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了,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醒来了,脑子里依然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这种状态让我极其厌恶。可悲的是,纵使我再厌恶这种感觉,我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办法摆脱掉它。
这里是被无数个相互交织的巨大的圆形光圈环绕出来的空间,那些光圈看上去若隐若现,让我无法辨别它们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是出现在我眼睛里或者脑子里面的幻象。我不知道何时耳边又响起了那首《许愿》,依然是之前听过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包爷女朋友小眉的声音。
包爷听见这歌声后,又一次慌乱了起来。包爷原地转着圈,不断扭转脖子试图寻找到声音的源头,那脸上露出快要烧着了一般的焦急。他朝着各个方向充满期待又焦急地转着看着,终于他的视线定格,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一个正被一道道若隐若现的半圆形光弧笼罩着的人,那人正平躺在那里,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缺了一条胳膊——右边的胳膊。
我脑子里回想起了包爷在那紫色大山里给我们讲述的关于小眉失踪前的一些情况。
那天包爷他们遭遇到了狼群,但并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种身披青铜铠甲的狼,而是一群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狼。包爷见状不妙,赶忙喊醒了一旁正在熟睡的小眉,和另外几个人凑到了一起。那群狼像是疯了一般,轮番向他们发起进攻。包爷还没反应过来,一匹狼直接就朝着包爷的脑门上扑来,小眉跳起挡在了包爷前面,而后小眉痛吼着躺在了他的怀里,她被咬断了一条胳膊。
这个场景和后来“花瓶”挡在我身前的场景是何等相似,我隐隐地感觉到这里面充满了一种叫做“轮回”和“宿命”的味道,除此之外就是担心与害怕,我担心与害怕的是“花瓶”会如小眉离开包爷那样离开我。我能做的或许只剩下祈祷,祈祷这只是我在发神经,祈祷任何糟糕的事情都不要再发生了。
当时包爷临时决定放弃继续寻找天脐的计划,他把仅剩一个的和田玉指环小心翼翼地敲成了两瓣儿。包爷回到帐篷后,看见小眉已经醒来了,并且正冲着包爷甜蜜地笑着。包爷上前半跪下身,把半块和田玉指环拿了出来,没有读他之前精心准备的情书,只是简简单单地对她说:“小眉,嫁给我吧!”说这句简单的话时,包爷的眼泪像泉水般从眼里涌了出来。小眉先是被包爷搞得有些发愣,之后竟然笑着哭了起来。小眉习惯性地动了一下右边的肩膀,这才留意到自己已经没了右边胳膊,但那漂亮的脸蛋儿上并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悲伤或者不快,她伸出左手拿起了半个指环。
此时此刻,那个躺在光弧里的缺了右边胳膊的女人,难道就是小眉?
我看见包爷踉跄着脚步,一边往那女人的方向跑去一边喊着:“小眉,小眉我来了,小眉……”
那充满愿景却又带着几分凄楚的歌声依然在空气中来回飘荡着,但那躺在地上的女人却并没有动弹,她的上下两片嘴唇正合在一起,显然这歌声并不是此时的她唱出来的。
包爷应该也是在纳闷儿这个问题,忽然停下踉跄的脚步,身体还出于惯性和不支在空气中前后摆晃着,他嘴里带着乞求的语气大声喊着:“小眉,小眉你起来啊,你说话啊,你说话……你说啊……你怎么就不说话呢……”包爷的声音由大由洪亮慢慢地变小变微弱,由清朗渐渐变得含混嘶哑。
可是那躺在地上的女人依然没有坐起来,依然没有开口说话,依然丝毫没有动弹。而这飘荡在空气中的歌声也依然没有停下来。
喊声已经微弱得接近耳语的包爷,忽然铆足了力气大吼了一嗓子,虽然吼声很大,但却让人觉得少了几分劲儿。包爷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跪着向那一动不动的女人爬了过去,可他爬了几步后又怯生生地停了下来,随即又向后面退了起来,他像是实在不肯相信也实在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包爷恸哭着,那哭声让人听着揪心。他一边哭一边喊着:“小眉、小眉,小眉你醒醒,你醒一下……”同时继续向那女人爬了过去。
包爷哭喊着爬到那女人旁边的时候,只见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但那只大手悬在空气中剧烈地抖着,像是没有勇气伸过去。此时包爷的哭喊已经成了伤痛欲绝般的啜泣,已经泣不成声。
包爷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把手指向那女人的鼻孔前伸去,他的手依然在明显颤抖着,当那手指伸到女人的鼻孔下面的一刻,包爷的身子登时往后仰了下去,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他大大地睁着眼睛,用力盯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像是精神错乱似的念叨了起来:“死了,死了,不不,没死没死,小眉你不能死……不能死……”
包爷想要再次跪起来,身子刚一往前用力就虚弱地摔坐回了原地。包爷像一个不甘心的孩子,用双手撑在地上,吃力地翻过身子跪了起来。伸出颤抖的双手向那女人的脸蛋上伸过去,就快要碰到那女人脸蛋的时候,包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速收束回双手在衣大襟上用力蹭了蹭,这才再一次把手朝着那女人的脸蛋上伸过去。包爷的眼泪如串珠一般朝着那女人的脸上滴去,他哭着说道:“小眉,小眉我要娶你,你嫁给我,嫁给我好吗?你醒醒,快醒醒我们结婚……”包爷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
说完这些后,包爷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笑容来,他蹲起身子来:“走,咱回家,我带你回家,这就带你回家,回咱自个儿的家……”说话间就要去抱起那个没有一点儿反应的女人。刚刚要把那女人抱起来,他忽然又停止了动作,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愣愣地盯在那女人的左手上,那女人的左手里正牢牢地攥着什么东西,从虎口位置露出的纸头可以看出她攥着的好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条。包爷绕到了女人的另一侧蹲下来,带着好奇的神色轻缓地分开了女人的手指,伸出手去要把那张纸条拉出来,可刚这么一拉,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同时看见一个半圆形的东西从那纸条里面滚到了一旁。那正是包爷手上和田玉指环的另一半,当年包爷向这女人求婚时用的那半。包爷轻轻地捡起那半个指环,又把那张纸条在眼前展开。
那纸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字——
“我去寻找天脐——浩天。”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见那纸条上的字的,但我就是看见了。我甚至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此时正处在哪里,是正站在包爷旁边,还是坐在我醒来的地方。
只听包爷先是念叨了句:“汪三,汪三的字!”之后咬牙切齿地大声骂道,“汪三,你这个王八蛋!”
在包爷咬牙切齿的痛骂声中,我用力想着一个问题——我在哪儿?可刚刚这么一想,剧烈的疼痛感就在脑仁儿里发作了起来。
我不知道正疼痛欲裂的脑袋里怎么会忽然闪现出“花瓶”的样子。
“花瓶”穿着一套淡蓝色的连衣裙,肩带上有一道道漂亮的碎褶,我着重在她胳膊上、脖颈上曾经被盲狼伤到的地方看去,没有伤疤,没有任何被伤过的痕迹。
我感觉心里面很踏实。
这时“花瓶”身后的背景也稍稍清晰了起来,好像是在一家服装店里。此时她正拿起一件淡蓝色的男士T恤,店员小姐笑盈盈地向她介绍说:“小姐买给男朋友吗?”我看见“花瓶”羞涩地点了点头。那店员小姐用胜利在望的语气说道:“这件T恤现在店里搞特价,可以给您打八五折。”
让店员小姐大失所望的是,“花瓶”一听“打折”,非但没有直接买下,反倒把衣服挂了回去,同时说道:“打折哦,不要打折的。”
店员小姐忙介绍说:“您左侧的那款是正价商品,和这款是同一系列。”
“花瓶”的视线朝着旁边那件稍微深一点儿的蓝色T恤上看过去,她拿到试衣镜前和自己身上的连衣裙对照着颜色搭配情况,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店员小姐再一次露出胜利在望的神情,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姐,这件和您的裙子更搭。”哪知“花瓶”连连点头后,竟然用商量的语气说:“这件给打个折吧?九五折怎么样?”
我正忍不住笑着要插话,忽然听见杂乱异常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一股脑儿地灌进我的耳朵里,同时一束束刺眼的光芒从视线所及的所有方向朝我眼睛里奔来,在那白花花的光线中,一个个快速闪动的影像配合着那杂乱异常的声音出现在了眼前。
我看见了倒霉蛋正朝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外国男人走去。
我听见了倒霉蛋正重复喊着一句外文,应该是那个人的名字。
我看见了巨人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像是在抽泣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的脸颊滴下。
我听见了巨人洪亮却并不悲伤的哭泣声。
我看见了汪三举起手枪,顶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我听见了,听见了汪三长长的叹气声。
我感觉我好像是生病了,或者正在做着一场离奇的噩梦。耳边瞬间又响起了各种各样嘈杂难听的声音,我又感觉到我好像是被别人抱着手脚抬了起来,随后又被他们放在了什么东西上,感觉到后背上有东西支撑着再一次被抬走。我感觉我的眼皮很重很重,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合在了一起。
我只有一个念想,我要睡觉,我太困倦了。
我睁开眼的时候误以为自己又进了局子,因为睁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老警察——“花瓶”的老爹。
老警察急忙把手指搭在嘴巴上“嘘”了一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指了指坐在椅子里、趴在我床边睡着的“花瓶”。此时“花瓶”身上正穿着我意识恍惚时见到的那套淡蓝色的连衣裙,肩带上那一道道漂亮碎褶赫然在目。我再一次仔细地往她胳膊上、脖颈上曾经被盲狼伤到的地方看去,没有伤疤,没有任何被伤过的痕迹。
我扫视了屋子里一圈,才知道此时我正处于医院单间病房里,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我拄着胳膊坐起身来,除了浑身上下躺得有些僵硬酸痛外,并未感觉到其他任何的不适。
虽然我拄着胳膊坐起身的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但“花瓶”还是被我扰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后,直接扑上来抱住了我。此时她老爹正坐在床尾的凳子上,从未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的晨光中可以看见,他正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颇为尴尬地轻推了一下“花瓶”,可她却抱得更紧了,嘴里嘟囔着说:“你都睡了十多个小时了,担心死我了。”
这时老警察侧过身子站了起来,还有意咳嗽了一声。但“花瓶”仍然没有松开我,还在我耳边低声说“不用理他”,搞得我甚是尴尬。
老警察也是拿她没办法,低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晨五点四十,小伙子九点准时到局里找我,哦不对,你们俩都得去。”说完嘀咕了一句“臭丫头别忘了吃早饭”就朝门口走去。“花瓶”伸出一只手冲她老爹随便摆着说了声拜拜,又扬着嗓门儿叮嘱他慢点儿开车。
我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怎么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这里。我一边轻推开“花瓶”一边说道:“来来,你先给我说说,我怎么突然就到医院了?”
“花瓶”伸了一个大懒腰,随后就把她所知道的都讲了出来,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我是怎么突然到了医院的。
昨天下午,“花瓶”正逛着街,手机屏幕忽然闪烁起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起来一听竟然是她老爹打来的。让她迅速赶到医院这个病房来找一个小警察。没等“花瓶”问具体情况,她老爹就把电话给挂掉了,挂断的前一秒还传来交代工作的声音,看来是忙疯了。
“花瓶”赶忙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来,一路上都在纳闷儿这是什么情况,刚跑到病房外的走廊里,那个小警察就急不可待地迎了过去,边跑嘴里边神神道道地对她快速说了一句:“抓住大鱼了,收网了,局里人手不够,你爸让你来替着看一下病人。”这小警察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从“花瓶”身边朝着楼梯口跑过去。
“花瓶”极度郁闷地走进了病房,可往病床上一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竟然是我。当时“花瓶”还以为这纯粹是一个巧合。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低估了她老爹,并且低估得很离谱。
见我正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也不缺胳膊少腿的,“花瓶”也就没有急着叫醒我,而是跑出去找医生问了我的身体情况。医生说我只是太过疲惫了,刚刚给我打了一些生理盐水,让我好好睡上一大觉就没事了。
“花瓶”一直守在我的床边,其间只让护士帮忙泡了盒方便面吃,她一整夜都没敢合眼。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她老爹刚刚处理完局里的事儿赶过来。她没有按她老爹的要求立即睡觉,而是“逼问”了一番大致情况后,坚持守着等我醒过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说到她老爹讲的大致情况,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事儿。从手提包里抽出了一个被她折成两折的档案袋递给我,说这里面是欧阳他们几个人关于我们这次行动的“自述材料”的复印件。随后她嘟起嘴巴埋怨我撒谎骗她,并且失落地嘟囔道:“从他们几个的‘自述材料’上看,就知道你们这次超级过瘾了。”
我把档案袋封口的绳子绕开,撑开袋子口往里面一看,是几张装订在一起的A4纸,直接把它抽了出来。
刚在第一张上瞄一眼,我就看出了问题,本是复印得很清楚的黑色手写内容上像是贴了膏药似的出现了几处空白。我又翻到了第二张,上面不同的位置上也挂着几块空白,一看就是因为复印时有意在原件上遮挡内容所造成的。我指着那些空白好奇地问“花瓶”道:“你挡上几块干吗?”
哪知“花瓶”给出的答案竟然是:“不是我印的,是我老爹印的。”随后又进一步解释说,“他让我给你的。”
她的话让我无比震惊,越解释越震惊。
她接下来让我更加震惊的解释是:“之前我给你发的‘物证报告单’的彩信,他竟然也知道,并且他是故意给我创造方便条件让我拍下来的。”随后又用一腔不爽的语气感慨道,“他竟然什么都了如指掌,还说网撒得越大越能捞到更多更大的鱼,这撒网都撒到亲闺女身上来了。”
震惊之余,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花瓶”从他老爹嘴里“逼问”出来的也基本上都是“虚话”,她的主要信息来源就是这几张A4纸。那些被有意遮挡掉的部分,应该是不方便外泄的,或者是老警察认为我不需要知道的内容。但就算是这些已经以白纸黑字形式拿在我手里的内容,老警察又为何要让“花瓶”给我看呢?
我提出这个疑问后,“花瓶”当即应道:“我爹说了,是想让你离真相更近一些,况且你又无辜地卷进了这件事里,他当时没及时提醒你,也挺愧疚的。”
这时我脑子里回想起了顺子被杀那天晚上,我离开警局时的情景:刚走出公安局没几步,老警察竟又追出来把我喊住,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是说“近段时间,多留神”,然后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花瓶”催促我说:“你翻翻看就都知道了,快看完咱俩吃饭去,一会儿你胃醒了就知道饿了。”
我刚看过小半页,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疑惑地问道:“这家伙怎么可能交代得这么细?”
“有郑纲在呢,想瞒也瞒不住啊。”
我又一问才知道,郑纲果然如包爷所料,是官家人。“花瓶”提起曾经被我们当成队友的郑纲,语气里就充满了鄙夷之气。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当时郑纲在大河旁的地上写给我们的一串手机号码,我想了想,点头表示有印象。“花瓶”气愤地说:“我爹打电话让我来这儿,就是用那号码打的。我爹用的号码,我这当闺女的竟然都不知道。”
看着她气呼呼的可爱样儿,我伸手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让她琢磨一下一会儿去哪儿吃,随后便翻看起了那些自述材料来。
更准确地说,是翻看那些自述材料中尚未被遮挡掉的内容,以及像是为了便于分析案情而由老警察在括号里作的补充和解释。
里面很多句子都不够通顺,我勉勉强强地一张张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