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则故事有点意思,主人公也很特别。

唐德宗贞元年间(公元785年—805年),吴郡即苏州有进士名叫李赤,史上真有其人,是个狂热的诗人,做梦都想出名,每每以李白自比,再后来干脆把名字改为与“白”相对的“赤”。为了出名,他将自己的诗混入李白的诗集中,以求引起人们的注意。比如这首《姑熟溪》,由于李赤当年做手脚,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该诗到底是李白写的,还是李赤写的。此诗如下:“爱此溪水闲,乘流兴无极。击楫怕鸥惊,垂竿待鱼食。波翻晓霞影,岸叠春山色。何处浣纱人,红颜未相识。”后来编《全唐诗》,收入李赤作品十首,随便选三首,看看究竟:《天门山》:“迥出江水上,双峰自相对。岸映松色寒,石分浪花碎。参差远天际,缥缈晴霞外。”《谢公宅》:“青山日将暝,寂寞谢公宅。竹里无人声,池中虚月白。荒庭衰草遍,废井苍苔积。唯有清风闻,时时起泉石。”《丹阳湖》:“湖与元气通,风波浩难止。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少女棹舟归,歌声逐流水。”单篇来看,倒也清幽飘然;放在一起,总觉得无甚特色。

不管这些,只说此日,李赤与友人赵敏之游于东南,一路上与赵狂聊诗歌,问自己是不是超过了李白。每到临水登山时,李赤更是大声朗诵自己的诗歌,最后搞得赵敏之没办法,只得说:“你的诗歌比李白强十倍!”此日,他们行至浙江衢州的信安,离县城还有三十里,夜宿驿站。及至半夜,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正在李赤和赵敏之大睡时,庭院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披发的白衣女人的身影。当然,此刻她正背对着我们,我们还看不到她的面容。不过,现在她开始一点点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李赤仿佛被什么猛地拽了一下,迷迷糊糊地下了床,来到院子里,向那女人以礼相拜。再后来,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李赤返回屋,打开书箧,拿出纸笔,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我已被郭氏选为女婿啦!”这封信写了很长,但每句话的意思都不外乎被招为婿。写完后,李赤把信塞进书箧,再次来到庭院中,那女人又突地出现,随手抽出身上所带的长巾,猛勒李赤的脖子。

屋子里的赵敏之听到喊声后,扫视四周,见没有李赤,于是披着衣服跑出来。那女人忽地收起长巾,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赵敏之从地上拉起李赤,问怎么跑到院子里来了。后者一时也说不明白,揉了揉脖子,还在责怪同伴坏其好事之意。回到屋后,李赤似乎想起什么,打开书箧,里面竟真的有一封书信。赵敏之问李赤发生了什么,后者神情异样。最让赵敏之不能明白的是,他刚才来到院子里时,发现不但那个白衣女人在拿长巾勒李赤的脖子,而且李赤本人竟也双手抓住长巾的两头,帮那女人使劲,自己勒自己。

转天,李赵二人各揣心腹事,又相伴向南行了一程。至建中这个地方的驿站,已是午后时分。二人住下,但未几,李赤又失踪了。赵敏之一顿寻找,最后在厕所里找到了这位大哥。只见他坐于床上—厕所里也有床榻,当是古人之习俗。还未等赵敏之开口,李赤先发起脾气:“我正要以礼相谢对方,又被你惊醒了!”

赵敏之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多日后,李赵二人漫游到了福建某处,当地有人与李赤有旧,于是夜宴款待他们。席间李赤像往常一样,问大家是李白的诗好,还是他的诗好。大家嘻嘻哈哈,说他的诗好。李赤大喜,登桌朗诵,搞得众人很是郁闷。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了,这时发现似乎少了一个人:如你所想,李赤又失踪了。大家很奇怪。唯有赵敏之起身,向主人打听厕所在哪,一路跑去,果不其然,在厕所里发现了脸色狰狞、已经死去的李赤。

毫无疑问,李赤遇鬼了,不是一般的鬼,而是被厕鬼所迷。如此说法并非信口,而是确实有这一类鬼。这类鬼早在六朝时的志怪笔记中就出现了,如《甄异录》中记载:“庾亮镇荆州,亮登厕,忽见厕中一物,如方相,两眼尽赤,身有光耀,渐渐从土中出……”《幽明录》也有记载:“阮德如,尝于厕见一鬼,长丈余,色黑而眼大,著白单衣,平上帻,去之咫尺……”按唐朝人的说法,见厕鬼主凶,人将遭不测。

李赤死后,有位唐朝名人为他写了一篇传记。柳宗元的《李赤传》开篇是这样的:“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曰李赤……”在该传中,柳诗人用很大的篇幅描写了李赤对厕所的迷恋,比如有一次,大家又找不到李赤了,几个人一碰头,同声道:“去厕所!”随后,钻进厕所,果然见李赤趴在便池边诡秘地微笑,正欲钻进去。大家急忙把他的大腿抱住,拉了上来。李赤反而大怒,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并声称自己看到了仙境世界。由此可见,李赤的大脑已完全错乱,被厕鬼所迷,陷入虚妄的幻觉中而无法自拔。

贞元中,吴郡进士李赤者,与赵敏之相同游闽。行及衢之信安,去县三十里,宿于馆厅。宵分,忽有一妇人入庭中。赤于睡中蹶起下阶,与之揖让。良久即上厅,开箧取纸笔,作一书与其亲,云:“某为郭氏所选为婿。”词旨重叠,讫,乃封于箧中,复下庭,妇人抽其巾缢之。敏之走出大叫,妇人乃收巾而走。及视其书,如赤梦中所为。明日,又偕行。南次建中驿,白昼又失赤。敏之即遽往厕,见赤坐于床,大怒敏之曰:“方当礼谢,为尔所惊。”浃日至闽,属寮有与赤游旧者,设宴饮次,又失赤。敏之疾索于厕,见赤僵仆于地,气已绝矣。 (《独异志》)

在这个故事中,白衣女人似乎一路如影随行,跟随着李赤。后者走一路,那厕鬼跟随一路。到后来,为厕鬼所迷,李赤最终死在了厕所里,比之于他要超越的李白死于清清波涛中,在诗意方面似乎差了些。