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问道:“吴妈,你叫我什么?”

吴妈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哟,我叫错了,应当是李先生,人老了,记忆也不好了。”

龙飞说:“吴妈,我看您身体还是蛮结实的,头发也没白几根,怎么就自称老了呢?”

吴妈用抹布抹去龙飞桌前的水迹,“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说完,走出了客厅。

龙飞暗忖:这个吴妈定有来头,神出鬼没,八成是台湾情报部门的,可是不知她隶属于哪个系统,是保密局的暗探?还是梅花党的特务?当初她潜入居府,显然是为了监视那个海军副司令居正的。

居韵冷冷地瞟了一眼吴妈离去的方向,说:“秋凉,你不要理睬她;她一个老妈子,下等人!”

龙飞暗忖:吴妈也怀疑我是龙飞,故意说出龙先生,观察我的态度,看来敌人已注意了我。

居韵说:“秋凉,你又想入非非了。”

这时,居风穿着整齐,梳着油亮的中分头,从二楼翩翩而下。

“哥哥,你干什么去?”

居风漫不经心地说:“出去散散心,正好海军司令部给了我几天假,在家里闷得慌。”

居韵撇撇嘴,“哼,又是去会那个小尼姑吧?人家都修了正果了,你还剃头挑子一头热呢,也不怕丢了居家的脸。”

居风一听,脸红了一片,叫道:“我也没丢你的脸,别说是小尼姑,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敢碰!”

居韵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哼,七仙女你也敢惦记,要是阎王爷的闺女呢?”

居风掏出一柄小梳子,梳了梳头,说:“我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居韵说:“算了吧,你是耗子扛枪——窝里横!连个台大的小雏鸡也拿不下来,让妹妹我交你几手。”

居风脸色由红又渐渐泛白,问道:“你教我?我用你教?”

居韵说:“茶里放点蒙汗药,趁她未醒时,把她办了不就行了吗?中国的女人都有归属感,一旦身体交给了哪个男人,她就成为那个男人的私有财产。”

居风说:“那不行,这个小姑娘你不知道,脾气倔得很;要是按你说的办,那她肯定会自杀。”

居韵说:“再不然就设个套,雇几个地痞流氓劫了她,把她的衣服扒光,你出现了,赤手空拳,把那几个地痞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我想,那个叫阿娇的小尼姑肯定会跪在你的面前,感激涕零;还没等你上手,她早就脱了个精光了。”

居风走到沙发扶手旁,想了想,说:“不会,她不是那种人;她会说,居风,我谢谢你,我一生也不会忘掉你,我将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居韵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好了,我也懒得管你们的事,顺其自然吧。”

居风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厅。

居韵又跟龙飞探讨起死亡的话题:“我现在虽然年轻,可我有时想起死,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人必有一死,这是生命发展的规律。”

龙飞说:“中国人往往不去构想死后的世界,不追索死亡的意义,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对生命的关怀上。中国的哲学家不像西方的哲学家,从死亡中把握人生的真谛,而是尽量把死亡从认识论的领域中驱逐出去。中国的诗人不似西方的诗人,讴歌死亡的美丽,而是在人世生存的吟诵中流露出对人生末日的惆怅。中国的老百姓全身心地关注自己的日常生活,尽量回避死亡的阴影,语言中也尽量回避死亡这一词汇。从历史上来看,中国人对死的忧惧通常来自两种境遇。”

“哪两种境遇呢?”居韵听到这里,不由得跷起了拖鞋,那双粉红色绸缎面缀有金黄色鸳鸯图案的拖鞋,轻巧地搭在茶桌的桌沿;当居韵的视线随着这双拖鞋的起伏而起伏时,不由羞红了脸;因为这个动作露出了她旗袍下面的风景,丰腴白皙的大腿深处的风采露了出来。她没有穿内裤,不是由于疏忽,而是对所尊崇和热恋的人的一种戏谑。

她慌忙把脚落了下来,拢紧了双腿。

可是龙飞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他正沉浸在滔滔不绝的讲述之中。

居韵抬头注意了一下龙飞的神情,觉得他并没有捕捉到这一难堪的细节,才略微宽下心来,羞红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轻轻地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

茶香沁人。

龙飞的姿势没有变化,他仍然在讲述之中:“一种情况是感怀时间的流逝。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痛苦地感叹生命一去不复返,感受到个体生命的脆弱。‘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有时候,人们由自然景物的变化来领悟生命的流逝。苏轼在《前赤壁赋》中颂扬曹操:‘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何其壮哉,但今安在?英雄豪杰尚不免一死,何况平民百姓?人生如梦,转瞬成空。’第二种情况是感慨人际关系的险恶。注意力在人际关系上的大投入,必然带来人际关系的紧张与复杂,由此引发对生命存在的忧虑。在政治黑暗时期,人与人敌对情绪加剧,相互的算计、谋害和仇杀愈演愈烈,个体生命存在的安全系数急剧下降,使人们感受到生命有如履薄冰般的恐惧。历史上有许多有识之士终于放弃年轻时渴望的高官厚禄,隐居江湖,躲避官场上的明枪暗箭,逃离杀身之祸,东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在大自然中感受欢乐就是例证。范蠡、张良的功成身隐,避身远祸,而文仲、韩信等人功成不知身退,最终死于主子之手,后世也为此遗憾不已。从心理上来看,中国人对死亡的恐惧主要是因为害怕人际关系的失落。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成为传统的三忌,幼年不得自理,需要父亲扶持;中年拼搏,需要贤妻呵护;晚年力衰,需要子女赡养。中国人重视相聚,为离别伤心,因为离别同样失去了关怀,在心理效果上,它同死亡一样可怕。”

说到这里,龙飞和居韵不约而同拿起茶杯各呷了一口茶。

居韵将一片茶叶从嘴里抠出来,捏在烟灰缸里。

“秋凉,咱们换一个题目吧,这样的话题太沉重,你喜欢哪一种花?”

龙飞紧紧盯着居韵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梅花。”

居韵由衷地笑了,“为什么?”

“因为它开在凄冷的冬天,别有风韵。”

“仅仅因为这个吗?”

“它有傲骨。”

居韵嫣然一笑,“我有傲骨吗?”

龙飞摇摇头,“看不出来。”

居韵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像一只争斗的小公鸡。

“我就是梅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秋凉,你是有学问的人,我考考你,我吟一首古人咏梅的诗,然后你再吟一首古人咏梅的诗,咱们赛一赛,谁最后吟不出来,罚酒十杯!”

龙飞说:“罚酒有什么意思?喝得大醉,怪态百出,没有意思。不如罚输者眼蒙一块黑布,在这楼内寻找对方;如果找到对方,就让对方请吃西餐,如果找不到,就请对方吃西餐。”

居韵坐下来,拍手笑道:“这个游戏不错,但是必须恪守游戏规则。”

龙飞点点头,“那当然。”

居韵说:“北宋林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龙飞说:“好,我吟一首元代诗人元淮的《立春日赏红梅之作》:

“昨夜东风转斗杓,

“陌头杨柳雪才消。

“晓来一树如繁杏,

“开向孤村隔小桥。

“应是画工嫌粉瘦,

“故将颜色助花娇。

“青枝绿叶何须辨,

“万卉丛中夺锦标。”

居韵吟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

“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桃红雪去,

“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桠谁惜诗肩瘦,

“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是清代文学家曹雪芹的咏梅诗,该你了。”

龙飞早已想好,吟道:

“桃未芳菲杏未红,

“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

“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

“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

“浓淡由他冰雪中。

“这也是曹雪芹的咏梅诗。”

居韵想了想,笑上眉梢,又吟道:

“白梅懒赋赋红梅,

“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

“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

“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

“寄言蜂蝶漫疑猜。

“这是曹老夫子的又一首咏梅诗。”

龙飞吟道:

“疏是枝条艳是花,

“春妆儿女竟奢华。

“闲厅曲槛无余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

“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

“无复相疑色相差。

“这还是曹老夫子的咏梅诗,看来曹老夫子对梅花情有独钟,爱不释手。”

居韵撅起小嘴,“咱们别老是在曹老夫子身上转悠,我换一首古代诗人的咏梅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

“秋凉,你猜这是谁的诗?”

龙飞笑道:“是王冕的咏梅诗,我吟一首:

“琼枝只合在瑶台,

“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

“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

“东风愁绝几回开。

“居小姐,你猜这首咏梅诗的作者是谁?”

居韵咬着芳唇想了想,说:“是王安石的诗?”

龙飞摇摇头。

“苏东坡的诗?”

龙飞仍是摇头。

“那么一定是李清照的诗?”

龙飞摇头,说道:“是高启的诗。”

居韵说:“这个诗人太偏,我吟一首咏梅诗,你猜猜作者是谁?

“梅雪争春未肯降,

“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龙飞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笑着说:“莫非是你作的诗?”

居韵笑道:“我要是能作出这么美妙的诗早入了文学史了,这是卢梅坡先生的咏梅诗。该你了。”

龙飞吟道:

“池边新栽七株梅,

“欲到花时点检来。

“莫怕长洲桃李嫉,

“今年好为使君开。

“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新栽梅》。”

居韵说:“我吟一首:

“闻君寺后野梅发,

“香蜜染成宫样黄。

“不拟折来遮老眼,

“欲知春色到池塘。”

龙飞笑道:“是北宋诗人黄庭坚的咏梅诗。”

“题目是什么?”居韵咄咄逼人。

“《从张仲谋之腊梅》。”龙飞的神志平和,目光里闪过几丝睿智。

龙飞接着吟道:

“华发寻春喜见梅,

“一株临路雪倍堆。

“凤城南陌他年忆,

“香杳难随驿使来。”

居韵说:“这是北宋诗人苏东坡……”

龙飞打断她的话,“谁说是苏东坡的诗?”

居韵白了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是苏东坡的政敌王安石的诗,题目是《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

龙飞说:“厉害。”

居韵吟道:

“东风才有又西风,

“群木山中叶叶空。

“只有梅花吹不尽,

“依然新白抱新红。”

龙飞说:“这是一首好诗。”

“作者是谁?”

龙飞搔搔头,“可能是陆游吧?”

居韵得意地开怀大笑,“是李公明的《早梅》诗。”

龙飞说:“李公明是谁?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居韵拍手笑道:“你输了,把眼睛蒙起来!”

龙飞说:“我们又没有考古诗的作者,而是考吟古人的咏梅诗。我再吟一首咏梅词《沁园春·咏梅》:

“不倚春风,不陪残荷,不傍清秋。回避了庸俗,将春掩埋,细桃碾碎,披上白裘。千树梨花,百川峭壁,古寺呷茶对弈酬。心孤寂,枕一柄宝剑,夜半雨骤。

“谢他宝马香车,金瓶碎,白云任自流。看闲云野鹤,竹林萧疏,千古绝唱,一段风流。读书破卷,水墨泼尽,雪染苍茫一叶舟。云卷处,折一支傲梅,到天尽头。”

龙飞呷了一口茶,问道:“你猜猜,这咏梅词是谁作的?”

居韵想了半晌,猜不出,摇摇头,说:“没有听说过这首词。”

龙飞笑道:“正是鄙人!秋凉先生。”

居韵跳起来,叫道:“你别美了,咱们吟的是古人咏梅诗!”

龙飞说:“好,我有。”于是吟道,“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该你了。”

居韵正在琢磨刚才龙飞吟的《沁园春·咏梅》词的意思,没有任何准备,一时答不上来。

龙飞说:“居小姐,你输了!”

居韵说:“应该有时间限制。”

龙飞说:“好,三分钟时间。”

三分钟过去了,居韵冷汗涔涔,依旧没有下文。

龙飞说:“时间到了,你输了。”

居韵脸色羞红,用手抹了一把汗,低着头说:“我认输。”

“那好,蒙上眼睛。”

居韵找来一块黑布,递给龙飞,说:“你来蒙吧,别系得太紧。”

龙飞左右环顾,没有吴妈的踪迹。

“吴妈呢?”他问。

“上街买菜去了,如今居府里就咱们两个人。”

“两个人?”

龙飞明白,地下室还有一个半老的佳人。

居韵没有说话。

龙飞把黑布蒙住居韵的眼睛,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居韵说:“你别系得太紧。”

龙飞说:“不紧,不紧。”

龙飞系完,一溜烟似的悄悄地上了二楼。他迅疾来到居风的房间门前,掏出万能钥匙,开了居风的房门。龙飞来到里间,床头有个保险柜。龙飞设法打开保险柜,里面放有一叠材料,他取出材料,定睛一看,正是飞鹰号潜艇的资料,其中有居风给国防部的报告密件,内容是请求从美国引进最新设施改造飞鹰号潜艇。从报告中龙飞发现居风对大陆的海军装备情况知道一二。

龙飞迅速取出手表壳内的微型照相机,把这些重要资料一一摄制,然后又把资料放回保险柜。

就在龙飞转过身的一刹那,他发现居风的床头柜上有一幅一尺高的镜柜,框内竟是阿娇的裸照;在海滩上,赤身裸体的阿娇正卧在海滩上眺望着蔚蓝色的大海,胴体泛着亮晶晶的水珠和沙粒。

阿娇幸福地微笑着,海风拂动着她柔软的头发。

这是阿娇的裸照?

对于有着执拗个性清纯可爱的阿娇,龙飞想象不出她会拍这种照片。

可是那婀娜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滚圆的臀部,优美的曲线,又分明是阿娇的胴体。

这可能是合成照片。

龙飞暗暗发笑:这个居风,鬼使神差,他想阿娇真是到了癫狂的地步,竟然使出这种手段!

龙飞的目光一移,突然发现居风的枕旁有一个小橡皮人,浑身扎满了针刺,人脸有点像自己,人身上写着两个字:秋凉。

龙飞看到这个扎满利针的小橡皮人,感到气愤和惊悚。

这个心胸狭隘的居风,单相思追求阿娇,把自己视为情敌,千方百计想置自己于死地,竟然采取这样的迷信手段,咒自己死亡。

想到这里,龙飞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浑身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这时,他感到万分的恐怖,布满玄机的居府,身为海军副司令的居正阴险毒辣,神出鬼没,近日一直没有露面。

居正的儿子居风处于这样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居正的女儿居韵是一个欲火中烧的魔鬼女人,既是社交场上的交际花,又有深不可测的背景;她对自己会由爱变恨,实施疯狂的报复。

居正的妻子楚春晓,那个昙花一现的可怜女人,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如今正蹲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擦拭伤口。

居府的老佣人吴妈,她有一双老鼠般的狡诈的眼睛,目光里透出缕缕杀机;平时看不见笑脸,总是阴沉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般人很难看出她的实际年龄。

龙飞离开居风的房间,正走间,发现居韵的房门半掩,出于好奇,他走了进去。

他忽然听到里屋有动静,于是来到里屋。

双人床上摆着两个绣花枕头,饰有小天使图案的床头柱,锃亮,泛着金光,饰有红色梅花金黄底色的床罩滑落地下。

梳妆台上狼藉,口红盒、化妆盒、描眉笔、化妆笔等堆了一台。

窗户半开,微风拂动着白色的纱帘。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龙飞听出,是居韵的脚步声。

龙飞来不及多想,迅疾爬到床底下。

他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着实吓了一跳。

他刚要张口,一只苍白细腻的手掩住他的嘴,小声说:“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