,也是个私生女,不被家族承认。她过得很卑微,很苦。甚至还被那个是我爸爸的人欺骗了感情,生下了我,当正室逼上门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

我小时候曾和妈妈住在柳园的那座小洋楼里,那是我的姨妈白清泉设计的小洋楼。白清泉便是白家高贵的公主,而母亲只是个不能见光的私生女。白清泉一生富贵,而我妈妈则被逼上门的正室用玻璃画花了脸,绝望中含冤跳楼。从此爸爸再也没理我,把我丢给了白家照管,而白家人只当我佣人使唤,说我是个野种。

直到我半工半读考上了这里的大学,唐棠梨一听见消息,便不顾她爸爸的反对,硬要搬进闹鬼的409,她只是想看看我这个野种怎样出笑话而已。

其实,我所谓的一直见到的冤魂不过是我妈妈的鬼魂,我当然不会害怕。该害怕的应该是迫害我们的那对母女。只是她妈妈活得好好的,权大势大,奈何不了她,那就只好动她的女儿唐棠梨了。唯有这样,才能让那个女人彻骨疼痛。所以便有了以上的一切。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也该申请调离409,换个环境了。

正当我开心地离开409时,在湘妃竹林里,我竟然又看见了他,心一痛,我扭头便走。手却被他攥住。

“放开我!”我厉声喝道。

“你回头还来得及。”他把一副手铐铐在了我手上。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自首吧。”小蛐蛐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从你要看《柳园构筑》时,我便注意到你。”朗濯阳看着我道,“我不仅仅是心理系的博士生,更是主修犯罪心理学的,我直属警局犯罪心理科,必要时也会做谈判专家的工作。所以第一次见面我便窥晓了你的企图犯罪心理。”他把那张标有词语联想的心理评判纸递给我:“玻璃——恐惧(后改为:镜子),小洋楼——嫉妒(后改成:花园),姐妹——黑色,日记——脸。我一直在进行联想,玻璃、脸、恐惧是因为你的妈妈在你面前自杀而使你留下的阴影。小洋楼,金屋藏娇也是怨恨嫉妒的载体,姐妹亲情在你心里也是扭曲的,你的心理联想写满了阴暗。”

“这些是无法构成证据的。”我冷冷地答。“我一直没告诉你,林影影其实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关系十分疏远,但总算相识。她看见唐棠梨在和我来往,碰巧唐棠梨冤枉了她,所以给我留言,把你和她的约定告诉了我。只可惜我手机没电,直到回到家里,充了电才听到留言。而那通电话便是证据。”他顿了顿,继续说,“还有那只篮球,尽管你处理得很好,做事时也戴了手套,但是爬上屋顶时,留有鞋印,证明了是你的鞋留下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爬墙,你的手刮伤了,还留下了血迹,经过鉴定,是你的DNA。为什么会做此推测,因为你曾借阅抛物线性原理一书。顺着推测,还是让我找到了顶楼上的证据。你妒忌你姐姐,因为她过得比你好,要什么有什么;你恨她,因为她们母女逼害你和你妈妈。只是,尽管报了仇,你真的过得了自己的良心吗?林难道就不无辜吗!”

“原来你靠近我,就是为了研究我的犯罪心理。”我冷笑,心里明白,终究是无法逃脱法律制裁,我大吼,“难道我和我妈就不无辜吗?唐棠梨就是好人吗?我妈妈就该冤死吗?”我看见他在摇头,我能看得见他眼底的失望。

一阵风吹过,我看见了林影影和唐棠梨,她们站在了竹林深处,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林影影的脸血肉模糊,唐棠梨的头断了。不,不可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鬼!“啊!”我要逃,一定要逃,她们来索命了。

我拼命地挣扎,但无论我怎样撕咬踢打,朗濯阳仍不松手,一阵剧痛袭来,我晕了过去。

梦里,她俩索命来了,“不,不要!”我挣扎着起来,原来是朗濯阳和小蛐蛐在我身边。我的手上没有手铐,朗濯阳在给我扎针,我这是怎么了?

突然,林影影走到了跟前。

“你不是死了吗?”我哆嗦着说。“梨儿,别怕,她们没事,你做梦了。”朗濯阳紧紧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地推开他:“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我亲手杀了她俩。我恨唐棠梨抢了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头脑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你回答书本的联想词时我就知道,你原先回答的是——lang(朗),是我,我知道,因为我们是因为书而相识的。只是你太骄傲,你不愿承认,所以你改了答案。”他紧紧地搂住了我。“可我杀了人。”我不再挣扎,泪水湿了他肩膀,“她们索命来了。”

“那是你的‘心理补偿’。你恨唐棠梨一家,恨到无以复加,所以你出现了幻觉。玻璃、碎脸,这些词语联想不过是你精神分裂的标志,你出现了多重人格,自我分裂,来满足心里无法实现的一些愿望,例如父母的爱、亲情,其实你最在乎的是亲情。所以你做了杀害了仇人的梦,来补偿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

“不可能,不可能。”我拼命地摇头。

“是真的。”小蛐蛐蹲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还记得你和我说起,第一次见鬼的事吗?你说你打开窗户,正要跳下去。”她拉了我的手,一起走回了409室,“你自己看看。”

我一步步向前,只见窗帘静静垂着,我用力掀开了窗帘,窗户是被铁栏杆焊死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痛苦地捂住了头。朗拼命地稳住了我,不让我倒下来。

“当小蛐蛐来找我时说了那番话,我便发现了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明明是有铁栏的,你如何跳下去?更不论什么篮球打碎玻璃了,你知道要经过多少次的练习,才能将篮球准确无误地打破309的窗户吗!”

我的世界在突然间便坍塌了,我浑浑噩噩地听着他俩在说着什么却全然不明白了。

我听见他说:“梨儿不过是渴望一份完整的父母之爱,完整的家,但她的童年却是不幸的。因为他父母的不负责任,她过得很苦,导致心灵扭曲。可恨的不过是为人父母者,把家庭、亲情当作了消遣,没有负起该负的责任。我只不过是想和唐棠梨好好地沟通,却使梨儿的误会加深,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就连裙子也不过是我妈妈让我替她送的礼物,唐棠梨就快过生日了。而她爸爸是我爸爸生意上的伙伴。”

“原以为你只是为了帮助她。”小蛐蛐若有所思。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梨儿。”我茫然地被他搂在怀里,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看见他好像很悲伤。所以我也抱着他,那样他会不会快乐些?

“梨儿怎么办?”

“我会一直照顾她,把她的病治好,她渴望的不过是一份爱。那样的父母,没有半分责任,才会造成这样的孩子。她情愿让心理补偿逼疯了自己,也不愿用恨来伤害亲人,她其实很善良。”

“所以她赢得了你的爱。”我看见唐棠梨在对朗濯阳说话。她不是被我杀死了吗?但为何在她的眼里我看不见恨?“亲情可贵,我该珍惜的。”

唐棠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她为什么哭了?她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不重要了,只要朗濯阳在我身边,便一切足够了,而我心中的那个冤魂,也随着大片大片的梨花雪一起飘落,一起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