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龙飞急忙站稳,定睛一看,正是白敬斋的大女儿白蔷。

“你……你是龙……飞?”白蔷正在树丛里大便,猛地放下旗袍,大声叫着。

“不,你认错……人了……”龙飞说完,转身就跑。

“砰,砰……”背后响起清脆的枪声。

枪声惊飞了睡眼惺忪的宿鸟,也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原来,白敬斋父女恳劝梦韵下山,梦韵执意不肯,关门谢客。白敬斋见她意志坚定,眼睛里涌出老泪,拉着白蔷走出庵门。白蔷把一百万台币交给藏娇庵的一个老尼,作为修缮寺庙的费用。

父女二人刚出寺门,白蔷忽觉腹中疼痛,于是从皮包里扯出手纸,来到附近的一个树丛里蹲下来,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龙飞撞翻在地。

白蔷朝龙飞跑的方向开了几枪,见没有什么动静,回到福特轿车前。

白敬斋刚才闭目养神,在轿车里等候女儿,他并没有发现龙飞,听到枪声,心内一惊,又不好乱动,于是洗耳静听。

白蔷开了车门,坐到驾驶座上。

白敬斋眯缝着老眼问:“为什么开枪?”

“我见到龙飞了!”白蔷喘息未定,用手绢擦了擦汗。

“龙飞?”白敬斋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年多以前在府邸看到的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冒充二女儿白薇特派员的共产党的卧底。

白敬斋小声嘟囔道:“你看花眼了吧,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再有豹子胆也不会再闯台湾岛?他有几个脑袋?何况又是这么僻静的寺院,他怎么会到这里?”

白蔷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也是半信半疑。

白敬斋埋怨道:“你在深更半夜,又是在这幽静的寺院门前,胡乱开枪,惊吓你的母亲,她怎么能再受得住惊吓?”

白蔷默不作声。

白敬斋又说:“可能是草贼,不足为怪。”

这时,寺门开了,阿娇等几个尼姑走了出来。

一个老尼问:“为什么开枪?师父问原因呢!”

白蔷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强装笑容说道:“刚才眼睛看花了,有只野兔子窜了过去,我还以为是贼呢!对不住了,你们回寺里歇息去吧。”

白敬斋小声说:“开车走吧。”

轿车箭一般窜了出去,沿着小道蜿蜒而下。

白敬斋恋恋不舍地望着月光笼罩中的藏娇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夜,更深了,湿气悄悄地袭了上来。

龙飞被白蔷绊了一跤后,飞快地往山下跑,天黑,夜深,风寒,树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忽然又被一物绊了一跤,这次受到惊吓,汗毛孔都直立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白呼呼的东西立了起来,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刷地掏出手枪,对准了龙飞。

龙飞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居韵。

“居小姐,是我!”龙飞叫道。

居韵惊魂未定,凝眸一瞧,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

“哎呀,怎么是你?”她又惊又喜,想扑到龙飞的怀里。

龙飞轻轻地扶住她,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居韵一五一十地向龙飞道了原委。

原来居韵一直迷恋于龙飞,已到了癫狂的地步,甚至发展到梦会龙飞,在梦中与龙飞行床第之欢,醒来方知是一场春梦,不觉怅然,泪湿枕巾,怅闷之余,自慰聊藉,更觉怅然若失。她嫉恨阿娇,以为龙飞的心思皆在这个比她年轻秀丽的女人身上,妒火上升,决心杀掉阿娇。这天晚上她来到藏娇庵,在大雄宝殿看到阿娇虔诚地念佛,于是拔出手枪欲行刺阿娇。可是这时,她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枪的准星总是瞄向佛像,准星里始终找不到阿娇的身影。

她感到十分恐惧,浑身冒出虚汗,全身汗津津的,握枪的手抖个不住,就像患了帕金森病。

是不是佛在保佑阿娇?

虽然居韵信仰基督教,对佛教所知甚少,但是此情此景,使她惊骇不已。

她的枪滑落在地。

她拾起枪,如丧家之犬逃离了寺院。

她开车来到山腰,熄了火,费尽力气也启动不了。

她非常害怕,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夜风拂动树叶的声响。

居韵吓得尿湿了裙子,于是爬出驾驶舱,瘫软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有气力向前爬行了几十步。她双膝跪地,揖首道:“佛啊,你饶了我吧!我不会再害你的弟子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快昏过去了。

龙飞恰巧这时跑来,撞上了她。

居韵见到他,如同见到了亲人和救星,欣喜若狂,她激动地说:“秋凉,你就是我心中的佛,在我最危急的关头,是你救了我!”

龙飞说:“你可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是鬼呢。”

居韵笑道:“鬼哪里有这么漂亮的!”

龙飞说:“咱们快进城吧,天都快亮了。”

居韵伸展了一下双臂,“这太浪漫了,你开车吧,我一直启动不了,见了鬼了!”

龙飞进了驾驶舱,居韵坐在他的旁边。

龙飞挂了挡,轿车启动了,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居韵高兴地叫道:“还是你行,上帝保佑我!”

龙飞集中精力开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山道很窄,刚刚容两辆车并行,一面是石壁,一面是万丈深渊。

车灯的光柱照耀着前方的道路,忽然,轿车猛地颠簸一下,车停住了。

居韵就势趴在龙飞的肩上。

“怎么了?”居韵有些紧张。

车的前方两米处有三条蛇直立着身体,昂首注视着轿车里的两个人。

龙飞说:“好险,险然轧到它们。蛇是不能轧的。”

居韵自言自语地说:“它们是山神吗?”

三条蛇一起向右转,整齐地列队爬向路边的草丛,转眼即逝。

“真是神奇!”居韵叫道。

轿车又开始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下驶去。

轿车驶入台北市,拐过几条街,来到居府。

居韵说:“秋凉,天都快亮了,就在我家休息吧,你那个住处神神秘秘,鬼不鬼,人不人的,尤其那个小保姆,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装疯卖傻,神经兮兮,像个女鬼。别回去了,就住这里吧,你住的那个房间吴妈早就替你收拾好了。”

龙飞见东方已露出一缕曙光,于是住进居家。

走廊里静悄悄的,灯光昏暗。

居韵带龙飞走进那个房间,扭亮灯,只见被褥整齐,地板擦得锃亮。

居韵说:“你到浴室洗个热水澡,然后尽管放心地睡,爸爸不在家。”

说完,居韵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我也回去睡了,折腾了大半宿,这两天来事了,身子乏得很。”

居韵离去了。

走廊里传出她高跟皮鞋有节奏的声音。

龙飞走进走廊里的那间浴室,灯光昏暗,正中有个大浴缸,左侧有个梳妆台,右侧有间桑拿屋,仿照土耳其浴室建造,黑着灯。

龙飞把浴室的门锁好,脱了衣服,走进浴缸。

泡个热水澡实在舒服。汩汩的水流在他赤裸的身体上爬行,他把两只脚搭在浴台上,两只眼睛注视着天花板。

一只黑色的蟑螂在天花板上蠕动,接着又钻出一只,不一会儿钻出几十只;它们熟练地组成了一个梅花的图案,五朵花瓣,十分醒目。

这是梅花党人的标志!

龙飞一激灵,猛地睁大了双眼,犯困的状态一扫而光。

这时,“扑通”一声,有个人从桑拿屋里栽了出来,唬了龙飞一跳。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龙飞猛地支起身子,仔细一看,正是居风。

他赤身裸体卧在地上,一忽儿转过身来,他发现了龙飞。

“李先生,我没有醉,我就喝了一斤白兰地……”居风的额角磕了一个大包,又青又紫,右眼有些歪斜,嘴里吐着泡泡儿。

居风昨晚还在藏娇庵找阿娇叙话,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居府。他思恋阿娇已是走火入魔,一定又喝了不少酒。

居风说:“李先生,你这是在仿古。中国古人把洗澡作为一种至美的人生境界,所谓‘儒有澡身而浴德’,不只是肌肤的洗沐,而且更重要的是灵魂的洗礼。”

龙飞说:“是啊,难怪旧上海最有名的浴室,当推浴德池。商汤的洗澡盆上铭刻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指精神上的洗澡。庄子言‘澡雪而精神’,也说的是这个意思。”

“李先生,你见过洗尸吗?为死者沐浴,以让死者洁净返璞归真,称作洗尸。人死后的第一要事是用水给死者洗身沐浴,从周朝开始历代均有严格仪式。死者为男性,只可男性为之沐浴;死者为女性,便由女性为之沐浴。为了避免死者裸露,还须四人举起布幅为死者遮挡。李先生,你知道吗?我这是酒浴。”

龙飞听了,望着居风。原来他是在酒浴,想必浑身上下已洒遍了白酒,怪不得酒气冲天。

居风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韩非子》记载,燕人李季喜欢远游,他的妻子非常美貌,性喜风流,经常与一个公子私通。这一天,李季突然回家,那男子被堵在房里。妻子非常害怕被丈夫看见,惴惴不安,香汗淋漓。李季的美妾给她出主意说:‘你让公子裸体披发,直奔出门,我们都佯装没有看见。’于是那个男人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狂呼夺门而出。李季见了,惊问:‘你们看到什么人了吗?’李季的妻妾都回答说没有看见。李季惊异地说:‘难道我见到鬼了?’妻子说:‘正是。’李季忙问奈何。妻子说:‘赶紧用兰汤沐浴。’李季果真用兰汤洗浴。”

龙飞笑着说:“这个李季也够傻的。”

居风四肢伸展,平躺地上,接着说:“东汉灵帝迷恋裸游裸浴。他在御花园建造了一座裸游馆。秀亭琼阁,碧水花溪,挑选数百名花容月貌的年轻宫女,一丝不挂地或嬉戏游荡或执篙摇橹;汉灵帝坐在船中观赏裸体宫女,任游船轻轻飘荡,品味秀色;他兴致起时,故意弄翻游船,和白玉般的裸女在水中嬉戏,让赤条条的宫女为他洗浴。宫中用西域进贡的菌墀香,放在水中把水煮热,汉灵帝和宫女就用这种香水洗澡,并把余下的香水倒入水中,名为流香池。清人史梦兰有诗曰:‘西园裸馆郁嵯峨,一曲招商傍晚歌。明日初升入竟浴,菌墀香散夜舒荷。’”

龙飞说:“后赵帝王石虎在邺城大兴宫室,搜寻民间美色,后宫竟至十万余人。石虎用玉石修筑大型浴池,用纱囊盛香,浸泡水中;寒冬之时,又投烧红的数千枚铜屈龙投入水中,使池水保持恒温。他令宫女宠妃解衣敞怀在浴池边饮酒作乐,日夜不休,美其名曰:清嬉浴室。清人史梦兰有诗曰:‘玉缇锦障漾池光,浴室清嬉百宝香。复帐犹嫌风雪冷,龙投处试温汤。’”

居风笑道:“原来你也懂得不少。你告诉我,你从此不再与阿娇来往,可是你昨晚又去了藏娇庵。”

龙飞听到他的这番言语,吃惊不小,思忖他怎么会发现自己的行踪。

居风笑得更响了,“人家已入佛门,你还春心不死;你啊,也是恋花癖;真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龙飞苦笑道:“居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居风呼地坐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尾随着白敬斋和白蔷到了那老尼姑的门前,偷听他们说话……”

龙飞听了,呆若木鸡。

龙飞索性将计就计,笑道:“居先生,我在跟踪你,我要看看你到那庙里究竟要干什么?”

居风怔了一下,问:“怎么?你对阿娇还不死心?”

龙飞说:“我只是好奇而已,我想看看你和阿娇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居风长叹一声,“她是顽石一块,我对她那么好,那么有感觉,可是她却对我冷若冰霜。李先生,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爱她,爱她的形体,爱她的灵魂,爱她的性格,爱她的神态,总之,我是真心爱她的。”

“她已经出家了。”

“出家也可以还俗嘛!前几天,我梦见和她一起在天上飘啊,飘啊,飘过高山,飘过大海,飘到一个仙风道骨的地方,瑶花琪草,仙山琼阁,莲花朵朵,祥云缥缈,好像是落伽仙境;李先生,你说,这是不是我和阿娇的灵魂在飘荡?”

龙飞问:“你怎么看待灵魂?”

居风说:“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到死亡。想到某一天,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地球仍然运转,而一切美好的生活与我没有关系,世间将渐渐忘掉我,这多么恐怖!如果真的有灵魂出窍,我的灵魂和阿娇的灵魂并驾齐驱,那我该多么幸福!所以我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依然飞翔。”

龙飞说:“地球已有40多亿年的历史,推测距今二万五千年至五万年前的人类,已具有灵魂的观念。灵魂分作魂和魄两部分,魂主精神,魄主身形。灵魂和身体在生之时不可分离,生命停止了,灵魂自然也就停止了。人死后,会有精神存在,人所宣扬的精神会被后人铭记。所以,你幻想在死后能与阿娇的灵魂比翼双飞,共入佳境,只能是一种幻想,一种精神寄托。”

居风听了,有些失望,说:“你说的是真理吗?”

龙飞说:“当然。现代科学证明,没有灵魂存在的证据。人死后,生命消失,肉体逐步分解,不会留下任何非物质的存在。这种观点不同于信仰,而是基于这样一种事实: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采集到无可争议的来自已知的已死去的人的能被人或仪器所感知的任何信息。”

居风说:“据我所知,医生曾让濒死的人躺在一个秤上,然后量出他们死后体重的变化,发现有的人死后立即减少了21克的体重。他们认为,这个重量就是灵魂的大约重量,并以能量的形式离开了肉体。”

龙飞说:“据我所知,这一实验由测量误差所致。”

居风嘿嘿地笑着,爬了起来,“李先生,我发现你学问蛮大哩。那我问你,性爱是借助肉体又要冲破肉体一次惊天动地的壮举,完全是心魂的破身而出!”

龙飞说:“有的是身体的反映,有的是爱恋和身体融为一体的反映,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最佳的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出于某种目的,也可能只有肉体的结合,而没有灵魂的结合;但也有另一种现象,没有肉体的结合,只是灵魂的结合,这样的结合更为强烈,更为痛苦。”

居风说:“我希望我和阿娇的结合,是灵魂和肉体的双结合,我既占有她美丽的灵魂,又占有她洁白如玉的肉体……”说到这里,居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朝龙飞挥了一下手,“晚安,李先生,我该回去睡觉了。今夜关于灵魂的哲学对话,使我悟到了新的东西,谢谢!”

说完,他走出了浴室。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龙飞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困意袭了上来,他胡乱地洗了一下,便走出了浴缸,匆匆用毛巾擦了一下,穿好衣服,走出了浴室。

上午10时,他被走廊里一阵嘈杂的叫嚷声吵醒。

“吴妈,你小心点,又打碎了一个花盆,小心吵了秋凉的觉。”这是居韵的埋怨声。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手脚不那么听使唤了。”这是吴妈的声音。

有扫帚扫花盆碎片的声音。

龙飞起床后来到楼下的客厅,居韵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正在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秋凉,昨晚睡得好吗?”

龙飞笑了笑,坐在她的对面。

“做了一堆梦,乱七八糟的。”

“有没有梦见我?”居韵拢了拢秀发,目不转睛地望着龙飞,含情脉脉。

龙飞无奈地一笑,没有回答。

居韵快活地说:“我可梦到你了;我们好像都长了翅膀,在一起飞翔,下面是湛蓝湛蓝的大海,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龙飞说:“据我所知,女人做梦多发生在熟悉的室内环境中;男人的梦多是陌生的,奇异的,多发生在室外。女人的梦多数涉及到一个人的遭遇,而男人的梦多梦到集体的活动。女人的梦比较含蓄,多是以情绪、语言为主;男人的梦多以侵犯、进取、攻击和性为主题。女人做噩梦的次数比男人多。”

居韵说:“有位心理学家说过,如果我们要为梦中的行径而受处分,许多人早已经进了监狱。我有一次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中的我急于小解,可是找不到厕所,迫不得已,我只好在大街上解决问题。可是四处望去,都是男人,他们用焦灼的目光望着我。我一看自己,竟然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我埋怨自己,为什么小解要脱光全部衣物?一着急,梦醒了。当我知道这是一场梦时,我非常欣慰。”

龙飞见吴妈走进客厅,把两杯茶分别放在他和居韵的面前。

“龙先生今天还出去吗?”吴妈盯着龙飞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龙飞听到吴妈叫他龙先生,心内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