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中有如下一条:

葳蕤草一名丽草,亦呼为女草,江湖中呼为娃草。美女曰娃,故以为名。

说的是葳蕤草又名“丽草”,亦作“女草”,而江湖即民间呼为“娃草”,因为唐朝时美女称为“娃”,比如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有著名传奇小说《李娃传》。在这里,无意去琢磨这种美女草,而是想说说这里提到的一个词:“江湖”。

从本条记载可以看出,唐朝时人们已经习惯用“江湖”一词了;或者说,“江湖”这个词是在唐朝叫响的。江湖江湖,烟树浩渺,天高水远,可作逍遥游。这是一个境界。“江湖”的内涵是精神的独立和肉体的自由,其词最早见于《庄子》:“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从具体语境上理解,此处之“江湖”可作自由天地讲,切合庄周“逍遥游”的理想。及至后来,该词象征林泉高逸,与宫阙仕途相对;又分支代指民间,一如本条。再后来,范围开始缩小,只是“绿林”与“武林”的代称了。而现在又进一步演化为“同道”:“我的江湖”“你的江湖”“我们的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是一个词在时光中的变迁。

“江湖”在诗歌和文字中被广泛使用,是从唐朝中期开始的,因为当时文士心中渐渐生成了一种“江湖”情结。安史之乱后,唐朝进入中期,在社会、经济、人文等多重原因的影响下,平民政治(出身寒门,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如宰相牛僧孺)开始抬头,与传统的世族政治(出身高门,通过准接班的形式进入仕途,如宰相李德裕)发生冲突,并在复杂的基础上最终生成“牛李党争”。“牛党”成员得势时,“李党”成员就被贬出朝廷;李党得势时,牛党就得做好收拾铺盖卷的准备。当时朝廷的大臣多多少少都被党争牵连,最后搞得皇帝也没有办法,才有唐文宗之叹:“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从结果看:唐宣宗即位后,“牛党”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李德裕被贬到南方并死在那里。这极富象征意义:李的结局可以被认为是魏晋以来中国传统世族政治的终结。

唐朝中晚期绵延近半个世纪的“牛李党争”,与以前各王朝的大臣之斗有着本质区别,在结束了中国古代世族政治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副产品:使中国文士的心灵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给当时因各种原因受牵连、远贬他地、仕途失意的人重重地增添了一笔上面提到的“江湖”情结。但中国文士在从世族政治向平民政治过渡中产生的这一精神变化,被以前的历史学者所忽略了。“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值得一提的是,中晚唐时文士的江湖情结与魏晋名士的隐逸情结是大有不同的;换句话说,他们心中的江湖,已不再是魏晋时阮籍、嵇康、谢安、许询和王徽之高蹈遗世下的那个江湖了。那时候,即使选择隐逸,魏晋名士也是带着贵族情怀的;而中晚唐时的文士,早就没有了这一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